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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很邪恶的话,就不是恶作剧了。我不能保证这篇报道会发。如果张乔生生气,一把火烧了报社,我就成了罪人。”

“这是同一回事,像是恶作剧,但很邪恶。”

“传销的你敢写,卖血的也写,这件事不能写?”

“我知道。那个鸡巴建筑。还他妈关键性的一票。”李宁嘲讽地说。

李宁在手里把玩着一根竹签,“人年轻的时候会做很多错事,我已经做了六年狗仔还没缓过来,娱乐新闻虽然毫无价值,也因为毫无价值才可以一直做。我那两年得了抑郁症。”

我说:“零六年,在市标建筑的应征中,张乔生投了关键性的一票,这篇报道你有印象吗?”

“每个人都有抑郁症。”我说。

“我在传销组织里见过,但没碰到过,后来我在泰国射击了一回,那感觉很不好,自己手里有种危险,不受控制。”他把枪放了下来。

“我的抑郁症会发病,抽搐。”他说。

李宁用手在塑料袋上摸了一把,嘴巴闭上了,他隔着塑料袋,把枪握在手里。

“那不是中风吗?”

我掏出一个黑色塑料袋,说:“这是他暂时放在我那儿的东西。他给我写过一封信,想要杀掉某个人,但下不了决心,就由我保管,但他随时都可以来取。”

“是抑郁症引起的抽搐。”

“你没有回答我的质疑啊?”

“头一次听说抑郁会引起抽搐。”

“他的儿子很受羞辱,目前消失了,如果你能有渠道找到他再好不过。”

“抽搐可以缓解压力,跟伸懒腰一个道理。我回去要跟主编商量一下,但我想知道,你在其中是个什么角色,你跟这件事有一毛钱关系吗?”

他听完关于婚礼的事情后,说:“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胡说八道?”

“有,我在整个过程里捡到了一块钱,但我不知道该还给谁。”我说。

李宁肤色黝黑,身体强壮,他早年读了新闻专业的大专,做了一年暗访记者,再之后就只做狗仔了。我读过他关于传销与卖血的暗访报道,其中卖血的暗访让我十分钦佩他的勇气。在那篇报道里,详细记录了像我这种没有什么专业技能,又需要活着的人,怎么在半年时间里,通过抽空自己来得到一笔收入。大部分卖血的人在之后的几十年里,都无法再举起一个十斤重的哑铃。

“你比我上次见到你的时候,有生命力了,之前的你就像条蛆。”他说。

他骂骂咧咧地来了,我跟他讲了整个事情的一部分,并没有告诉他牛蛙已经死了。

“我至少不需要每天抽大麻才活得下去。”

我约了李宁,还是在遇见张翰的大排档。上一次见面,他找我出来帮他搞大麻,然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不算什么,我不会更严重,做到这点就知足了,我靠自己的能量抵抗抑郁症,不依赖药物。”他懒洋洋地说。

“也许吧。”我说。

我们没有喝酒,谈完这件事,李宁就走了。当天晚上,他拍到了一个男演员在宾馆幽会的照片。他因为这次没有喝酒肯定大赚了一笔。有些事看起来就很神奇,一个男人劈腿,会带来一连串经济效益。拍照片的会赚钱,写报道的会赚钱,独家的新闻还会因此有更多的插播广告费。这个男人不过是寻求慰藉而已,却能让很多人大捞一笔。他知道在一百米之外,举着大长焦的李宁是个深受抑郁困扰的人吗?又或者,他知道卖血半年可以让一个人在之后的二十年生不如死吗?不论是血液还是一个男人幽会,都可以带来经济效益,寻找剪刀也可以带来经济效益,我因此还捡到过一块钱。

“你现在说话已经不是个废人的语气了,我说的是实话。”

两天以后,李宁所在的杂志刊登了这篇报道,不过在报道里没有透露具体的人,只是详细讲述了一场即将举行的不同寻常的婚礼,但可以猜测出一些情况。李宁说很多人打电话到杂志社想知道更多,大家普遍的态度是想了解那个女人是怎么想的。这根本称不上问题,在古代,这个国家的贫民次子只能跟牲畜结婚,没有人会觉得诧异,人们做某件事是因为这可以提供他所需要的东西,这还需要想吗?

“眼下除了做这件事我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什么。”

“我看到报道了。”陈嫣在电话里说。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张乔生有联系过你吗?”我说。

“我还不清楚接下来会怎么样,但还是挺值得期待的。”

“他问我,是不是我想公开,我说不是,他说这没什么。”

“你想说,这样会让他蒙羞?那再好不过,我觉得世上只有一个罪人的话就是他,不是因为我怎么样,他天生就是个罪人。”

“然后呢?”

“你还记恨你的父亲吗?”

“没有然后,他说这没什么。我看到报道,也没觉得里面的人是自己,我所做的,跟报道所引导的是不同的方向,我可没有想那么多。”

“说到底,我不在乎曝光不曝光,对于我已经是公开了。随便你吧。”

“就是说,他不觉得曝光有什么。”

“可以曝光吗?”

“听起来是,他觉得好玩,好像别人也掉进了他的圈套。”

“你还在帮我,我居然伤害你了,我真可耻。”她说。

“毫无意义的圈套啊。”

我有些愤怒,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可能她说的意思是对的,我自己都意识不到。

“本来有意义的事就不多。”

她说:“我说对了。”

“你再也没有见到过张翰?”

我没有说话。

“没有,最后见到他的是你。”

“我在厨房的时候,听到你跟张乔生说了什么,你没有发现我是特意不出来吗?你在扯七扯八,只是想说你跟他一样,但你看起来一文不值,你是在找成功的同类,证明自己不是一文不值。”

“你认为是他杀了牛蛙吗?”我认真地问了。

“我已经帮你很多了,这不是我的义务。”我说。

“我不知道,我感觉不是,杀牛蛙太作践自己。”

“你根本查不出是谁杀了牛蛙,对不对?”

“我曾经在你家附近见到过黎凯。”

“找出谁今天吃了一条鱼,比一起命案要困难得多。”

“我也见过他,他跟我说过几句话。”

“我可以告诉你,是个仪式,婚礼是一个仪式,我的婚礼也是仪式,我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一个仪式。”她语气已经不太高兴了。

“说什么了?你告诉他牛蛙的事情了?”

“婚礼对于你是什么意义,你能说清楚?”我说。

“我告诉他了。如果要我说,他做那件事的可能比较大。”

“很好。但你再多活几年就会理解,我他妈在说些什么废话啊?”

“他在哪家银行上班?”

“要我说实话吗,我到现在也不能完全理解。”

“文化东路的银行。”

“构成一件事,只需要几个关键的点,张乔生是一个,如果没有他,那我不跟个精神病一样吗?”她说。

“再见。”我说。

“那婚礼原本是如何成立?你认为?我认为?”我说。

“再见。”

“我又不是要活给别人看的。”

“等等,”我说,“他给我寄过一封信,和一把枪。”

“要曝光这个事情,我不知道大部分人知道这件事之后的反应,但应该会有很多人关注,因为它不可信,人们愿意相信不可信的事物,不管是外星人还是水怪,大部分人都喜欢相信。所以公开你和牛蛙的婚礼,如期举行,你认为呢?”

“为什么?”她说。

“所以呢?”

“我不知道。如果我现在想找到他,该怎么办?”

“婚礼。首先,不管能不能找到凶手,他很有可能取消婚礼,因为牛蛙已经死了,不知道他会对你做什么。你答应了但又破坏了他的一个想法,很多人已经因此倒了大霉。”

陈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说:“他从哪儿弄来的枪?”

她好像刚睡醒的样子,“什么事?”

我好像想到了什么,说:“我知道了。”

“你介意这件事曝光吗?”

“知道什么了?”

我开始有了一个想法,并给陈嫣打了电话。

“知道怎么找到他,我一定会问清楚。再见。”我挂掉了电话。

这是张乔生一篇采访里说的话,听起来装腔作势。他在采访里提到了他所控制的几个部门,公交公司,下水道总公司,他属于特权阶级,这也是众所周知的。其中,下水道总公司在他接手之后,开始频繁出现井盖碎裂问题,没有任何人管。而零六年,本市突然开始扩张市区,并在五年后,在西部和东部各自建起了一片无人居住的社区。这两个地方,由那条东西向高速公路连接,两端各有一个空荡荡的鬼城。在另一篇报道中,介绍了张乔生的背景,他在年轻时突然去参加了越战,回来之后,在市郊一个县里做党支部书记的秘书。这个党支部书记之后控制了很多养猪场,两年以后,这些养猪场接连倒闭,他开始进入公交总公司。之后的履历就是一步步的爬升。这中间的过程写得十分无聊,真实性也有待考察。我看到比较有意思的是,在一零年,市中心广场上修建城市的代表建筑,张乔生在其中投出了关键的一票。而那个城市的代表建筑,就是一个高一百米像根阳具般耸立着的毫无用处的建筑。在市区的每个高架桥上都可以看到那个奇怪的建筑。所有的资料整合起来,可以看到张乔生在他的足迹下,留下了许许多多的“牛蛙”,有的死了,有的活了。而表姐这件事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那么,下水道公司和空城之间有什么联系?

有那么几天我觉得心情很好,觉得能控制很多事,并且乐观地认为张翰也即将要出现。我可以找到他,问他,是你杀的吗?他也许会否认,但我肯定可以看出来,我知道撒谎是什么样子。

“人不能太贪恋生命,当老了,看一堵水泥墙和看窗户没了区别。最先失去想象力,有记忆,不过越来越稀薄,然后就是剩下时间的一个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