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起来也能找到不少理由安慰自己。”她说。
“也许吧。”
风从正面夹着雨点冲来,像鱼群一般,衣服已经开始变沉,再过一会儿,估计会冷得受不了。路两旁的灯光越来越少,我上了高速公路,每当身边有车驶过,都会带着雨点过来,又速度极快,好在目的地就要到了。
“挨揍之后爬起来,会觉得重生吧。”
我在一个路牌下停了下来,是那块写着“伦黄道”的路牌。
“上桥呢,也是因为那个朋友的父亲,每次过高架,就觉得离某种东西很近了,等过了桥峰,一路安全,觉得重生了一样。”我说。
“到了。”我说。
过了高架桥,我换了挡位,让车下坡更稳些。向远处看,可以看到那个奇怪的建筑物,是一根长条形,几乎在市区的每个高架桥都可以看到,在我离开家乡之前还没有这栋建筑。
东西是两排绵延到无尽的路灯,看不到阻隔它们的收费站,道路两旁是荒野,和被涂得死死的黑色,只有不远处的那个休息站还有着橙黄明亮的一团光。
“本来大家就喜欢懒惰,所以波折来了,就借势有理由地懒惰下去好了,我也找过这样的借口,不至于胖到面目全非吧。”因为接近了坡峰,马尾在后面抓着我的两截衣服。
她没打算从车上下来,看着荒野,说:“你这样,太像一个强奸犯了。”
“为什么会有人像你这么想。”
“这个地方对我很重要。我原来以为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现在才知道错误从一开始就发生了。”我从钱包里掏出张乔生的那张照片,在路灯下,我找到牛蛙,它的左脚上少了半小截脚趾,像一个顿号。这张我与赵乃夫和表姐都看过几十遍的照片,从头至尾都没有发现过这个细节,我觉得是有什么东西在挡着我们的眼睛,让我们趋向一个莫名之中。
“胖得面目全非,不就是把父亲的死,当作懒惰的借口吗?”她说。
“这张照片里有一只青蛙。”她说。
“在他去世的一周前,来我家里吃晚饭,讲了新承包的公园,说当地的村民十分刁蛮,想从承包商手里敲诈出一个地球来。一周以后,他从高架桥上摔了出去,他儿子那年二十二岁,没有办法管理遗留下来的烂摊子,从此越长越胖,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已经面目全非。”
“是牛蛙。”
“从桥上跌下去?”
“有什么区别,你是要给我看吗?”
“我以前有个朋友,他父亲就是这么去世的。”我说。
“你看这只牛蛙,有什么问题。”
每次上高架桥,看着那个一米多点的护栏,我总怕会飞出去。摩托车没有任何保护措施,擦到护栏,人一定会从上面跃过去。如果臂力还可以,又运气很好的话,抓住了护栏可以爬上来,但我运气一贯不好,所以任何一辆车,或者地上的某块石头,都能让我从桥上飞出去,然后跌落在某个车轮下。
她凑近了看,伸手挡着细密的雨滴,说:“脚趾断掉了。”
“那不能走辅路吗?”
我说:“我们去避雨。”
“我也怕。”
“一只断掉脚趾的牛蛙,这是哑谜吗?还是你故意装模作样。”
“好怕从桥上飞出去。”她说。
“什么都不是,这是我最近来过的最好的地方了。”我握住湿漉漉的车把。
车上了高架桥。地面已经湿透,像被水泡过的窗帘。
火花塞因为沾了水,发出哔哔声,尝试了几次才发动起来。
“他一次也没出现过,那个房间已经住了别人,如果他还回来,老板一定会留着房间的。”
她说:“其实还不错,不过也看不到什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觉得还不错。”
“本来就是很草率,而且我确实不想更倒霉了。”我说。
到了休息站,我去便利店买了两杯热饮。我想起上一次在一个店铺门前喝热饮,是在大洋路上,当时报了个单日旅行团,主要是去大洋路上看十二门徒。中间因为下雨,我在一个棚子下面避雨,喝着热饮,然后上了车,一天结束后我问导游十二门徒在哪儿,她说:“为什么只有你没有看到,你没有顺着小路去棚子后面吗?”十二门徒是十二颗大石头,每年都会有一颗被海水冲倒,然后碎裂,被砂石磨得越来越小。我曾错过很多东西,那次是几颗石头,还有一棵活了一千年的树,或是某个湖泊里一群正好休息的黑鸭子,以后还有更多,等再过几年,这些东西就再也看不到。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我没有看到那截断指。
“那个酒鬼还能这么厉害,关乎生死呢,那生死不就太草率了。”她说。我听出她有点冷。
“好热的热饮。”马尾吹着杯口的气。
“有关系,生死攸关。”
“你的新工作在哪儿?”我说。
“跟你被打有关系吗?”
“最大的美甲店。不是一般的大。”
“我得找到张翰。”
“你会做指甲?”
“真是太老的梗了。”
“已经私下学了有一年了,”她伸出手来,亮出指甲,“看,跟宝石一样吧。”
“万物就是如此神奇。”我说。
“一样一样。”
“对不起啊,我很少坐摩托车,以为听不到,车在行驶,又有风,为什么声音小也能听到呢?”她说。
“这么敷衍的话还是头一次听到。”
“可以听到,不用那么大声音。”
我看着远处,驶过来一辆大卡车,我说:“来了。”
“你是来找张翰的吧?”马尾对着我的耳朵喊。
“什么?”
我上了条大马路,下起了小雨,地面比较湿滑,我就放慢了速度。
“羊群。”
“带你去个好地方。”我说。
卡车驶过来了,进了休息站,车停住之后,我凑了上去,马尾女孩也跟了上来。
我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每个笼子里关着大约三头猪,我在看清楚之后就停住脚步。
“你平时没有任何地方可去吗?”她说。
“好肥的羊群。胖到面目全非了。”她说。
“一点也不饿。”我透过破碎的后视镜,看到远处的路灯和车灯在里面凌乱的光线,组合不起来的镜像十分凌乱,跟当下的状况简直一模一样。
“是啊,马上要经历最大的波折。”
“已经吃过了,你吃过了吗?”她说。
她喝了一口热饮,说:“你的这个近期最好的地方,这个近期是指多久?”
“我真不知道去哪儿。找饭馆吗?”我说。
“两年吧。”
“随便去哪儿吧,离这个旅馆越远越好。”
“太惨烈了。”
马尾坐在摩托车后面,我骑上了车,“去哪儿呢?”
“其实不错。”
她皱了皱眉毛,说:“就是一种工作。”
卡车司机下了车,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看着我们,他说:“好看吗?”
“美甲店?”我说。
“很臭。”马尾女孩说。
“今天是最后一天,我已经找到工作了,记得之前说过的美甲店吗?”
司机说:“吃起来不臭。”然后大笑着走开了。
“不用上班吗?”
她说:“我会找老板问一下张翰的动向,鉴于我辞职了,请他吃饭应该可以问出点什么。”
她盯着我看了会儿,挎上包,说:“我们走吧。”
“那谢谢你了。”
“包扎的话,隔着十公里别人就知道我挨过揍了。”我说。
她走到摩托车旁,说:“走吧。”我走过去,用袖子擦了擦座椅,伸手把火花塞上的水抹去。
马尾看到我后,眉毛皱了起来,她说:“你为什么不包扎?”
“远处都是雨水和猪。”她说。
傍晚七点多,我骑车去了旅馆。如果再碰到那个值班经理,就随便找个地方等一会儿,在我不能收拾花衬衫之前,最好不要再见到值班经理。
“没错。”
回到家后我清理了胳膊和脸上的伤口,淋了一遍酒精,又喷上了消毒水,伤口不包扎的话愈合得会快一些。但肘部的撞击好像伤到了骨头,有持续的疼痛,并且最好不要再动这个关节。
我又想起错过的十二颗大石头,它们就在我当时所站的棚子后面,在一个高点就可以看到,而我偏偏站在那儿喝东西。其实我十分想看一眼那些石头,也许看到之后,网吧就不会赔钱,也不会遇到张翰,一切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我不会对张乔生有兴趣,也不用听到花衬衫那一番不能反驳的话。
对于他是否杀了牛蛙,目前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他消失的时间点和牛蛙死的夜晚,几乎重合在一起。
在我生活的地方,除了垃圾场就是这个高速公路旁的休息站。
眼下,我需要先找到张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