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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这就是。”表姐脸色惨白地说。

他说:“我儿子出了什么问题吗?”

“我儿子出了什么问题?”他说。

做完这些,他伸手关了火,走到水池前,拧开水龙头,开始细心地搓洗他肥硕的双手。又坐回沙发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它死了。”我说。

他说的话跟燃烧的声音混在一起,听起来极其刺耳。我很想现在就掏出照片看一眼。

“怎么死的?”张乔生说。

他说:“我来的时候,看到你抱着一个箱子,如果你刚才对我说的话是真的,那你把这件事也搞砸了。你可能觉得,你跟我有点关系,但我没有做过失败的事。你想找一只替代品,就要观察仔细。它后腿上有一个脚趾断掉一截,可能是厨子不小心切掉,它跑出来被我看到。这种错误太可笑了。”

“让人杀了。”

慢慢地,最初还有牛蛙撞击锅盖的声音,随后一股焦味从锅盖下面冒出来,以前我烧糊过的肉也是这种味道。

“谁杀的?”

张乔生抓起牛蛙,走到厨房,点开煤气灶,火焰迅速腾起。他把牛蛙扔在火苗上,在牛蛙挣扎着跳起来的时候,他抬手扣上了一个锅盖。我在那只牛蛙被烧焦的过程里,不断地思考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是他认出了两只牛蛙的区别,还是从看到我推测出来。

“不知道。”表姐说。

“我对很多事有义务,因为大部分人看不清问题,更不能解决问题。活得越长久,就能处理更多,因为犯过太多的错误。错误从来不能弥补,做错了事,那这件事就永远都是错的,不会解决,也不会有别的替代。比如它,它就做错了一件事,冒充了我的儿子,可能这跟它没关系,但没有办法。”他说。

张乔生问我:“那你知道吗?”

张乔生深深吸了口气,重新靠回沙发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装纸,撕开,取出一块润喉糖,塞到嘴里。糖块在他的牙齿中间碰撞,每个人都可以听到那些细碎的撞击声。

“不知道。”我说。

我和表姐都看向牛蛙,表姐已经有点焦躁。

“那为什么要再带一只来这里?”

“这就没意思了。”张乔生说。

“我收了钱。”我说。

“让它待着,别的什么也没做。”陈嫣略显紧张地说。

“多少钱?”

“你对它做了什么?”张乔生说。

“不知道。”我说。

张乔生见到牛蛙后小眼睛睁大了一点,他身体向前探过去,透过玻璃看着牛蛙,有一分钟,谁也没有说话。屋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安静地看了牛蛙有一分钟。

“收了钱,不知道多少钱。”

表姐走去厨房,从厨房里端着水缸出来。她摇摇晃晃,隔着玻璃,牛蛙被水体推动而晃动着。

“对。”

坐在另一端的张翰母亲,她一副非常不高兴的样子,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张乔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嘴里的润喉糖终于完全融化掉,所有人再也不用听到,那令人恶心的糖块与牙齿碰撞的声音了。

张乔生说:“它在哪儿?”

“实在想象不出,会有人这么残忍。”他的眼皮跳动了几下。可以看出他的一丝悲伤。不过太荒谬了。

陈嫣点点头。

“你会把我怎么样?”表姐说。

“应该多聊聊天,慢慢地,就能相互理解。”张乔生憋着笑。

“这就是一件小事。”他说。

“还不赖,很好。”陈嫣说。

“那婚礼呢?”

“你们关系怎么样?”张乔生微微笑着。

“我还没想好,有人杀了你的丈夫,你不该做点什么吗?”张乔生继续沉浸在他的悲伤里。

她说:“您是说哪一方面?”

整个过程里,张翰母亲没有说一句话,她只是捂着鼻子,房间里仍然弥漫着那股焦糊的气味。

陈嫣端着茶出来,张乔生看向表姐,好像这段时间所有人都一言不发。陈嫣倒了四杯水。张乔生问她:“怎么样?”

张乔生说:“是张翰做的吗?”他转过头,问张翰母亲:“他在哪儿?”

我脑袋蒙了下。这便是我二十几年所有的自尊了。我一直看着张乔生,他听到表姐的脚步声才抬起头。我坐在那个木椅子上有些无措,甚至惶恐。

“出差了,上周去的外地。”

张乔生眼皮耷拉下来,我不知道是困倦还是在思索着什么。他说:“你想说什么?”

“他出的哪门子差?”

在一旁的张翰母亲,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说出这些令人难堪的话来,但非常喜悦,我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如此喜悦是在什么时候了。

“他要做餐饮,具体没有告诉我。”

我说:“而哪怕这十分之一的相似,也是我所追寻的对存在的一种说法,您用行为解释清楚了,见到您之后,我所有的困惑都消失了,此时清晰无比,是数千日祈祷的垒砌一样,和在时间里追寻所信仰的,那之后无边无际的痛苦。您生活在一个完全抵抗了失望的世界中,其中任何一丝真诚的光亮,都是独一无二的美好。”

“你要问问他。这么龌龊,像他的作风。”张乔生手里在玩弄另一块润喉糖。

张乔生看着我,我解读不出他的反应,他没有反应。

“他不会做这种事。”张翰母亲说。

“我曾经给许多联欢会制造过混乱。我知道混乱会让人平静,发泄与愤怒从来不会解决问题,只有平静才可以,在平静面前愤怒是不值一提的。我做过很多事,开过网吧,当过婚庆摄像,去争取澳大利亚交流生的资格,我把每一件事都搞砸了,但这些连您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陈嫣坐在一旁,点着了一根烟。她对我说:“你先走吧。”

又想到在《都灵之马》里看到的黑暗、沉默与绝望的五分钟,那种在虚空中得到救赎的沉重,此时全部随着吞噬而来。所有思索过的被黑洞吞噬掉的体验,大抵在这几个丧失自我的瞬间里,如同面对着平行宇宙里数千个自己,这数千人都期待着死亡与重生。

“今天讲话太多,一会儿开会就不能再说话了。这样吧,”张乔生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你查出是谁。”

再往前走,想必就到了世界尽头。

“这是命令吗?”我说。

飞鸟与清泉远在天边!

“你没搞明白,没有人想要命令你,大部分人没有这个精力。你不是说没做成过任何一件事吗?听起来其实不是你想这样。每天,很多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痛苦不堪,很多人被杀,在大家忙着找出这是为什么的时候,你可以查一查,一只牛蛙被谁杀了。其实这很有意义,你觉得呢?”张乔生说。

空气凝固。

张乔生站了起来,张翰母亲也站了起来。路过厨房的时候,她说:“打开排风扇。”

小路崎岖,山岗覆盖着灌木。

八点五十分,张乔生夫妇二人离开了表姐家,门关上的时候,表姐走去卧室躺了下来,像一个沙袋重重落在床上。

或是一位赶车的小马夫,额头碰到苍天。

我在房间里等了会儿,看着煤气灶上的那块焦黑。我清理了煤气灶,然后出了门,感到浑身无力,想找个地方躺一会儿。

我会是一个弃儿,被抛在茫茫沧海的堤岸;

而我说过的那段令自己难堪的话,此刻每个字都在耳朵里萦绕盘旋,好像生出了触角,不停地骚动。我进了安全出口,从楼梯上一层一层地向下走,每走一层,便更疲惫,更空洞,楼道里的粉尘味道也渐渐稀薄,在到达一楼的时候,一种像是润喉糖在嘴里碰撞的咯吱咯吱的声音重新在耳朵里回荡起来,伴随着晕眩。这羞耻如绳索嵌进皮肤中。

我长久地凝望着落日倾泻的忧郁金流。

在这栋楼的拐角,花衬衫坐在我的摩托车上。

水闸的喧哗,覆盖了我的脚步。

他摇晃着身体,车的脚撑随着摇晃嵌进两块青瓦间的泥土中。

我是那行旅者,走在密林间的大路上;

“摩托车不错。”他嘴唇很薄,笑起来十分刻薄。

我吞咽了一口口水,手掌像一块被紧紧拧着的湿布,用一种在厨房的表姐应该听不清的声音说:“我知道您的一些事,我非常钦佩您。”我脑海里一片混乱,视线像被海浪抽打过,我回忆起多年以前读到兰波《童年》的那份震颤:

“还行。”我说。

“我在九点有个会,待的时间不会太长。”张乔生说。

“那就该洗一洗,我看见这些机油就烦。”他说。

他坐在沙发上,断指的手放在扶垫上。当他靠在上面时,好像整个沙发都是他的。包括他来到这所房子,那股从容也好像房子就是他的。而隔了一个座位的张翰母亲,如同把自己隐藏了起来。我仔细看着张乔生,尽管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但我们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让他认识到。

“没错。”

表姐走去厨房,我听到刷洗杯子的声音。

“排气管,车轴,太脏了。其实我看你很不顺眼。”

“不开一枪,人怎么会把车给你呢?”张乔生说完开始剧烈地咳嗽,这种咳嗽听起来很不正常,不是一般感冒咳嗽的强度。

“我看你也不顺眼。”

“为什么要开一枪?”

“但你拿我没办法,我却有无数的办法对付你。”他的花色衬衫特别显眼。

“还有这种排量?我也喜欢骑摩托车,很破,以前我在越南有一辆,那边的摩托车很少,如果你在那里,看到街上谁骑着一辆什么车,走过去开一枪车就是你的了。”

“说得对,顺着你脖子上的狗链子,会有一个厉害的家伙。”

“本田223.”

“我现在看这辆摩托车都比较丑了,跟堆废铁一样。为什么你一定要多管闲事?我是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多管闲事?”

我看到表姐脸色已经很不好了,张翰母亲坐在与张乔生隔了一个座位的沙发上。

“先从我车上滚下来。”

张乔生笑了。他说:“楼下的那辆摩托是什么车?”

“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没有在想,我惹怒了他怎么办。”

“现在刚辞了工作,眼下没事做。”我说。

我不接受任何威胁,因为我什么也没有。

“你是做什么的?”他说。

我走过去,伸手要把他推离摩托车,他脚一勾我就倒在地上。我爬起来,挥出拳。他弯下了腰,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再次摔倒。这次我的肘部撞在花坛边上,一阵疼痛。我撑着身体再次站起来,我知道他会躲,故意打偏,在他向下蹲的瞬间,我用力蹬了一下地,撞到他身上,和摩托车一起摔倒。接着我的头顶就挨了一下,他轻松一转身就将我翻转过来,在我脸上抡了两拳,第二拳打完的时候,我蒙了一下,伸出胳膊挡着。他两只手攥在一起,跟胳膊交织成一个三角,朝我的脑袋重重地砸着,我根本数不清砸了多少下。那拳头像铁块一样,可以听到骨头碰撞的声音,等我睁开眼睛,看到他手背上已经沾了血。

张乔生坐了下来。

他在我胸口擦了擦手上的血,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

“我是他表弟。”

“我跟李占一起认识了张翰,张翰把他介绍给一个开旅馆的朋友,做了值班经理,我就留在张翰家里。你为什么会走在大街上觉得自己可以随便招惹谁呢?估计以前没人告诉你这样做不对。你得感谢我,我还没让你去道歉呢。”说完,他背着手走了。

张乔生定在原地,眨了下眼睛,再次问:“你是谁?”语气极其冷漠,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表姐在说话,而表姐立在那儿有些不适。

摩托车的一个后视镜已经碎了,我弯腰的时候,鼻血在地上流了一张饼的大小,对着破碎的镜片,我看到衣襟也红艳一片。我抓了一把草擦了鼻血,然后看着花衬衫的背影,鼻梁已经像是在发酵了。

表姐说:“这是我弟。”

我躺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满脑子想的却是张乔生到底怎么回事。

他缓慢地转着脑袋,最先注视到阳台上枯死的十几盆植物,然后才看到我。他说:“你是谁?”

如果找不出凶手,这羞辱不知道会控制我多久。

张乔生穿着一件麻布衣服,脑袋后面果然是一条辫子。他真人比照片上看起来更瘦一点,头发与稀疏的胡子硬朗而黑白分明。他脸色苍白,看起来身体状态很虚弱,一定是得了这个年纪会有的疾病。花衬衫没有一起上来,张翰的母亲跟在张乔生后面,像个随从一样低着脑袋,并有些不情愿地四下看看。她眼窝深陷,上次见到的自负神采已经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