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耶太家里。”
“咱们一起走吧,琼。你住在什么地方?”
“你爸爸的老管家婆吗?”
演讲的题目是理想的共和国以及青年们为此所肩负的责任。演讲人对于这个题目的理解还有些模糊的地方,但是亚瑟怀着虔诚和钦佩的心情倾听着。在这一个时期,亚瑟的思想还非常缺乏批判能力;当他接受一种道德的理想时,总是一口就把它整个儿吞进去,再也不去想一想是否消化得了。演讲之后,有一番很长的讨论,等讨论完毕,学生们开始散了,亚瑟就走到还坐在房间角落那边的琼玛身旁去。
“是的。她家离这儿很远。”
“哦,对了。我去跟莱伊特姊妹住了几天。(莱伊特姊妹是琼玛的老同学,后来搬到佛罗伦萨去的。)随后毕尼写信到那儿,叫我在今天回家的路上经过比萨,好到这儿来。哦!他们要开会了。”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后来亚瑟突然说:
“我近来不大听到家乡的消息。”
“你今年十七岁了,是不是?”
“是的,就是他和我谈起这些事情的;我要求他让我参加一个学生的集会。前几天他就写了封信到佛罗伦萨[7]去给我——你还不知道我已到过佛罗伦萨度圣诞节吗?”
“去年十月就满十七岁了。”
“当然,知道的。”毕尼是莱克亨党支部的组织人,所有的青年意大利党人都知道他。
“我一向都知道你,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一到成年就想上跳舞会等等。琼,亲爱的,我心里真是常常在想,你会不会成为我们当中的一个。”
“你不明白!”她急忙打断他,“我不是一个党员。我不过是曾经办过一两件小事情,才到这儿来的。你总明白,我会过毕尼了——你知道卡洛·毕尼吗?”
“我也常常这么想。”
“我也没有想到你。琼,你是什么时候起……”
“你刚才说你曾经替毕尼做过工作,我还不知道你竟也认识他。”
“亚瑟!啊,我不知道你……在这里面!”
“并不是替毕尼工作,而是替另一个人。”
她吓了一跳,把头抬起来。
“哪一个?”
“你在这儿,琼!”亚瑟一等那“启发者”被人叫到房间那头去的时候就走近她说。“琼”是她受洗礼时所取的怪名字琼尼弗给孩子们叫别了的音。她的意大利女同学都叫她琼玛。
“就是今天晚上和我谈话的那个——波拉。”
亚瑟走进大学生们正在举行小集会的那间房子,眼光接触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小时候一同玩耍的伴侣、华伦医生的女儿。她正坐在一个靠窗口的角落里,脸上显出一副聚精会神的诚诚恳恳的神气,倾听着那“启发者”之一——那个穿着一件破外衣、身材高大的年轻的伦巴第[5]人——对她所讲的话。近几个月来,她大大地变了,发育得很快,现在看上去已经是一个成熟了的青年妇女,但仍旧是女学生的打扮,背后挂着两条浓黑的辫子。她全身穿的黑衣裳,因为房间里很冷而且有风,把一条黑色围巾披在头上。她的胸前插着一枝柏树叶子,那是青年意大利党的标志。那位“启发者”正在对她热情地描述卡拉勃里亚地区[6]农民的悲惨情况;她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一手托着脸颊,两只眼睛注视着地面。她这个样子,亚瑟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自由神的化身,正在哀悼那失去的共和国。(但要是用裘丽亚的眼光来看,那就一定说她是一个发育得太快的野女孩子,因为她脸色又黄,鼻子长得又不好,而且穿了一件用老式料子做的短得不称身的外衣。)
“你跟他很熟识吗?”亚瑟略微带一点妒意问她道。亚瑟一提起波拉就不高兴;他们曾争着做某一桩工作,但结果青年意大利党的执行委员会把它交给波拉去做了,说亚瑟年纪太轻,没有经验。
“再会。”蒙泰尼里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就坐下来写东西了。
“是的,我跟他很熟,而且我很喜欢他。他曾在莱克亨住过。”
“不必那样,神父,一切都很平静。事情还远着呢。”
“我知道,他是去年十一月间去的。”
“想法子早点儿来,让我可以有时间和你一个人谈谈。明天卡尔狄神父就要到这儿了。亚瑟,我亲爱的孩子,我走之后你要当心;不要去参加任何鲁莽的行动,至少要等到我回来。你真不知道,我离开你是多么不放心啊。”
“就是为了那桩轮船的事情。亚瑟,你想那桩工作不是在你家里比我家里更安全一些吗?像你们那样一个有钱的经营航运的家庭,绝没有人会怀疑;而且你跟码头上的每一个人都认识……”
“再见。我明天一定来。”
“嘘,不要说得这么响,亲爱的!那么,从马赛运来的那批书报是藏在你家里的?”
“已经到时候了吗?你差不多把我的阴暗心情都赶跑了呢。好吧,再见。”
“只放了一天。啊!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你。”
那种憔悴的神色重新回到蒙泰尼里的脸上。
“怎么不应该呢?你知道我是在这个团体里的。琼玛,亲爱的,你能来参加我们一道,是我最高兴的事情了——你,再加上神父。”
“我该走了,神父。他们在那儿等我呢。”
“你的神父!他自然……”
他们谈了一会儿别的事情,然后亚瑟站了起来。
“是的,他有不同的想法。但有时候我却幻想……就是说……希望……我说不出来!……”
“好的。”
“可是,亚瑟!他是一个教士呢。”
“亲爱的孩子,你怎么还要问这个?我说的当然只是指我不在这儿的那三四个月。你愿意到圣加特琳娜教堂去找一位神父吗?”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的团体里也有教士——有两位还在报上[8]写文章。而且为什么不可以写呢?教士的使命就在引导世界向着更崇高的理想和目标前进,我们的团体还想做什么别的呢?总之,这不是单纯的政治问题,主要是一个宗教的和道德的问题。如果所有的人都配做自由而肯负责任的公民,那就谁都不能够奴役他们了。”
“你回来之后,我仍旧可以到你这儿来忏悔,不成吗?”
琼玛皱起了眉头。“我觉得,亚瑟,”她说,“你的逻辑总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教士只宣传宗教信条,我看不出那跟赶走奥地利人有什么关系。”
“我想和你谈谈你自己的事。”他说,“我走之后,你得找另外一位忏悔神父。”
“一个教士是宣传基督教的教师,而一切革命家中最伟大的一个正是基督。”
亚瑟点点头;蒙泰尼里急忙把话题扭转。
“你知道吧,有一天我和父亲谈起了天主教教士,他说……”
“又是开会吗?”
“琼玛,你的父亲是一个新教徒。”
“好的,我可以再坐一会儿。我是约定了六点钟去的。”
停了一会儿,她掉转头直率地打量了他一下。
“今天下午你忙吗,亚瑟?”过了一会儿他说,“要是不忙,我希望你再陪伴我一会儿,晚上你是不能够来的。我觉得我有点不大舒服,很想在我走以前尽可能多同你谈谈。”
“你听我说,我们最好不要讨论这个题目。一谈到新教徒,你就要不耐烦起来。”
“是吗?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也高兴。”他在桌旁坐下来,脸色很憔悴,不像是一个马上要调升职务的人的神色。
“并不是我要不耐烦,我倒觉得新教徒们一谈到天主教教士,就都变得不耐烦。”
“那是一定的。可是尽管惦记,还是非常高兴。”
“就算是那样吧。总之,我们过去常常为这个问题争吵,现在犯不着再吵了。你觉得刚才的演讲讲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惦记我,亲爱的;也许跟我惦记你是差不多的。”
“我非常喜欢——特别是最后那一部分。他强调地讲到我们必须实现那个共和国,不要光是梦想它,这使我觉得很高兴。这正如基督说过的:‘天国就在你自己心里。’”
“神学院的同学一定会非常惦记你的。”
“我不喜欢的恰好就是这一部分,他说了那么多我们应该去想、去感觉、去实现的新奇事物,却始终没有告诉我们实际上应该怎么办。”
“没有见过面,不过听说声望很高。那个写文章的贝洛尼主教就说他学问很渊博。”
“爆发的时机一到,我们就会有很多工作要做的。可是我们必须忍耐,这些巨大的变革不是一天做得成功的。”
“你认识这位新院长吗?”
“一桩事业的完成需要的时间越长,那就越有理由立刻动手去做。你一直在说一个人必须配享受自由——你可知道还有什么人比你母亲更配享受自由吗?难道她不是你曾经看到的最最完美的天使一般的女人吗?可是她那一切善良究竟有什么用?一直到死为止她都是一个奴隶——一直受着你的哥哥詹姆斯和他的老婆的欺凌、烦扰、侮辱。假如你的母亲不是这样温和容忍,那对她就要好得多了,他们绝不至那样看待她。意大利的情形就是这个样子。现在需要的并不是忍耐——而是要有人站起来,来保卫他们自己……”
“是的,可是……梵蒂冈的决定有时候是直到最后一分钟才通知的。”
“琼,亲爱的,如果忿怒和热情能够拯救意大利,她应该早就获得自由了。意大利所需要的并不是恨,而是爱。”
“这不是太突然了吗?”
当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一阵突发的红潮涌上了他的前额,随即又消退了。琼玛没有注意到这个,她正皱起眉,抿着嘴,眼睛直看着前面。
“已经任命了卡尔狄神父,他明天就要到这儿来了。”
“你以为我是错了,亚瑟,”她停了一会儿说,“但我是对的,将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过来的。这就是我住的地方。不进去坐坐吗?”
“新院长已经选定了没有?”
“不了,已经很晚了。晚安,亲爱的!”
“就是为了这一点,我必须要到罗马去一下。是到亚平宁山区去做正主教,还是留在这儿做副主教,现在还没有决定。”
亚瑟站在门阶上,紧握着琼玛的手。
“神父!在哪一区?”
“为了上帝和人民……”
“唔,我已被任为主教,不过命令还没有公布。”
琼玛缓慢而庄严地接上去念完了那一句口号:
“可是你为什么要脱离呢?”
“始终不渝。”
“也许不得不脱离;不过我大概还会回比萨,至少要在比萨再待一个时期。”
然后琼玛抽回她的手,跑进屋子里去了。当那扇门已经在她身后关上的时候,亚瑟弯下身子,拾起了那枝从她胸前掉下来的柏叶。
“可是,神父,你总不会脱离神学院吧?”
[1]指青年意大利党人关于解放意大利的新思想。
“信上说‘要住过复活节’。这是梵蒂冈发来的命令。我本来想立刻通知你的,但是为了结束神学院的事务,又要替新院长安排一下,弄得很忙。”
[2]青年意大利党是19世纪30年代由玛志尼(1805—1872)领导在马赛成立的一个秘密团体,它的目标是在共和的基础上谋求意大利政治上的统一。
“上罗马去?要在那儿停留很久吗?”
[3]指《圣经·新约》前四卷,即《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和《约翰福音》。
“不,明天来也成。我要跟你见见面,因为下星期二我就要走了,我已奉令要上罗马去。”
[4]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帝制论》主张要创立一个不是由教皇而是由世俗权力来领导的、强大而又统一的意大利,19世纪时被罗马教皇列为禁书。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今天晚上我有一个约会;不过我可以不去,如果……”
[5]意大利北部地区名。
“我没料到你今天会来,”神父一面说,一面看了一下书上的书名,“我正要差人去找你,问你晚上能不能来。”
[6]位于意大利南部。
一月里的一天,他上神学院去还一本书,听说院长出去了,就走进蒙泰尼里的私人书房,把那本书放回书架,正要出来,桌上放着一本书的书名却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但丁的《帝制论》[4]。他就开始读它,不一会儿就看得那么全神贯注,连房门开闭的声音都没听见。直等蒙泰尼里在他背后说话,他才从出神的状态里面醒过来。
[7]意大利中部城市,著名的美术都市。当时是托斯卡纳公国的首都。
秋冬两季平静无事地过去了。亚瑟非常用功,很少有空闲的时候。可是每个星期,他总要抽出一些时间——那怕只有几分钟——去看一两次蒙泰尼里。他时常要带几册不容易看得懂的书去请教神父;这种时候,他们却只谈书上的问题,不谈别的事。蒙泰尼里观察到——宁可说感觉到——那隐微而不可捉摸的障碍已经横梗在他们中间,因而处处留心,不让亚瑟看出来好像是他在努力保持那密切的老交情。现在,亚瑟的来访所给他的已经是痛苦多于快乐了,因为他要不断努力装出很泰然的样子,装得一切都好像没有改变的样子,这是很痛苦的事情。至于亚瑟呢,也注意到了神父的态度有着微妙的变化,却还不大明白是为了什么缘故;他只隐隐感觉到这一定和“新思想”[1]这个恼人的问题有些关系,因之也竭力避免提到那在他思想中老是盘旋着的题目。他爱蒙泰尼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从前,他有一种模糊而持续的不满足的感觉,一种精神上空虚的感觉,他曾努力想用那些深奥的神学理论和繁琐的宗教仪式来窒息它,现在他和青年意大利党[2]有了接触之后,这种感觉却自然而然地完全消失了。从前由于生活孤寂和服侍病人而产生的种种不健康的幻想,现在也不再有了;从前常常要用祈祷来解决的那些疑问,现在不用任何法术也就自然不存在了。伴随着这种新的热情的萌动和更明晰、更新鲜的宗教理想(因为他主要是从这一方面,而不是单从政治发展方面来看学生运动的),他有了一种心安理得和毫无遗憾的感觉,一种举世升平与对人友爱的感觉;在这样一种庄严而温和的高昂心境之中,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满着光明。就是在那些从前他最不喜欢的人的身上,现在他也发现了某些可爱的新的品质;至于他五年来一直认为是他的理想英雄的蒙泰尼里,现在在他的心目中就更加上了一道新的光辉,仿佛他就是他那新信仰里面的一个具有神通的先知似的。他满腔热忱地倾听着神父的讲道,努力想从神父的话里面找出一些痕迹,借以证明这些道理和他自己的共和理想有一种内在的血肉关连;他又深入钻研各种福音书[3],庆幸着基督教义的根源中原来就具有一种民主倾向。
[8]指《青年意大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