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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村头啊。她的父亲就是我们昨天碰到的那个人——那个在村上做鞋匠的。她有一双可爱的眼睛,是不是?她口袋里面还有一只小乌龟呢,她把它叫做卡罗琳。”

“不,不!”蒙泰尼里干涉道,“我不能让你受凉。快去把湿东西换掉。安妮特,到我这儿来。你从哪儿把她抱来的?”

等亚瑟换掉了湿袜子回来吃早饭时,他看见那小女孩早已坐在神父的膝头上,叽叽呱呱跟他谈她那只小乌龟的事。她把乌龟朝天托在一只胖胖的手掌里,为了好让“先生”能够欣赏它那不住划动的四只脚。

他已经坐了下来,把小女孩子放在他的膝上,帮她把花整理好。

“看,先生!”她用半懂不懂的方言一字一顿地说,“看卡罗琳的靴子!”

“我们去的时候就带了一些面包和干酪,到山上牧场里又挤了些羊奶喝;啊,那可真是脏!可是现在我又饿了,也要弄些东西给这小家伙吃。安妮特,你吃点蜜糖好不好?”

蒙泰尼里坐在那儿跟小女孩子玩耍,抚摩着她的头发,欣赏她那宝贝小乌龟,并讲些惊奇的故事给她听。女主人进来收拾桌子时,看见安妮特正把这位教士装束、神态庄严的绅士的衣袋翻转过来,不由惊异得瞪着眼看呆了。

他举起一只湿漉漉的泥泞的靴子。

“上帝教孩子们辨别好人,”她说,“安妮特平常最怕陌生人,可是你瞧,她见了这位先生竟一点儿不害臊了。真是怪事!跪下来吧,安妮特,趁这位好先生没有走之前,要他给你祝福祝福;这会让你交好运道的。”

“啊,神父,多好玩啊!太阳升起的时候,山景是这么壮丽,露水又这么浓!你瞧!”

“我还不知道你会跟孩子们这样玩儿呢,神父。”一个钟头之后,他们在阳光灿烂的牧场上散步时,亚瑟说道,“那孩子的眼睛一直都不离开你。你知道吗,我想……”

“你这野孩子,上哪儿去啦?早饭也不吃就满山乱跑吗?”

“唔?”

蒙泰尼里抬起头,微笑着朝他看。这跟在比萨或莱克亨时严肃而又沉默的亚瑟,是一个多么奇异的对照啊。

“我想说的是——我以为教会不允许教士结婚是一件可憾的事。我不大明白这有什么道理。你是知道的,教养儿童是很重大的事业,让儿童一开头就受到周围的良好影响,对他们有重大意义。我认为,一个人所从事的事业越是崇高,生活越是纯洁,就越适宜于做一个父亲。我敢断定,神父,假如你不曾宣过誓——假如你已经结过婚,你的孩子们一定是很……”

但是早饭开出来不多久,他就飞奔回屋里来,光着头,肩上驮着一个三岁模样的农家女孩子,手里拿着一大束野花。

“嘘!”

第二天早晨蒙泰尼里醒来,亚瑟已经不见了。原来他不等天亮就到山上的牧场“帮着嘉斯伯赶山羊去了”。

这轻轻的一声是突然迸发出来的,以致那接着而来的一阵静默似乎格外深彻。

亚瑟像一个女学生似的脸涨得绯红,那个女人知道他听得懂她的话,看着他那种发窘的样子便笑着走开去。吃饭的时候,亚瑟什么都不说,只是谈论以后漫游、爬山以及采集标本的计划。显然,刚才那种做梦似的幻想,并没有影响他的精神和食欲。

“神父,”亚瑟看见对方阴郁的神情觉得很难受,便又开始说,“你觉得我刚才的话有说错的地方吗?当然,也许是我错了,可是,自然而然涌上我心里的念头,我是不得不去想它的。”

他的心神完全被这只狗和它的舞蹈吸引去了,正像他刚才被那落日反照所吸引一样。当他逗着狗玩的时候,那个脸色红润、系一条白围裙的女主人正用两条强健的臂膀叉着腰,站在旁边微笑。“能够这样专心地逗着玩,心里准是什么别的念头都没有的,”她用本地土话对她的女儿说,“而且这小伙子长得多俊啊!”

“也许,”蒙泰尼里温和地答道,“刚才你说的这些话的意义,你还没有完全明白。再过几年你的看法就会不同了。目前我们最好还是谈谈别的事情。”

“啊,神父,快来看这只荒唐的狗,它会用后腿跳舞呢!”

在这理想的假日里他们之间保持着一种极度舒适而和谐的气氛,这是第一次的裂痕。

晚饭的时候,蒙泰尼里一走进亚瑟在餐桌旁边等他的那个房间,就看见亚瑟已经摆脱了刚才那种黯淡的心情,完全换成另一个人了。

离开夏摩尼,他们沿泰第纳瓦尔河到马蒂尼[7]去,由于天气非常闷热,在马蒂尼就歇了下来。午饭之后,他们在旅馆的凉台上坐着,那儿晒不到太阳,并可俯瞰全山的景致。亚瑟拿出了他的标本箱,两个人就很严肃地用意大利话谈起植物学来了。

他们小心地往下穿过那片黑暗的树林,回到他们准备住宿的那所牧人小屋里去。

两个英国画家也在那凉台上坐着,一个人在写生,一个人在懒洋洋地聊天。那个聊天的人似乎没有想到新来的两个生客可能懂英语。

“这好像一具尸体。”亚瑟对那高大的、在昏暗中闪光的山峰魑魅般的面孔最后瞥了一眼,转身说道。

“不要画风景了,威廉,”他说,“那边那个挺漂亮的意大利小伙子正对着几片羊齿叶子出神呢,你就画他吧。看看他眉毛的线条!只要把他手里的放大镜换成一个十字架,把他身上的短衫和短裤换成罗马人的大法衣,你就可以画出一个完完全全形神毕肖的早期基督徒来了。”

“回去吧,亲爱的,现在什么光亮都没有了。我们要是再待下去,就会在黑暗中迷路的。”

“去你的早期基督徒!刚才吃午饭我就坐在这小伙子旁边,他对那只烤鸡也跟现在对那些肮脏野草一样的出神。他长得的确漂亮,棕榄色的脸也很美,可是他远不如他的父亲那么富于画意。”

东方积雪的山峰正在落日的反照中燃烧着。等到那片红光从山峰的绝顶消失之后,蒙泰尼里转过身子,碰一碰亚瑟的肩膀,把他唤醒过来。

“他的——谁?”

“瞧!”亚瑟突然说道,“‘在黑暗中行走的百姓看见了大光。’[6]

“他的父亲,就是坐在你正对面的那一位。难道说你没注意到他吗?他的脸多么庄严!”

亚瑟颤抖着,注视着下面的阴影。一阵朦胧的白雾悬浮在松树中间,跟那绝望呻吟的奔泉若即若离,仿佛一个可怜的无法予人以任何安慰的幽魂。

“怎么,你这糊涂蛋,你这个卫理公会[8]的教徒就只会上礼拜堂!碰到一个天主教的教士都会不认得?”

“就像那些每天在街上从你身边走过去的人的灵魂。”

“一个教士?哦,天,真的是一个教士!对啦,我忘记了,他们有不讨老婆的誓言,以及诸如此类的戒律。好吧,那我们来做做好事,就算那个孩子是他的侄儿吧。”

“像那些处在黑暗和死亡的阴影里的人的灵魂吗?”

“这些白痴!”亚瑟抬起头来目光闪烁地低声说,“可是,多承他们的好心,说我像你;我要真是你的侄儿才好呢……神父,你怎么啦?你的脸色这么白!”

“不,我的孩子,”蒙泰尼里温和地答道,“这只是像一个人的灵魂。”

蒙泰尼里一面站起身,一面用一只手压在额头上。“我有点儿头晕,”他用一种虚弱迟钝得有些奇怪的声音说,“也许今天早晨我在太阳下面晒得太久了。我要去躺一会儿,亲爱的;没有什么,不过中点儿暑罢了。”

“神父!”亚瑟站起来,发着抖,赶快离开了悬崖的边缘,“这就像是地狱!”

亚瑟和蒙泰尼里在琉森湖[9]边勾留了半个月,就由圣哥达山峡[10]回到意大利。就天气来说,他们是很幸运的,好几次出去远游都非常愉快,只是初出发时所感到的那种魅力现在已经消失了。蒙泰尼里不断地被那“确切地谈一谈”的不愉快的念头烦扰着,因为他知道这次假期正是进行这个谈话的好机会。在埃维河的山谷中,他故意避免那些他们曾在木兰树下面谈过的话题;他想,对于亚瑟这样一个具有艺术气质的人,要是当他正在欣赏阿尔卑斯山风景的时候,就拿这些势必令人感到苦痛的谈话去破坏他的新鲜的喜悦,那未免太残酷了。后来到马蒂尼时,他从第一天起,就每天早晨对自己说:“今天我一定要同他谈了。”而每天晚上又说:“我明天一定要同他谈了。”现在假期已经快完,他还是在不断地重复着“明天,明天”。他之所以不能开口,是因为有一种说不出的寒冷感觉阻挠着他,他感觉到事情将不会和从前完全一样,感觉到自己和亚瑟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直到假期的最后一天傍晚,他才突然明白,如果终于非说不可,那么现在是必须开口的了。当时他们留在鲁加诺[11]过夜,第二天早晨就要动身回比萨。至少他要探察一下,他这心爱的人在这个性命攸关的意大利政治漩涡中究竟已经陷溺得多深了。

他向下面的山谷指了指。亚瑟跪起来,向悬崖的边缘弯下身子。只见那些巨大的松树,在愈来愈浓的苍茫暮色里显得十分阴沉,仿佛是沿着河岸警卫着的哨兵一般。一会儿工夫,那一轮红得像炽炭般的太阳直向那锯齿形的山峰后面沉了下去;于是一切生命和光明都从大自然的容颜上消逝了。山谷立刻罩上了一片黑暗——险恶,恐怖,仿佛充满刀枪剑戟。光秃秃的西方诸山的陡壁,就像一个巨怪的獠牙,那妖怪正在暗伺着一个牺牲品,准备把它一下子就攫进一个松涛呼啸的黑郁的深谷里面去。那松林就像一排尖刀,正在霍霍低语:“摔下来吧!”同时在愈来愈浓的黑暗中,一道奔泉正在怒吼着、咆哮着,怀着一种由于永恒绝望而起的狂怒,冲击着它那山岩的牢狱。

“雨已经停了,亲爱的,”太阳下山后他说,“我们要看这个湖,现在是唯一的机会。出去走走,我要跟你谈一谈。”

“我吗,亲爱的?我只看见蓝色的天空和雪山——这就是我向高处望去时所能见到的一切。但是下面的景象就不同了。”

他们沿着湖边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在一堵低矮的石墙上坐了下来。紧靠着他们身边,长着一丛挂满猩红果实的野蔷薇;一两球迟开的奶油色花朵依旧悬挂在一茎较高的枝条上,满含着雨水,哭也似的在那儿摇曳着。绿盈盈的湖面上,一只微微抖动着白色翅膀的小船,在润湿的微风中飘荡,那样子看上去显得很轻盈,很纤弱,就像是投在水面上的一簇银色的蒲公英。高踞在萨尔瓦多峰上一所牧人的茅屋的窗口,仿佛是一只睁开的金色眼睛。蔷薇花在九月的闲静白云底下垂着头,做着好梦。湖水在靠岸的鹅卵石中间泼溅着,喃喃低语着。

“你看见些什么呢?”

“在一个长时期里,这是我可以和你做一次安静的谈话的唯一机会了。”蒙泰尼里开始说,“你将回到你学校的功课和自己的朋友中去了;我呢,这一个冬天也会很忙。我想要彻底了解一下,往后我们彼此之间究竟应该怎样相处,所以,如果你……”他停了一下,用更慢的声音往下说,“如果你觉得自己还能够跟往常一样信任我,我希望你比在神学院园子里那个晚上说得更明确些,告诉我到底你参与这件事已经到了怎样一个程度。”

“看不见了。我再也不会看见它们了。我知道它们在那儿,但是我已经没有可以看到它们的眼睛了。现在我看见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亚瑟的眼睛看着湖的对岸,他静静地听着,没有说什么。

“难道现在你看不见了吗?”

“如果你肯告诉我,我很想知道,”蒙泰尼里接下去说,“你是不是已经使你自己受了约束,由于宣过誓,或者……别的什么。”

“从前我也常常看到这类景象。”

“没有什么好说的,亲爱的神父。我并没有约束自己,但我是受约束的。”

蒙泰尼里叹了一口气。

“我不懂你的话……”

“你问我看见什么吗,神父?我看见一个巨大的白色生物,匍匐在无始无终的蓝色虚空之中。我看见它在那儿年复一年地等待着上帝圣灵的降临。我像是模模糊糊从镜子里看到的。”

“宣誓有什么用呢?宣誓并不能约束人。如果你对一桩事情有了某种体会,你就被它约束住了;如果你没有那种体会,什么也不能约束你。”

“我很希望你能把你所见到的景象指给我看看,亲爱的。”有一天蒙泰尼里对亚瑟说。当时蒙泰尼里正在看书,他一抬头,看见亚瑟又跟一个钟头之前一样在他身边那块青苔上面直挺挺地躺着,瞪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凝视着那一望无际的晶莹耀眼的一片蓝色和白色。他们是刚刚离开了公路,到这狄奥赛士瀑布附近一个幽静的小村庄来投宿的,当时无云的天空中太阳已经快要坠落,他们爬上一块松林荫翳的岩石,等待阿尔卑斯山的夕阳从那连绵的、或浑圆或陡峭的勃朗群峰[5]上面斜射过来。亚瑟抬起头来,眼睛里充满惊异和神秘。

“那么你的意思是,这桩事情……这种……体会,是无可变更的了?亚瑟,你对现在说的这些话有没有考虑过?”

第二天早晨,他们向夏摩尼出发了。当驱车走过肥沃的山谷里的田野时,亚瑟感觉很高兴,但进入克鲁西斯镇附近的盘曲山道之后,看见那些锯齿形的大山冈向他们渐渐围了拢来,他就变得严肃而沉默了。从圣马丁镇起,他们开始步行,沿着山谷慢慢走上去,在路旁的牧人小屋或小山村住宿,然后又随意向前漫游。亚瑟对于景物的变换特别敏感,他们在路上遇到的第一个瀑布,就使他沉入狂欢之中,那样子连别人看了也为之高兴;但当他们逼近积雪的山顶,他又从狂欢堕入了梦一般的恍惚状态,那样子是蒙泰尼里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亚瑟和这些高山之间仿佛存在着一种神秘的联系。他往往一连几个钟头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阴沉而神秘的呼啸着的松林之中,从挺直而高大的树干中间向外边看出去,看着闪烁的山峰和光秃的崖石组成的阳光灿烂的世界。蒙泰尼里看见他这个样子,就用一种悲哀的嫉妒心情注视着他。

亚瑟转过身子,直视着蒙泰尼里的眼睛。

整个下午,他们都在一只小小的帆船上面随波荡漾。但这美丽的湖给亚瑟的印象,远不及那条灰色而混浊的埃维河。他生长在地中海边,看惯了那种蔚蓝的微波,就渴望看到一种迅流急湍,因而这一条像冰河一般向前疾泻的河流,使他感到了无上的喜悦。“它是多么急切啊!”他说。

“神父,你刚才问过我能否信任你。那你能不能也信任我?真的,要是我有什么该告诉你,我会把它告诉你的;可是关于这些事情多说是没有用处的。我并没有忘记那天晚上你对我所说的话,将来也永远不会忘记。但是我必须跟随着我所看见的光明,走我自己的路。”

“那么我们就上夏摩尼[4]去。”

蒙泰尼里从花丛中摘下一朵蔷薇,把花瓣一片一片地扯下来,抛进水里去。

“不,埃维河[3]。你看它流得多湍急啊!”

“你的话很对,亲爱的。是的,我们以后不再谈这些事情了。的确,话说多了确实没有什么帮助……好吧,好吧,咱们回去吧。”

“罗纳河?”

[1]罗纳河上的一个小岛,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1712—1778)曾在此避难。

“如果你随便到哪儿都无所谓的话,最好我们就沿着这条河回溯到它发源的地方去。”

[2]日内瓦湖南岸一小镇。

“亲爱的孩子,这些地方我都玩过十多次了。我的假日只是为了使你快乐。你高兴到哪儿去呢?”

[3]流入日内瓦湖的一条小河。

“可是,神父,你不是想在这儿待一些时候的吗?”

[4]埃维河上的一处游览胜地。

蒙泰尼里笑了出来。“可怜的孩子,多么不幸!好吧,我们原是为自己寻乐来的,没有理由一定要待在这个地方。今天我们到湖里去划一趟船,明天一早就上山去,好不好?”

[5]勃朗峰是阿尔卑斯山脉最高峰,海拔4807米。

“难说得很。这和我原来所期望的差得太远了。是的,湖是美丽的,那些山的模样我也挺喜欢。”当时他们正在卢梭岛[1]上,亚瑟用手指着萨伏伊[2]方面那条连绵起伏的峰峦的轮廓说,“但是这个市镇看上去是这样的拘谨和整齐,有些像——十足的新教徒派头,具有一种自满的神气。是的,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它使我想起裘丽亚来了。”

[6]语出《圣经·旧约》。

“你不喜欢这儿吗,亲爱的?”

[7]古罗马时期的战略要地,位于连接意大利和法国的交通要道上。

他们本想在日内瓦多住几天,但是亚瑟一看见耀眼的白色街道和游客拥挤、尘土飞扬的游憩场所,就微微皱起了眉头。蒙泰尼里以一种欣慰的心情望着他。

[8]基督教新教的一派,18世纪时起源于英国。

蒙泰尼里的精神显得很轻松,亚瑟已经好久没有见他这样了。自从在花园里那次谈话给了他第一次神经上的打击之后,他已经逐渐恢复了心境的平衡,现在他对于这件事情坦然得多了。亚瑟还很年轻,还没有成熟,他的决心总还不至于无可挽回。他才刚刚向那条危险的路上起步,一定还来得及用温和的劝解和理喻去把他拉回来。

[9]瑞士中部的重要湖泊,湖光山色相映,风景如画。一译卢塞恩湖。

就为了这个缘故,这回亚瑟在詹姆斯的复信中收到了一张够用的支票和几句冷话,允许他在假期中随意行动。亚瑟把多余的钱花了一半去买植物学的书籍和储藏标本的夹子,就同神父出发去作阿尔卑斯山的初次漫游了。

[10]在罗纳河源头的阿尔卑斯山上。

詹姆斯·勃尔顿先生对于他那年轻的异母兄弟要跟蒙泰尼里一起去“漫游瑞士”的打算,心里一点也不愿意。但是同一位上了年纪的神学教授去作一次采集植物标本的旅行,本是一件没有害处的事。他要是正面出来阻止,亚瑟不知道他所以要加阻止的理由,就会认为他过分专横。亚瑟会立刻把这种阻止归结到宗教或血统的偏见上去,而勃尔顿一家正是一向以具有开明的容忍精神自豪的。一百多年之前,伦敦和莱克亨两处勃尔顿父子轮船公司开始营业以来,他们这一家人就已成为忠实的新教徒和保守党了。但是他们认为一个英国绅士必须待人公正,哪怕是对天主教徒也不该例外,因而当这一家的老主人鳏居寂寞而跟他的小儿女的美丽的家庭女教师——一个天主教徒——结婚时,他的长子詹姆斯和次子汤麦斯对于这个年龄跟他们相差无几的继母的出现,虽然不免感觉忿懑,但仍能勉强抑制自己,而把这种事情的发生归之于天意。自从他们的父亲死后,大哥一结婚,原来本已难处的局面就变得更加复杂;但是当继母葛兰第斯在世的日子,他们弟兄总还是由衷地努力保护着她,免得她遭受裘丽亚无情的长舌的伤害,并且在对待亚瑟方面,也尽了他们自己认为应尽的责任。他们并不假装喜爱他,只是把他们对他的慷慨主要用下面的方法表示出来:毫不吝啬地供给他零用钱,并且听凭他自由自在。

[11]瑞士与意大利边境附近一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