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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阵长久的沉默。

“意大利。”

“告诉我,亚瑟,”蒙泰尼里扭转身子向着他,非常郑重地说道,“你对这桩事情考虑了多少日子了?”

“和什么?”

“自从……去年冬天开始。”

“农民……和……”

“还在你母亲去世之前吗?她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帮助谁?”

“不。我……那时候对这些事并不留心。”

“神父,当然我可以信任你。他讲到……我们,以及我们对人民的……和对我们自己的……责任,还讲到……我们可以怎样去帮助……”

“那么现在你……留心这些事了?”

“我不会问你什么的,你既然答应了人家守秘密,当然就不应该再告诉我,但是到了现在,我想你总差不多可以信任我了。”

亚瑟又从毛地黄上捋下一把花铃儿。

亚瑟踌躇起来。“神父,你不会向我追问他的名字的,是不是?因为我曾经答应过……”

“是这样的,神父。”他眼看着地下,开始说,“去年秋天我准备入学考试,曾经结识了许多大学生。这你总还记得吧?当时,他们当中有些人就跟我谈起……这一切事情,还借书给我。我并不怎么留心,只是想早些回家去看母亲。你是知道的,在那牢狱一般的屋子里,母亲住在那些人中间完全是孤独的,光是裘丽亚的那条舌头就够送她的命了。到了冬天,她的病更重了,我就把那些大学生和他们的书全都忘掉了。后来,你知道的,我根本就不到比萨来了。当时我如果想到这些事,我一定会跟母亲说的,可是我始终没有想到。后来,我看出母亲快要死了……你也知道的,我差不多一直陪伴她直到她断气。晚上我常常一直坐到天亮,要等白天华伦·琼玛来接替我的时候,我才睡一下。就在这些漫长的夜晚,我才想到那些书和那些大学生说的话……我一边想一边怀疑……他们的话究竟对不对……而……我们的主对于这一切会怎么说呢。”

“讲哪一方面的事情?”

“你曾经问过主吗?”蒙泰尼里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这不是一个经……经常的会,”他说话时微微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口吃,“有一个学生从热那亚来,他向我们做一次讲话——一……一种类似演讲性质的……”

“常常问的,神父。有时我向主祷告,请他指示我应该怎样做人,或者请他让我跟母亲一起死掉。可是我得不到任何答复。”

亚瑟好像让这个问题窘住了。

“你可从来没有向我提过一个字。亚瑟,我总希望你已经信任我了。”

“什么会?”

“神父,你知道我是信任你的!但一个人总有些事情是他对任何人都不能讲的。我……我以为这桩事是没有什么人可以帮助我的——即使是你,即使是母亲,也都帮不了,我必须直接从上帝那儿求得我自己的解答。你明白,这是关系我一生和整个灵魂的大事。”

“我先已答应了一个同学到他的寓所去开会,不去的话他们要在那儿等我的。”

蒙泰尼里把头转开去,凝视着木兰枝叶浓密的地方。在苍茫暮色里,他的形象显得很模糊,仿佛是树荫底下一个灰暗的鬼影。

“星期二晚上你没有到我这儿来,我觉得很可惜。”蒙泰尼里突然转到一个新的话题上去了,“那天阿莱琐[9]教区的主教在我这里,我是希望你能跟他会一会面的。”

“后来呢?”他慢吞吞地问。

这些责备的话说得很温和,使得亚瑟听了连脸都不曾红起来。“是的,我知道,”他叹了口气回答说,“不过这是多么困难啊……”

“后来……她死了。你知道,最后三个晚上我一直陪伴着她……”

“可是你要记着,他是一个新教徒[8]。无论如何,你最好还是写封信给他,我们不妨等一等,听听他的意见。你不要太急躁,我的孩子;不管人家恨你或是爱你,都要检点你自己的行动。”

他说不下去了,沉默了一会儿;蒙泰尼里却一动也不动。

“未必有什么更困难的了。”亚瑟激动地打断他的话,“他们过去一直都恨我,将来也会……不管我怎么做他们都是一样的。而且你是我的……忏悔神父,我跟着你去,詹姆斯怎么能真的反对?”

“她还没有下葬的那两天之中,”亚瑟把声音放低继续说,“我什么事情都不能想。后来出了殡,我就病了;你总记得,我连忏悔都没有能来。”

“但如果他真的反对,我想你还是不违拗他的好。你在家庭里的处境是要更感困难的,如果……”

“是的,我记得。”

“自然,他是不高兴让我去的,不过他也不好干涉我。我今年已经十八岁,可以自己做主了。总之,他不过是我的异母兄长,我看不出我为什么一定非服从他不可。他待母亲又一直都不好。”

“就在那天晚上,我半夜起来走进母亲房里去。房间里空空的,壁龛中那个巨大的十字架还在那儿。我想也许上帝会帮助我,我跪下去,等着——直等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清醒过来的时候……神父,我没有办法,我无法解释。我无法告诉你我曾经看见了什么,连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但我知道上帝已经答复我了,因此我不敢违拗他的意旨。”

“你想勃尔顿先生会不答应吗?”

他们在黑暗里静坐了一会儿。然后蒙泰尼里转身把一只手放在亚瑟肩上。

“神父!”亚瑟不由得拍起手来,他这种拍手的姿势,裘丽亚把它叫作是他的“外国派头”,“我一定要丢开一切跟你一同去。只是……我还不能确定……”他停住了。

“我的孩子,”他说,“要是我说上帝不曾对你的灵魂讲过什么话,那是他不许可的。但是你得记着事情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不要把由于悲痛或疾病所生的幻想当成他庄严的感召。即使真是上帝的意旨,他要借那死亡的阴影来答复你的问题,你也得弄确实你并没有误解他的话。你心里想着要去做的事究竟是什么呢?”

“跟往常一样,我要带领学生上山去,照料他们在那儿安顿好。可是到了八月中旬,副院长就会销假回来。那时候,我打算去登一次阿尔卑斯山,换一换生活。你愿意跟我去吗?我可以带你到深山中去作几次漫游,你一定高兴去研究研究阿尔卑斯山的苔藓和地衣之类的东西。不过,单是你跟我两个人,你也许会感到太枯燥一些。”

亚瑟站了起来,好像背诵一篇教文一样,缓慢地回答:

“神学院放了假,你打算上哪儿去呢,神父?”

“要把我的生命献给意大利,帮助她从奴役和贫困之中解放出来;要把奥地利人驱逐出去,使意大利成为一个除了基督没有帝王的自由共和国。”

一会儿,蒙泰尼里抬起头来,向周围看了一下。“无论如何,至少在目前,我是不会强迫你回到那儿去的,”他用他最亲切的语调说,“可是你一定要答应我,等今年暑假一开始,就得彻底休息一次。我想你还不如远离莱克亨,上别处去度假日。我决不能让你搞垮你自己的身体。”

“亚瑟,想一想,你说的是什么话!你是连意大利国籍都还没有的人呀。”

“上帝啊!”他想,“我在他身边显得多么渺小和自私!即使我的不幸是他自己的,他的伤感也不过就这样吧。”

“这没有什么区别,我是我自己。我既已了解这个事业,就是这个事业中的一员了。”

他截断了要说的话,只是坐在那儿把那毛地黄的花铃儿扯得粉碎。悠长而深沉的静寂,使他不禁抬起头来,诧异神父为什么不说话。木兰树下面,天色渐渐黑下来,一切东西都显得昏暗、模糊,但还有一丝余光足以显出蒙泰尼里脸上怕人的惨白。他低低地垂着头,右手紧紧抓住了凳子的边缘。亚瑟不由起了一种畏惧的感觉,诧异地急忙把头转过去。他仿佛是无意之中闯进圣地了。

又是一阵沉默。

“我实在受不了那个镇子了,”他停顿了一会儿才说,“镇上那几家店铺,是我小时候她常给我买玩具的地方,河岸上那条路,在她病势沉重之前,我一直扶着她在那儿散步。在那儿,不论我走到什么地方,总是碰到同样的情景;每一个卖花女郎都拿着花束向我走过来——好像我还需要它们似的!还有那教堂旁边的墓地——我只好走开去,我一看见那个地方就觉得伤心……”

“你刚才所说的话就是主基督所要说的……”蒙泰尼里开始慢慢地说,但是亚瑟打断了他:

亚瑟从一茎低垂的毛地黄枝条上捋下了几朵花,把它们放在手里,神经质地不住地揿压着。

“主基督说:‘为我而丧失生命的人将获得生命。’”

“别的还有什么呢,我的孩子?”

蒙泰尼里把一只臂膀靠在一条树枝上,举起一只手放在眉毛下面遮住两只眼睛。

“不,神父,真的,那是我不愿意的!华伦医生一家人是很好的,待人也和气,可是他们并不了解我。他们怜悯我——从他们的脸上我看得出来——他们会想方设法来安慰我,会谈到母亲。当然,琼玛是不会的,我们从小在一起的时候,她就知道有些话是不该说的,但旁的人会。而且不单是为了这个……”

“你来坐一会儿,我的孩子。”他终于说。

“我并不是要你跟你家里人待在一起,”蒙泰尼里温和地答道,“我也明白那是对你最不好的事情。可是当时我很希望你能接受那位做医生的英国朋友的邀请,如果你能在他家里住上一个月再来上学,那就好得多了。”

亚瑟坐了下来,神父把他的两只手紧紧握住。

裘丽亚是他异母长兄的妻子,对他来说,也是无法忍受的一根毒针。

“今天晚上我不能跟你讨论,”他说,“事情对我来得太突兀……我完全没有料想到……我必须有充分的时间来仔细考虑一下。改天我们再确切地谈一谈。但目前我要你记住一件事:如果你为了这件事情搞出麻烦来,如果你……因此而死,那你是要使我心碎的。”

“啊,神父,那有什么用呢?母亲一去世,我就再也不能在那悲惨的屋子里待下去了。裘丽亚会逼得我发疯的!”

“神父……”

“你不应该这么急就进大学,看护病人和熬夜已经把你累坏了。当时我本该坚持要你彻底休息一下,再离开莱克亨[7]的。”

“不,让我把要说的话说完。有一次我曾经告诉过你,说我在这个世界上,除掉你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我想,你一定不能完全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一个年轻人要懂得这一点是困难的;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会懂的。亚瑟,你对于我好像是我的……亲生孩子一般。你明白吗?你是我眼睛里的光明,心坎里的希望。我就是死,也不肯让你走错一步路,以致断送你的生命。可是我也无能为力。我并不要求你对我提出任何诺言,我只要求你记住这一点,并且随时留心自己。在采取任何决定性的行动之前,必须先考虑成熟,就是不为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也要为我。”

“我没有办法。”亚瑟的声音里已经显得有些疲乏,神父立刻觉察到了。

“我会考虑的……那么……神父,你就替我祷告祷告吧,也替意大利祷告祷告。”

“你好像累了,亲爱的。”蒙泰尼里说。

他默默地跪了下去,蒙泰尼里也默默地把手放在他那弯下去的头上。过了一会儿,亚瑟站起来,吻过那只手,穿过沾满露水的草地,轻盈地走了。蒙泰尼里一个人坐在木兰树下,凝视着他前面的一片黑暗。

“噢,好的!”亚瑟把背靠着树身,从阴暗的枝叶中仰望那在寂静天空微微发闪的第一批暗淡的星星。他那双在黑色睫毛下显出来的深蓝色的、梦一般神秘的眼睛,是他那个康瓦尔郡[6]的母亲给他的遗产,蒙泰尼里为避免跟它们接触,便把头转了过去。

“上帝的报复已经降临到我头上,”他想,“恰如当初落在大卫王的头上一样。我曾亵渎过上帝,我曾让主基督的身体落在污秽的手中……他对我已经很容忍了。现在报复终于来了。‘你在暗中行这事,我却要在以色列众人面前,日光之下,报应你,故此你所得的孩子必定要死。’[10]

“我不想再工作了,但你如果有空,我希望你能多耽一会儿。”

[1]意大利中部古城,西南通莱克亨港,东通佛罗伦萨,有著名的大理石斜塔。

“现在我该走了,”亚瑟等那一节书解释清楚以后就说,“要是你没有旁的事情需要我的话。”

[2]“亲爱的”原文是意大利文。本书故事发生在意大利境内,作者为了加强气氛,常在英文中插入意大利文。本书中这些意大利文插入语均用楷体字表示。

一个角落里矗立着一棵夏季开花的大木兰树,枝叶阴暗得像一座塔,到处泼洒出一些乳白色的花朵。紧靠树身安放着一条粗糙的木凳,蒙泰尼里就在上面坐了下去。亚瑟是在大学里学哲学的;他因为在一本书上遇到了一些疑难问题,所以刚才跑了来向他的“神父”请求解释。他并不是神学院里的学生,但蒙泰尼里对他却是一部百科全书。

[3]耶稣所行神迹之一是治愈麻风病人,见《圣经·新约》。

他们出了房间,走到那个寂静、阴沉的修道院的园子里去。这神学院的房子,是从前铎米尼克派[5]的一所修道院。两百年前,这一片正方的园子原本装饰得很齐整:在笔直两行黄杨木栽成的边缘的中间,长着一丛丛的迷迭香和熏衣草,修剪得非常整洁。到了现在,那些栽培它们的白袍修士都被人埋掉了、忘掉了,但是那芬芳的药丛仍在幽静的仲夏夜晚开着花,只是再没有人采它去合药了。一簇簇的野生荷兰芹和耧斗菜填没了石板路上的缝隙,园子中心的那口井也委弃给羊齿叶和交织的佛甲草了。玫瑰花丛长得像野生的一般,蔓长的枝条伸过小径;黄杨篱中间闪耀着大朵红罂粟花;高大的毛地黄在乱草上面垂着头;还有那未经修剪从不结实的老葡萄藤,也从一棵没人理睬的枸杞树上垂挂下来,缓慢而哀愁地摇晃着那蒙茸的枝头。

[4]指19世纪的30年代。

“真找着了吗?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亚瑟。我常常会丢掉东西。好吧,现在我不想再写下去了。我们到园子里去,我来帮你做功课。你不懂的地方在哪儿?”

[5]天主教修道士中的一派,由修道士铎米尼克在1215年创立。又译多明我会。

“《论医治麻风病人》[3],在这儿啦。”亚瑟用他那柔软的步子穿过房间向神父走来,他那种步伐常常使他自己家里的人感觉到不大耐烦。他是一个瘦削的小伙子,不大像三十年代[4]英国中产阶级的年轻人,倒像十六世纪人物画里的意大利少年。从那长长的睫毛,敏感的嘴角,直到那纤小的手和脚,他身上的每一部分都显得过分精致,轮廓过分鲜明。要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人家准会当他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很美的姑娘;可是一行动起来,他那柔软而敏捷的姿态,就要使人联想到一只驯服了的没有利爪的豹子了。

[6]位于英格兰西南部,那里的居民大多是黑头发蓝眼睛的凯尔特人。

蒙泰尼里继续写他的文章。一只懒洋洋的金龟子在窗外昏昏欲睡地嗡嗡作响。卖水果小贩的悠长凄楚的叫卖声从街道上一直回响过去:“草莓子啊!草莓子啊!”

[7]又名里窝那。意大利中部西岸临利古里亚海的商港,东北通比萨和佛罗伦萨。

“不,神父,我一定要找到它;我确实知道你是把它放在这儿的。你就是重新写过,也肯定不能跟原来的一样了。”

[8]新教系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中从天主教里分裂出来的派别。在英语中,“新教徒”和“抗议者”是同一个词,在这里也暗指亚瑟与詹姆斯之间的裂痕,一语双关。

蒙泰尼里的声音很低,却圆润、响亮,音调像银子般纯净,因而使他的谈话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这是一个天生演说家的富于抑扬顿挫的声音。当他跟亚瑟说话时,语调中老是含着一种抚爱。

[9]意大利中部城市。一译阿雷佐。

“你找不到吗,亲爱的[2]?没有关系,我要把这一节重新写过。或许是已经给撕掉了。我让你白白花费了这许多时间。”

[10]《圣经·旧约》中的故事:以色列王大卫借敌人的刀剑杀死了赫人乌利亚,娶了乌利亚的妻子拔示巴,触怒上帝耶和华;耶和华遂派拿单用这些话来警告大卫王。后来大卫王和拔示巴所生的第一个儿子果然得病死去。

亚瑟坐在比萨[1]神学院的图书馆里,正在翻查一大叠讲道的文稿。这是六月里一个炎热的傍晚,所有窗户都敞开在那儿,只是为了阴凉,才把百叶窗半掩着。神学院院长蒙泰尼里神父把笔停一下,慈爱地瞥视着那个俯在文稿上的黑发油油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