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向我忏悔吗?”
“我想要到圣加特琳娜大教堂里去找一位,要是他们的忏悔人不太多的话。”
亚瑟诧异得睁大了眼睛。
“那么你儿童时代一定是很孤寂的了,也许就为了这个缘故,你对蒙泰尼里神父的好心觉得更珍贵吧。我倒想起来了,你在他离开的这个时期里,已经另外选定忏悔神父了吗?”
“可敬的神父,当然我……我是非常高兴的,就只怕……”
“没有。我只有异母兄弟,我还在婴孩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商人了。”
“只怕神学院的院长照例是不接受世俗忏悔人的,是不是?这原是不错的。可是我知道蒙泰尼里神父对你非常关切,而且照我的想象,他对你有些不放心——就是我要离开一个心爱的学生也会一样不放心——他如果知道你得到他的同事的精神指导,一定会很高兴的。而且,我也不妨对你十分坦白地说,我的孩子,我喜欢你,很高兴尽我的力量帮助你。”
“你有兄弟姊妹吗?”
“如果你肯这样,我能够得到你的指导,当然非常感激。”
“是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母亲是一年前去世的。”
“那么你愿意从下个月起就来向我忏悔吗?那很好。我的孩子,以后你只要晚上有空,随时都可以来看我。”
“我很相信你的话,他是一个谁都不能不敬慕的人——他有极高贵、极优美的品质。我曾经碰到过几位跟他一起去过中国的传教士,他们对他那种不怕艰苦的精力和勇气,以及他那种始终不懈的虔诚,都称赞得无以复加。在你的青年时代,你能碰到这样一个人来帮助你、指导你,真是幸运极了。可是据他告诉我,你的双亲都已过世了。”
复活节之前不久,消息正式公布了,蒙泰尼里受任亚平宁山中伊特鲁里亚地区[3]布列西盖拉小教区主教。他怀着愉快而平静的心情从罗马写信给亚瑟,那种沮丧情绪显然已经消散了。“每逢假期你都必须来看我,”他写道,“我也常常要到比萨来;即使不能完全如愿,我也总希望能多看到你几次。”
“一年之后他才教我的书,大概就是我开始认他做忏悔神父的那个时候。我进了萨宾查大学以后,他还是继续帮我学习那些课外的我要研究的东西。他待我太好了——你意想不到他待我的好处。”
华伦医生也曾写信来,邀请亚瑟去跟他和他的孩子们同过复活节,免得他回到那个老鼠横行的凄凉的老家,回到那个现在已经归裘丽亚趾高气扬地统治着的老家去。那封信里附着一张简短的字条,是琼玛用她那种幼稚的不熟练的书法草草写成的,请求他要是可能的话务必去一趟,“因为我有一桩事情要跟你谈谈”。但最使亚瑟感到兴奋的,是大学同学中间正在交头接耳地传播着一个消息,每个人都准备着迎接即将到来的复活节之后的巨大事变。
“哦,对了!他就是在中国做传教士的时候出了名的。你就是从那时候起做他的学生吗?”
这一切都使亚瑟沉入一种狂喜的期待心情中,同学们所传播的最无稽、最狂妄的说法,在他看来也觉得是自然的,而且好像真的会在两个月内实现。
“差不多有七年了。那时我十二岁,他刚从中国回来。”
他打算在受难周[4]的星期四先回家去,在家里度过假期的头几天;这样一来,他那因访问华伦一家而感到的喜悦,和因见到琼玛而得到的快乐,就都不会使他不适宜参加本季教堂所召集的全体教徒的庄严的默念式了。他写信给琼玛,答应在复活节星期一[5]到她家里去;所以星期三那天晚上,他是怀着一颗宁静的心回到寝室里去的。
他的态度这样爽快,亚瑟立刻觉得和他在一起一点儿没有什么拘束。他们随便闲谈了一会儿,院长就问他认识蒙泰尼里有多久了。
他在十字架前跪下来。卡尔狄神父已经答应在第二天早晨接受他的忏悔,而为了复活节圣餐礼前这最后一次忏悔,他必须用长久而恳切的祈祷把自己准备起来。他合掌跪在那儿,低头回想一个月来的全部生活,把所有急躁、疏忽和轻率等等,凡是曾经在他那洁白的灵魂上面留着一点小小污迹的微细罪行,都历历细数出来。但是除了这些之外,他再找不出什么来了;这一月来他实在是快乐得很,并没有工夫去多犯过错。他自己划了划十字,站起来,开始脱衣服。
“不,不!我不能让你这么匆匆忙忙就走。今天是星期六,你尽可以撇下功课,到星期一早晨再说。我已经累得你这么晚了,索性在我这儿吃了晚饭再走吧。我是非常寂寞的,很高兴有个人给我做伴。”
他解开了衬衫的扣子,有一张字条从衬衫里露出来,微微摆动着飘到地板上去。那是琼玛的信,他已经把它贴在脖子上整整一天了。他把它拾起,摊开来,在那亲爱的字迹上用嘴亲了亲;这才仿佛觉得这种举动未免太可笑,正要把它重新折起来,突然发觉那张纸条背面还有几句附言是以前没有见到的。“请一定来,愈快愈好,”那上面写道,“因为我希望你来会一会波拉。他现在住在这儿,我们每天都在一起读书。”
他们一起走进图书馆,亚瑟把那目录仔细说明了一番。他站起来拿帽子要走的时候,院长却笑着阻止他:
亚瑟看到这儿,一阵热血涌上了额头。
“你能不能花半个钟头把编目的方法给我说明一下?”
老是波拉!他又在莱克亨搞什么?琼玛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读书?他私运了一趟书报就把她迷住了吗?一月里那次会上已经很容易看得出来,他已爱上了她,所以他才会那么热心去向她进行宣传。现在他又跟她接近了——还每天在一起读书呢。
“图书目录是不完全的,最近又添了许多很好的新书。”
亚瑟突然把信丢开,重新在十字架前跪下去。这就是准备着要去请求基督赦罪,要去参加复活节的圣餐礼的灵魂——准备着要跟上帝、跟自身以及跟整个世界和平相处的灵魂!这个灵魂竟是这样怀着卑鄙的嫉妒和疑虑,怀着自私的敌意和偏狭的仇恨,来反对自己的一个同志!他用两手掩着脸,沉浸在苦痛的羞愧中。不过五分钟以前,他还有过殉教的梦想,而现在他竟萌起了这样卑鄙龌龊的念头!
“我是一只可怕的蛀书虫,”新院长说,“我到这儿来以后第一桩事情就是检查图书馆。这是很有趣的工作,可是我不懂这儿的书目是怎么一个编法。”
星期四早晨,他走进神学院的小礼拜堂时,只看见卡尔狄神父一个人在那儿。亚瑟背过了忏悔祷文,立刻就说起自己昨天晚上犯了罪的事。
他开了书房的门,亚瑟跟着他走进去,心里不觉暗暗有一种无谓的怨恨的心情。这个对他很亲爱的地方,本是他神父的私人书房,现在给一个陌生人侵占了去,他觉得有点难受。
“我的神父,我控诉我自己犯了嫉妒和忿恨的罪;我对于一个待我毫无过错的人起过卑鄙的念头。”
“啊,勃尔顿先生!”那位新院长喊道,“你来得正好。请进来帮我解决一个困难。”
卡尔狄神父心里很明白,他所要对付的这个忏悔者是怎样的一种人。他只是温和地说道:“你还没有把一切都告诉我呢,我的孩子。”
蒙泰尼里动身后没有几天,亚瑟上神学院图书馆去借书,在楼梯上遇到卡尔狄神父。
“神父,我曾用非基督教的思想去想他的那个人,是我所特别应该爱他而且尊敬他的。”
“不,不,没有什么事情了——没有什么重要事情。”他的脸上显出一种吃惊的、近乎恐怖的表情。
“一个跟你有血统关系的人吗?”
“你不是还有事情要告诉我吗?”亚瑟说。
“比血统更要密切的关系。”
亚瑟看着他,心里觉得很奇怪。
“那是什么关系呢,我的孩子?”
“很好,”蒙泰尼里打断了他,好像对这话题已经感到厌倦,“明早我就乘早班驿车动身了。”
“同志关系。”
“神父,你一定是身体不舒服了。你当然该到罗马去,而且设法彻底休养一个时期,把你那失眠和头痛的老毛病治好。”
“什么事业中的同志关系?”
亚瑟觉得这种病态的怪念头和蒙泰尼里平素的性情是不相称的,因而很着急地望着他。
“一桩伟大而又神圣的事业。”
“等我回来……你听我说,亲爱的,我要把这桩事让你自己来决定。你无须跟我讲什么理由,只要对我说‘留下来’,我就放弃这次旅行。这对任何人都不会有什么害处,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感到你会比较安全一些。”
一个小小的停顿。
“我们大家都在上帝的掌握之中,神父。什么事故都随时可能发生的。可是我想不出什么理由,为什么我不该平安无事地活在这儿等你回来。”
“那么你对于这个……这个同志的忿恨,你对于他的嫉妒,是因为他在这桩事业中的成就比你更大而引起的吗?”
“不要问我——要回答我!”蒙泰尼里的声音由于急切竟近乎粗暴了,“你到底有没有危险?我并不想知道你的秘密,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一点!”
“我……是的,这是一部分原因。我嫉妒他的经验……他的才干。还有……我担心……我害怕……他会把我……所爱的那个姑娘的心夺过去。”
“他一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亚瑟记起当时种种关于密谋起义的传言,心里这么猜想。可是这个秘密绝不能由他泄漏;他只是反问:“会有什么特别的危险呢?”
“你所爱的那个姑娘是我们圣教里的一个姊妹吗?”
“我并没有想什么,可是我受到一种恐怖感觉的袭击。告诉我,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危险?”
“不,她是一个新教徒。”
“我不明白,”他说,“神父,你能不能给我解释得更加……更加明确些,到底你在想什么……”
“一个异教分子?”
他突然停住了。亚瑟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过,心里感到非常不安。
亚瑟觉得非常窘,把自己两只手绞扭着。“是的,一个异教分子。”他重复道,“我们是在一块儿长大的;我们的母亲是好朋友。我……我嫉妒他,因为我看出了他也在爱她,而且因为……因为……”
“唉,亚瑟!那我又怎么犯得上,如果我得到一个主教的职位而竟失去……”
“我的孩子,”卡尔狄神父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缓慢而庄严地说下去,“你还是没有把一切都告诉我呢,你的灵魂上面一定还不止这点负担。”
“可是那主教的职位……”
“神父,我……”他支吾了一下,又缩住了。
“我不放心你。我的脑子里涌起了各种念头……而且毕竟,我并没有去的必要……”
卡尔狄神父静静地等待着他。
蒙泰尼里用手擦了下额头。
“我嫉妒他,因为我们的团体……青年意大利党……我也在里边的……”
“可是为什么呢?我不懂。”
“唔?”
“梵蒂冈方面会再找别的人,我可以向他们做出解释。”
“我们的团体把我所希望的一桩工作交给他了——我是希望交给我的,我认为我特别适宜。”
“神父!可是梵蒂冈方面……”
“什么工作?”
“关于这次上罗马的事,”他重新开了一个头,“如果你想到会有什么……就是说……如果你是希望那样的话,亚瑟,我可以写信给他们,说我不能去。”
“把那些书籍……政治性的书籍……从轮船上携带……到城里……找一个隐藏的地方……”
蒙泰尼里坐在那儿轻轻拍着椅子的扶手,他逢到焦急或是惶惑的时候老是这样的。
“党把这桩工作交给你的竞争者了,是不是?”
“我……我非常喜欢他,我想……至少……不,我还不能十分确定我是否真的喜欢他。跟一个人只见了一次面,这可是很难说的。”
“交给波拉了——因此我嫉妒他。”
问题来得这么突然,亚瑟一时竟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那么他就没有什么别的不对的地方可以使你发生这种情感吗?你并不责备他对于他所担负的使命曾有什么疏失吗?”
“你觉得这位新院长怎么样?”蒙泰尼里突然问道。
“不,神父,他工作得很勇敢而且忠诚;他是一个真正的爱国志士,我除了爱他和尊敬他之外,不应该有其他的情感。”
“他一定得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亚瑟焦急地看着这张憔悴的脸,心里闪过这一念头。两人相对沉默了好久。
卡尔狄神父默默沉思了一会儿。
“亚瑟,我亲爱的孩子,”他慢慢地开始说,“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我的孩子,如果你的心里怀着一种新的光明,怀着一个要为你的同胞完成某种伟大工作的美梦,怀着一种为那些受苦难的人、受压迫的人减轻负担的希望,那么你对待上帝所给你的这种极宝贵的恩惠就要非常留心。一切好的东西都是上帝赐予的,因为上帝的赐予才有新的诞生。如果你已经找到了牺牲的道路,已经找到了引导到和平的道路;如果你已经跟亲爱的同志们联合起来,准备把解放带给那些在暗中哭泣和悲悼的人;那么你得时时留意,要使你的灵魂完全摆脱掉嫉妒和情欲,要使你的心地像一个祭坛,让圣洁的火永远在上面燃烧。你要记住,这是一桩崇高和神圣的事业,承担这一事业的那颗心,必须把每一种自私自利的念头都洗涤净尽。这个职务跟教士的职务是一样的。它不是为了一个女人的爱,也不是为了那种转瞬即逝的私情,它是‘为了上帝和人民’,它是‘始终不渝’的。”
卡尔狄神父回自己的房间去了。蒙泰尼里转身对着亚瑟,脸上仍旧带着这一整晚都有的那种焦躁、烦乱的表情。
“啊!”亚瑟吓得跳起来,把两只手绞扭着;他一听到这句口号就几乎禁不住流出眼泪,“神父,你把教会的批准给我们了!主基督在我们这边……”
“哪儿的话,我是很感兴趣的。”蒙泰尼里向来不习惯说这种应酬的客套话,因而亚瑟觉得他的声调非常刺耳。
“我的孩子,”卡尔狄神父庄严地答道,“基督曾经把兑换钱币的商人赶出了神庙,因为上帝的屋宇应该叫做祈祷的屋宇,而他们竟把它变成一个盗贼的污窟了。”
“恐怕我已经使你过分疲乏了,神父。请你原谅我话说得太多;我对这个问题感到非常愤激,就忘记别人要觉得厌倦了。”
经过一阵长久的沉默,亚瑟颤声低语道:“把他们驱逐出去之后,意大利就是上帝的神庙了……”
亚瑟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料不到这些替学生辩护的话会由这位新院长的口中说出来。蒙泰尼里没有参加这个讨论,这个题目显然并不使他感兴趣。他脸上的表情显得那样沮丧和厌倦,卡尔狄神父就突然把话截住了。
他说到这儿停一停,神父柔声答复说:“‘主说,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是属于我的。’”
“指导青年这桩事我是有过很多经验的,”他说,“我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原则,无论什么事情,要是没有充分的理由,决不能加以禁止。如果当局能够对同学们的问题加以适当的考虑,而且对他们的人格予以相当尊重,故意要捣乱找麻烦的青年是很少的。但是,自然啦,如果老是抽紧缰绳,最驯良的马也会踢人的。”
[1]地中海东南沿岸的古代居民。《圣经》上说他们是自私、伪善、心地狭窄的市民,专门追求物质利益,忽视知识和精神教养。
卡尔狄神父,一个外貌慈祥的老教士,立刻就和亚瑟谈起萨宾查大学[2]来,谈得那么自然而亲切,显得他对大学生活是很熟悉的。随后话题就很快地转到大学校规上去,这在当时是最迫切的一个问题。那位新院长对于当时一般大学当局用种种无意义的苛细规程来不断麻烦学生的办法,大加抨击,亚瑟听了觉得喜出望外。
[2]亚瑟在该大学就读。
“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谈起的那个学生,”他说着,一面生硬地介绍亚瑟,“如果你能允许他继续利用这个图书馆,我是非常感激的。”
[3]托斯卡纳东部边境的山区。
傍晚,他到神学院去,看见蒙泰尼里正在招待那位新来的院长,显得又疲乏又厌烦。他看到亚瑟时,不但不像往常那样立刻兴奋起来,反而显得更加阴郁。
[4]纪念耶稣殉难的一周,该周的星期五就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殉难日。
可是第二天早晨,他一醒来心里就比较清朗些了,他记起了琼玛要到莱克亨去,而神父也要到罗马去。一月,二月,三月——要长长的三个月才到复活节!而且,琼玛在家里要是受到新教徒的影响呢(在亚瑟的语汇里,“新教徒”等于“非利士人”[1])!不,琼玛永远不会像莱克亨其他的英国姑娘一样,去学那种打情骂俏、卖弄风骚的样子,来勾引游客和那些秃头的轮船老板。她是由完全不同的质料造成的。可是她的处境也许会非常苦恼,因为她是这么年轻,又没有朋友,在所有那些木头人当中是非常孤单的。要是母亲还在就好了……
[5]即复活节(星期日)的下一天。
亚瑟回到宿舍里,轻快得像长出了两只翅膀。他感到一种绝对的、纯净的快乐。在会议上,已经有准备武装起义的暗示;现在琼玛又是他们的一个同志了,而他是爱她的。以后他们会在一起工作,甚至可能死在一起,为了那将要实现的共和国。他们的希望快要到开花结果的时候了,神父将要亲眼看见它,因而相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