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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吉安·巴第士达急得哭起来。亚瑟上前几步去等候那些宪兵,他们正靴声橐橐地走过来,后面跟着一大群仆役,穿着各色各样临时披上的衣服。宪兵把亚瑟围起来的时候,男女主人才在这个奇异的行列的最后出现,男的穿着睡衣和拖鞋,女的穿着梳妆大衣,头发上扎满卷发纸。

“主人已经喊起来了;全家都闹醒了。唉!多倒霉——这是哪儿说起!刚刚碰到这个好日子!天上的圣人啊,可怜可怜吧!”

“看来一定又要发洪水了,这些人一对对的都正在向方舟[2]跑!最后还有一对很奇怪的野兽呢!”

第一个穿制服的人已经在走廊的转角上出现了。

亚瑟看到这些奇形怪状的人物,心里忽然记起这一段书。他很想笑出来,只是觉得这时候不该笑才忍住了——现在还有更大的事情应该考虑。“万福,圣母马利亚,天国的女王!”他低低地念了一句,就把眼睛转过去,免得裘丽亚头上那些跳动不停的卷发纸引得他发笑。

“我没有什么要藏起来。哥哥他们知道没有?”

“请对我说一说这是什么道理,”勃尔顿先生走近宪兵军官说道,“你们这样粗暴地侵入私人住宅是什么意思?我警告你,除非你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否则我便不得不向英国大使控诉了!”

“捉你的!啊,小主人,赶快!你有什么东西要藏起来?你瞧,我可以放到……”

“我以为,”那军官生硬地说,“你会把这个东西作为充分的解释,英国大使也会这样。”他拿出一张逮捕状,上面写着亚瑟·勃尔顿的名字,并且注明是哲学系学生,接着把它递给詹姆斯,冷冰冰地加上一句:“如果还需要进一步的解释,那你就不如亲自向警察局长去请求。”

“捉我?”他冷静地问。

裘丽亚从她丈夫手里抢过那张公文,望了一眼,就把它向亚瑟脸上扔过去,俨然是一个时髦女人勃然大怒的气派。

亚瑟赶紧穿上衣服,打开门。他正困惑地注视着那马车夫苍白惊惶的脸色,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锒铛的金属声已经从走廊上响过来,他立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哦,原来是你,让我们全家人丢脸!”她尖叫着,“你要让全城的下流坯子都来看新闻,对我们伸舌头、瞪眼睛,是不是?你是满肚子神圣的呀,现在,怎么要去坐牢呢!我们早就料到那个天主教女人养出来的孩子……”

“我,吉安·巴第士达。起来吧,快些,无论怎么样!”

“你不可以对一个犯人说外国话,太太。”那军官打断她说;可是他这些话,却被裘丽亚那阵聒噪的英国话的湍流所淹没,简直听不到了:“……不出我们的意料!什么斋戒呀,祈祷呀,默念呀,原来暗地里搞的是这么一套!我想这下可该收场了。”

“什么事?是谁?”

华伦医生有一次说过,裘丽亚好比是厨子把酸醋瓶倒翻在里面的一盆沙拉,亚瑟现在听到她那种尖锐刺耳的声音,牙齿真觉得有点儿发酸,不由得不记起那个比喻。

亚瑟从床上跳下来。

“这套话是用不着说的,”亚瑟说,“你们不必害怕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大家都明白你们是完全没有干系的。我想,诸位先生,你们要搜查一下我的东西。我是没有什么需要隐藏的。”

“小主人!小主人!”一个男人的声音用意大利话喊着,“做做好事,快些起来。”

宪兵搜查房间了,看了他的信件,查了他的学校笔记,把抽屉箱笼全翻了过来,他坐在床沿上等着,脸上激动得微微有些发红,但一点也不痛苦。搜查并不使他着急。凡是可能连累任何人的信件,他平常总是把它烧掉了,因此,除了几首一半带革命性一半带神秘性的诗稿以及两三份《青年意大利报》之外,宪兵们白忙一阵,什么都没有发现。后来,裘丽亚经不住小叔子汤麦斯的再三力劝,终于装出一副鄙夷不屑的神气,掠过亚瑟身旁,回房睡觉去,詹姆斯也乖乖地跟在她后面走了。

他正睡得沉酣,突然响起了一阵猛烈紧迫的敲门声。“啊,黛丽莎!”他一面想一面懒洋洋地转动了一下。敲门声重复响起,他猛一跳,醒了过来。

汤麦斯原来一直都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努力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等他们离开了房间之后,他才走近那个军官,要求允许他跟犯人说几句话。那军官点了点头,他就走到亚瑟身边,嗄声地说:

亚瑟走进壁龛,在十字架前跪下去,他竭力安静自己的心神,想好好地进行祈祷和默念。但是他觉得很难做到。正如汤麦斯所说,他把四旬斋[1]的斋戒做得太过分了,现在他的头脑好像喝了烈酒一样,背上也微微发抖,那个十字架在他眼前就像在云雾里荡漾。一直到他机械地一遍一遍将祷文背诵了好久,才排除掉奔放不羁的幻想,把注意力集中到赎罪的祈祷上面来。最后,一种纯粹是体力上的疲劳压服了他神经上的激动,使他从各种骚动不安的思想中摆脱出来,带着一种宁静平和的心境躺上床去睡了。

“真是的,事情糟透了,我心里很难受。”

他从行囊里拿出一幅小心包扎着的配着框子的画像。这是一张蒙泰尼里的彩色铅笔像,几天前才从罗马寄来的。他正在解开那珍贵的包封,一个侍候裘丽亚的仆人捧着一个食盘进来了,那个意大利老厨娘在食盘里摆了一些分量很少的精致食品,这个厨娘在这泼辣的新女主人进门之前就已服侍着葛兰第斯,她以为她的亲爱的小主人也许肯吃这些分量很少的东西,不会觉得这是违犯教规的。亚瑟只拿了一块面包,便把别的东西都退回去。那个仆人是吉朋斯的一个侄子,新近才从英国来的,他拿走食盘的时候意味深长地咧嘴微笑了一下。原来他已经在佣仆室里加入新教徒的阵营了。

亚瑟抬起头,脸上跟夏天的早晨一样明朗。“你一向待我很好,”他说,“用不着难受。我会平安无事的。”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这本来是他母亲住的,在她久病期间,窗子对面一个壁龛已经改装成一个祈祷坛。一个巨大的装着黑色底座的耶稣蒙难十字架,安放在坛的中心,前面挂着一盏罗马式的吊灯。这也就是他母亲去世的房间。她的肖像挂在床边墙壁上;桌上的一只瓷缸也是她的遗物,缸内装着一大束她心爱的紫罗兰。那天恰好是她去世的周年;那些意大利仆人并没有忘记她。

“听我说,亚瑟!”汤麦斯把胡子狠狠地捋了一下,贸然提出一个糊涂问题,“这……这是不是跟……钱有关系?因为,要是这个的话,我……”

“是的。晚安,黛丽莎。”

“钱?哦,不!这会跟钱有什么……”

“小主人要上教堂吗?”

“那么,这是什么政治上的把戏了?我也这么想。好吧,你不要丧气——刚才裘丽亚那一套无聊的话也别介意,她那个舌头本来就是这样的;如果你需要帮助——现款或者别的什么——通知我一声,好吗?”

亚瑟在走廊里碰到一个使女,就叫她第二天早晨六点钟去敲他的房门。

亚瑟默默地伸出他的手,汤麦斯握了握就走出去了,由于他硬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气,以致脸上比平常还要显得呆板难看。

“啊,不会的!晚安!”

这时候,宪兵的搜查已经完结,那个负责的军官就叫亚瑟穿上出门的衣服。亚瑟立刻穿好衣服,正要出房门,忽然犹豫起来,停住了脚步。当着这些宪兵的面,来和母亲的祈祷室告别,他觉得有点为难。

“你的斋戒做得太过分了呢,我的孩子。”汤麦斯说,“你这样一定会饿出病来的。”

“诸位可不可以离开这儿一会儿?”他问,“你们总知道,我是逃不了的,也没有什么东西要隐藏。”

“我不吃晚饭了,裘丽亚。如果你能原谅我,我想到我房里去了。”

“抱歉得很,让犯人一个人留下来是不准许的。”

亚瑟喃喃地说了几句临时想起来的客套话,就陷入一种不自然的沉默之中。詹姆斯同一个拘谨的上了年纪的轮船公司经理神气俨然地走了进来的时候,这个生硬局面并没有好转。直到吉朋斯进来说开饭了,亚瑟才像得救似的叹一口气站了起来。

“好吧,这也没有什么关系。”

“你好,亚瑟。”她生硬地说了一句,把她的指尖给亚瑟握了一握,随即转过去抚摸那只小狗的光泽毛皮,好像那样更来得舒适些一样,“希望你身体好,并且在学校里大有进步。”

他走近了那个壁龛,跪了下来,在耶稣蒙难像的脚和底座上吻了一吻,柔声说:“主啊,支持我宁死不屈吧。”

亚瑟怀着一种受到压抑的沉重心情走进去。一所多么阴郁可怕的房子!生活像潮水一样在它旁边流过去,却永远冲不到它的头上。房子里什么都不曾变动——无论是住的人,是那一家人的肖像,那笨重的家具和恶俗的器皿,那庸俗的摆阔的排场和每一件东西的死气沉沉的形象,都原封未动。就是那些插在黄铜花瓶中的鲜花,也好像是上过油漆的金属制成的假花,在和暖的春天里也没有那种青春气息的激动。裘丽亚,已经穿上了餐服,在那对她说来就是生活中心的客厅里等待着客人,她脸上显出呆板的微笑,头上耸着亚麻色的发髻,膝盖上还伏着一只小狗,那样子活像时装画里的人。

当他站起来的时候,那军官正站在桌子旁边察看蒙泰尼里的画像。“是你的亲戚吗?”他问。

“汤麦斯先生在家,先生;勃尔顿太太也在。他们正在客厅里。”

“不,这是我的忏悔神父,布列西盖拉的新任主教。”

“晚安,吉朋斯。哥哥们都在家吗?”

在楼梯上,那些又焦急又伤心的意大利仆人正在那儿等着。他们都爱亚瑟,为他本人也为了他的母亲,大家拥上来围着他,怀着热切的忧虑吻了他的手和衣服。吉安·巴第士达站在一旁,眼泪一直淌到灰色胡须上。但是他自己家里的人却没有一个出来送他。他们的冷淡,越发加强了仆人们的亲切和同情,以致亚瑟跟那许多伸向他的手逐一握别的时候,也几乎要哭出来了。

上帝和意大利……当他走进“宫殿之街”那所巨大阴沉的住宅时,他突然由崇高的意境跌入了世俗的泥潭。裘丽亚的老管家在楼梯上碰到他,还是那副老样子,穿着干净,神气安详,一副彬彬有礼却又瞧不起人的态度。

“再见,吉安·巴第士达,替我吻吻你的孩子们。再见,黛丽莎。再见,再见。”

至于琼玛呢?啊,琼玛将在栅寨前战斗。她是由塑造那些女英雄的质料做成的;她会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同志,是无数诗人所一直梦想着的那个纯洁无畏的圣女。她将站在他身边,肩并着肩,共同享受那生死斗争的暴风雨中的喜悦,他们将要在一起战死,也许就正在那获得胜利的时刻——毫无疑问,他们将获得胜利。他决不把他的爱告诉她;凡是那些足以扰乱她的和平心境、破坏她的宁静的同志感情的话,他都将一个字不提。她,在他的心目中,是一个神圣的东西,一个白璧无瑕的牺牲品,为了解救人民,不惜把自己送到祭坛上去焚化。他是谁,竟想闯进这样一个只知爱上帝和意大利的灵魂的洁白圣地里去?

他急忙下楼朝大门走去。一会儿之后,就只剩下小小一群沉默的男人和哭泣的女人站在门阶上目送着那辆逐渐远去的马车了。

他竭力想把自己的思想集中于虔诚的默念之中,来适合这个耶稣蒙难前夕的日子。但对于蒙泰尼里和琼玛的思念却不断地缠扰着他,以致他最后不得不放弃这个集中心神的努力,任凭他的幻想去跑马:他想着即将降临的起义的奇迹和光辉,想着他心目中的两个偶像在这次起义中会扮演怎样的角色。他幻想着,神父将是领袖、使徒和先知,在他神圣的威力面前,一切黑暗势力都将退避,在他的领导下面,年轻的“自由”保卫者将在一种全新的、想象不到的意义上来重新学习旧的教义和旧的真理。

[1]基督教规定在复活节前四十天为封斋期,教徒在此期内必须守斋。

天气显得潮湿、阴沉,可并不冷;低平的原野好像比他往常曾经看到的样子还要美一些。脚下柔软的有弹性的湿草,路旁春天野花微妙的笑容,都给他以一种喜悦的感觉。在那一片狭小的树林的边缘,有一只小鸟正在一丛刺槐上面筑窠,当他走过那儿,小鸟受了惊,便吱的叫了一声,扑着褐色的翅膀急急飞开去。

[2]即诺亚的方舟。《圣经》里说洪水快要到来的时候,诺亚和他的女人率领一对对的走兽避难在方舟上,等到洪水退后,他们才出来重新繁衍。

那天下午,亚瑟打算长途步行回家。他把行李托给一个同学照管,就徒步向莱克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