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可是我有一天听到你们大学里的一位教授谈起你,说你什么缺陷都没有,事实上倒是很聪明的。”
“这就是我一直感到痛苦的一种缺陷。”
“你大概是拿密探的标准来判定聪明的程度的,而大学教授们用的字眼又是另外一种意思。”
“你的记忆力真是坏得奇怪了。”
从亚瑟的声音里面显然可以听出他的恼怒程度正在增强。由于饥饿、空气恶浊和缺乏睡眠,他在生理上早已精疲力竭了;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疼得像要裂开来的样子;上校的声音又在不断地磨擦着他的已经激怒了的神经,弄得他把牙齿咬得吱吱响,好像一支石笔在石板上擦着一样。
“连收信人也不认识。”
“勃尔顿先生,”上校把身体向后靠到椅背上,严肃地说,“你又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我再一次警告你,这样的谈话对你是没有好处的。你肯定已尝够了黑牢的滋味,至少目前是不想再尝的。我老实告诉你,如果你坚持拒绝我们的温和手段,我们可就要采取激烈手段来对付你了。你注意,我是有了证据的——确确凿凿的证据,知道这些青年里面有人参加过那桩私运违禁书报进港的事情,而且你是跟他们都有过来往的。现在,你是不是准备,不要我们强迫,把你所知道的关于这桩事情的一切告诉我呢?”
“连那收信人也不认识吗?”
亚瑟越发把头低下去。一阵盲目的、不自觉的、野兽一般的狂怒开始在他内心里激荡起来,仿佛是一个什么活的东西。他感觉到快要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了,因而不由得惊惶起来,那较之任何外来的威胁更使他觉得害怕。他第一次认识到:任何上流人的涵养和基督徒的虔敬的深处,都不免隐伏着某种潜势力;因此,自我恐怖就强烈地笼罩着他。
“不。”
“我正等着你的答复呢。”上校说。
第二封信又交给了他,他一看,那是他去年秋天写给一个同学的。
“我没有什么可以答复。”
“也许你记得这一封吧?”
“你公然拒绝答复吗?”
“我什么也不否认。我记不起来了。”
“我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你。”
“你否认这是你的笔迹吗?”
“那么我只有命令你回到惩罚牢去,一直到你回心转意为止。如果再有什么旁的麻烦,我就让你戴上镣铐。”
“不。”
亚瑟抬起头来,浑身颤抖。“听你的便吧,”他慢吞吞地说,“至于英国大使肯不肯听凭你们拿一个毫无过错的英国侨民这样开玩笑,只好等他自己决定了。”
“你晓得这封信吗?”
末了,亚瑟被带到他原先住的那间牢房,他往床上一倒,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他并没有上镣铐,也再没有关进那可怕的黑牢,但是他和上校之间的敌意却随着每一次的审问愈加根深蒂固起来。他在牢房里,一直都祈求上帝赐恩,使他能够克服那种邪恶的忿怒,夜晚躺在床上,就默念基督的忍耐精神和柔和态度,直到半夜,可是毫无效果。他一被带进那个空洞的长房间,看见那张铺绿呢的长桌子,以及上校嘴上那撮蜡黄唇髭,那种非基督徒的精神又会立刻将他控制住,使他想出种种刻毒和轻蔑的答话来。他在牢里不到一月,他和上校之间的敌意就已发展到这样的高峰,彼此只要一见面就没有一次不发脾气。
亚瑟毫不介意地将那封信瞥了一眼,就把它放开了。
这种小冲突所造成的连续不断的紧张,已开始严重地影响了他的神经。他知道自己是非常严密地被监视着,而且记起了曾经听到过的某种可怕谣言,说是当局会暗中给犯人吞服颠茄,以便把他们的谵语记录下来,他就渐渐地连睡也怕睡、吃也怕吃了;而且,夜里如果有只老鼠从他身边跑过去,他会忽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簌簌地发抖,仿佛真有人躲在房里,偷听他可能说的梦话。那些宪兵显然在尝试把他拖进一个圈套,好使他招出口供,把波拉牵连进去,因此他唯恐自己一时疏忽,失足落进陷阱,神经就老是那么紧张着,几乎真有说梦话的危险了。波拉的名字日日夜夜在他耳朵里响着,连祈祷也受到妨害,甚至当他数着念珠念着马利亚的时候,也会念起波拉来。但最糟糕的是,他的宗教信仰似乎也跟外界一样,一天天地跟他愈离愈远了。他用狂热的固执紧紧抓住他这最后的立脚点,每天要花费好几个钟头来做祷告和默念;但是他的思想越来越多地转到波拉身上,以致他的祷告也逐渐变得非常机械了。
“可是这儿有一封信是你亲笔写给他的。瞧!”
他最大的安慰就是牢里的那个看守长。他是一个肥胖秃顶的小老头子,最初他还拼命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后来,他那胖脸上每一个酒窝透露出来的好心,渐渐制服了他职务上的一切顾虑,竟开始从一个牢房到另一个牢房替犯人传递消息了。
“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名字。”
五月中旬的一个下午,这个看守长走进亚瑟的牢房,显出满脸的恼怒和阴郁,以至亚瑟吃惊地对他注视着。
“这真奇怪极了。那么佛兰西斯科·奈里呢?”
“怎么啦,安里柯!”亚瑟叫道,“你今天碰到什么晦气啦?”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一个人。”
“没有什么。”安里柯狠声狠气回答着,到草铺上面拉起那条垫毯——那是亚瑟带来的东西。
“真的吗?好吧,这个问题我们过一会儿再谈。我想你总认识一个叫做卡洛·毕尼的青年吧?”
“你拿我的东西干什么?要我搬到别的牢房去吗?”
“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他的面。他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你释放了。”
“我只要你用直率老实的态度,把你所知道的关于党和它的党员的事坦白地告诉我们。首先是,你认识波拉有多久了?”
“释放了?什么——今天吗?大家都释放了吗?安里柯!”亚瑟激动得一把抓住那老头子的臂膀,但是他却忿然挣脱了。
亚瑟说话的声音是强硬而含怒的,跟他本来的音调完全两样。
“安里柯!你怎么啦?你怎么不回答我?我们全都释放了吗?”
“你们要我干什么?”
一阵轻蔑的喉声是唯一的回答。
“现在,勃尔顿先生,”过了几分钟他说,“我们要从上次中断的地方谈起。不过我们之间既然有了一点不愉快,我不妨先向你声明一下:在我这一方面,除了要对你宽大之外没有别的用意。只要你能够表现出正当和理性的态度,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决不对你施用不必要的粗暴手段。”
“听我说!”亚瑟又抓住了看守长的臂膀,笑着说,“你用不着对我气咻咻的,反正我不会生气。我想知道别人的消息。”
亚瑟推开递给他的水杯,把两臂支在桌子上,抬起一只手托着额头,想努力集中一下思想。上校锐利地观察着他,用老练的眼光注视着他那颤动的手和嘴唇,湿淋淋的头发,蒙眬的眼神:这些都说明了他的体力虚弱和神经紊乱。
“哪一些别人?”安里柯一面嘟哝着,一面就把手里正在折叠的一件衬衣突然扔下去,“不见得是说波拉吧?”
“坐下来,勃尔顿先生,喝点儿水,你太兴奋了。”
“当然是,波拉和所有其他同志。安里柯,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亚瑟抬起眼睛望着上校那张笑盈盈的脸。一阵狂野的冲动攫住了他:恨不得立刻扑到那灰色络缌胡子的花花公子的咽喉上去,狠狠地咬它几口。这个冲动大概已经流露在脸上,因而上校立刻换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口气接着说:
“唔,他是不见得马上就会释放的,这可怜的孩子,他让一个同志出卖了呢。嘿!”安里柯厌恶地重新拿起那件衬衣。
“啊,是勃尔顿先生!”上校说,“我希望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地谈一下了。好吧,那间黑牢房的滋味怎么样?不见得有你哥哥的客厅那么富丽堂皇吧?呃?”
“出卖了?一个同志?啊,多么可怕啊!”亚瑟惊吓得眼睛都发愣了。安里柯急忙转过身来。
当又一捧水泼到亚瑟的脸上时,他拼命挣扎着转过了一口气。他眼前那片黑暗似乎哗啦一声飞散了,这才突然苏醒过来,完全恢复了知觉。他推开了看守的臂膀,脚步很稳地沿着走廊走去,登上楼梯。他们在一个门口停了一会儿,门开了,在他还没有来得及明白他们究竟把他带到了什么地方之前,他已经走进那间灯光明亮的讯问室,惊疑不定地凝视着那张桌子、桌子上的公文和那些坐在老位置上的军官。
“怎么,不是你干的吗?”
“看吧,他马上就会好的,”一种高兴的声音在说话,“他们一出来碰到外面的空气,多半要这样晕过去的。”
“我?发疯了吗,你这家伙!我?”
“出来,打这儿走。”看守用冷冷的公事腔说着。亚瑟站起来,机械地向前移动,步子很不稳定,踉踉跄跄同一个醉汉一样。看守想搀他走上那通院子的陡峭、狭窄的台阶,他不要他搀,但一踏上台阶的最高一级,突然眼前一阵昏花,身子再也把不定了,如果不是看守抓住他的肩膀,他一定会一个跟头翻下去的。
“唔,可是昨天他们审问他的时候是这么讲的呀。如果不是你干的,我就很高兴了,我原说你是个正派的孩子呢。这儿走!”安里柯跨出牢房来到走廊上,亚瑟跟着他,心里的疑团涣然消释了。
亚瑟向地上顿脚。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狂暴地发怒。但随着时光的逝去,他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也就越来越模糊了。黑暗仿佛是无边无际的东西,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终了。对他来说,好像生命已经终止了。第三天黄昏,当门被打开,看守长同一个士兵在门槛上出现时,亚瑟抬起头来,感到一阵晕眩和迷乱,他用手遮住眼睛来避免那不习惯的亮光,心里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在这坟墓里究竟已经过了多少钟头或是多少星期了。
“他们告诉波拉说是我出卖了他吗?当然,他们是会这样做的!怎么不会呢,老头子,他们也曾告诉我,说是他出卖了我呢。不过,波拉绝不会蠢到去相信他们那种鬼话吧?”
门开了,透进来一线微弱的灯光——这对于他却像一道炫目的光的洪流——随后那个看守长进来了,拿着一块面包和一杯水。亚瑟向前跨上了一步,心里满以为那个人是来领他出去的,但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那个人已经把面包和杯子放到他手里,一声不响地转身出去,重新把门锁上了。
“那么,这的确不是真的了?”安里柯走到楼梯口边站住脚,用探索的眼光朝亚瑟浑身上下打量了一下,亚瑟只是耸了耸肩膀。
悠长的白天在黑暗和静默中溜过去,黑夜也是这个样子。一切外界印象的泯灭和不存在,使他逐渐丧失了时间的感觉。第二天早晨,当一把钥匙在门锁里转动,那些受惊的老鼠吱吱叫着从他身边掠过去时,他吓了一跳,突然醒过来,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耳朵里发出一阵阵轰轰的响声,仿佛他跟光亮和声音的隔绝已经不是几个钟头,而是好几个月了。
“当然,这是扯谎。”
惩罚牢是一间黑暗、潮湿而又肮脏的地下室。这非但不能使亚瑟“回复理性”,反而把他彻底激怒起来。他的奢侈的家庭早已使他养成一种非常讲究个人清洁的习惯,这些滑腻腻的爬满了毒虫的墙壁,堆满了垃圾的地板,再加上那些青苔、脏沟水、烂木头发出的一阵阵恶臭对他所产生的强烈刺激,就够使那位被冒犯的审问官感到满意了。亚瑟一被推到里边,牢门立刻被反锁,他就伸出两手,小心翼翼地向前跨了三步,手指一触到那滑腻的墙壁,心里就嫌恶得浑身战栗起来。他在一片漆黑里摸索,想找一块稍微干净点的地方坐下来。
“好,我的孩子,我很高兴听到这句话,我会去告诉波拉,说你是这么说的。可是你知道他们是怎样对他说的,他们说你所以要告发他,是由于……唔,由于嫉妒,因为你们两个人爱上了同一个姑娘。”
“住嘴!”上校暴跳起来大叫;他的两个同僚也已经站起来。“托麦赛上尉,”他向其中的一个叫道,“请你按铃叫卫兵,把这位年轻的先生送到惩罚牢里去关几天。我知道他需要一顿教训才能回复理性。”
“这是扯谎!”亚瑟用一种急促的低语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一阵突发的、使人瘫软的恐惧侵袭了他,“同一个姑娘……嫉妒!”他们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的呢?
“这是说谎!”他喊了出来,“这是伪造!我可以从你的脸上看出来,你卑鄙地……你一定是又想陷害什么犯人,不然的话,就是想弄一个圈套把我拖进去。你是一个伪造文书的家伙,一个说谎的家伙,一个流氓……”
“等一等,我的孩子,”安里柯在通到讯问室的那条走廊上停了下来,温和地说,“我相信你了;可是我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我知道你是个天主教徒,你在忏悔的时候曾说过什么没有……”
上校的声音里面隐约含着一种嘲弄。亚瑟吃惊地抬起头来,心里突然闪耀着一片光亮。
“这是扯谎!”这一次,亚瑟的声音已经提高到成为一种闷住的哭喊了。
“错误?啊,胡说!得啦,勃尔顿先生,骑士风度和堂吉诃德式的行为[1]的本意原来是好的,但是用不着做得太过分。这种过分是你们这些青年人一开始都会犯的错误。想一想吧!人家已经把你出卖了,你还要拘守这种小节,以致把自己牵连在里面,毁灭自己一生的前途,这对你有什么好处?现在你已经亲眼看到,他供到你的时候,对你并没有什么特别关顾啊。”
安里柯耸耸他的肩膀继续向前走。“当然了,你自己心里最明白;可是像这样被骗上钩的傻小子,并不止是你一个。近来比萨正为了一个教士闹得满城风雨,事情是你的一些朋友揭穿的,他们已经印发了一种传单,说他是一个间谍。”
亚瑟摇摇头。“我不知道有这样名字的人,”他用一种迟钝而坚决的声音重复说,“这里面一定有某种错误。”
他推开讯问室的门,一看亚瑟动也不动地呆在那儿向前茫然瞪着眼,就轻轻地把他推过门槛。
“我想这个小小的文件已使你的记忆重新清楚起来了吧?”上校很有礼貌地暗示着。
“午安,勃尔顿先生,”那上校微笑着,和颜悦色地露出了他的牙齿,“我以极大的喜悦向你祝贺。佛罗伦萨那边来了一道释放你的命令。请你在这份文件上签个字好吗?”
热血涌上了亚瑟的脸。波拉已经把他出卖了!波拉,这个负有党的启发者的神圣职责的人;波拉,这个曾经使琼玛改变了信仰而且爱琼玛的人!他放下了那张纸,向地板瞠视着。
亚瑟走近了他。“我想要知道,”他用一种迟钝的声音说,“是谁告发我的?”
亚瑟开始看那供词,那三个审问官静静地坐在那儿观察着他的脸色。那个文件似乎是一份回答一长串问题的供词。显然波拉也一定被捕了。供词的开头是一套刻板式的东西,接着是一段关于波拉怎样和党发生关系,怎样在莱克亨散发违禁书报,以及学生们怎样开会等等的简短叙述,然后是:“在加入我们党的那些同志当中,有一个年轻的英国人,亚瑟·勃尔顿,他是属于一个开设轮船公司的富裕家庭的。”
上校带着微笑耸起了眉毛。
“是的,你不妨看看,这和你有关系。”
“你猜不出来吗?想一想吧。”
上校不在意地把一张纸交给他,上面的标题是“供词记录”,底下是乔万尼·波拉的签名。亚瑟的眼光往下一溜,就看到他自己的名字了。他惊异地抬起了头:“要我自己看吗?”
亚瑟摇摇头。那上校摊开两手做出一种有礼貌的惊诧的姿势。
“哦,可是你一定认识波拉,一定的!看,这是他的亲笔。你瞧,他对于你很熟悉呢。”
“你猜不出来吗?真的?怎么,勃尔顿先生,是你自己哪。旁人怎么会知道你的恋爱私情呢?”
“大学里有很多同学我都不认识。”
亚瑟默默地掉转头。壁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木雕的耶稣蒙难十字架;他的眼睛慢慢移到那雕像的脸上,可是眼光里面并没有祈求的意思,只有一种隐约的惊奇:这位因循姑息的上帝,对于一个出卖忏悔人的教士,为什么竟没有加以雷殛。
“什么!不认识乔万尼·波拉?你一定认识他的——一个高个子年轻人,脸上修得光光的。怎么,他还是你的一个同学呀。”
“这是领取你的笔记的收据,请你在上面签个字好吗?”上校殷勤地说,“签好后我就不必再耽搁你了。我知道,你是一定急于要回家去的,我呢,为了波拉那个傻小子的事情也正忙得厉害。这回他把你的基督徒的忍耐性考验得苦了。我怕他的罪名不会太轻吧。午安!”
“我不知道有这样名字的人。”
亚瑟签了字,拿了他的笔记,在死一般的沉默中走出来。他跟着安里柯走向那沉重的大门;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说,就走下石级到水边,一个船夫正在那儿等着把他渡过壕沟。当他走上了通向大街的石级,一个穿布衣、戴草帽的姑娘便伸着两手跑来迎接他。
“哦,顺便问一声,你最后一次碰到乔万尼·波拉是在什么时候?”上校把话岔开一下之后问他,“就在你离开比萨之前,是不是?”
“亚瑟!啊,我快活极了……我快活极了!”
亚瑟这句话里含着怒意,心里充满了一阵不可名状的神经质的忿激。他这时已经知道比萨和莱克亨两处都已有很多人被捕,尽管还不大清楚那灾祸的范围究竟有多大,但据已得到的消息,就已大可替琼玛和其他同志的安全担心了。他见到那些审问官假装的礼貌,听到那套好像一刺一挡的击剑游戏一般的阴险的问话和闪烁的回答,就不由得烦恼起来;同时门外那个卫兵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也觉刺耳得使人不能忍耐。
亚瑟抽回他的两手,簌簌发抖。
“你要是问这一类的话,我是不回答的。”
“琼!”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那声音似乎并不是他的,“琼!”
“你愿意回答我吗?”
“我在这儿等了半个钟头了。他们说你四点钟就可以出来的。亚瑟,干吗你这样瞪着眼看我?出了什么事情啦?亚瑟,你碰到了什么啦?站住!”
沉默。
亚瑟已经转过身子,慢慢地走到街上去,仿佛忘记有她在身边似的。她被他这种神态吓坏了,追过去用手抓住了他的臂膀。
“你在骗我,”上校厉声说,他显然有些沉不住气了,“没有人可以不经介绍就加入一个团体。你曾向谁表示过你要入党的愿望?”
“亚瑟!”
“没有谁,是我自己愿意加入的。”
他停了下来,抬起一双迷惑的眼睛朝她看了看。她把自己的臂膀插进他的臂弯里,两个人默默地向前走去。
“是谁劝你入党的?”
“听我说,亲爱的,”她温和地开始说,“你千万不要为了这桩倒霉事情弄得自己这么神魂颠倒。我也知道这是叫你非常难受的,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的呀。”
“对于这一桩事情,我曾经详细考虑过,而且凡是能搜集得到的有关书报,我也都读过,从而我得出了我自己的结论。”
“什么倒霉事情?”他还是用那种迟钝的声音问。
“第一,你是一个外国人,怎么会牵连到这种事情里面去呢?”
“就是波拉那封信的事。”
“我并没有打算掩蔽自己的意思。你想知道些什么?”
亚瑟一听到这个名字,脸上就痛苦地抽搐起来。
“老实告诉你吧,证据已经落在我们手中,证明你跟这个团体有更密切的关系,不仅是读他们的书报而已。坦白承认是对你有利的。无论怎样,事情的真相一定会水落石出的。你会看出来,用遁辞和否认来掩蔽自己是毫无用处的。”
“我总当你还没有听到这桩事,”琼玛继续说,“可是我想他们已经告诉了你。波拉竟会异想天开干出这样的事来,一定是完全发疯了。”
“如果你让自己继续使用这一类词句,你要后悔的。”上校要他注意,但是亚瑟并没有回答。他就又继续说道:
“这样的事……?”
“如果你不准我说‘不能够’,那么,是我不愿意。”
“那么,你还没有知道这事吗?他曾经写出一封可怕的信,说是你说出了轮船的事情,所以他才被捕。当然,这是荒谬透顶的话,凡是知道你的人都会看得出来,只有那些不知道你的人才会被它激怒。我现在特地跑来接你,实在就为了这桩事情——我是来告诉你的:我们团体中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他信里面的话。”
“勃尔顿先生,你在这儿是不可以说‘我不能够告诉你’这句话的,你有回答我的问题的义务。”
“琼玛!但这是……这是真的!”
“那我不能够告诉你。”
她慢慢地从他身边退缩开去,寂然不动地站着,眼睛睁得大大的,阴沉沉地充满了恐怖,脸色白得就跟她脖子上的丝围巾一样。一片冰冷的沉默仿佛一阵巨浪冲过他们两人的四周,将他们冲进另外一个世界里,跟街上的人和一切活动完全隔绝了。
“从你房间里抄出的那几份报纸,是从哪儿得来的?”
“是的,”他终于低声说,“那轮船的事情……我曾经说过;而且我还说出了他的名字……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怎么好呢?”
“当然知道。”
他突然清醒过来,看见琼玛站在他面前,又看见她脸上那种异乎寻常的恐怖。是的,当然,她一定以为……
“当你读它的时候,你知道你是在构成一种违法行为吗?”
“琼玛,你不明白!”他突然迸出这句话,同时向她凑近,但她发出一声尖叫急忙避开了。
“是的,我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
“不要碰我!”
“我想,你曾读过那种报纸吧?”
亚瑟猛地一下抓住了她的右手。
“我知道那是一个政治团体,他们在马赛出版一种报纸,在意大利境内发行,目的是鼓动人民起义,把奥地利的军队赶出国境。”
“听我说,看上帝的面上!这不能怪我,我……”
“现在,勃尔顿先生,你知道关于青年意大利党的事情吗?”
“放开,放开我的手!放开!”
亚瑟预料自己要受到威吓、侮辱和谩骂,早就准备好了要用庄严和忍耐的态度对付他们,可是他竟意外地失望了。上校的态度虽然很矜持,很冷淡,而且打着官腔,却非常有礼貌。他提出了关于姓名、年龄、国籍和社会地位等照例的问题,亚瑟都回答了,这些答话也一一被记录下来了。亚瑟正有些厌倦和不耐烦,这时上校问他:
随即,她的指头从他手里挣脱了,而且就用她脱空了的手打了他一个耳光。
一天,一个士兵开了牢房的门锁,向他喊着:“出来,打这儿走!”亚瑟问了他两三个问题,所得到的回答只是“不准说话”几个字,他只得听凭命运的摆布,跟着那个士兵穿过迷阵一般的多少带点儿霉味的许多院落、走廊和楼梯,走进一个又大又光亮的房间,只见一张铺着绿呢、堆满公文的长条桌后面坐着三个穿军服的人,正在懒洋洋地聊天。他一进去,他们就立刻装出一副正经的神气。其中最年长的一个,显得阔绰时髦的样子,留着灰色络腮胡子,穿着上校制服,用手向桌子那边的一张椅子指了指,然后开始了最初的讯问。
一阵雾也似的东西遮住了他的眼睛。一时,他除了琼玛那张惨白而绝望的脸和她那只在衣裙上狠命揩擦的右手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后来,白天的光亮恢复了,他四面一看,发觉他一个人留在那儿。
亚瑟被解进港口那个中古时代的巨大堡垒里去了。他觉得牢狱生活还可以忍受。他那间牢房又暗又湿,很不舒服,但他是在波尔勒街一个旧宅里长大的,因而所有这些空气的不流通、老鼠,或者臭味,对他都并不是新奇的东西。牢里的食物很恶劣,分量也不够,但是詹姆斯很快就获得当局的许可,从家里送一切生活必需品给他。他是孤零零地关着的,尽管看守对他的监视并不像他所预料的那么严,却始终得不到关于他被捕原因的任何解释。虽然这样,他还是一直保持着进来时那种平静的心境。牢里不许看书,他只得拿祈祷和虔诚的默念来消磨时光,不焦不急地静待事态的进展。
[1]指不合时代的豪侠精神。堂吉诃德是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1547—1616)所著小说《堂吉诃德》的主人公,因为中了中世纪骑士小说的毒,把自己用破旧的盔甲和长矛武装起来,骑了瘦马想出去干大事业,打抱不平,结果弄得到处碰壁,闹了许多笑话。上校以此来讥讽亚瑟对自己事业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