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桌旁坐下来,气咻咻地喘息着,两手托住前额。随后他又站起来,走到洗面台前,拿一壶冷水浇了自己的头和脸。他很平静地走回来,坐下来思索。
他丢掉了铁锤。“这么容易!”他说着,掉转身子,“我以前真是蠢呀!”
他之所以会遭受这么许多羞辱、刺激以及绝望的痛苦,原来都是为了这些东西——为了这些虚伪而卑鄙的人和这些不会开口、没有灵魂的神道;假使他用一条绳子把自己吊死了,真的,那就单单为了有这么一个教士是说谎的东西,好像所有别的教士并不都是说谎的东西似的!好吧,所有这一切都滚蛋了;现在他聪明起来了。他要摆脱这些毒虫,再开始新的生活。
随着一阵喀喇喇的响声,他突然清醒过来,站在那个空底座前面,手里仍旧拿着那柄铁锤,神像的碎片在他脚跟前撒满一地。
码头上停泊着许多货船;将自己藏在一个船里,偷出港去,是一桩很容易的事情;这样,他就可以渡过海到加拿大,到澳大利亚,到开普殖民地[1],或是到随便什么地方去。随便到什么国家都没有关系,只要它是离得远远的;至于在那边的生活,他可以看情形,如果不合适,他还可以设法换到别的地方去。
疯狂的笑从亚瑟的嘴唇上消失了。他从桌上抓起了那柄铁锤,奋身向那耶稣蒙难像扑过去。
他把他的钱袋拿出来。里面只有三十三个玻里[2],可是他那只表很值钱,可以帮他一些忙。无论如何都不要紧——他总有办法克服困难。但是他们,这些家伙,一定要寻他,一定会到码头上去查问。不,他必须布一些疑阵,好让大家当他已经死了;这么一来,他就可以自由自在——自由自在。他想到将来勃尔顿一家寻找他尸体的情形,不禁对自己轻轻发笑。这是一出多么可笑的滑稽剧啊!
他走出来,砰的将门带上。“现在又得去对付楼底下那个歇斯底里的了,”他一面放重脚步匆匆走开去,一面喃喃自语着,“那边准又在淌眼泪呢!”
他拿过一张纸,把他心里首先想到的几句话写在上面:
“这太荒唐了!”詹姆斯终于停住了步说,“看来今天晚上你是激动得不可理喻的了。像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好跟你谈正经事呢!明天吃过早饭你上我那儿去吧。现在你不如上床去睡觉。晚安。”
我相信你跟相信上帝一样。上帝是一个泥塑木雕的东西,我只要一锤就把它敲得粉碎;你呢,却一直拿谎话欺骗我。
但是,他这个要求简直等于请耶稣雕像自己从底座上走下来。亚瑟对于他的规劝或训诫再也不理会了;他就只是笑,笑,无止境地笑。
他折起了那张纸,写上蒙泰尼里的姓名,又拿过一张纸来,在中间横写满一行大字:“到达森纳船港去找我的尸体。”然后他戴上帽子,走出房间。当他经过他母亲的肖像时,抬起头来看了看,笑了一声,耸耸肩膀。她,也一样,曾经欺骗了他。
“活像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他喃喃自语着,转过身,轻蔑地耸了耸肩膀,很不耐烦地在房间里一来一去地踱起步来,“真的,亚瑟,你比裘丽亚还不如了;喂,不许再笑!我不能在这儿整夜侍候你。”
他轻轻溜过走廊,悄悄地拉开门闩,走到那宽大、黑暗而且发出回声的大理石楼梯上。当他向下走时,好像有一个漆黑的深坑正在底下张开着大口。
但是什么回答也没有,就只一阵接着一阵的狂笑,笑得那么响,那么厉害,弄得詹姆斯也不由得怀疑起来:这种轻狂里面是否还有其他更加严重的成分。
他穿过院子,小心地把脚步放轻,怕惊醒了睡在底层的吉安·巴第士达。在后面那个堆放木柴的地窖里,有一个铁栅栏的小窗,是朝河边开的,离地面不到四英尺。他记得那生锈的铁栅栏有一边已经坏了,只要稍微推一下,就可以推出一条很宽的缝隙来让他钻出去的。
“亚瑟!”轮船公司的老板一面板着面孔站起来,一面大叫,“你这样轻狂的态度,真叫我大吃一惊!”
那铁栅栏很牢固,把他的手也擦伤,袖子也划破了,但这都算不了什么。他向着街道两头张望了一下,看不到一个人影,只见那条河,那条丑恶的壕沟,漆黑而沉静地躺在两道笔直的泥滑的堤岸中间。他想起自己没有经历过的那个世界,可能是一个阴暗的洞穴,但是比起现在正要离开的这个角落来,绝不会更加卑俗、更加污浊。如今再没有什么值得惋惜、值得回顾的了。这是一个有毒而腐臭的小天地,里面有的是卑鄙的谎言和笨拙的欺骗,有的是这种臭气熏天的小阴沟,浅得连个人也淹不死。
亚瑟突然将头往背后一仰,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
他沿着河岸走去,走到美第奇宫[3]旁边的一个小广场上了。这儿就是不久之前琼玛那么眉飞色舞、张开两臂跑来迎接他的地方。这儿就是那一道下到壕沟去的潮湿的石级。隔着这条污水,那个堡垒正显出一副怒容。他过去从来不曾注意到它是这么丑恶、这么卑劣的。
“滑稽?”詹姆斯把椅子从桌旁移开一点,坐在那儿对他瞠视着,吓得连脾气也发不出来了,“滑稽!亚瑟,你发疯了吗?”
他穿过一些狭窄的街道,走到达森纳船港了,他脱下帽子,把它扔到水里。他想,他们来寻找尸体的时候当然会发现它的。然后他沿着港岸走去,一路苦苦地想着下一个步骤应该怎么办。他必须设法躲到某一艘船上去,但这一桩事是不大好办的。唯一的机会就是走到那条古老的美第奇长堤上去,一直走到尽头。那边尖角上有一家下等酒馆,总可以找到一个水手去向他行贿。
“你……你……想,”亚瑟轻轻地说着,支支吾吾的怪口吃的样子,“这……这一切……不是都很……很滑稽吗?”
但是船港的门紧闭着。他怎么过去,并混过海关人员的查验呢?想要买通他们,在这深更半夜放过一个没有护照的人,身边的钱是无论如何不够的。何况他们也许要认出他来。
亚瑟抬起头,一切的生命和表情都从他脸上消失掉了,它变得像一个蜡制的假面具。
当他经过那“四个摩尔人”[4]的铜像时,一个人影忽然从船港对面的一幢老房子背后闪出,一直向桥这边走过来。他立刻躲到铜像后面浓黑的阴影里去,在黑暗中蹲下来,从铜像底座的拐角小心窥探着。
“自然,我亲爱的老弟,”詹姆斯过了一会儿接下去说,“这一段故事是使大家都很不愉快的,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家绝口不把它说出去。当初你母亲向我父亲忏悔她堕落的经过时,他老人家很慷慨,并没有跟她离婚,只是要求那个把她引诱坏了的男人立刻离开国境;所以,你知道的,他就到中国传教去了。后来他回国,我是竭力反对你去跟他发生任何关系的;可是我父亲临终的时候,竟答应让他教你读书,只要他永远不想跟你母亲再见面,这一个条件,说句公道话,我相信他们两个都是忠实遵守到底的。这原是一桩伤心的事情,可是……”
这是一个柔和的春夜,天气温暖,星光灿烂。水拍打着港湾的石堤,在那石级旁边荡漾着柔和的涡纹,发出一种像是低笑的声音。近处有一条铁链在缓慢地来回晃动,吱吱作响。一架巨大的铁的起重机昂然而凄寂地矗立在一片昏茫中。那几个戴着锁链挣扎着的奴隶形象,黑沉沉地映在一片繁星密布的天空和珍珠色的云圈上,正在对他们悲惨的命运作徒然的激烈抗议。
詹姆斯停了一停,要看看他这几句好言好语在亚瑟身上产生了什么效果,但亚瑟丝毫没有动静。
那个人跌跌撞撞沿着港岸走过来,嘴里哼着一支英国小曲。那显然是个水手,刚刚从什么酒店里痛饮回来的。四周看不见一个旁的人。等那个人走近来时,亚瑟站了起来,走到路当中去。那个水手咒骂一声,把小调儿截断了,突然收住了脚步。
“亚瑟,”詹姆斯用比较温和的语调开始说,因为现在裘丽亚不在旁边听了,“我抱歉得很,这桩事情竟至揭穿了。其实你是无需知道的。好在都是已经过去了的事,我看到你的态度能够这样镇静,心里高兴得很。裘丽亚是有点儿……有点儿激动了;女人家总是……无论如何,我是不会使你太难堪的。”
“我想跟你说几句话,”亚瑟用意大利语对他说,“你懂得我的话吗?”
她撩起了裙子,走出去了,詹姆斯就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回到桌旁原来的座位上。亚瑟仍旧坐在那儿,一动都不动,一声也不响。
那个水手摇摇头。“跟我说这种土话是没有用的。”他先用英语说;接着又换成拙劣的法语,很不高兴地问:“你做什么的?干吗不让我过去?”
“我看他有些呆了呢。”她低声说。
“别在这亮地儿待着,咱们过去一下,我要跟你说几句话。”
裘丽亚抬起眼睛,朝她丈夫望了望,然后回过来望望亚瑟,见他正默默地瞠视着地板。
“哦!你打得好主意?不在亮地儿待着!大概你身上什么地方有一把刀吧?”
“喂,裘丽亚,这就得了。现在就下楼去吧,时候不早了。我还有点小事要跟亚瑟谈一谈,那是你不会感兴趣的。”
“不,不,朋友!难道你还看不出我是要你帮忙的吗?我要酬报你的。”
亚瑟的眼光顺着那张纸慢慢地往下移,看过了他母亲签名的那几个颤抖的字,底下就是刚劲有力的熟识的“罗伦梭·蒙泰尼里”的签名了。他对那个签名瞠视了一会儿,然后,一句话不说,重新折好那张纸,把它放在桌上。詹姆斯站了起来,拉住他太太的臂膀。
“哦?什么?身上穿得倒像个花花公子……”那水手又换了英语说了。接着他走进那阴影里,身体靠在铜像底座的栏杆上。
她从她口袋里掏出一个皱了又皱的纸团,隔着桌子向亚瑟扔过去。亚瑟把它摊开来,上面的字迹是他母亲的亲笔,日期是他出世前四个月,原来是他母亲写给她丈夫的一张忏悔书,下面有两个人签名。
“好吧,”他又换上那套可怕的法国话了,“你想要什么?”
“呸!詹姆斯,我们这样婆婆妈妈,到现在也已经够瞧的了!本来是个小杂种,居然冒充家里人……现在也该让他知道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一个天主教教士养的私生子,凭什么要我们来负担呢?这儿……去瞧去吧!”
“我想要离开这儿……”
“嘘,嘘!别提那些个,亲爱的!”
“啊哈!想要偷坐轮船哪!要我把你藏起来,是不是?我想你一定是犯了什么案子了。拿刀戳了人,是不是?就好像那些外国人!那么你想上哪儿去呢?我看不见得是要上警察局吧?”
“啊,没有关系的,是不是?好吧,詹姆斯,我想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明白你能希望他这一种人怎样来报你的恩了吧。我早就告诉过你,你那一片好心会得出什么结果,好心用在那种天主教的投机女人以及他们的……”
他醉意朦胧地大笑起来,一只眼睛向亚瑟眨眨。
“没有……关系?”詹姆斯愕然地重复了一句,他的太太却冷笑一声站起来了。
“你是哪条船上的?”
“当然,你们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办吧,”亚瑟一动不动地慢吞吞说道,“不管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加洛达号——打莱克亨开到布宜诺斯艾利斯[5]的;从这儿装油去,从那儿装皮革回来。它就停泊在那儿。”——说着他向长堤那一头指了指——“一艘破旧不堪的老家伙!”
裘丽亚唰的折起了手里的扇子,将它横放在膝上,尖刻地说:“怎么?亚瑟,除了一声唔之外,你总还可以费心开开口吧?”
“布宜诺斯艾利斯……好的!你能把我带到船上不论什么地方藏一藏吗?”
“唔?”亚瑟又重复了一遍。
“你出多少?”
“可是,我准知道你会明白的,”詹姆斯接着说道,“像我们这样一个大家都极尊敬的家庭的好名声,如今有人使它公然蒙羞受辱,我是绝对没有办法再把这个人留在家里的。”
“不很多,我只有几个玻里。”
亚瑟的眼光慢慢转到他母亲的画像上,随即又收了回来,但是他没有开口。
“不行。比五十少了不行……那还算便宜的呢……像你这样一个花花公子……”
“现在,我也不来深责你,”詹姆斯接下去说,他看见亚瑟当时那么一副厌倦到无可奈何的神气,已经不由得把语气放软些了,“我很愿意相信,你是给坏朋友带坏了的,而且也要原谅你年纪太轻,没有经验,而且你是生成那么一种……呃……呃……鲁莽而又……呃……容易冲动的性格的,这些恐怕都是你的母亲遗传给你的。”
“你说我花花公子是什么意思?如果你喜欢我这套衣服,我可以跟你换,可是我只有这么点儿钱,不能多给了。”
“唔?”亚瑟重复说。
“你那儿还有一只表哩,拿来。”
他停住了。
亚瑟掏出一只女用的金挂表来,上面的花纹和珐琅都很精致,表壳后面刻着“G.B.”[6]两个缩写字母。这是他母亲的东西——可是事到如今,还顾得到这些吗?
“我觉得这是我的义务……我的痛苦的义务……来很认真地跟你谈谈你那种非常的行为:你结交那一批……呃……目无法纪、杀人放火的匪徒……以及……呃……那一批声名狼藉的败类,我相信,这或许是由于你的愚蠢,不一定是由于你的堕落……”
“哟!”那水手急速瞥了一眼说,“不用说,是偷来的啦!让我看看!”
勃尔顿先生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喉咙,抹了抹他那本来已经很整洁的胡子,然后才把那一番小心准备好的话重新开起头来。
亚瑟急忙缩回他的手。“不,”他说,“得等到上了船再给,没有上船可不行。”
亚瑟慢慢地走到床沿上坐下来。“唔?”他疲乏地说道。
“倒看你不出,竟不是一个傻瓜!可是我敢打赌,你一定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对不对?”
“胡说八道!”裘丽亚尖刻地打断了他,“他向来就是这样做作的;这是因为他没有脸见我们。你过来坐下,亚瑟。”
“那不关你的事。啊!巡查来了。”
“你是怎么回事啊?”他突然记起了亚瑟是刚刚从一种传染病温床里面出来的,所以急切地问,“不是生了什么病吧?你那样儿很像在发烧。”
他们在铜像背后蹲下来,等那巡查走过去,然后水手站起来,要亚瑟跟在后面,自己却一路傻笑着向前走去。亚瑟默默地跟着他。
亚瑟说话的声音是奇特而含糊的,带着一种精神恍惚、语无伦次的样子。詹姆斯吃惊地向周围看了一看。
那水手领着他重新回到美第奇宫旁边那个不方不圆的小广场上,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站住了,满口含糊地低声嘱咐道:
“今天晚上我不能听你们谈;我……我不舒服,我头痛……改天再谈吧。”
“等在这儿。再向前走就要给那些兵看见了。”
勃尔顿先生先给他太太安排了一把椅子,自己也坐下来,小心地拉拉他那两条笔挺的裤脚管。“裘丽亚和我,”他开始说,“觉得我们有义务跟你认真谈一谈关于……”
“你干什么去?”
“你们有什么事?”亚瑟打断了他。他用手扳住门站在那儿,好像一只落在陷阱里的野兽似的,对着他们偷偷地从这个看到那个。可是詹姆斯很迟钝,裘丽亚是气昏了,都没有注意到他那种神色。
“给你弄几件衣服来啊。你袖子上净是血点子,我不打算就这样子带你上船的。”
“才四分钟呢,亲爱的。”詹姆斯温和地纠正了她,跟在他太太的粉红缎长裙后面踏进房里,“不过,亚瑟,我说你也确实应该更有……礼貌一点,如果……”
亚瑟低头看看那给窗上的栅栏划破的衣袖。上面果然有几滴血,是那只擦破了的手给染上的。显然那个水手把他当做一个杀人犯了。好吧,随他去怎么想都没有关系。
“亚瑟,说好了叫你坐着等我们,我想这一点儿事情你总会依允的吧。”裘丽亚一边说,一边怒冲冲地走进房里,“让我们在门口侍候上半个钟头,看来你还认为这是应该的……”
过了一会儿,那个水手回来了,得意洋洋地夹着一捆东西。
亚瑟向四面一望,看到一切都藏放好了,就把门打开。
“换吧,”他低声说,“手脚快点儿。我得赶快回船去,那个犹太佬跟我讨价还价,耽误了我半个钟头。”
“亚瑟!”这一回是詹姆斯的声音,门的把手被他不耐烦地摇动着,“你睡着了吗?”
亚瑟依着他的话,但是刚一接触到那些旧衣服,不免起了一种本能的厌恶,有点缩手缩脚。幸而衣服虽然质料粗,却还干净。等穿好新装走进光亮里,那水手凝着朦胧的醉眼打量了一番,便庄严地点头称许了。
他团起那条撕破了的床单,丢进抽屉里,匆匆地抚平了床铺。
“行了,”他说,“这儿走,不要作声。”亚瑟抱着换下的衣服,跟着他曲曲折折地穿过许多蜿蜒的沟渠和幽隘的小弄;这地方就是从中世纪直到现在的一个贫民窟,莱克亨的居民管它叫“新威尼斯”的。那些破旧的房屋和污秽的院场中间,偶尔可以看见一座阴森森的旧宫殿,孤零零地夹在两条臭水沟之间,那种神气仿佛是要竭力保持它昔日的尊严,而又明知这种努力是全然无望似的。至于那些狭窄的街道,他知道其中有几条是小偷、杀人犯和私贩子的著名巢穴,其他的,虽然不是藏垢纳污的地方,却是穷得怕人的。
“亚瑟,开门啊,我们等着呢。”
在一座小桥旁边,那水手停住了脚,向四面探望一下,看见没有人,才走下一道石级,走到一个狭窄的埠头上。桥下停着一只肮脏破烂的旧船。那水手厉声命令亚瑟跳进船里去躺下,随后他自己也在船里坐下来,开始向港口那边划过去。亚瑟一动不动地躺在那潮湿的漏水的船板上,藏在水手扔到他身上的一堆衣服里面,向外窥视着那些熟识的街道和房屋。
他站起来,喘着气。
不久他们穿过了一座桥,驶进那条作为堡垒壕沟一部分的河道。巨大的围墙从水面上升起来,底部很宽,向上愈来愈窄,直到那个阴惨惨的尖顶为止。不过几个钟头之前,这堵围墙对他还是多么不可逾越,多么可怕的东西!现在……他躺在船底轻轻笑起来。
“亚瑟!”
“不要响,”那水手低声说,“把头盖起来!快要到海关了。”亚瑟拉些衣服把头盖起来。小船向前滑了几码路,就在一列用铁链系住的桅杆前面停住了,原来那些桅杆横在河面上,把那堡垒围墙和海关之间的一段狭窄通路堵住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关员打着呵欠走出来,到岸边俯下身子,手里拿着盏风灯。
门上传来一阵敲打声。那条撕下来的布条从他手里落到地上,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屏住气倾听着。门上的把手转动了一下,接着裘丽亚的声音就叫了:
“对不起,护照。”水手把他的正式证件递过去。亚瑟在衣服底下闷得受不了,屏住呼吸倾听着。
他将床单从床上拉下,发疯似的急忙撕下了一条。脚步声音响上楼梯来了。不,那布条太宽,它会抽不紧的,而且还得打一个活结。脚步声音愈来愈近,他的动作也愈来愈急;血液在太阳穴里冲撞着,在耳朵里轰响着。快些——快些!啊,上帝!再给我五分钟啊!
“你回来得真是时候哪,半夜三更的!”那个关员埋怨着,“在岸上玩得挺痛快吧。船里是什么东西?”
他向房间四周拼命寻找,在一个小碗橱里,放着他母亲的针线筐,里面一定有剪刀,他可以拿它来铰断喉管。不,床单和钉子比较靠得住,只要他还有时间。
“旧衣服。捡便宜捡了来的。”那水手拿起一件背心来给他看看。那关员放低了风灯,弯着身,眯起眼睛朝船里看了看。
前门的铃尖锐地震响,把他吓了一跳,气喘喘地将两只手护着喉咙。他们已经回来了……他坐在这儿做梦,让宝贵的时光白白溜过去了……现在他可得去看他们的嘴脸,听他们的恶声……让他们去嘲笑、批评了。啊,要是有一把小刀就好了……
“行了。去吧。”
他在床沿上坐下来,两臂交叉着伏在床栏上,把头伏在臂膀上面。时间还很充裕;他的头可痛得厉害——似乎脑髓中心在作痛;一切都无聊极了,愚蠢极了……简直没有丝毫意义……
他掀起了障碍物,小船就缓缓地滑进那黑沉沉的、波澜起伏的港口里了。过了一段路,亚瑟推开衣服坐了起来。
街上的人还是那么在嘻笑!什么都没有变动,跟他活着的时候是一样的。他身旁的一切日常琐事,并不因为有一个人的灵魂,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灵魂被毁灭了而发生丝毫的变化。一切都会跟从前一模一样。喷水池里的水还是在迸溅,屋檐下的麻雀还是在叫,就像它们昨天那个样子,而明天也还是这样。可是他,他却死了——完完全全死了。
“就是这只船,”那水手默默地划了一程之后低声说,“你紧紧地跟着我,一点不要出声。”
亚瑟把信放下,叹了一口气:这桩事情的确要使神父难受。
水手爬上那个黑色大怪物的一边,一路低声嘟哝着,怪这个初次航海的人手脚不灵便,其实亚瑟天生很敏捷,不像别的人处在他这地位时那样笨拙。他们安全地上了船,就小心地从一堆堆黑糊糊的索缆、机器中间爬过去,终于到了一个舱口跟前,那水手轻轻把盖板揭开来。“从这儿下去!”他低声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罗·蒙
那舱洞里不仅潮湿、黑暗,而且肮脏不堪。最初,亚瑟嗅到那生皮和脂油发出的臭气,就感觉窒息难受,本能地向后退缩。后来,他记起了“惩罚牢”,就耸了耸肩膀,走下梯子。生活似乎到处都是一样的:丑恶,腐朽,充满着毒虫,到处是可耻的阴私和黑暗的角落。然而生活终究是生活,他必须尽量去利用它。
我的亲爱的孩子:我不能在你释放的一天见到你,觉得非常失望;我被人请去看一个临死的人,不到深夜是回不了家的。明天一清早你到我这儿来吧。匆此。
过了几分钟,那水手回来了,手里拿着几件东西,亚瑟在黑暗里看不清楚是什么。
亚瑟站起来,照着老习惯在胸前划一个十字。他走近桌旁,看见桌上放着一封写给他的信,是蒙泰尼里的笔迹,用铅笔写的:
“现在,把表和钱给我吧。快些!”
他走近了壁龛,跪在耶稣蒙难十字架前面。“全能的慈悲的上帝啊……”他开始大声祷告,可是念了这句就停住了,念不下去了。实在的,世界已经变得这样乏味,还有什么值得祈求或诅咒呢?而且,从没有受过这种痛苦的主基督,怎能了解这种痛苦?他只不过像波拉一样被人家出卖罢了,却从来不曾因受骗而出卖别人。
亚瑟利用那黑暗,居然给自己留下几个钱。
窗子上面恰好钉着一枚大钉,这就可以了;可是它必须钉得很牢,要能够载得起自己的体重。他爬到椅子上把钉子摇了摇,不十分牢,就又跳下来,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铁锤。他把钉子敲进去一些,正要从床上拉下一条床单来,忽然记起还没有祷告。这怎么行呢,一个人临终的时候是必须要祷告的,每一个基督徒都这么做,他们甚至还给临死的人编了一种特别祈祷文呢。
“你得给我拿点什么吃的来,”他说,“我饿得很。”
他想要自杀,并不曾下过什么决心,实在也没有好好想过,只觉得这桩事情已经十分明显而无可避免。他甚至对于采取哪一种死法也没有打定主意,只觉得最要紧的是把这件事赶快做了——把它做了并且忘掉了。他房间里并没有武器,连一把小刀也找不到;不过,那没有关系——一条毛巾就行了,或者拿床单撕成布条也行。
“我已经带来了,就在这儿。”水手递给他一把水壶、几块硬饼干和一块咸肉,“现在,你记着,明天早晨关员来查船的时候,你得躲在这只空木桶里边,像只小耗子那样,一点也不要出声,直到我们出海为止。到了可以出来的时候我会来叫你的。还有,千万别让船长看见,给他捉住……旁的没有什么了!饮料放好了吗?晚安!”
这样他已经走到尽头了。再没有什么要想念、要烦恼的了;只要把那无用的生之意识摆脱掉,就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不过,这总有点像是一种愚蠢的、无谓的事情。
舱口关上了,亚瑟就把那壶珍贵的“饮料”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爬上一个油桶去吃他的咸肉和饼干。吃完了,他就在那肮脏的地板上蜷起身子躺下来,准备生平第一次不做祷告就睡觉了。黑暗中有许多老鼠在他的周围奔来窜去;可是不管它们怎样不停地吵闹,也不管那条船怎样摇晃,那使人作呕的脂油臭味怎样厉害,明天的晕船会使他怎样担心,都不能使他醒过来。这一切他都不管了,就像昨天还当做神来崇拜的那些打碎了的庄严扫地的偶像一样,用不着管了。
他上楼到自己房间里。他被捕以后,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改变:蒙泰尼里的画像还是放在他原来搁着的地方,耶稣蒙难十字架也和以前一样立在壁龛里。他在门槛上略停一停,仔细听了听,屋子里非常静;显然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他轻轻踏进房间,锁上了门。
[1]今南非境内包括开普敦及其邻近地区,1806—1910年间为英国殖民地。
“谢谢你,我什么也不需要;她回来时你可以告诉她,说我还没有睡。”
[2]意大利当时的银币。
“先生,女主人叫我问你,你要不要吃点晚饭;又说她希望你坐着等她,因为她一定要在今天晚上跟你谈谈。”
[3]美第奇家族在15—18世纪曾是佛罗伦萨的统治者,这一家族世袭托斯卡纳大公爵,产生过三个教皇。
亚瑟一看他的表,还只九点钟。啊,很好!他会有时间……有很多的时间……
[4]在托斯卡纳大公爵科西莫·美第奇(1519—1574)的纪念碑底座上有四个被绑着的摩尔人铜像。
“主人们都出去了,先生。”他说着,就对亚瑟那一身不整洁的衣裳和那一头蓬乱的头发细细端详起来,“他们是跟女主人一起去赴晚会的,怎么也得到十二点左右才回来。”
[5]阿根廷的首都,南美第一大城。
亚瑟在波尔勒街那所大厦的前门按铃时,天色早已黑了。他记得自己刚才曾在街道上游荡,但是在哪儿,为什么,有多久,他都想不起来了。裘丽亚的仆人开了门,打着呵欠,对着那张憔悴的没有表情的脸意味深长地咧起嘴来。他看见小主人坐了牢回家,竟像一个“酒醉糊涂”的叫化子,觉得是桩很好玩的事情。亚瑟向楼上走去。到了二楼,他遇见吉朋斯从上面下来,还是那么一脸自高自大、瞧不起人的神气。亚瑟含含糊糊地向他敷衍了一个“晚安”,就想从他身边擦过去,但吉朋斯并不是一个肯轻易让你擦过去的人。
[6]亚瑟母亲的姓名葛兰第斯·勃尔顿(Gladys Burton)的首字母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