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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于是圣体龛里的那块东西又回答了:

“啊!亚瑟,亚瑟!还有比这更大的爱呢!如果有人牺牲了他最心爱的人的生命,那不是比这更大吗?”

“谁是你最心爱的人?事实上绝不是我。”

“你当时不已经抉择好了吗,怎么现在后悔起来了?难道你的心愿还没有满足吗?看看那些走在阳光底下满身绸缎和金绣的人吧:为了他们的缘故,我才被埋进那漆黑的深坑。看看那些撒玫瑰花的孩子们吧,听听他们那甜蜜的歌声吧:为了他们的缘故,我才嘴里塞满泥土,那些玫瑰花也是由我心泉涌出的血染红的。看看那些跪下来喝你袍角上滴下来的血的人们吧:我的血就是为他们流的,就是为了解救他们的焦渴而流的。因为《圣经》上写着:倘如一个人为他的朋友们牺牲生命,那就没有人能比他有更大的爱了。”

他还想要开口,但他的话却在舌头上冻住了,因为唱诗班的歌声正从他和圣体龛上头掠过,好像一阵北风吹过结冰的池溏,把它们吹得寂然无声了。

于是水晶罩里的那块东西回答他了,那鲜血淋淋漓漓地一面滴着一面说起话来了:

他把肉体交给弱者去充食物,他把鲜血交给愁人去当饮料,他说:“拿住我给你的杯子,来吧,你们都来喝。”

难道你真的睡熟了吗,亲爱的儿子?你竟永远不醒了吗?难道那个坟墓竟这样爱惜它的胜利,树下那个漆黑的深坑竟一点都不肯放松你了吗,我心爱的人啊?

喝吧,基督徒们;喝吧,你们大家都来!这不是属于你们的吗?为了你们,红的血河染污了草地;为了你们,活生生的肉被烫焦了,被撕下来了。吃吧,吃人的生番;吃吧,你们大家来!这是你们的盛筵,也是你们的“欢宴”,[5]这是你们狂欢的日子!赶快来吧,赶快赴宴吧;加入这个行列,和我们一起前进吧;女人们和孩子们,青年们和老人们,快来分享这美味的人肉吧!快来斟满这血酒,趁它还红的时候喝下去吧;拿这肉体去吃吧——

啊,对他喊得响些呀,也许他是睡熟了!

啊,上帝,这是堡垒!那含怒的、褐色的堡垒,它那快要坍塌的垒墙和塔楼,阴沉沉地盘踞在光秃秃的山坡上,怒目俯视着在尘土高扬的路上迅速向前扫过的行列。那活闸门的铁齿已经落下来封住大门的口了;堡垒就像一只野兽蹲在山坡上看守着它的牺牲。但是,它的牙齿无论咬得怎样紧,将来还是要被打破,被劈开的;那个院子里的坟墓还是要吐出它肚里的死人来。因为那个基督徒的群众正排列成威武的队伍前进,要去享受他们那顿神圣的血餐,正如一队饥饿的田鼠去抢食落穗;他们的喊声是:“给啊!给啊!”他们绝不肯说“已经够了”的。

啊,这再也不能忍受了!那位坐在天堂的黄铜宝座上的上帝,他那两片染满了鲜血的嘴唇微笑着,俯视着苦难和死亡,难道这还不够受吗?还非要再加上这一套赞美和祝福的嘲讽不可吗?基督的肉体啊,你为了拯救人类而撕毁了;基督的鲜血啊,你为了替人类赎罪而流尽了;难道这还不够受吗?

“你还不能满意吗?我就是为这些人牺牲的,为了要那些人活下去,你已经把我毁灭掉了。现在你瞧吧,他们每一个人都编入了行列,他们不肯散队了。

赞颂、致敬和欢呼,光荣、功德及祝福,全部归于圣子及圣父。

“这就是基督徒,也就是你那上帝的追随者所组成的军队,他们是个巨大的强有力的队伍。他们的前面有烈火要吞食一切,他们的后面有火焰遍地焚烧;他们前面的土地像伊甸乐园,他们后面的土地是一片荒野。是啊,什么东西都逃不过他们的。

仿佛奏凯而旋一般,唱诗班的声音愈来愈高:

“啊,回来吧,回来吧,亲爱的,因为我对我的抉择已经后悔了!回来吧,我们可以一起悄悄地躲开,躲到一个黑暗而清静的坟墓里面去,使得那支吃人的军队永远找不到我们;我们可以在那里面躺下来,互相搂抱着,然后睡啊,睡啊,一直睡下去。这样,那队饥饿的基督徒就会冒着无情的烈日打我们的头顶上走过;哪怕他们大叫要喝人的血,要吃人的肉,我们也只会隐约听到他们的喊声;他们尽可以走他们自己的路,我们尽可以留下来永远休息。”

院子里的草遭到人们的践踏染成红色了,统统都红了,竟有那么多的血!那血从面颊上滴下来,从被打穿的右手上滴下来,从受伤的胁部像一道又热又红的瀑布那样涌出来。竟连一绺头发也浸在血里了……湿漉漉的在额头上粘成了一块饼——啊,那是临死时淌出的汗,那是由可怖的痛苦煎逼出来的!

于是那圣体龛里的东西又回出话来:

他向圣体龛子的水晶罩里看看那圣饼。那上面渗出来的是什么?……从那圣体龛子的四角淋淋漓漓滴下来——直滴到他白袍上去的是什么?他以前也看见过这样淋淋漓漓滴下来的——那是从一只举起的手上滴下来的,那又是什么?

“叫我到哪儿去躲呢?《圣经》上不是写着吗:‘他们会在城里跑来跑去,他们会攀上城墙,他们要爬上屋顶,他们要像一个贼似的从窗口里钻进来。’如果我在山顶上筑一个坟,难道他们不会来打开它吗?如果我在河床里掘一个坑,难道他们不会来铲掉它吗?确实,他们像寻血猎犬[6]一般敏锐,马上就会把他们要猎取的东西找出来。就为了他们,我的创伤红了,为的是让他们有的喝。你没有听见他们在唱什么吗?”

让我们深深鞠躬,让我们膜拜这伟大的圣餐。

他们果然又唱起来了,他们正在穿过那猩红的门帘回到教堂去,因为游行已经结束了,所有的玫瑰花都已撒完了。

永远是鲜血,永远是鲜血!伸展在他面前的地毯像一道血河,地上的玫瑰花像泼在石头上的鲜血——啊,上帝!难道你整个的天和地都染红了吗?啊,万能的上帝,你这是什么意思呢——连你的嘴唇上也涂上了鲜血呢!

啊,贞洁的马利亚诞生的圣体,他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在那拯救人类的十字架上遭受了真正的苦难!他为人类牺牲,他的肋胁被刺穿,鲜血从伤口流出,就让他的血肉变成我们临终的圣餐!

主使基督的肉体变成面包,主使基督的鲜血变成红酒……

等他们停止了歌唱,蒙泰尼里跨进大门,从那些修士和教士的肃静行列中间穿过去;那些修士和教士都按着一定的位置跪在那儿,手里高高举起点着的蜡烛。他看见他们那许多饥饿的眼睛都盯在自己手里捧着的圣体上;他也明白他们为什么当他走过的时候要低头。因为那黑沉沉的血已经一直流到他那白袍的褶子上,而且他在那教堂的石板地上留下一个个深红的脚印了。

他走下内殿的台阶,打中堂一直通过,经过那琴声雷动的唱诗楼底下,经过那高高揭起的巨大门帘——门帘那么红,红得怕人!——踏上那日光炫目的街道了,街道上满地血红的玫瑰花,都干枯了,被许多经过的脚踩烂在红色的地毯上。他在大门口略为停顿一下,几个世俗的官吏上来接替了撑华盖的人,行列又继续向前移动,蒙泰尼里双手捧着那圣体龛子,周围唱诗班的声音在一起一伏,跟那些香炉的摆动和脚步的践踏合着节拍。

就这样,他穿过中堂走到内殿栏杆的旁边,撑华盖的人到那儿就停住了。他从华盖底下走出来,跨上祭坛的台阶。在他的两侧,跪着提了香炉的白袍赞礼员和擎着火炬的助祭;他们看到那牺牲者的圣体,眼睛映着那炫目的烛光,贪婪地闪烁起来。

游行队伍依次不断向前移动,一个队形接着另一个队形,一种颜色接着另一种颜色。一长列庄严而文雅的白长袍刚刚过去,一批华丽的法衣和绣花披风又来了。一会儿是一个细而长的金色十字架,高高擎在一丛辉煌的蜡烛当中,一会儿是一队大教堂神父,穿着雪白的长袍,庄严气派。一名教士走下内殿,手里举着夹在两支燃烧着的火炬中间的主教权杖,那些助祭们迈开整齐的步伐向前移动,他们手中的香炉随着音乐的节拍摆动;执仪仗的人把华盖擎得更高些,嘴里还“一,二;一,二”地数着脚步。于是蒙泰尼里开步踏上那“十字架之路”[4]了。

于是,他站在祭坛前面,用染血的双手,高高举起他那被谋杀的爱子的已经肢解和切碎的肉体来,那些被邀赴盛餐的来客里边又轰然响起了歌声:

穿着白色尸衣、面上罩着纱的教区会友们过去了;接着是“悲信会”的兄弟们,从头到脚都穿黑的,只有一双眼睛从假面具的小孔里骨碌碌地闪着光。然后修士们的庄严行列来了,其中有披着灰黑风兜、光着褐色脚板的托钵修士,也有穿着白色长袍、神态庄严的铎米尼克修士。再后就是本区的世俗官吏了;然后是龙骑队、骑巡队和本地的警官;然后是那穿着盛典礼服的统领,以及跟随在他左右的同僚们。随后是一位助祭,高高擎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左右两个赞礼员捧着辉煌的蜡烛跟着他。他们走到大门口,门帘揭得更高,以便他们走过去;这么一来,站在老地方华盖底下的蒙泰尼里,就望见了外面阳光灿烂、铺着地毯的街道,挂着旗幡的墙壁,以及一些穿着白袍的小孩子在那儿撒玫瑰花。啊,玫瑰花,它们多么红啊!

啊,拯救世界的圣体,您打开了天堂的门;敌人和我们作战,您给我们以力量,您给我们以帮助!

蒙泰尼里仍旧高高站在祭坛边,在那华盖底下一动都不动,稳定地高高举起那圣体龛子,看着底下的行列挨次走出教堂。他们一对一对的,手里拿着蜡烛、幡徽和火把,拿着十字架、神像和旗帜,缓缓走下内殿的台阶,从宽阔的中堂那些挂着花环的庭柱中间穿过去,然后从已经揭起的猩红的大门帘下走到街上炫目的阳光里去了。他们的歌声渐渐消失成模糊的一片,渐渐被那后面的和更后面的新的声响淹没了,一股无穷无尽的人流不断滚滚而去,中堂里面还是不断回响着新的脚步声。

啊,现在他们快要来抢圣体了——去吧,亲爱的心肝,去迎接你那惨痛的命运,替这些贪得无厌的豺狼打开天堂的门吧,它们是不会被拒绝的。至于为我打开的,却是最下层的地狱的门了。

执仪仗的人慢慢地走上来,把那绸子的华盖张在他的头上,同时执事助祭分列在他的两旁,他们把他的袍子的长裾向后拉直。当那两个赞礼员弯身下去把他的袍角从内殿的地板上掀起来的时候,那些在前面开路的世俗会友就庄严地排成了双行,手里擎住点着了的蜡烛,分从左右两面由中堂一步步走出去。

当助祭把那个神圣的盒子放到祭坛上时,蒙泰尼里就地蹲下身,向台阶上跪下去;于是鲜血从他上面的白色祭坛上流下来,直滴到他的头上。歌声继续震荡着,在拱门下发出轰响,沿着半圆形的屋顶传来回声:

用你的舌赞颂吧,赞颂圣体之奥,赞颂赎世宝血之妙,人类众生之王,脱胎降临人间了。[3]

赞美三位一体的上帝,赞美主不朽的光荣,主将在我们的故乡天堂,赐我们永无穷尽的生命。

他从助祭手里接过那座神圣的、金色的“圣体发光”,随即站起来。这时唱诗班和风琴的声音轰然爆发出一片胜利的旋律。

“永无穷尽……永无穷尽!”啊,幸福的基督,你还能在主的十字架下面倒下去!啊,幸福的基督,你还能够说出“结束了”!但是命运将永远没有完的时候,它是永恒的,正如星星在它们的轨道上运行。它是不死的虫,它是不熄的火。“永无穷尽!永无穷尽!”

他跨下了台阶,在祭坛前跪下来,把香炉一来一去地慢慢摆动了一下。当他把香炉交还给执事,那棋盘格一般的阳光就照到他那裸露的头顶上和茫然仰望着的眼睛上,并且在教士们正替他牵捧着的白裾上,投下一道猩红的光。

蒙泰尼里疲乏而耐心地在随后的仪式中继续演完他所扮的角色,一切都机械地照老习惯进行,因为这套礼节在他已经毫无意义了。祝福之后,他又在祭坛前跪下来,双手掩住他的脸;接着一个教士高声诵读免罪表[7]的声音一扬一顿地响了起来,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远远传来的一种模糊声响,而那个世界已经没有他的份了。

“太阳光?太阳光有这么红吗?”

诵读声停止了,他站起来,摆一摆手叫大家静默。那时已经有些会众向门口走去了,这才又连忙回转身,整个教堂立刻有一片嘁嘁喳喳的低语:“主教大人要说话了。”

“这不过是从那个彩色窗子照进来的太阳光,主教大人。”

蒙泰尼里手下的教士们吃了一惊,一齐拥到他身边去,其中的一个急忙对他耳语说:“主教大人,您现在想跟大家说话吗?”

当时他的白袍的长裾已经扫过台阶铺到内殿的地板上,他正指着那白缎上面一片火样的红影。

蒙泰尼里默默地摆摆手叫他走开。那些教士们只得退下去,大家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这种事情是很奇特的,不合惯例的,但是主教要拣这个时机对民众说话,他是有这种特权的。无疑的,他有什么特别重要的话要告诉大家,也许是宣布罗马颁发下来的某种新的改革法令,或是圣父的特别告谕。

“那是什么?”

蒙泰尼里从祭坛的台阶上俯视着那无数仰着的脸所构成的一片海。他们充满了急切的期待仰望着他,只见他站在上面,寂然不动,面色惨白,如同幽灵一般。

蒙泰尼里没有理会他,站了起来,他在宝座最高一级的台阶上停顿了一会儿,用同样有分寸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

“嘘,嘘!静些!”队伍里的领队人轻轻叫着,那一片嘁嘁喳喳就变得寂然无声,好像一阵狂风消失在沙沙作响的树梢里。在那屏息的寂静中,所有的人都抬头注视着祭坛上的那个白色的形体。蒙泰尼里从容不迫地说起话来了:

“对不起,主教大人。我觉得您的身体好像不很舒服的样子。”

“《约翰福音》里写着:‘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致灭亡,反得永生。’

蒙泰尼里的声音是冷冰冰的,有分寸的,因而那个教士只当是自己又冒犯了他。

“今天是纪念那为拯救你们而遭杀戮的受难者的圣体和鲜血的节日,纪念那涤除世间罪恶的上帝的羔羊,纪念那为你们的罪孽而死的上帝的爱子。现在你们排着庄严的队伍聚集在这儿,来吃那为你们供献的牺牲,而且来感谢这种大恩惠。我知道,今天早晨你们来参加这次盛宴、分享受难者的圣体的时候,你们的心是充满快乐的,因为你们都记着圣子的苦难,为了使你们可以得救,他牺牲了。

“太阳有什么关系?”

“但是,告诉我,你们之中有谁想起过另一种苦难——那让自己的儿子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圣父的苦难吗?当圣父从天堂的神座上向下俯视着加尔佛莱[8]的时候,你们之中有谁想起过他的悲痛吗?

“您真觉得这次游行对您不会太累吗?太阳很毒呢。”

“今天,我的百姓们,当你们排着队作庄严的游行的时候,我曾观察过你们,看到你们的内心是快乐的,因为你们的罪已经赎了,你们是兴高采烈的,因为你们已经得救了。但是我请你们想一想,你们这样得救是用什么代价换来的。你们的得救确实可贵,而它的代价比红宝石还要高;这是用鲜血做代价的。”

“你在说什么?”

听众当中起了一阵轻微而持续的战栗。内殿里的教士们又低语起来,可是主教只管自己说下去,大家就又肃静无声了。

蒙泰尼里向四面看了一下。

“所以,今天我要对你们交代明白——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啊。因为我照顾到你们的懦弱和愁苦,照顾到你们膝下的小孩,眼看到他们不得不死,我心里就不忍起来了。我看着我那亲爱的儿子的眼睛,我看出了赎罪的血就在他身上。因之我竟丢开他,让他去遭受悲惨的命运。

“主教大人!”

“罪就是这样赎的。他为你们而死了,黑暗把他吞食了;他死了,永远不能复活了;他死了,我没有儿子了。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教士们从法衣室回来了,正在内殿等着他下来,但他仍旧一动也不动。那个执事助祭向前俯身去取他的主教帽,怯生生地低唤一声:

主教的声音变成一种漫长、沉痛的哀号,受惊的听众也发出一种声音,像回音一般跟它应和着。所有的教士都站起来,几个执事助祭走上前去拉住主教的臂膀。但他挣脱了他们,突然转身去面对着他们,两只眼睛睁得如同一头愤怒的野兽。

典礼的执事人开始集合,所有参加游行的人都排起队来。菲拉里上校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内殿前面栏杆旁边去,又招招手叫别的军官都跟着他。等到弥撒做完,圣饼已经放到那只游行时用的圣体龛子[2]的水晶盖子下面去,助祭和教士们就退到法衣室去更衣,教堂里随即起了一阵轻微的嗡嗡低语。蒙泰尼里仍旧动也不动地坐在他的宝座上,两眼一直看着前面。那骚动的人海仿佛在他下面和周围汹涌起来,又在他的脚跟前平静了下去。一只香炉送到他面前,他机械地举起手,把香末撮进香炉,两只眼睛仍旧直盯盯地看着前面。

“你们干什么?难道血还不够吗?等着吧,你们这群饿狼,轮到你们就会把你们统统喂饱的!”

菲拉里上校转过身来对两个年轻军官严厉地瞪了一眼。经过了昨天早晨那一严重的事件,他的心境已变得虔敬而严肃起来,觉得他们对于这一“万不得已的痛心事件”如此缺乏适当的感情是应该受责备的。

他们急忙退下去,簌簌抖着挤作一堆,呼吸显得急促而沉重,脸上白得像粉笔一般。蒙泰尼里又转向听众,他们在他面前不住晃动着、颤抖着,好像大风之下的一片麦田。

“是的,到底让步了,可是他磨了那么久的时间才肯答应呀。哦,天,多闷热的天气!等会儿游行起来我们都会中暑的。到底他们做主教的舒服些,一路都有华盖遮太阳……嘘,嘘,嘘!我叔父在瞧我们哪!”

“你们杀死他了!你们杀死他了!我却在这儿吃苦了,只是因为我不肯让你们去死。现在你们带着一套假意的赞美和不洁的祈祷围到我身边来,我是后悔了——我悔不该竟做了这样的事!他是应该活下去的,你们才该落到那污秽的无底的地狱里,跟你们的罪恶一同腐烂。你们这种遭瘟的灵魂能有什么价值,为什么要为你们付出那么高的代价啊?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太迟了!我大声地喊叫他,他不会听得到;我敲他那坟墓的门,他不会醒过来;我孤零零地站在荒凉的空地上,向四面看看,从那埋着我那心肝宝贝的一片染血的土地上看到那个空无所有的可怕的天空——这就是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了。我已经把他交出去了;啊,你们这些毒蛇的子孙啊,我已经为了你们把他交出去了!

“可是这次军事审判他到底让步了呀。”

“把你们救主的遗体拿去吧,因为它是属于你们的!我把它扔给你们,好像把一根骨头扔给一群张牙狂吠的恶狗!你们这次盛宴的代价已经给你们付清了;那么来吧,大家狼吞虎咽起来吧,你们这些吃人的家伙,你们这些吸血鬼——这些专食腐尸的野兽!看吧,血从祭坛上流下来了,热气腾腾而且泛着泡沫的,那是我那心爱的儿子的心里流出来的血——为你们而流的血!喝吧,舔吧,让它染红你们的嘴唇吧!肉也来了,快抢啊,夺啊,快拿去吃啊——从此可不要再来麻烦我了!这就是为你们牺牲的肉体——看吧,它扯碎了,可是还在淌血,还带着一点受过酷刑的生命在跳动,还由于那临死的一阵剧痛在那儿发抖!拿去吧,基督徒,拿去吃吧!”

“那是活该!”上尉低声回答,“自从那该死的大赦令颁布以后,他就简直成了我们大家脖子上的一盘磨石了。”

这时他已经把那盛着圣体的龛子抓在手中,高高举到头顶,说到最后那一句话,便把它往地上狠命一摔。随着金属碰到石板地上发出的一阵响声,旁边那些教士便一拥上前,二十多只手一齐把这个疯子捉住了。

奉献圣饼的典礼开始了,他从宝座上走下来,到祭坛前跪下。他的全部行动都含有一种异样的、痴呆的平板状态,因此当他站起来回到宝座上去的时候,那个坐在统领后面、穿着节日制服的龙骑队少校向那受过伤的队长耳语说:“毫无疑问,这位老主教一定是病了。他的一举一动都好像是一架机器。”

这个时候,只是在这个时候,人群中的一片寂静方才突然变成一阵发狂似的、歇斯底里的尖叫;接着椅子也翻了,凳子也倒了,大家拥到门口,互相践踏着,他们在慌乱中拉下了门帘,扯下了花环,于是,一股汹涌澎湃、唏嘘叹息的人潮倾泻到街上去了。

老套的仪式继续进行下去。蒙泰尼里直挺挺地默坐在那儿,那闪光的主教帽和金色的锦缎法衣迎着阳光反射出光彩,白长袍的沉重襞裥铺扫在红色的地毯上。几百道烛光照着他胸前的红宝石,反射出火花,也照着他那双深陷的宁静的眼睛,但一丝反光也没有。等听到了“请赐福吧,主教大人”,他才向香炉俯下去开始祝福;阳光又照在那些钻石上,闪闪发光,他也许想起了深山里的那种光辉而可怕的冰雪精怪,头上戴着彩虹冠,身上披着白雪袍,伸出两臂,向人们撒下一阵阵的福,或是一阵阵的祸。

[1]原文系拉丁文。

“对不起,主教大人!”助祭低声说着,向他屈了屈膝,回到自己该站的地方,心里直怪自己不该打扰主教大人的默祷。

[2]即盛圣饼(代表圣体)的盒子。通常用水晶和黄金制成,盖子上面有一个太阳似的东西,因此也叫做“圣体发光”。

蒙泰尼里向那助祭微微侧转身。他的眼神显出什么也不认识的样子。

[3]此系天主教徒举行圣体降福时所唱赞美诗的第一段,以下好几段都是讲“鲜血”和“超度”,这更加重了对蒙泰尼里的刺激,以致他最后终于变疯。

“主教大人,您觉得不舒服吗?”

[4]本来是指耶稣背着十字架去受刑的那条路,后来作为受难之路的象征。这里的意义是双关的。

蒙泰尼里低下头,接受那满缀着宝石的主教帽。担任执事助祭的教士把主教帽给他戴上,对他注视了一会儿,然后靠到他跟前轻轻耳语:

[5]意大利古代宗教中祭大华色神(天神)和巴珂斯神(酒神)时的酒宴。

“主教大人不大舒服吧,”一个教士对身边的同伴耳语说,“他的神情有些特别。”

[6]寻血猎犬——一种嗅觉极其灵敏的猎狗。

按照游行节日的惯例,做弥撒时他只要坐在一旁主持,用不着亲自参加典礼,因此,等恕罪祷念完之后,他就从祭坛上回转身,缓缓地向主教的宝座走去,两旁的侍祭和教士在他经过的时候都向他深深鞠躬。

[7]天主教教士们把想免罪的人的名字写在免罪表上,并且印发大量的免罪符出卖给人骗取钱财。这是引起马丁·路德宗教改革的直接原因之一。

“让我俯伏在上帝的神座之前。”[1]蒙泰尼里被他手下的教士和侍祭们围绕着,正站在高大的祭坛前面用洪亮而平稳的声调念着序祷词。整个教堂变成一大团光线和色彩交融而成的火焰,从会众们节日穿的华丽衣服,直到悬挂着火红色帷幕和花环的大柱,没有一个角落是灰暗的。教堂正门入口的地方,悬挂着巨大的猩红缎幕,炎热的六月的阳光正透过它的褶襞发出红光,像透过一片麦田中的红罂粟花的花瓣一样。各修道会的会友擎着蜡烛和火炬,各教区的教友掮着十字架和旗幡,以致两旁阴暗的小祭坛也显得光彩夺目。两侧走廊里,游行用的绸缎旗幡密密层层垂挂着,它们的金色旗杆和流苏在拱门下闪闪发光。唱诗班教士的白衣,在彩色的窗户下闪耀着,染上了虹的颜色;阳光照在内殿的地板上,显出橘红色、紫色和绿色的棋盘格子型的光斑。祭坛后面挂着一幅闪闪发光的银色缎幕;就在那幅缎幕以及祭坛上各种装饰和烛光的辉映下,显出了主教的身形,他披着一件曳地的白长袍,好像是一座活的大理石像。

[8]耶路撒冷城外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地方,系髑髅地之意。又叫做各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