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泰尼里站起来,默默地俯视着他。他还不大懂得这一阵疯狂的责备的用意,但知道这是从极端绝望的心境中发出来的。明白了这一点,他就宽恕了牛虻对自己的一切侮辱。
牛虻变得差不多认不出来了。由于愤怒和绝望,他已经身不由己了,只不断地喘着气,发着抖,两眼闪出绿色的光芒,就像愤怒的猫眼睛。
“嘘!”他说,“我并不想用这样的手段来伤害你。的确,我从来无意要把我的负担推卸给你,你自己的负担已经太重了。这种事情我对任何人都从不曾故意做过的……”
“而你居然也谈起什么残酷!你要知道,那一头笨驴哪怕把我审一年,也不能像你这样伤害我;他是没有头脑的。他能想出来的办法就只有把皮带抽紧些,但是到了不能抽得更紧的时候,他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哪一个笨货都会那样做!可是你呢——‘请你自己在死刑判决书上签个字吧,我的心太软了,实在下不了手。’啊!这样的办法只有你们基督徒才想得出来——好个良善、慈悲的基督徒,一看见皮带抽得太紧就会脸色发白!当你刚才进来时,像一个慈悲的天使——对上校的‘野蛮行为’表示那么震惊的样子——我就知道好戏要开场了!你为什么那样望着我?赞成吧,你这个人,自然该赞成,然后回家去吃你的晚饭;这种事情不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告诉你的上校,他可以枪毙我,绞杀我,或者不论用什么最方便的方法——哪怕把我活活烤死,只要他有兴趣——赶快做掉拉倒!”
“这是说谎!”牛虻睁着一双烈火似的眼睛嚷起来,“那回你升任主教呢?”
他停了一停,喘了几口气,这才又重新爆发出来:
“那回……升任主教?”
“我们无神论者认为,”他激昂地说,“如果一个人必须担当一桩事情,他就必须尽力担当下去;如果他担当不住,垮掉了——那也活该。但是一个基督徒就要走到他的上帝,或者是他的圣人面前去哀告了;要是他们也不能帮助他,就会向他的敌人去哀求——他总可以找到一个肩膀,把自己的负担推卸掉。在你们的《圣经》、弥撒经,或那套伪善的神学书里,难道没有一条可以遵循的教义,以致你必须到我这儿来,要我告诉你怎么办吗?天哪,你这个人!难道我自己的负担不够沉重,还要把你的责任也卸到我肩上来吗?还是去找你的耶稣吧,他要人们把最后一点所有都奉献出来,你也照着做吧。而且你所要杀的到底不过是一个无神论者——一个咬不准‘示播列’字音的人啊[3]!那自然算不得什么大罪!”
“啊!你忘记了吗?忘记得这么容易!‘如果你希望那样的话,亚瑟,我可以向他们说我不能去。’那就是叫我替你决定你的一生——那时我才十九岁!这种事情要不是这么丑恶,倒是很好笑的。”
这个攻击来得这样突然,而它所表现的那一阵非常的愤激和暴怒,跟刚才那种懒洋洋的神气成了惊人的对比,好像他突然揭去了他的假面具一样。
“住嘴!”蒙泰尼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叫喊,用两手捧住了头。他又让手垂下来,慢慢走向窗口。他在窗台上坐下,把臂膀靠着铁栏杆,额头就紧靠在臂膀上。牛虻浑身发抖,躺在那儿看着他。
“至少,我宁愿自己决定自己的行动,并且承受那行动的后果。我决不愿意学你们这种懦怯的基督徒的样子,卑躬屈节走到别人面前,去请求他们代我解决问题!”
一会儿之后,蒙泰尼里站起身,回转来,嘴唇像灰一般白。
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牛虻抬起头来:
“我很抱歉,”他可怜地拼命保持着他平常的镇静态度说,“可我必须回家去了。我——我不大舒服。”
“列瓦雷士先生,据我所知,你的一切行为似乎都是不好的、恶毒的,而且我早就相信你是一个胡来的、粗暴的、蛮横不法的人。直到现在我对你还多少抱着这样的见解。但是最近半个月来,我发觉你是一个勇敢的人,而且能忠于你的朋友,你曾经使得士兵们爱你又钦佩你,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因而我想,也许我以往对你的判断是错误的,你一定具有一种良好的品质,比你表现在外面的行为好得多。现在我就诉诸你那内在的品质,郑重地向你恳求,凭着你的良心老实告诉我——你要处在我的地位准备怎么办呢?”
他好像疟疾发作似的簌簌发抖。牛虻的怒气顿然消失了。
他停了一会儿,才又说下去:
“神父,难道你还不明白……”
“我一生竭力反对高压手段和残酷行为,不论在哪儿碰到这种事情我都一样地反对。我一直不赞成死刑,无论它采取什么方式;前任教皇在位的日子,我曾经屡次对特种军事法庭提出激烈抗议,为了这个我才失去圣父的欢心。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总是运用我所有的势力和权力来维护仁慈的事情。请你至少相信我,我这些都是真话。现在呢,我处在这一个两难的局面里面了。要是我不赞成统领的请求,就要使全城遭受暴动及其一切后果的危险,而我所救活的那个人,又曾经亵渎过我的宗教,曾经诽谤、冤屈和侮辱我本人(虽然这是比较无足轻重的小事情),而且我确信他还要把我救活的这条命拿去继续做坏事。但是——这到底是救人一命呀。”
蒙泰尼里退缩一步,呆住了。
蒙泰尼里的脸更加惨白,但他还是从容不迫地说下去:
“但愿不是这样!”他终于喃喃自语起来,“上帝呀,只要不是这样!我是不是在发疯——”
“难道你的手上还没有染过血吗,主教大人?”
牛虻用一条臂膀撑起身子,把蒙泰尼里两只颤抖的手一齐握住了。
“列瓦雷士先生,我并不是以红衣主教、或普通牧师、或是审判官的身份到你这儿来的,我只是以普通人的身份来访问另一个普通人。我并不要你对我说,你是否知道上校所担心的劫狱计划。我很明白,即使你知道那些计划,也是你的秘密,绝不肯告诉我。但是我得请求你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已经老了,无疑地,不会有多少日子好活了。我希望带着一双不曾染过血的手到坟墓里去。”
“神父,难道你永远不明白我其实没有淹死吗?”
“让我……我自己决定?”
那发抖的双手突然变冷了,僵了。一时间什么都在静寂中死过去,然后蒙泰尼里跪下来,把脸伏在牛虻的胸脯上。
“我已经决定,”他终于抬起头来说,“决定采取一种没有先例的办法。当我听到你要见我时,我就决定到这儿来,把我刚才说的一切都告诉你,把这桩事情让你自己来决定。”
当他重新抬起头来,太阳已经下山了,红色的余晖正在西方逐渐消逝。他们已经忘记了时间和空间,忘记了生和死,甚至忘记了他们是敌人。
牛虻移动一下身子,把两只手一齐垫着头,眯起眼睛对蒙泰尼里注视着。主教正在低头沉思,一面轻轻拍着椅子的靠手。啊,这就是他看惯了的那种老姿势!
“亚瑟,”蒙泰尼里低声说,“真的是你吗?你是从死里回来了?”
“不。”
“从死里回来——”牛虻发着抖重复地说。他把头枕在蒙泰尼里的臂膀上躺着,好像一个病孩子躺在妈妈怀里一样。
“是不是?”停了一会儿他又问,“你的决心不就是这样吗,主教大人?”
“你回来了——你到底回来了!”
牛虻带着一种冷漠和轻蔑的神情懒洋洋地说,好像一个人对整个话题已经厌倦了似的。
牛虻长叹一声。“是的,”他说,“你又得来打击我或是杀死我了。”
“当然是杀掉我,来保……保全无辜的人民啰——这是一个基督徒可能选择的唯一的路。‘如果你的右……右手冲犯了你,你就砍断你的右手。’[2]我虽然没有做主教大人右手的光荣,可是我曾经冲犯过大人,因此结……结论就很明白。难道你不能省略掉这么长的一段开场白,干脆告诉我吗?”
“啊,嘘,亲爱的,现在还说这种话做什么呢?我们好像两个在黑暗里失散的小孩,彼此都把对方误认是鬼。现在我们互相找着了,而且一同回到光明世界来了。我的可怜的孩子,你变得多么厉害——你变得多么厉害了啊!你好像沉没在整个世界的忧患所汇成的大海中——你是一向那么充满人生欢乐的啊!亚瑟,真的是你吗?我曾经做过好多次梦,梦见你已经回到我身边,醒来却只看见周围一片黑暗和空虚。我怎么知道不会再醒过来,发觉现在的一切还是一场梦呢?给我一点摸得着的东西吧——把你一切的遭遇都告诉我吧。”
“如果赞成他开军事法庭,我就杀了你;如果不赞成,我就冒着杀害无辜人民的危险。我认真考虑过,尽心竭力想在这可怕的两难情况里选择一条路。现在我终于下了决心。”
“我的遭遇非常简单。我躺在一艘货船上,偷渡出港,一直到了南美。”
“那么,”蒙泰尼里继续说,“如果为了你一个人真会有暴动和流血的危险,那我这样反对上校就担当着极重大的责任;我相信他说的话至少有几分是确实的。另一方面呢,我又觉得他的判断可能是由于对你个人的仇恨,不免有几分歪曲的地方;而且可能他把危险过分夸张了。刚才我看到这种可耻的野蛮行为,就觉得这一可能性更大。”他向堆在地上的皮带和镣铐望了一眼,继续说:
“到了那边以后呢?”
“我宁愿现在谈完它,”牛虻用同样的声调回答,“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清楚的。”
“到了那边以后,我——过着生活——如果你高兴把它——也叫作生活的话,直到——啊,除了你教过我哲学的那个神学院之外,我还见过一些别的东西!你说你曾经梦见我,我也曾经梦见你……”
“也许你身体真的不大好,今天晚上不能再谈。要不要我明天早晨再来?这是一桩很严重的事情,我要你集中全部的注意力。”
他停住了,颤抖着。
“是的,我听着的。”
“有一次,”他突然又开始说,“我在厄瓜多尔的一个矿场里工作……”
牛虻正注视着窗外出神,这才回过头来,用疲乏的声音回答说:
“不是做矿工吧?”
“你当然明白,”蒙泰尼里继续说,“法律上我无权干涉世俗事务。我是主教,不是教皇的特使。可是我在教区里有很大的威望,我想菲拉里上校至少要得到我的默认,否则他绝不敢贸然采取这种极端手段的。一直到现在,我都在无条件地反对他这个计划,他呢,也在竭力设法打消我的反对,说是下星期四民众游行时可能发生武装劫狱,难免要有一场流血。你听清楚我的话吗?”
“不,做矿工的下手——跟一班苦力在一起打零工。我们在坑道的口上有一个棚子可以睡觉。有一天晚上——当时我正在病中,就是近来害的这种病,白天还要在火热的太阳底下搬石头——我一定是精神错乱了,因为分明看见你从门口走进来。你手里拿着一个十字架,就跟那边墙壁上挂的那个一模一样。你一路做着祷告,头也不回,从我身边擦过去了。我喊起来,求你帮助我——给我一服毒药,或是一把刀——好把一切都了结,免得我发疯。你呢……啊……!”
“主教大人是一直以诚……诚实出名的。”牛虻挖苦地插进来。
牛虻举起一只手擦了擦眼睛。蒙泰尼里仍旧握住他的另外一只。
“听我说,”主教说着重新又在牛虻身边坐下来,板着非常严肃的面孔,“不管你是怎样知道的,这一切倒的确都是事实。菲拉里上校怕你的朋友再布置一次劫狱,想先行下手——就用你刚才所说的那种办法。你看,我对你十分坦白。”
“我从你脸上的表情看出你已经听见了我的叫喊,可是你始终没有回头,继续做着祷告向前走。直至你做完祷告,吻过那个十字架,你才回头望了我一眼,低声说:‘我非常可怜你,亚瑟,但是我不敢流露出我的怜悯;主要发怒的。’我就对‘主’看了看,那木雕像正在笑!
“难……难道上校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一个恶……恶魔——不是一个人吗?没有?他是常常对……对我这样说的!不错,我是十足的恶魔,能够猜……猜透别人的心思。现在大人正在想着我是一个非常讨厌的东西,希望交给别……别人去设法解决我,免得扰乱你那敏……敏感的良心。猜得很……很对,是不是?”
“后来我醒过来了,看到那棚子和那些生麻风的苦力,就立刻明白了。我看出你是只顾向你那个作恶的上帝去邀宠,而不愿把我从任何地狱里搭救出来的。这种情形我一直都记得。只是刚才你碰着我的时候我才暂时忘记它;因为我……我刚刚害过病,而且从前我曾经爱过你。但是现在,你我之间不能有别的任何关系了,除掉战争,战争,还是战争。你抓住我的手做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只要你还相信你的基督,我们就只能是仇敌吗?”
“请你暂时不要笑,”蒙泰尼里打断了他的话,“并且告诉我,你的这些话是从哪儿听来的?是谁告诉你的?”
蒙泰尼里把头低下去,吻了吻那只残缺的手。
“主教大人,主教大人,诚……诚实是基督徒的主……主要品德!你……你还以为我不……不知道统领在紧紧地逼……逼着你赞成他开军事法庭吗?你还不……不如干脆就赞成的好,主教大人;无论你哪一位同事处在你的地位,他们都早就赞成了。‘大家都这样办的’;这样一来,你就积下了无……无量的功德,一点……点害处也没有!你又何……何苦要为着这桩事情常常弄得整夜失眠呢!”
“亚瑟,我怎么能不相信主呢?凭着这个信仰,我才度过了这些可怕的年头,现在主又把你送回给我,我怎么反能对主有丝毫的怀疑呢?你要记得,我还当我已经杀了你了呢!”
牛虻又爆发了一阵大笑。
“你现在还可以再杀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蒙泰尼里一脸惊惶地转向他。
“亚瑟!”这是一种真正感到恐怖的呼声,但是牛虻不理它,只管说下去:
“睡……睡觉?啊,我会睡……睡得很好的,主教大人,只要你肯赞成上校的那个计划——一盎司的铅就是很有……有效的安眠药了。”
“我们大家要老实,不管我们干什么,不要犹豫不定。你和我站在一个深渊的两边,要想隔着它携手是办不到的。如果你已经决定,你不能或是不愿抛弃那个东西,”——他又向墙上的十字架望了一眼——“你就必须赞成上校——”
“我是到这儿来听你说所要说的话的,可是我看你今天晚上过于激动,说不出来。最好让医生给你一些安眠药,好好睡一晚,我们明天再谈。”
“赞成!我的上帝——赞成——亚瑟,可是我爱你!”
蒙泰尼里站起来了。
牛虻的脸可怕地抽搐起来。
“你并……并不觉得这很可……可笑吗?自……自然不会的,你们信……信教的人是永……永远不……不会有幽默感的,你们把什……什么事情都看成悲……悲剧。例……例如,那天晚上在那个教……教堂里——你是多么庄严啊!同时……我扮……扮的那个香客又是多……多么惹人哀怜的一个角色啊!就是今天晚……晚上你到这儿来这桩事,我相信你也看不出它有什么滑……滑稽的地方。”
“你到底爱哪一个,我呢,还是那个东西?”
他爆发了一阵刺耳的、不和谐的大笑;然后,突然向那沉默的主教转过身子,愈说愈急地继续下去,口吃得几乎连字句都分不清楚了:
蒙泰尼里慢慢站起来,连他的灵魂都吓得干枯了,肉体也似乎在萎缩,像一片经霜的树叶,变得衰弱、老迈、凋谢了。他从梦里醒过来,只见四周一片黑暗和空虚。
“上校也……也有他自己的结论。有的时候,你知道,他的结论是很机智的。单看外表,你是想……想不到的,可是有……有时候他的确会转出一个新……新奇的念头。例如星期五那天晚上——我想大概是星期五吧,在这些快要完了的日子里我有些搞不清楚了——总之,我请他给我一服鸦……鸦片——这是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他就到这儿来对我说,鸦片是可……可以给……给我的,只要我肯告诉他那开……开铁门的是谁。我还记得他说:‘如果你的病是真的,你就肯招出来;如果你不肯招,我认为这就是你装……装病的证……证据。’这多么滑……滑稽,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是最……最可笑的事情之一……”
“亚瑟,对我发一点点慈悲吧……”
“我宁愿作出我自己的结论。”蒙泰尼里平心静气地回答。
“可是当初你用谎言把我赶到南美甘蔗地上做奴隶的时候,对我发过多少慈悲呢?你一听到这话就发抖了——哎呀,多么慈悲的圣人!这就是照着上帝自己的心所做的人哪——这就是善于悔罪而又活着的人哪。反正去死的不会是别人,只是他的儿子。你说你爱我——你的爱已经使我够瞧了!你以为我听了几句甜言蜜语,就能把前账一笔勾销,重新做你的亚瑟吗?我,曾在肮脏的妓院里洗过碗碟,曾给那些比畜生还恶毒的农场主做过马夫;我,曾在那走江湖的杂耍班里,戴上帽子,挂起铃铛,当过小丑,在斗牛场中替斗牛士干过苦役;我,把我的脖子送给别人踢,来讨他们的欢喜;我,挨过饿,被别人吐过唾沫,在脚底下踩过;我,曾向人家乞讨一点发霉的食屑而遭到拒绝,因为人家的狗应该有优先权。啊,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我怎么能把你赐给我的一切恩惠统统说给你听呢?而现在——你爱我!你到底对我有多少爱呢?够不够使你为了我放弃你的主呢?啊,这个永远不死的耶稣到底替你做了些什么——他到底为你吃过什么苦,竟使得你爱我不如爱他?是他那双钉在十字架上的手使你这样对他亲爱吗?看看我的!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请不要走,主教大人——我并没有什么。不过我……我这几天来略微有点烦乱罢了,可是,也许有一半是假装的——你去问问上校,他就会这么对你说的。”
牛虻撕开了他的衬衣,袒露出了那些吓人的疤痕。
“你还不适宜谈话。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明天我可以设法再来。”
“神父,你的这个上帝是一个骗子,他那些创伤是假装的。他的痛苦完全是做戏!只有我才有权利可以占据你的心!神父,由于你的赐予,还有什么痛楚是我不曾尝过的呢?想一想我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吧!我可还一直不肯去死!我把这一切都忍受下来了,我拼命忍耐着,等待着,因为我一定要回来跟你那个上帝作战。我抱定了这个目的,拿它作为捍卫我的心灵的盾牌,这样我才不曾发疯,不曾第二次去死。现在我回来了,我发现这个上帝仍旧占据着我所应占的地位——这个虚伪的牺牲者,他只在十字架上钉了六个钟点,真的,就从死里复活了!神父,我可在十字架上钉了整整五年,而现在我也从死里复活了。你准备拿我怎样办?你到底打算拿我怎样办?”
“谢谢你,”他说,“我……我很抱歉。我想……你刚才问过我什么话吧?”
他说不下去了。蒙泰尼里坐在那儿,像一座石像,一具竖起来的死尸。起初,他听见牛虻把那满腔怨恨像瀑布似的倾泻出来,曾有过轻微的颤抖,肌肉曾发生一阵无意识的痉挛,好像受到皮鞭的抽打似的;可是现在他非常镇静。经过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他抬起头来,毫无生气地耐心地说:
蒙泰尼里把椅子挪近草荐,坐了下来。牛虻躺在那儿动也不动,好像一具死尸,他的脸是青灰色的,扭歪得变了形。在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睁开眼睛,眼光像鬼一样看着主教。
“亚瑟,你能够对我解释得更清楚些吗?你把我搞昏了,吓坏了,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对我的要求究竟是什么?”
“喝点儿水吧。”过了一会儿蒙泰尼里说。牛虻默默地喝了水,又闭起眼睛躺回草荐去。他自己也不能解释,刚才蒙泰尼里的手接触到他的面颊时,曾经使他产生怎样一种感觉,他只知道一生之中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了。
牛虻用鬼一般的脸望着他。
他倒在床上,把脸埋在蒙泰尼里的臂膀里,从头到脚都发抖。
“我并不要求什么。谁能够强迫别人爱呢?你可以在我们两者之中自由选择,到底你最爱的是哪一个。如果你觉得你的主最可爱,你就选择他。”
“把手给我……快……只要一会儿,”牛虻低语着,“啊,那对你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一分钟!”
“我不懂,”蒙泰尼里疲倦地重复说,“我怎么能够选择?我不能取消过去的一切。”
窗子旁边放着一壶水,蒙泰尼里起身拿过来。当他用臂膀搂住牛虻扶他起来的时候,他突然感到那潮湿、冰冷的手指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像一把老虎钳。
“你必须在我们两者之中选择一个。如果你爱我,就把你脖子上的十字架取下来,跟我一起走。我的朋友正在布置另一次越狱计划,要是有你的帮助,他们就更容易实现。等到我们安然越过了边境,你就可以公开承认我是你的。但是,如果你对我的爱还不够使你这样做——如果你觉得这个木雕的偶像比我更值得你去爱——那么,你到上校那儿去,告诉他,你赞成他的要求。如果你要去,你就立刻去,免得我看见你的脸觉得难受。我本来已经够受了。”
“我很……很抱歉,要麻烦你一下,”他终于嗄声说,“我能不能喝点水?”
蒙泰尼里抬起头来,昏眩地颤抖着。他已经有些懂了。“当然,我愿意跟你的朋友们取得联络。但是——跟你一起走——这是不可能的——我是一个教士。”
没有回答。牛虻已经转过身去,用一只手掩着眼睛躺在那儿。
“我是不会接受教士的恩惠的。我绝不能再有什么妥协,神父;我已经妥协够了,也吃够了妥协的苦头。你必须放弃你的教士职位,否则你就必须放弃我。”
“列瓦雷士先生,”主教打断他说,“我到这儿来是为了你——并不是为我自己。如果你不是一个像你所说的‘被踩在脚底下的人’,那自从上次你对我说了那些话以后,我就永远不会再来跟你谈话了,可是你是一个囚犯,又是一个病人,那就有双重权利,我就不能不来。现在我来了,你有什么话对我说?不见得是把我叫到这儿来,单单要拿一个老人侮辱一下,开开心的吧?”
“我怎么能放弃你呢?亚瑟,我怎么能放弃你呢?”
牛虻耸了耸肩膀。“战争中的一切都是公平的,”他冷冷地说,“主教大人站在基督徒的立场从理论上来反对这些事,可是要希望上校也懂得这一点,那就不大公平了。自然啦,他是不愿意用自己的皮肉来尝试这种滋味的——而我也……也是一……样。但这是一个各……各人处境的问题。目前,我是一个被踩在脚底下的人——还要怎……怎么样呢?主教大人到这儿来看我,固然是一片厚意,但这也许是从基……基督徒的立场出发的。访问囚犯——啊,对了!我竟忘记了。‘对他们中的一个卑……卑微小人行下功德’[1],——这并不算过分恭维,但‘卑微小人’应当很感激。”
“那么就放弃你的主。你必须在我们两者之中选择一个。你想把你一部分的爱给我——给我一半,给你那魔鬼一般的上帝一半吗?我不接受你那上帝的唾余。如果你是属于他的,你就不是我的。”
“我怕你病得很厉害吧,”他说,“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些事,心里觉得很抱歉。否则我早就出来阻止了。”
“你要把我的心撕作两半吗?亚瑟!亚瑟!你要逼我发疯吗?”
他的话是冷冷的,带着一种生硬的高傲神情,这在他是很不自然的。皮带没有解开之前,他不过把牛虻当作一个普通遭受虐待和受折磨的人,现在呢,他记起了他们上一次的会晤,以及收场时自己所受的极端的侮辱。牛虻向上望了一眼,又把头懒洋洋地枕在一条臂膀上。他具有一种才能,可以使自己随意装出悠闲的态度;而且,他的脸在阴影中的时候,人家是猜不到他经历过多么深重的磨难的。可是当他抬起头来,黄昏的亮光就显出他是多么憔悴和苍白,最近几天来他身上所受的痛苦的痕迹又是多么明显。这样,蒙泰尼里的怒气顿然消失了。
牛虻把手在墙上一拍。
“听说,”随后他就离开窗口,到草荐旁边坐下来,“你要单独跟我谈话。如果你觉得精神还好,已经可以把你要说的话跟我谈谈,我是很愿意聆听的。”
“你必须在我们两者之间选择一个。”他又重复了一次。
士兵们出去把房门关上时,他靠在窗台上对下山的太阳看了一会儿,以便牛虻有一点喘息的时间。
蒙泰尼里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小的盒子,里面放着一张又脏又皱的字条。
“现在你可以去了,中士。”主教说,“你用不着担心自己违犯了军纪;我要有话问你的时候,你是有义务告诉我的。当心不要让人进来打扰我们。事情完了我自己会出来的。”
“看!”他说。
蒙泰尼里那只放在窗台上的手捏起一个拳头,士兵们互相丢了个眼色,他们从来不曾看见这位温和的主教大人这么愤怒过。牛虻呢,他已经忘记他们在那儿了,已经忘记一切了,只是感觉到自己肉体自由的舒适。他四肢一直被束缚着,现在可以伸展,可以转动,又可以扭来扭去了。这是多么痛快啊。
我相信你跟相信上帝一样。上帝是一个泥塑木雕的东西,我只要一锤就把它敲得粉碎;你呢,却一直拿谎话欺骗我。
“是的,主教大人,前天我曾经听上校说过,他可以去掉皮带,如果他”——说着向牛虻望了一眼——“肯回答他的那一个问题。”
牛虻笑了笑交还那字条。“十九岁的小……小伙子多么天……天真有趣啊!拿起锤子打碎一些东西似乎是很容易的。现在也仍旧是这样——不过那给锤子打碎的是我自己罢了。至于你,世界上正有很多其他的人可以让你用谎话去欺骗——他们甚至不会发觉你。”
“口供?”
“随便你怎么说吧,”蒙泰尼里说,“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也许会和你一样冷酷无情的——上帝知道。你所要求的我做不到,亚瑟,但是我愿意做我所能做的。我可以布置好让你逃走,等你安全了,我可以到山里去横死或是误服过量的安眠药——你高兴要我怎么办都可以。这该能使你满意了吧?我就只能做到这些。这是一桩大罪,但我想主一定会饶恕我。因为主比你慈悲——”
“可是我想,主教大人,”他补充说,“上校要把皮带一直捆下去,目的是想逼他的口供。”
牛虻尖叫一声,伸出了两条臂膀。
中士一点也不厌烦,把牛虻怎样害病,统领怎样用“军法制裁”,监狱里的医生怎样想干涉却没有用,凡是他所知道的情形统统说了出来。
“啊,这太过分了!这太过分了!我究竟对你有过什么错处,使你把我当做这样一个人啊?你有什么权利——说我好像是要对你复仇!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只是要救你吗?难道你永远不明白我是爱你的吗?”
“现在,”主教说,“把所有的经过情形全告诉我。”
他抓住了蒙泰尼里的双手,用热烈的吻和泪水盖没了它们。
蒙泰尼里站在窗子旁看着,一直等中士把脚镣丢在地上向他走过来。
“神父,跟我们一起走吧!你为什么还要留恋这个充满了教士和偶像的死气沉沉的世界呢?这些东西充满着旧时代的灰尘;它们是腐朽的,它们是有毒的、污秽的!跳出这个遭瘟的教会吧——跟我们一起走向光明去吧!神父,只有我们才是生命和青春,只有我们才是永恒的春天,只有我们才是未来!神父,曙光近在我们眼前——难道你不愿意看到日出吗?醒来,让我们忘记那可怕的梦魇吧——醒来,我们来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吧!神父,我是一直爱你的——即使在你当初杀我的时候,也是一样爱你的——你现在还要再杀我一次吗?”
“把镣铐也去掉,中士。弄好了到这儿来,我要跟你说话。”
蒙泰尼里挣脱了他的手。“啊,上帝可怜我!”他喊着,“你的眼睛!跟你母亲的一样啊!”
“啊,啊,啊……!”当皮带一解掉,牛虻就伸开了臂膀,发出一声狂喜的长叹。随即,蒙泰尼里又割掉了绑住脚踝的另一条皮带。
他们都沉默了,一种异样的沉默,那么长久,那么深沉,而又那么突如其来。在黄昏的灰色微光中,他们互相注视着,他们的心的跳动由于恐怖而停止了。
“你干不来的,把刀给我。”
“你还有什么说的吗?”蒙泰尼里低声说,“还能给我任何……希望吗?”
“马上拿把刀来。”蒙泰尼里并没有提高声音,可是士兵们看得出,他已经气得脸色发白了。中士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折刀,弯下身去割那捆着臂膀的皮带。他是一个手脚不灵敏的人,不知怎么一来反而把皮带抽得更紧,以致牛虻不由得哆嗦起来,咬住了嘴唇,不管他有多大的自制力也受不住了。蒙泰尼里立刻走上前去。
“不。除了跟教士们战斗之外,生命对于我已毫无用处。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刀。如果你让我活下去,那你就得承认我们这些短刀。”
“禀告主教大人,监里的医生早就要拿掉它的,可是菲拉里上校不答应。”
蒙泰尼里转身向着十字架:“上帝呀!听他说的话……”
“那么,差不多一个星期了?拿把刀来,马上割掉它。”
他的声音消失在一片空虚的静寂中,毫无反响。只是牛虻身上那个嘲讽的魔鬼又醒过来了:
“自从他想越狱的那天起,主教大人。”
“‘对他喊……喊得响些呀,也许他是睡……睡熟了。’[4]……”
“中士,这些皮带捆了多少时候了?”
蒙泰尼里像挨了打一样的惊跳起来。他站在那儿向前凝视了一会儿——然后在草荐边沿坐下来,双手掩面,开始哭泣了。牛虻不住地战栗,一身冷汗。他知道这一场哭是什么意思。
“我早就告诉过主教大人了,”牛虻苦笑着回答说,“我是绝……绝不希望他们来拍我的头的。”
他拉起毯子蒙住头,以便自己听不见。他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充满精力的人,必须去死,这已经够受的了,怎么还能在这个时候听这种哭声?可是他无法隔绝那哭声;它在他耳朵里响着,在脑子里敲打着,在他全身的血管里跳动着。而蒙泰尼里还在呜咽着,啜泣着,泪珠从指缝里点点滴滴落下来。
“我想不到会有这种事的,列瓦雷士先生。”蒙泰尼里用一种显得很痛心的声音说。
最后他停止了哭泣,像刚刚哭过的小孩子似的,拿手帕擦干眼睛。当他站起来时,手帕就从膝盖滑落到地板上。
“是统领大人特别吩咐的,主教大人。”
“现在用不着多谈了,”他说,“你明白吗?”
“这是谁干的事?”他问。中士呆呆地摸着帽子。
“我明白了,”牛虻木然柔顺地回答,“这不是你的错。”
士兵正要离开,却被蒙泰尼里突然一声喝住了;他们返回来,见他正弯着身子在审视那些皮带。
蒙泰尼里转身向着他。那将要替他挖掘的坟墓未必会有他们现在这样寂静。他们默默地互相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好像两个硬被拆散的爱人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物。
“没有。”他说。
牛虻的眼睛先垂下了。他缩了下去,把脸藏起来;蒙泰尼里懂得这个姿势的意思就是“走!”他转过身子,走出牢房。过了一会儿,牛虻突然惊跳起来。
“我想他是睡熟了,主教大人。”中士的话还没有说完,牛虻已经睁开了眼睛。
“啊,我受不住啦!神父,回来!回来!”
牛虻闭着眼睛躺在那儿,但他感觉到蒙泰尼里正注视着他。
门已经关上了。他用一双睁大的、发呆的眼睛向四周慢慢地张望,心里明白什么都完了。加利利人[5]占了上风。
“是,主教大人。椅子来了,要放到他身边去吗?”
整整一夜,下面院子里的草在那儿轻轻摇动着——那些草是不久就要枯死,被人家用铲子连根掘去的;整整一夜,牛虻孤零零地躺在黑暗中,他哭了。
“用不着准备什么。中士,请你让我们单独谈一谈,你同你的部下到楼梯脚下去等着。”
[1]语出《圣经》,是基督所说的话。
“请主教大人稍等一下,”那中士不安地说,“马上就有人端椅子来了。他刚刚下楼拿去。请主教大人原谅——要是预先知道大人光临,我们一切都该准备好了。”
[2]语出《圣经》。
蒙泰尼里同中士和三个士兵进来了。
[3]《圣经·旧约》中的故事:“基列人把守约旦河渡口,不容以法莲人过去。以法莲逃走的人若说:‘容我过去。’基列人就问他说:‘你是以法莲人不是?’他若说‘不是’,就对他说:‘你说“示播列”。’以法莲人因为咬不准字音,便说‘西播列’,基列人就将他拿住,杀在约旦河的渡口。”意为不是自己一方的人。
牛虻不觉痉挛地吓一跳,立刻把身子缩了下去,在皮带的刺压下屏住了呼吸。
[4]语出《圣经》。
牛虻一听见有人把牢门的门锁打开,就显出懒洋洋的漠不关心的神情把眼睛望开去。他以为这不过是统领又要用审问来麻烦他。几个士兵正走上狭窄的楼梯,他们的马枪碰在墙上作响;接着有一个很恭敬的声音说:“这儿很陡呢,主教大人。”
[5]即上帝占了上风。加利利位于以色列以北,基督就是加利利人。这是对他的蔑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