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泰尼里仔细打量了他一下,几乎像是在考察一只新奇但却讨厌的野兽。幸而统领正在低头摸他的腰刀带,没有注意到那轻蔑的眼光。他若无其事地往下说:
“是的,主教大人。我当时的希望是,他这一回一定比较驯服些了。”
“我并没有对他施用过什么酷刑,可是我一直都不得不把他管得严些——特别因为那是个军人监狱——当时我想,如果略微宽容一些,也许效果要好一点。所以我就告诉他,只要他的态度放理智些,我可以把管束放宽。主教大人,您猜他怎样回答我?他躺在那儿向我注视了一会儿,好像一只铁笼里的狼,然后很和缓地说:‘上校,我是不能起来扼死你的;可是我的牙齿还很好,你最好把你的脖子往后缩一些。’他简直凶蛮得像一只野猫。”
“因此你就到那儿去审问他了?”
“我听到这种话并不觉得惊奇,”蒙泰尼里从容地回答,“但是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真的相信列瓦雷士在这监狱里会对本区的安全构成一种严重的威胁吗?”
“幸而他干不出什么来。”统领回答着,想起那些皮带,就不禁微微一笑,“可是他的行径是很难说的,昨天早晨我到牢房里问了他几个问题,他的身体还不能出来受审——而且,在他的病复原之前,我以为最好不要让别人有机会看见他。否则,他们立刻会造出种种荒谬的谣言来的。”
“我的的确确相信,主教大人。”
“唔,我们的医生似乎相信他是真病,不过那种病症是非常奇怪的。无论如何,他是好起来了,性情也变得更加强悍了。”“他曾经有过些什么举动?”
“你以为,为了避免流血的危险,在迎圣体节之前解决他是绝对必要的吗?”
“你疑心他装腔有什么根据吗?”
“我只能再说一遍:如果下星期四他还在这儿,我不相信那个节日不经过一场战斗就可以过去,而且我想这场战斗多半会是很激烈的。”
“像是好多了,主教大人。他的病势的确很不轻——除非他一直都是装腔。”
“那么,你以为如果他不在这儿,就不会有这种危险吗?”
“我上次听到关于列瓦雷士的报告,说他病得不能行动,不能说话了。那么他现在已经好了吗?”
“如果他不在这儿,那就可能一点事也没有,最多不过叫叫喊喊,扔扔石块罢了。如果大人能够想出什么办法来把他去掉,我保证平安无事。否则,难免有一场大祸。我相信,一个新的劫狱计划已经预备好了,下星期四可能就是他们发动的一天。假如到了那天早晨,他们突然发觉堡垒里已没有列瓦雷士这个人,那计划的本身就已宣告失败,他们也就没有机会发动战斗了。如果等到他们在那么拥挤的人群中拔出刀来,我们才被迫去镇压,那等不到天黑这地方大概就要烧成平地了。”
“昨天和今天早晨,我的可靠的人员都曾向我报告,说区里到处都发生了谣言,人民显然在那儿酝酿种种不轨行动。详细情形现在还不知道,否则倒比较容易防范了。拿我自己讲,我是上次吃过惊吓的,所以凡事宁可把稳些。现在放着列瓦雷士这个狡猾的狐狸在这儿,那是防不胜防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把他押送到拉文那去呢?”
“我想只要略微小心些,我们就可以防止事态发展到拔刀的地步。我一直都觉得,只要合理地对待他们,本区的百姓,是很容易相处的。自然喽,你若是采取恐吓、威迫的手段,每一个罗玛亚人就都会变得无法驾驭。可是你认为他们企图劫狱,有什么根据呢?”
“天知道,主教大人,我是巴不得这样做的!但是我怎么能够防止他们在半路上营救他呢?我没有足够的兵力去抵挡武装的袭击,所有那些山民都带着短刀、土枪之类的武器呀。”
“我非常抱歉,主教大人,好像我违拗了您的意思,可是如果列瓦雷士不在那天以前干掉,我对城里的安全就不能负责。大人知道的,那一天所有山区里最粗鲁的人都要聚集到这儿来,他们很可能会要攻开堡垒的大门,把他劫出去。他们是不会成功的,因为我当然会戒备,即使要用火药和子弹把他们扫出大门也在所不惜。但是那天难免要发生一些事情。这儿罗玛亚人的性格是凶悍的,要是他们拔出短刀来……”
“那么,还是坚持要来一次军事审判,并且请求我同意,是不是?”
“不错,下星期四是迎圣体节,但是为什么一定要在那一天以前解决呢?”
“请您原谅,主教大人,我只请求您一桩事情——帮助我防止暴动和流血。我很愿意承认,像法列第上校[1]那样的特种军事法庭有时候过分严厉,不但不能压服民众,反而激怒了他们;可是我认为,现在这个案子用军事审判,不但是聪明的办法,而且归根结底也是仁慈的办法。它将防止一次暴动,这次暴动本身就是一场大祸,而且也可能使得圣父刚刚废除了的特种军事法庭制度也不得不恢复起来。”
“因为下星期四,六月三日,是迎圣体节,无论如何,这桩事情必须在那一天以前解决。”
统领用非常庄严的语气结束了他这一阵短短的演说,然后等着主教的回答。但回答来得非常慢,等到来了又非常出人意料:
“有什么新的困难吗?”
“菲拉里上校,你相信上帝吗?”
“事实上,我去拜访大人是想听听大人有什么吩咐。如果大人还是反对我上次的建议,我就十分乐意听听大人的指示。因为,老实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主教大人!”上校张大了嘴巴,声音里面充满了惊叹号。
统领显得很窘的样子,捋着他的胡须。
“你相信上帝吗?”蒙泰尼里重复说,一面站起来用坚定的探询的眼光注视着他。上校也站了起来。
“我已经料到了。这几天我一直都在考虑这桩事,可是我们不必先谈它,我要先听听你有什么新的消息。”
“主教大人,我是一个基督徒,而且我向上帝请求免罪时从来不被拒绝的。”
“为了列瓦雷士的事,主教大人。”
蒙泰尼里把他胸前的十字架举了起来。
“我听说你今天去找过我了,”主教用略微带点傲慢的口气打断了统领的客套,那种口气是他跟乡民们谈话的时候从来不用的,“大概是为了我想跟你谈的那桩事情吧?”
“那么你得在为你牺牲的救主的十字架前面发誓,表明你刚才对我说的一切都是实在的。”
统领急忙照了一下镜子,看看自己的制服是否整齐,然后装出最庄严的神气走进接待室。蒙泰尼里正坐在那儿,手轻轻拍着椅子的靠手,眉心蹙起一条焦急的皱纹,向窗外眺望着。
上校呆呆地站在那儿,茫然注视着十字架。他搞不清楚究竟是哪一个发了疯:是他自己呢,还是主教!
“主教大人要跟大人说话。”
“你刚才请求我,”蒙泰尼里继续说,“要我同意把一个人杀死。如果你敢,你就吻这个十字架,然后告诉我,说你相信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避免更大的流血。你得记住,如果你告诉我的是谎话,你那不朽的灵魂就很危险了。”
十天以后,统领又到宫殿里去拜访主教,但是恰好碰到主教到庇埃维·达·奥太伏去看一个病人了,不到下午不会回来。当天黄昏,统领正要坐下吃饭,他的仆人进来通报:
统领略微沉默了一会儿,便弯下身去把十字架放到自己嘴唇上吻了一下。
几乎没有等到那个士兵溜回岗位去,他就已经睡熟了。
“我相信这一点。”他说。
牛虻睁开眼睛。“不要管我!”他哼着说,“不要管我——”
蒙泰尼里慢慢转过身子走开去。
“先生,我能替你帮忙吗?我只有一分钟就要下班了。”
“明天我就可以给你一个确定的答复。可是我得先去见一见列瓦雷士,单独跟他谈一谈。”
他看见牛虻闭着眼睛,张着嘴,静静地躺在那儿。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弯下身去问:
“主教大人,请允许我说一句,我想您一定要后悔的。其实他昨天就托警卫带信给我,要求见见主教大人,但是我没有理他,因为……”
早晨六点钟,看守兵快要下班的时候,悄悄地开了门走进牢房。他明知自己大大地破坏了纪律,可还是不忍心不先向牛虻说句安慰的话就这么走开。
“没有理他!”蒙泰尼里重复说,“处在这样情况中的一个犯人向你提出这样的要求,你竟没有理他?”
这样,第七个夜晚仍在痛苦丝毫没有减轻之中度过。牢门前值班的士兵,整夜听着惊心动魄的呻吟,不由得也一阵阵颤抖,连连划着十字。而牛虻的忍受力也终于不能维持了。
“如果大人因此觉得不高兴,那我十分抱歉。我不愿意为了这种纯然无理的事情来麻烦大人;现在我已经很了解列瓦雷士这个人了,他无非是想侮辱您一下。而且,实在的,如果您肯容许我这样说,您要是单独接近他,未免太轻率了。他的确是非常危险的——也就因为这样,事实上我不得不对他施用一种温和的身体束缚——”
“非照这个样子捆下去不可。谢谢你,先生,不要对我说什么野蛮不野蛮。我做一桩事,一定有我的理由。”
“你真的以为一个有病的、没有武装的犯人,而且是在你那种温和的身体束缚之下,会有很大的危险吗?”蒙泰尼里这句话说得非常温和,但是上校感觉到了那意在言外的轻蔑的讽刺,不由得愤然涨红了脸。
“那么,至少也得把皮带放松些。一直把他捆得这么紧,这简直是一种野蛮行为。”
“主教大人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吧。”他非常生硬地说,“我只是希望您不去听那人满口亵渎的话,免得自己白白难受。”
“我的好先生,我看一个医生也会跟别人一样犯错误的。现在我已经把他捆稳当了,他就得这样过下去。”
“我倒要问你,以一个基督徒的身份说起来,你以为哪一桩事情比较难受:去听人家说几句亵渎话呢,还是任凭一个同胞处在那穷极无告的境地中置之不理?”
“当然,一切由你决定,上校。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把那些皮带解掉。这对于他的痛苦是一种不必要的加重。现在已用不着怕他逃走。即使你马上释放他,他也站不起来了。”
统领直挺而硬僵地站在那儿,板着一副正经面孔,仿佛是木头雕成的一般。他对蒙泰尼里这种态度非常生气,却用格外恭敬的礼貌表现出来。
“我认为法律也并没有提到鸦片。”统领凶暴地说。
“主教大人准备什么时候去看那个犯人?”他问。
“可是,法律不允许对犯人施用酷刑,”医生大胆地说,“现在这样有些近乎酷刑了。”
“我立刻就去看他。”
“无论如何,我不准你给他鸦片。如果一个犯人希望别人好好待他,就该安分些。他活该受到一点严厉的惩戒。也许这对他会是一次教训,使他再不敢去玩那套锉断铁条的把戏了。”
“听大人的便。如果大人略微等几分钟,我会派人去叫他准备一下。”
“我给的分量绝不够毒死一个警卫,”医生禁不住笑起来回答,“至于装腔——那也用不着害怕。他已经差不多快死了。”
统领急忙从他座位的踏脚上走下来。他不愿意让蒙泰尼里看到那些皮带。
“你怎么知道他要了鸦片去干什么呢?”他说,“很有可能,他这一星期一直都是装腔,而且想着要毒死警卫,或是诸如此类的诡计。列瓦雷士这人狡猾得很,什么事情都会干的。”
“谢谢你,我宁可就这么去看他,用不着他准备什么。我打这儿就一直上堡垒去了。晚安,上校,明天早晨听我的回音。”
整整一个星期,牛虻的病都在一种非常严重的状况中。病势来得非常猛烈,而统领又因恐惧和困惑变得兽性大发,不仅把他的手脚上了镣铐,而且坚持用皮带把他紧紧地绑在草荐上,只要他一动,皮带就要嵌进肉里去。牛虻以顽强的苦痛的斯多噶精神来忍受一切,一直到第六天。于是他那一股傲气支持不下去了,只得忍气吞声地求监里的医生给他一服鸦片。医生很愿意给他,可是统领听见了这个要求,却严令禁止“这种愚蠢行为”。
[1]在萨维尼奥起义中镇压起义人民的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