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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于是亚瑟从深海里升起来,大声叫着:

.他继续向前游荡着,终于到了海边,站在一些光秃秃的岩石上,一道强烈的光正从天上照射下来,海水正在发出它那低沉的、不安的、永恒的哀号。“啊!”他说,“大海对我一定会慈悲一些;它,也和我一样,疲倦得要死而不能够睡觉。”

“这海是我的!”

“这是亵渎神圣呢,你是一个教士!”

“主教大人!主教大人!”

他似乎已经把她的尸衣拉过来盖上自己的眼睛了。但是葛兰第斯突然缩了开去,尖声叫着:

蒙泰尼里惊醒了。他的仆人正在敲门。他机械地爬起来,开了门,那仆人立刻看出他那一脸激动和惊恐的神色。

“葛兰第斯!葛兰第斯!可怜可怜我,让我爬进这个狭窄的空隙里来睡觉吧。我并不向你求爱;我不来碰你,也不跟你说话,只要你让我在你的身边躺下,睡觉!啊,亲爱的,我是好久没有睡觉了呢!我再也不能熬过一天了。光亮直照到我的灵魂上来,声音把我的脑子都打成粉末了。葛兰第斯,让我进来睡觉吧!”

“主教大人——您病了吗?”

“这个坟墓是我的!”那是葛兰第斯;她一面喊,一面抬起头来,从腐朽的尸衣上面对他瞠视着。于是他跪了下来,向她伸出两只手。

蒙泰尼里用两手擦着额头。

他在一条很长的地下走廊里面了,那是一条低矮的、似乎没有尽头的拱形地道。无数的灯烛在那儿照耀着,跳舞、喧笑和快活的音乐声,透过那木格子的顶壁传下来。在上面,在头顶上,那个活人住的世界里,人们无疑正在那儿欢度什么佳节。啊,到哪儿去找一个躲藏和睡觉的地方才好呢;只要小小一块地方,哪怕是一个坟墓也好!正在这么说,他就跌到一个开着口的坟墓上了。一个开着口的坟墓,正发出一阵阵死尸和腐烂的臭气的坟墓……啊,那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够睡就行了!

“不,我正睡着,你惊醒我了。”

钟在那儿一小时一小时地敲,他依旧向前游荡着,从一个房间到一个房间,一幢房子到一幢房子,一条走廊到一条走廊。那可怕的、灰色的黎明已经愈爬愈近;所有的钟正敲五点;黑夜已经过去了,他可还没有能够安歇。啊,苦啊!又是一天了——又是一天了!

“抱歉得很;我好像听见您一早就起来了,我以为……”

他走进另一个房间,正要躺到一张床上去,但是有一个人从床上跳起来,喊道:“这张床是我的!”他只得怀着绝望的心情退出去。

“时候不早了吗?”

他起了床,继续向前游荡着,摇摇晃晃、踉踉跄跄的,如同一只受了重伤快要死去的野兽;于是听见钟敲了一下,知道半夜已经过去了——宝贵的夜竟是这么短促的。两点,三点,四点,五点——一到了六点,全城的人就都要醒来,就再也不得安静了。

“现在九点钟,统领来看您了。他说有极要紧的公事,知道大人一向起得很早的……”

他又重新回到一座巨大的宫殿,里面满是陈设华丽的房间,有床,有榻,有低矮而柔软的躺椅。那是在晚上,他对自己说:“我终于在这儿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睡觉了。”但他刚选中了一个黑暗的房间躺下去,就有一个人拿着一盏灯进来,无情的灯光照着他的眼睛,并且说:“起来,有人找你。”

“他在楼下吗?我马上就来。”

他在一片巨大而空旷的野地里徘徊,想要找个清静地方可以躺下去睡觉。但是到处都有来来往往的人,在那儿闲谈着,哗笑着,叫嚣着,祈祷着,摇着铃,撞击着金属的乐器。有时候他似乎和那些喧闹离得稍远一些,也找到一个地方躺下来了,时而是一片草地,时而是一条木凳,时而是一块石板。他闭上眼睛,用两只手盖在上面挡住光,并且对自己说:“现在我可以睡了。”但是人群马上向他拥过来,大声叫嚷着,呼啸着,喊着他的名字,求他:“醒来!快醒来!我们需要你!”

他穿好了衣服,走下楼。

起先,他的梦境是模糊的,各种形象和幻想的断片接踵而至,飘飘忽忽,不相连贯,但都同样隐含着挣扎和受苦的意味,带着一种形容不出的恐怖的阴影。随后他就梦见自己失眠;这是他所熟悉了的一种可怕的旧梦,好几年来一直对他是一种威胁。即使在梦里,他也认得那些梦境都是他以前经历过的。

“我这样跑来拜访主教大人,很感冒昧。”统领开始说。

太阳升起来以后,蒙泰尼里睡着了。整夜的烦恼不安的痛苦,弄得他精疲力竭,睡着以后安静了片刻,就做起梦来。

“我希望没有什么严重事故吧?”

一点半了。他开始锉那最后一根铁条了。他那衬衫的袖子已经被他咬成了破布;他的嘴唇上面沾着血,眼前是一片红雾,汗水从额上涔涔淌下来,他却还在那儿锉,锉,锉……

“事情严重得很。列瓦雷士险些儿越狱逃走了。”

他用两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再一次拿起锉子,再一次回去工作。

“唔,既然他还没有逃成功,那就没有什么妨害了。怎么一回事?”

“不要在今夜!啊,让我明天再病吧!明天我是情愿忍受一切的——只是不要在今夜!”

“他是在堡垒的院子里,紧挨着那道小铁门的地方给发现的。今天早晨三点钟巡逻队去查院子,有个士兵给地上一样东西绊了一跤,拿灯一照,发现列瓦雷士横躺在那条甬道上,已经失去知觉了。他们立刻发警报,把我也叫了起来;我到他的牢房里一查,发现窗上的铁条已经统统锉断,还有一条用撕开的衬衫编成的绳索,从一根铁条的根脚挂下去。原来他是打窗口缒下去,沿着垒墙的墙头爬走的。我们发觉通地道的铁门竟没有下锁。看起来,那些卫兵是被他们买通了。”

他丢下了锉子,盲目地伸出两手,在极端绝望中做起祷告来了。这是他自从变成无神论者以来的第一次祷告——向着任何东西——向着虚无——向着一切东西祷告!

“但是他怎么会躺在那条甬道上呢?是不是从垒墙上跌下来受了伤?”

他开始记起以前几次那可怕的病症发作时的情景来。最近的一次就是新年那一次;他一想起那一连串的五个夜晚就不禁颤抖起来。但那一次的发作,并不像现在这样的突兀;他从来不曾料想它会来得这样使人措手不及。

“我起先也这么想,主教大人,但是监里的医生查不出什么跌伤的痕迹来。据昨天值班的那个士兵说,他送晚饭进去的时候,看见列瓦雷士似乎病得很厉害,一点东西也没有吃。但这种话一定是胡说,一个有病的人,绝不能够把那些铁条统统都锉断,并打墙头上爬走。那是不可理解的。”

一点钟了。他已经锉了整整三个钟头了,八根铁条已经锉断了六根。再锉断两根,那么,就可以爬了……

“他自己招供过什么没有?”

他撕毁了那张纸,和他对付以前那张一样,然后又拿起锉子回转去工作,那态度是顽强的,闷声不响的,拼着死命的。

“他失去知觉了,主教大人。”

不论发生什么事,今晚必须逃出来;蟋蟀明天就要调到别处去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一直到现在还没有醒吗?”

啊,对了!他只不过是弯下身去捡那纸团子罢了。他有些眩晕;好多人弯下身去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他并没有出什么岔子——并没有!他捡起了那纸团子,拿到光亮的地方,不慌不忙地把它摊开来。

“他不时迷迷糊糊地苏醒一下,哼几声,然后又昏厥过去。”

沉下去,沉下去,多深啊,黑沉沉的波浪正在冲击他——又发出了那样的吼叫!

“这倒奇怪得很。医生有什么意见?”

一颗小球从监视孔里丢进来,落在地板上。他放下锉子,弯下身去捡起,那是一个小小的纸团子。

“他也想不出什么道理来。如果说是心脏病,可又找不出一点儿征象;但不管它是什么缘故,总之一定是在他快要逃脱的时候,有什么事突然发生了。照我个人的看法,我相信这是仁慈的上帝出来直接干涉所给他的打击。”

那个哨兵在门外走动,他那马枪的枪托打门楣上擦过去。牛虻停下来,向周围看了一下,锉子仍旧在他那只举起的手里。他已经被发觉了吗?

蒙泰尼里微微皱了皱眉头。

十一点半了。他还是在那儿锉,只是他的手已经僵了,肿了,快要拿不住锉子了。不,他不敢停手休息,只怕一停手,就再没有勇气重新开始工作了。

“你打算怎样处置他呢?”他问。

十点一刻——十点半——十点三刻——他锉了又锉,那铁条上每一下刮擦的声音都仿佛是有人在锉他自己的骨头和神经似的。“真不知道究竟哪一样先锉断呢,”他微笑着对自己说,“是我呢,还是铁条?”他又咬紧牙关继续锉下去。

“这是我在这两天之内就要解决的一个问题。目前,我是受到一个好教训了。这就是开脱镣铐的直接后果——我并不是责怪您主教大人。”

接着他就动手锉起来。

“我希望,”蒙泰尼里打断他说,“至少在他有病期间你不至于重新给他加上镣铐吧。一个人在你刚才所说的那种状态中,是不能再作逃走的尝试的。”

他又站起来,对自己大声清晰地说:“我并没有害病,我没有工夫害病。我得去锉那些铁条,我绝不能害病。”

“即使他不想再逃我也不放松他了,”统领告辞出来后一路喃喃自语着,“让这位主教大人自己去婆婆妈妈吧,我可不管了。列瓦雷士早已结结实实锁上了链条,而且以后一直都要这样锁下去,谁管他有病没有病!”

谁知一坐下来倒更难受了。因为一坐定他就只得受那疼痛的煎熬,他的脸恐怖得变成灰白了。不,他必须站起来,立刻开始工作,把疼痛摆脱。因为感不感觉到痛,应该凭他的意志决定的;现在他的意志不要感觉到痛,而是要竭力把它挡回去。

“可是怎么会有这种事的呢?什么都准备好了,他也已经到门口了,怎么会一下子晕过去呢!这个玩笑可真开得厉害啊!”

可是,他还是想要先坐一会儿,等那一阵疼痛过去再动手。那只要一两分钟就会过去的。

“我告诉你吧,”玛梯尼回答说,“我能够想到的唯一原因,是他的旧病又发作了。起先他还拼命挣扎,把最后一丝气力都使了出来,及至到了院子里,他精疲力竭就晕过去了。”

不,他并没有出什么岔子——并没有!这全是幻觉。他那肋骨上的疼痛是由于消化不良,或是受了寒,或是诸如此类的原因。牢里的饮食和空气这样恶劣,经过三个星期之后,这是不足为奇的。至于那浑身的酸痛和抽动,那一部分是由于神经的不安,一部分是由于缺少运动。是的,是这个道理,无疑的——缺少运动。多荒谬啊,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麦康尼咬牙切齿地敲去烟斗里的灰。

他从监视孔中望出去,看看没有人在窥探他,就从怀里掏出一把锉子。

“唔,无论如何,事情是完结了。可怜的人,现在我们对他无能为力了。”

他惊醒了。不,他并没有睡着;他只是睁着眼睛在那儿做梦——梦见自己在锉铁条,其实一根也没有开始锉。窗上的铁条一根根竖在那儿,动也没动过,仍旧是那么粗那么结实。远处的钟楼敲了十下。他必须动手了。

“可怜的人!”玛梯尼低声应和着他。这时他已经有些明白,世界上要是没有了牛虻,连他也要觉得空虚、凄惨的。

八根铁条,而且全都是这么粗这么结实!还有几根铁条没有锉呢?一定不多了。他一定已经锉了好几个钟头了——无数的钟头了——是的,当然,所以他的臂膀会痛——而且痛得多厉害,一直痛到骨髓里了呢!但是他的肋骨也这么痛,不见得也是锉出来的吧;还有左腿上面那针刺一般、火烧一般的疼痛——难道也是因锉铁条而引起的吗?

“她怎样想?”那私贩子向房间那一头望了一眼说。琼玛正独自坐在那儿,双手懒洋洋地放在膝盖上,眼睛茫然地直视着前面。

多热啊!一定要打雷了;空气闷得人透不过气来了。他在那草荐上不住地翻来覆去,一会儿把那扎着绷带的右手放到头底下枕着,一会儿又把它抽出来。那一只手烧痛得多么厉害啊!而且所有的旧创都开始痛起来了,一种麻木而持续的隐隐作痛。出了什么岔子了吗?啊,荒谬!这不过是因为雷雨天的关系罢了。他得睡一会儿,休息一下才好动手。

“我没有问过她,自从我把消息告诉她以后,她就没有开过口。现在我们最好不要去打扰她。”

这样看来,神父是有意思要放他逃走的!那倒还像当初的神父。但是他,就他自己这方面来说,是无论如何不肯答应的。无论什么做法都比那样好!如果他能够逃走,应该由他自己和他的同志们做出来,绝不要沾教士们的恩惠!

琼玛显然并没有觉得他们也在房间里,但是他们两个还是把说话的声音放得很低,仿佛面对着一具死尸似的。他们凄然地沉默了一会儿,麦康尼站起身来,收好了烟斗。

他最好是躺一会儿,想法打一个瞌睡,因为,不到十点钟就动手锉是不安全的,而且他还有一场辛苦的夜工呢。

“我晚上再回来。”他说,但是玛梯尼做一个手势阻止了他。

他坐下来,吃了些面包。这次的面包至少不像其余的牢饭那样使他厌恶,同时他也不得不吃点东西来维持他的气力。

“暂时不要走,我还有话跟你说。”于是他把声音放得更低,几乎耳语一般地继续说下去:

琼玛的计划是这样的:那个绰号蟋蟀的卫兵朋友必须及早抓住时机,瞒住别的弟兄,把从院子通垒墙底下地道的铁门的锁打开,然后把钥匙重新挂到警卫室的钉子上去。牛虻得到这个消息以后,就得锉断窗上的铁条,拿衬衣撕成布条,编成一条绳,把自己从塔楼里缒到院子东面的宽阔垒墙上。他趁哨兵向别处瞭望的时候,可以沿那墙头一路用手和膝头爬过去,要是哨兵转过身来,那就得紧贴着墙头伏下来。院子的东南角上有个已经坍塌了一半的小塔楼,被一丛浓密的常春藤勉强支持在那儿,但好些大石块已经崩下来,落在里边的院子里靠墙堆积着。从小塔楼上,他可以攀着常春藤踏着那堆石头爬到院子里,然后轻轻推开那已经开了锁的门,循着甬道走进一条相通的地道里去。几世纪之前,那条地道是由堡垒通到邻近小山上一座塔楼的秘密走廊,但它现在已完全废弃,而且有好几处地方已被崩陷下来的岩石堵塞了。除了那些私贩子,没有人知道那山坡上有个掩蔽得十分隐秘的洞穴,是他们掘开来跟那地道相通的;也从来没有人怀疑那堡垒的墙脚底下会常常有违禁的货物贮藏到几个星期之久,却害得那班海关查缉人员到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山民家里去白白搜查。牛虻可以从这洞口爬上小山,然后在黑暗中摸到另外一个隐僻地方去,玛梯尼和一个私贩子会在那儿等他的。这计划中的重大困难之一,就是要在晚间巡查开始以后找开锁的机会,但那机会并不是每天都有的,而且遇到天气很好的夜晚,从窗口缒下来时也要被哨兵发觉,因而有极大的危险。现在有了这么一个可望成功的好机会,就绝不能错过了。

“你相信这事情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他狂热地揉碎了那张纸。一切都准备好了,那么,他只要锉断窗上的铁条就行了。镣铐已经开掉,多么运气啊!他已用不着先锉镣铐。一共几根铁条呢?两根,四根,每一根得锉两处,等于八根。啊,如果加紧锉,大半夜工夫他是来得及的——琼玛和玛梯尼怎么准备得这样快——连乔装的用具、护照、乃至藏身的地方,一切都准备好了吗?他们一定是跟拉货车的马那么赶的——而且到底还是采用她的计划啊。他不觉笑起来,想想自己有点傻:既然这是一个很好的计划,是不是她想出来的又有什么关系呢!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高兴,因为让他利用地道逃走这个主意是她想出来的;照私贩子们原先的提议,是要用绳梯接他下去。她这计划虽然比较复杂也比较困难,却不像另外那一个那样,必须危及那东墙外值班的哨兵的性命。所以,当那两个计划送来让他选择的时候,他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琼玛的那一个。

“我看不出现在还会有什么希望。我们不能够再尝试。即使他身体好了,能够完成他那一方面的工作,我们也没有法子进行我们的工作了。所有的警卫都因嫌疑正被撤换。毫无疑问,蟋蟀绝不能再找到一个机会。”

铁门已开,天上没有月亮。锉得愈快愈好,两点到三点之间从甬道里出来。我们已经准备好一切,以后也许再没有机会了。

“照你想起来,”玛梯尼突然问,“等他的身体复原以后,我们想一个办法把警卫引开来干一下,行吗?”

等到门重新锁上,而且肯定没有人在门上监视孔里窥探他了,他就拿起那块面包,仔细将它掰碎。果然不出他所料,面包中心有点东西——一束小小的锉子。那是用一张纸包起来的,上面写着几行小字。他小心抹平那张纸,把它拿到略微光亮的地方。字很难辨认,因为写得太密,纸又太薄:

“把警卫引开的办法?这是什么意思?”

“你放着吧,等会儿我会吃的。”他不以为意地说。当时门是开着的,他知道站在楼梯上的中士听得见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唔,我刚才突然想起,等到迎圣体节[2]那天,游行队伍打堡垒前面经过的时候,我去拦住统领的去路,对着他的面孔开枪,所有的警卫一定会冲上来逮捕我,那么你们一部分人也许就可以趁那混乱的时候把列瓦雷士救出来。这实在算不得一个计划,不过是我偶然想起来的一种念头罢了。”

那个人用一种奇特的、急切的语调对他说话,同时从盆子里把一块沾湿了的面包拿起来,又放下去。牛虻的秘密工作者的机智全醒过来了,他立刻猜到那块面包里边一定有什么花样。

“我怀疑这个办法是否行得通,”麦康尼显出一种非常严肃的神色回答,“自然,要做出一点结果来是需要好好考虑一下的。但是……”他停住了,对玛梯尼注视着,“如果这个计划是行得通的,你肯去做吗?”

“不吃东西会生病的呀,”那个士兵连忙说,“无论如何你得吃一点面包,那对你是有好处的。”

玛梯尼平时是一个保守的人,但现在可并不是平时。他对那私贩子的脸正视着。

牛虻皱着眉头望了望那发馊的、有气味的、半冷的食物,便把头掉开去了。他不仅是精神上感到沮丧,而且肉体上也不舒适,一看到食物就觉得难受。

“我肯去做吗?”他重述了一遍,“你看她!”

“六点钟。你的晚饭,先生。”

用不着再加解释,这一句话已经把一切都说尽了。麦康尼转过身子向房间那一头望去。

“现在是什么时候?”

从他们的谈话开始到现在,琼玛坐在那儿一直没有动过。她的脸上没有疑虑,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悲哀;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死的阴影。那私贩子看见她那种样子,眼睛里面不觉充满了泪水。

一个看守送晚饭进来,牛虻毫不在意地抬起沉重的眼睛朝他看看。

“快些,密凯莱!”他打开通到走廊的门向外望着说,“你们两个的工作快完了吗?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干呢!”

牛虻重新被带回牢里去,在草荐上躺下,陷入一种阴暗绝望的消沉状态之中,这是在一阵狂笑之后惯常有的。他这样一直躺到黄昏,没有动过,甚至也没有思想。他经过早晨那一阵激烈的情感激动,现在已经进入一种奇特的、半麻木的状态中了;在这种状态之中,他自己的痛苦似乎只是一种迟钝的、机械的重负压在一种什么木头上面,反而忘掉那木头原来就是自己的灵魂。实在说,这一切将来会怎样结束,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对于任何有感觉的生物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解除眼前不可忍受的痛苦,至于这种解除是由于情境的变更呢,还是由于感觉的消失,那是无关重要的问题。也许他可以逃走,也许他们会杀死他,无论如何,他再见不到他的神父了,因而这些全只是精神上的虚幻和烦恼。

密凯莱同季诺从走廊上走进来。

当天下午他被带去审问的时候,对于每一个问题都只用一阵痉挛性的大笑来回答。后来统领再也忍耐不下去,以致发了脾气破口大骂时,他却反而越发笑得厉害。那不幸的统领气得七窍冒烟,暴跳如雷,对这个倔强的犯人叫出种种不可能的酷刑来恐吓;但是他也跟好久以前的詹姆斯·勃尔顿一样,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跟这样一个失去理性的人辩论,只是白费口舌,徒伤肝火。

“我已经准备好了,只是要问问波拉太太……”

至于牛虻,他是在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神经激动状态中回到堡垒里去的。刚才他跟蒙泰尼里的会见,已经使得他的忍受力紧张到快要破裂的程度了;最后他野蛮地说起那句杂耍的话,那只是他在绝望中的不得已的办法,无非要马上斩断那次会见,因为再谈五分钟,他可能就要哭出来了。

他说着就向琼玛那边走去,但玛梯尼将他的臂膀一把抓住了。

统领不胜感慨地摇摇头。世界真变了——做主教的也要操心过问牢里的琐事,大谈起政治犯的“权利”来,这样的世界在他看来实在是太复杂了。

“不要去打扰她,不如让她一个人去。”

“谈法律有什么用?自从圣父[1]下令打开牢门,放出那批讲自由的恶徒来跟我们作对,你还能盼望谁再尊重法律呀!这种事情简直是见鬼!至于那主教大人,当然他要摆摆架子了。前任圣父在位的时候,他是无声无臭的,现在他却成了红人。他已一步登天得到圣父的宠爱,因而可以为所欲为了。我怎么好跟他去作对呢?怎见得他不是梵蒂冈那边秘密授权来的呢!现在是一切都弄得颠颠倒倒的了;我们今天就不晓得明天会出什么鬼。从前世道太平,做人都能自己有把握,可是现在……”

“让她去吧!”麦康尼也说,“我们就是去安慰她也没有什么用处。上帝知道,这桩事情使我们大家都够受,但是她比我们还要难受呢。可怜的人!”

“我真不懂他究竟凭什么来干涉我们,”那副官说,“他既不是教省的特使,就没有权力干涉民政和军事。按照法律……”

[1]天主教也称教皇为“圣父”。

蒙泰尼里并不因为愤怒而忽视他的诺言。他对牛虻上着镣铐的事提出了非常强烈的抗议,以致那不幸的统领没有办法,只得在绝望之中,不顾一切地把全部镣铐都开掉。他对他的副官发牢骚说:“我真不晓得,主教大人下次再要反对什么了。如果他把很普通的一副手铐也叫做‘残酷’,恐怕不久就要叱责我们不该在窗上装着铁栏杆,或者甚至会要我拿牡蛎、蘑菇来款待列瓦雷士呢。在我年轻的时候,犯人就是犯人,也就被当作犯人看待,从来没有人认为造反的人比小偷好些。但是近来造反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时髦举动了,而主教大人倒像有意鼓励全国的匪徒呢。”

[2]天主教中纪念耶稣殉难的节日。那一天有盛大的宗教游行和隆重的圣餐仪式。所谓圣体,其实是盛在龛子里的几块面包,算是耶稣肉体的象征。在圣餐礼末了,那些面包由教徒们分开吃掉,据说这样就可以赎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