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讲给我听听,我们再来讨论。”
“你把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处说在前头,却又问我准备要你做些什么。我的计划需要你行动上的帮助,不单单是考虑它。”
“你先告诉我,你有没有听到说要在威尼西亚起义的计划。”
“本来是要谈正经事的,我们可又回到老题目上去了。我老实告诉你,你说我可以去做各种各样的事,那是没有用处的。现在我绝不会做的了。可是我也许能帮助你考虑你的计划。你的计划是怎么样的?”
“从大赦到现在,我所听到的就是种种起义的计划和圣信会派那边的种种阴谋,可是恐怕我对这两种消息都是怀疑的。”
他眯起眼睛,莫名其妙地对她注视着。接着她抬起头来:
“就大多数的情形说,我也和你一样。可是我现在说的是,一个全省规模的反奥地利人的起义,已经在确实认真的准备中了。教皇领地里——特别是四大教省里——的好多青年都在秘密准备越界去当志愿军,参加起义。我又从罗玛亚省我那些朋友那儿听到……”
“大概是因为我适宜做这种工作。”
“告诉我,”她插嘴说,“你能十分肯定你的那些朋友都是靠得住的吗?”
“当然,事情总得有人做,可是并不一定要由一个人一直做下去。”
“完全可靠。我跟那些人都有交情,而且都在一起工作过。”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那么——因为我的生活是已经砸得粉碎的了,现在我没有精力可以承担任何真正的工作。我在革命工作里,大概只配做一匹拉拉出差车的马,给党做些杂事。至少,我是全心全意去做的,而且这种杂事也总得有人做呀。”
“那么,他们都是你那个‘团体’里的分子了,是不是?请原谅我的怀疑,可是我对于从那些秘密团体传来的消息总不敢十分相信。这大概是一种习性……”
“可是你反正要对我说明理由呀。”
“谁对你说我是属于什么‘团体’的?”他尖锐地打断她。
她带着责备的神气抬起头来望着他:“你太不客气了——你不应该这样逼我。”
“没有谁,是我猜想的。”
“为什么?”
“哦!”他向椅背上一仰,皱起眉头看着她。“你一直喜欢猜度别人的私事吗?”过了一会儿他问。
“因为……我没有办法。”
“常常如此。我是长于观察人家的,而且习惯于把许多事情联系起来。现在我对你讲明,使你以后有什么事情要瞒我的时候可以当心一点。”
“为什么还要这样干下去呢?”
“你无论猜到了什么事情都没有关系,只要你不讲开去就成。我想这桩事情你总还不曾……”
没有回答。
她抬起头来做了一个惊异而且有点生气的手势。“这自然是用不着问的!”她说。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干下去呢?”
“当然,我知道你不会向外人去说,可是也许你对党里人……”
“既然你这样逼着我回答,那么——我承认,但在某种限度以内。”
“党的工作是要根据事实的,而不是根据我个人的猜测和幻想。当然我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这桩事。”
“波拉太太,你我何必再玩这套恭维和谦虚的把戏呢?老实告诉我,你是否承认,你目前花费脑力所做的工作,是能力比你差些的人也一样可以担任的?”
“谢谢你。那么,照你猜想起来,我是属于哪一个团体的?”
“我对我现在的地位非常满意。我所做的工作也许并没有多大价值,可是我们大家都做着自己能胜任的工作。”
“我希望——你可不能怪我说话太直率,因为这是你自己先谈起来的,你知道——我确实希望你不属于‘短刀会’。”
“对,这些话并不过火,不过我们还是不要去谈他们和他们的才能吧。事实上,你既然有这样的才干,就很可以做点更重要的工作,处在一个更负责任的地位上。”
“为什么你这样希望呢?”
“你对他们未免太不公道了。举例来说,玛梯尼,他就有一个非常合逻辑的头脑,就是法布列齐和莱伽的才能也是没有疑问的。还有格拉西尼,他关于意大利经济统计方面的知识,也许比国内任何官吏都要丰富。”
“因为你是适宜于做更好的事情的。”
“我并不是说你的才力怎样出色,”他静静地回答,“我觉得你的思想是健全的、切实的,这一点就非常重要。那许多次无聊的委员会会议上,他们每个人在逻辑上的弱点总是你给揭发出来的呀。”
“我们大家都适宜于做比过去所做的更好的事情。这又回到你自己的答复上了。事实上是,我并不属于‘短刀会’,而是属于‘红带会’的。这是一个比较坚定的团体,工作也比较认真。”
“第一,我并没有把全部时间花费在校样上面;其次,我觉得你把我的聪明才力过分夸张了。其实我无论如何不能像你所意想的那么出色。”
“你是说行刺的工作吗?”
“因为这正是浪费。你知道得很清楚,你的头脑比起跟你一起工作的大多数人要强得多,而你竟让他们派你做苦工,打杂差。从知识上讲,你是远远超过格拉西尼和盖利的,他们比起你来简直是小学生,你却跟印刷所的小徒弟一样坐在那儿替他们看校样。”
“那不过是其中的一桩。行刺这工作,就它的本身来说是很有用的,但是必须有一套良好的有组织的宣传作它的后盾。这就是我所以不喜欢‘短刀会’的缘故。他们以为一把短刀就可以解决世界上的全部困难,那是一种错误。短刀可以解决好些问题,但不是全部。”
“怎么说是浪费?”
“你真的相信它可以解决任何问题吗?”
“你打算把你的聪明才力像这样浪费多少日子?”
他惊异地注视着她。
“我是这么想。因为要开办一种报纸,是有很多的实际工作要做的——印刷、发行等等……”
“自然,”她继续说,“因狡猾的暗探或是可憎的官吏的存在而发生的一些实际困难,短刀是能够暂时把它消除的;但它是否会因消除了一种困难而造成更为棘手的困难,那就是另一问题了。我觉得这很像寓言里所说,一所房子经过一番打扫和粉刷,反而多招了七个鬼。每一次暗杀,都只足以使警察变得更凶恶,使民众更习惯于暴力和野蛮,因而最后的社会秩序也许比原先更要糟糕。”
“那自然。那么你准备给这些好好先生正在筹办的报纸工作了?”
“当革命到来的时候,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事情?你想那时候的民众不应该习惯于暴力吗?战争就是战争啊。”
“我有什么感想?我想它不会有多大价值,但是半片面包总比没有面包好。”
“是的,不过公开的革命是另一回事。这在人民的生活中只是一刻工夫,而且这是为了我们的一切改进所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毫无疑义,那时候会发生可怕的事件,那是每一次革命所不能避免的。不过这种事件应当是一些个别的事件——是非常时期的一些非常现象。至于那种乱糟糟的行刺之可怕,就在于它会变成一种习惯。民众习惯了,就习以为常,因而他们对于人类生命的神圣感觉就要渐渐变得迟钝。我在罗玛亚待得不久,但是我在那儿见到的一些人就已经给我一种印象,似乎他们已经养成或者正在养成一种使用暴力的机械式的习惯了。”
“你对正在草拟中的出版法有什么感想?”他开口说,他平时的那种口吃完全消失了。
“即便如此,也比那种顺从和屈服的机械式的习惯好得多。”
她将椅子拉到桌旁坐下来。
“我并不这样想。任何机械式的习惯都是坏的、奴性的,而这一种还是凶暴的。当然,如果你以为革命者的工作只是从政府那儿争取某些让步,那么你一定会把秘密团体和短刀当做最好的武器了,因为再没有别的东西能使政府这么害怕的。可是,如果你也跟我一样地想,用暴力胁迫政府,本身并不是一个目标,而只是达到目标的一种手段;又想到我们真正需要改革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你一定会改变你的工作方式的。使无知的民众习惯于流血的景象,并不是提高他们赋予人类生命的价值的办法。”
“我本来是来跟你商量一点小事的,如果你允许的话,是我的私事,关于我想到的一个计划。”
“那么他们赋予宗教的价值呢?”
“这是一种冷酷的理论。”她说,“现在我们谈谈别的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琼玛把那照片放回抽屉里,锁起来。
他微笑了。
“我以为,”牛虻慢吞吞地说,“已经死去了的还是让他死去吧。要一个人忘记一桩事情是很困难的。假如我做你那个已死的朋友,那我还是死……死了的好。还魂的鬼是丑恶的。”
“我想我们意见不同的地方,就在对祸害根源的看法这一点上。你以为祸害的根源在于对人类生命的价值不够重视……”
一个长时间的沉默。
“我宁可说是对人性的神圣不够重视。”
她把她额头上一堆浓密的鬈发往后一掠,那乌黑的鬈发里露出一大绺白发。
“随便你怎么说吧。对我来说,我以为一切混乱和错误的主要根源是那所谓‘宗教’的心理病症。”
“那么你相信,”她插嘴说,绞扭着两手,向他走近一步,“如果那个人并没有淹死——如果他也像你这样经历过那些事情——那他就永远不肯回来,把往事勾销了吗?你就相信他永远不肯忘记它吗?要记住,这桩事情也曾使我付出了一些代价的。瞧!”
“你是指某种特定的宗教吗?”
“但愿他不是这样,那会使你回想起来觉得非常痛苦的。我生……生平也曾……曾有过几场剧烈的战斗,而且被我送……送到地狱里去的大概也不……不止一个人了。可是我心里如果老想着曾有一个活……活人被我送到南美去,那我晚上就要睡不着觉了……”
“哦,不!那不过是一个外在特征的问题。这种病症的本身就是所谓心理的宗教倾向。那种心理是一种病态的愿望,要树立起一种东西来向它崇拜,要找一种东西来对它磕头。至于那东西是耶稣,是菩萨,还是一棵吐姆吐姆树[3],那是没有多大区别的。当然,我这意见你不会赞同。你可能是一个无神论者,或不可知论者,或任何别的什么,可是我远在五米之外就可以嗅到你身上的宗教气质了。虽然,我们用不着讨论这一点,但你说我把行刺仅仅当作铲除可憎官吏的手段,那你就完全错了。要把教会的威信连根铲尽,要使人民把一切教会的代理人都看成害虫,行刺确实是一种手段,而且我想,是最好的手段。”
“我有时候是怀疑过的,”她说,“他的尸体始终没有找到。他可能也像你一样,从家里跑出去,跑到南美去了。”
“等你完成了这一工作,等你已经唤起了那在人民心里熟睡的野性,去向教会进攻,那么……”
她仍旧注视着他的脸。
“那么我就算是完成了不辜负我这一生的工作了。”
“如果?”
“就是你那天讲的那个工作吗?”
“是的,我杀死的那一个——如果他真的死了。”
“是的,正是的。”
她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他把这个“杀”字说得多么轻飘,多么残酷啊!
她颤抖起来,走了开去。
“就是你杀死的那一个吗?”
“你对我觉得失望吧?”他说着,抬起头来朝她微笑。
“这就是我那天告诉过你的那个朋友在儿童时代拍的照片……”
“不,不一定是这样。我是……我想……有些害怕你。”
“蒙……蒙泰尼里大……大……大主教啊。我倒疑心起来了,这位品行端方的主教大人也许有侄儿的吧?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张照片是谁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转来,恢复了她平常跟人商量事情的语调:
“像谁?”
“这是一种无益的讨论。我们的立足点太不同了。在我这方面,我相信的是宣传、宣传、再宣传;等到宣传成熟,那就是公开的起义了。”
“是的。多奇怪的事情啊!当然有人像,而且很像。”
“那么我们再回转去谈我那个计划吧,这是跟宣传分不开的,跟起义尤其分不开。”
他把那张照片更仔细地看了一会儿。
“是吗?”
“你的熟人里面有谁跟他相像的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好多志愿军正从罗玛亚出发去加入威尼斯人的队伍了。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起义什么时候会爆发。可能要拖到今年秋天或是冬天,但是亚平宁山区的志愿军必须武装起来,把一切准备好,以便一听到号召,就可以立刻开向平原。我已经担任了私运武器和弹药到教皇领地去供给他们的任务了……”
“你看他那下唇的线条。那……那就可以看出他是这样一种性格:觉得痛苦就是痛苦,错误就是错误。这样的人是这个世界所不……不容的,它只需要那种除了工作再没有任何情感的人。”
“等一等。你怎么会跟那一班人在一起工作的?伦巴第和威尼西亚那些革命党人都是拥护新教皇的呀。他们跟教会的进步派正在携手进行革新运动。像你这样一个绝不妥协的反教会派怎么能跟他们合得来?”
“为什么?”
他耸了耸肩膀:“只要他们肯干他们的工作,他们喜欢抱个布娃娃[4]玩玩,这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之捧新教皇,当然是为了借他做招牌。但是只要起义的准备在进行,我又去管他们做什么?什么棍子都可以用来打狗,我以为,任何口号也都可以使人民起来反抗奥地利人。”
“你又给我出难题了,”他说,“这张照片已经褪色了,而且一个孩子的脸向来是最难判断的。可是照我想起来,这孩子长大之后一定是个倒霉的人,他的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压根儿不要让自己长大。”
“那么你要我做什么工作呢?”
当他接过去看时,她留神观察着他的脸,好像她整个生命都要由他的表情来决定一样,但是他只显出一种消极的仔细审察的样子。
“主要是帮助我私运军火。”
“你看这个人的相貌怎么样?”
“可是我怎么能干得了呢?”
她踌躇了一会儿,然后把那张小照片递给他。
“你正是能把这桩事干得最好的人。我想向英国去买军火,可是运回来就有很多困难。要从教皇国领地的任何一个海口运进来都不可能;必须先运到托斯卡纳,然后运过亚平宁山去。”
“不。我正在翻检一些旧东西。”
“这就不止要通过一道边境,而是通过两道了。”
“很……抱……抱歉。也许我来打扰你了吧?”
“是的,不过除此之外别无办法;你绝不能把大批货物混进一个毫无贸易的海港里去,而且奇微塔·维岐阿[5]的全部船舶只不过是三条舢板和一条渔船,你是知道的。我们只要把那东西运过塔斯加尼,我就有办法可以通过教皇国领地的边界;我那些人知道山里的每一条小路,而且有很多的地方可以隐藏。货物必须由海路运到莱克亨,这是最困难的一点。我跟那边的私贩子没有往来,我相信你是有办法的。”
“你吓了我一大跳!”她说。
“让我考虑五分钟。”
她吓了一跳,那张照片从她手里掉下去了,牛虻一瘸一拐地走进房,把它捡起来,递给她。
她向前倾侧着身子,将一只臂肘支在膝上,用手托住下巴。经过一阵沉默,她把头抬起来。
“我可以进来吗?”门口有人低声问。
“可能我对那一部分工作有点儿用处,”她说,“不过在我们往下讨论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能否给我保证,这桩事情不跟任何行刺或是任何暗杀发生关系?”
啊,她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思想呢!即使是在梦里,让这一光辉而超脱的灵魂被束缚在那种污秽、卑贱、苦楚的生活里,也要算是一种亵渎啊。一定是上帝也有些爱他,才让他年轻轻的就死掉。宁可让他化成绝对的虚空,也比活在世上做牛虻好一千倍呀——那样一个牛虻,连同他那光洁无疵的领带,不可捉摸的机智,刻毒的舌头,还有他那跳芭蕾舞的女人!不,不!这完全是可怕的毫无意义的空想;她是拿这徒劳的幻想自寻烦恼!亚瑟已经死了!
“当然。那是用不着说的,我绝不会要你参加一桩你所不赞成的工作。”
她把那张照片拿在手里坐下来,对那美丽的、孩子气的头凝视着,直到那真正的亚瑟的脸在她眼前鲜明地浮现出来。那一张脸显得多么清晰啊!嘴边那些敏感的线条,那恳切的眼睛,那一副天使一般纯洁的表情——一切都深深地刻在她的记忆中,仿佛他是昨天才死去似的。慢慢地,一阵迷茫的热泪涌上来,遮蔽了手中的照片。
“你什么时候要得到我的确切的答复?”
现在她把那些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乔万尼给她的第一封信,他临终时握在手里的那束花,她那个死去的婴孩的一绺头发,以及从她父亲坟墓上带回来的一片枯叶。但在那抽屉的最深处,还有亚瑟十岁时的一张小照——那是他现存的唯一肖像了。
“时间是不能多耽搁了,可是我可以给你几天工夫去作决定。”
她拉开了写字台的一个小抽屉。里面放着几件个人纪念品,都是她舍不得毁掉的。她向来不习惯收藏这一类使人感伤的小东西,但她的天性中也有比较脆弱的一面,虽则她一直都竭力抑制它,也终于让了步,把这几件东西保存下来了。平时她是难得让自己去看它们的。
“星期六晚上你有空吗?”
杂耍班——不,她至少得把这个印象赶快摆脱掉,这是只要坐在那儿想想就足够使人发狂的。
“让我看——今天是星期四,行。”
她坚定地、无所顾惜地一步一步走进他以往生活的地狱里去。那些情景都生动得如同她自己亲眼看过、亲身经历过一般。那裸露的灵魂的无可奈何的战栗,那种比死还要难受的嘲笑,那种孤独时感到的恐怖,那种缓慢的、折磨人的、无情的肉体的痛楚。她仿佛就跟他并坐在那印第安人的肮脏茅屋中,跟他一起在那银矿里、咖啡地里以及那个可怕的杂耍班里受罪……
“那时候你到这儿来吧。我要把这事情细细考虑一下,再给你一个最后的答复。”
现在呢,即使她送掉半条性命,她也情愿忍受那原先的沉重负担。因为她如果只是杀死了他,那不过是一种已经熟悉了的悲痛;她已经负担了这么长久,现在不至于经受不起了。但是假如她当初并不是把他赶到水里,而是把他赶到了……她坐下来,两手掩住了眼睛。为了他的缘故,她的一生已经弄得这么阴暗!因为他死了!啊,但愿她在他身上造成的后果不是比死更坏的东西……
星期天,琼玛给玛志尼党佛罗伦萨支部委员会送去一封声明书,说她要去担任一桩特殊的政治工作,今后几个月,都不能继续担任她一向替党负责的各种职务了。
因为经常想起自己做过了的事情,她的全部青春已经遭受到损害。一天又一天,一年复一年,她不得不坚决地和那悔恨的恶魔相搏斗。她不得不一直记住,自己的工作是在将来,不得不经常对过去的魔影闭起眼睛,塞住耳朵。然而一天又一天,一年复一年,那具被潮水冲入大海的尸体的影子始终不肯离开她,那压抑不住的惨痛呼声老是从她心坎里响出来:“我杀死了亚瑟!亚瑟死了!”有时她也觉得这种负担太沉重,再也受不住了。
这个声明使一些人感到惊异,但是委员会并没有反对。几年来,党内的人都知道她的判断是可以信任的。委员们一致同意,要是波拉太太采取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步骤,那大概是具有充分理由的。
只要她能够知道他确实已经淹死……只要她能够亲眼见一见他的尸身;那么,总会有一天,她那旧伤疤不会再痛,她那回忆中的恐怖会消失。也许再过二十年,她就可以无所畏缩地来回首当年了。
对于玛梯尼,她坦白地讲明,自己已经承担了协助牛虻进行“边界工作”。她曾经跟牛虻约好,她有权利这样去告诉她的老朋友,免得他们两个人发生误会,或因怀疑和神秘而感到痛苦。她觉得对玛梯尼不能不有这样一个声明,借以证明自己对他的信任。当她告诉他的时候,他不置可否,但她已经看出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这个消息使他的感情深深受伤了。
五年……他碰到那个拉斯加的时候……“还不到二十一岁”……那么他从家里跑出去的时候一定是十九岁了。他不是说过“开初那一年半”……而且他那样蓝的眼睛和那种神经质的不肯安静的手指是从哪儿来的呢?而且他为什么要对蒙泰尼里恨得这么厉害呢?五年……五年……
他们坐在她寓所里的露台上,眺望着菲琐尔的红色屋顶。长久的沉默之后,玛梯尼站起来,把两手插进衣袋,开始踱来踱去,嘴里还吹着口哨——那是他心绪极其烦乱的一种明显的征候。她坐在那儿对他注视了一会儿。
然而,当时他们在船港里是怎样打捞过啊!
“西萨尔,你对这桩事情很担心吧?”她终于说,“我很抱歉,这事情使得你这样不高兴。可是你得知道,我觉得这事情是对的,所以才决定下来的。”
她站住了,举起两手来捧住头,啊,这完全是发疯……这是不可能的……这是荒谬的……
“我并不是为了那桩事情,”他阴郁地回答,“我还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你既然答应去参加,大概是不会错的。我所不能信任的是他这个人。”
五年……而且是一个“过分奢侈的家庭”……而且是“一个向来信任的人曾经欺骗了他”……曾经欺骗了他……而他发觉了……
“我想你误解他了,当初我还不大了解他的时候也跟你一样。他当然远不是一个完人,可是他的好处实在比你所想象的要多得多。”
她开始在房间里踱起步来。已经有好几夜没有睡好了,她的眼皮下面已经现出了黑影。
“那很可能。”他又默默地踱了一会儿,这才突然在她身边站住了。
琼玛手里拿着那张纸条回到家里。一八三八年四月……亚瑟是一八三三年五月死的。五年……
“琼玛,放弃这件事情吧!趁来得及的时候放弃它!不要让他把你拖下水,使得你将来后悔。”
牛虻莫名其妙地皱起眉头,仰到椅子靠背上。她要这些日期干什么?他们经过厄瓜多尔的时候……
“西萨尔,”她温和地说,“你的话未免有些欠考虑。并没有人要拖我去下什么水。我这样的决定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是经过我自己慎重考虑的。你对列瓦雷士是有个人的憎恶的,那我也知道,但是现在我们谈的是政治,并不是个人。”
“不,谢谢你,只要这一点。我已经记下来了。范洛,请你把这张纸条送给波拉太太去。谢谢你,列瓦雷士先生。很对不起,麻烦你了。”
“太太!放弃它吧!这个人是很危险的,他是神秘的,残酷的,无法无天的——而且他是爱上你了!”
她往后退缩了。
“她只想知道探险队是哪一年出发的和他们经过厄瓜多尔的时间。”
“西萨尔,你的头脑里怎么会起这样的怪念头?”
“她想要知道什么?”
“他爱上你了。”玛梯尼重复说,“摆脱他吧,太太!”
“列瓦雷士先生!我想你是曾在杜普雷探险队里探索过亚马逊河支流的吧?也许你肯费神帮助我们解决一个困难。有一位太太向我们借阅那次探险的记录,可是那一套书正在装订。”
“亲爱的西萨尔,我是不能摆脱他的,我也不能对你说明理由。我们已经连结在一起了——可并不是出于我们自己的意愿和行动。”
他就坐下去看他的布道文集,脸上立刻显得全神贯注起来。一个图书馆管理员走近了他。
“你们既然已经连结在一起,那就没有什么可说了。”玛梯尼疲乏地回答。
“那么好吧,你去啃你的外科学吧,如果那就是你的科目,别……别……别来管我的神……神学——这是我的科目。我并不……不……不来干涉你的碎骨头的研究,虽然我比你知道得多……多得多。”
他借口有事匆匆走了,在泥泞的街道上踯躅了好几个钟头。那天晚上,他觉得世界是一片漆黑。一只可怜的羔羊……那狡猾的野兽竟闯进来把它偷走了。
“嘘!嘘!列瓦雷士,我们打扰别的读者了。”
[1]厄瓜多尔首都。
“当然是《骗局公报》啦,或许叫做《教会新闻》也说不定。”
[2]里约热内卢的简称,1960年4月以前为巴西首都。
“什么新报纸?”列卡陀皱起眉头。因为当时新的出版法快要出来,反对派正在筹备一张要使全城震惊的很激进的报纸,但这事至少在形式上还是一个秘密。
[3]非洲一些部落奉以为神的一种树。
“亲爱的人儿,你为什么老……老是以为人家做事是出于不好的动……动机的呢?这是最……最非基督教的态度。我是正给那新……新报纸预备一篇论现代神学的文章啊。”
[4]指教皇。
“你又准备要向这个不幸的主教开排炮了吗?”列卡陀有些恼怒地问。
[5]教皇国领地西海岸的主要港口。
几天以后,牛虻带着仍旧非常苍白的脸色和瘸得更加厉害的腿,走进公共图书馆的阅览室,请求借阅蒙泰尼里的布道文集。坐在附近桌旁看书的列卡陀抬起头来望了一望。他是很喜欢牛虻的,只是不能理解他这一点脾气——怎么他会对某一个具体的人有这样深的毒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