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已从柱子上狠狠拉下一把常春藤,现在愤怒地把它往地上一扔。
“我正一……一直走向地……地狱。”他懒洋洋地回答,“你是……是不是刚巧有什么朋友在那边,要我把那条常春藤带给他?可是你用……用不着把它统统都拉下来呀。”
“你是去冒危险的,”她重复说,“可是对我却连一句实话也不说!你以为我只是给人愚弄、给人开玩笑的吗?你不久就要让人家抓去绞死,竟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吗?老是政治、政治的——我听见政治就头痛!”
“你在骗我,”她说,“你是去冒什么危险的。”
“我……我也觉得头痛。”牛虻懒洋洋地打着呵欠说,“那么,我们还是来谈谈别的吧——要不,你就唱歌。”
绮达丢掉了她的烟卷。
“好吧,那么把吉他给我。我唱什么?”
“那跟政……政治也有点儿关系。”
“唱那一支《失马谣》吧,那跟你的嗓子顶相配。”
“就是你一直想要去送命的那一类公事啊——永远搞不完的政治。”
绮达开始唱起那支匈牙利的古老民歌,唱的是一个人先失去了他的骏马,后失去了他的家,接着又失去了他的爱人,因而只得拿“在摩哈奇[5]的战场上,丧失得更多”的回忆来安慰自己。这支民歌是牛虻特别喜爱的歌曲之一,那强烈而又悲哀的旋律和那复唱句中的惨痛的斯多噶精神[6]所给他的激动,是那些软性音乐从来没有过的。
“什么‘那一类’公事?”
绮达的歌声非常优美,从她嘴里发出来的音调是清越而强有力的,充满了狂热的人生的欲望。她唱意大利或者斯拉夫民族的歌曲是不行的,唱德国歌尤其糟,但她唱起马扎尔族[7]的民歌来却非常出色。
“我想又是那一类公事吧?”她骤然问他。
牛虻听得睁着两眼,张着嘴巴。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唱得这么好。她唱到最后一句,声音忽然颤抖起来。
“不,大……大概只要半个月或三个星期。”
啊,不要紧!在摩哈奇的战场上,丧失得更多……
“你要去很久吗?”
她突然中断,抽咽起来,把脸埋到常春藤的叶子里。
“老是公事!”绮达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大声地问:
“绮达!”牛虻起身从她手里把吉他拿过来,“你怎么了?”
因为他跟琼玛商量好,他必须亲自到亚平宁山区去跟边境上的私贩子们安排好私运军火的事情。越过教皇领地的边境,对于他是一桩极危险的事情,但要工作成功又不得不去。
她只是痉挛地呜咽着,用手掩着脸。他拍拍她的臂膀。
“啊!两三处地……地……地方,有公事。”
“什么事?快告诉我。”他抚慰她说。
“明天!什么事?你到哪儿去?”
“不要管我!”她呜咽着退缩开去,“不要管我!”
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他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直等到她渐渐停止了哭泣。突然,他觉得她的臂膀搂住了他的脖子——她已经跪在他的面前了。
“可是我不能久留,明天又得走了。”
“范里斯——不要去!不要离开这儿!”
“现在已经回来了,你就留在家里喝喝咖啡吧。”
“这我们以后再谈吧。”他一面说一面轻轻挣脱了她的臂膀,“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难过。有什么事让你受惊了吗?”
“在莱克亨喝过那……那种咖啡,回来喝到这么好……好的,真是够味!”他讷讷地说。
她默默地摇头。
牛虻一面喝咖啡,一面吃炒杏仁,好像一只猫正在舔乳酪一般,一心一意地享受着。
“我有什么事使你伤心了吗?”
“怎么,你这小娃娃!抽过了烟也可以吃呀。咖啡来了。”
“没有。”她举起一只手来挡住了他的喉咙。
“炒……炒杏仁!我没有抽……抽烟的时候你怎么不……不说呢?”他大声责怪她。
“那么,为什么呢?”
“这个!”她把一个小小的纸匣子扔到他手里。
“你要被人家杀死的,”她终于低声说,“前几天我曾经听见常到我这儿来的一个熟人说,你总有一天要闯祸的——可是我一问起你,你总是对我笑笑!”
“什么?”
“我的亲爱的孩子,”牛虻惊诧了一会儿,说,“你把事情想得过分夸大了。很可能我有一天要被人家杀死——这是一个革命者的自然后果,但你没有理由料想我现在就……就会被人家杀死呀。我现在所冒的险并不比别人多啊。”
“可是我知道你还想要一样东西。”
“别人——别人跟我有什么相干?如果你是爱我的,你就不会这样丢开我,让我夜晚一睁开眼睛就猜想你有没有给人家捕去,一闭上眼睛就梦见你已经死掉了。你全不把我放在心上,当我比那只狗还不如!”
“是啊,怎么不快乐呢?我吃了一顿好饭,又面对着欧洲最……最美丽的风景,马上就要喝咖啡,听匈牙利的民歌,而我的良心和我的消化力又都没有出什么岔子。一个人还想望什么呢?”
牛虻站起来,慢慢地踱到露台的那一头去。他万万料不到会碰上这样一个局面,一时惊惶得连话都回不出来。是的,琼玛的话是对的,他把自己的生活卷到一种不易解脱的纠葛里面去了。
牛虻的脸色开朗起来。
“坐下来,我们来把这桩事平静地谈一谈。”过了一会儿他又回转来说,“我想我们彼此之间已经发生误会了。当然,要是我早知道你是认真的,我就不会那么开玩笑。请你明白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这样伤心;如果有什么误会,我们是可以把它澄清的。”
“你真的觉得快乐吗?”
“没有什么可以澄清的。我知道,你一点儿也不把我放在心上。”
她向前倾侧着身子,急切地注视着他。
“我的亲爱的孩子,我们彼此之间最好坦白一点儿。我对我们的关系,一向都竭力保持诚实,我想,我从来不曾欺骗过你……”
“妙极了!我也正想抽……抽……抽烟,索性痛痛快快享享福。”
“哦,得了!你太诚实了;你从来不曾对我假装什么别的,只是老老实实把我当作个妓女——当作某种表面上好看实际却是旧货的装饰品,以为是在你之前早经许多男人占有过的……”
“给我一支烟,”她说,“我相信你走之后我就一直没有吸过烟。”
“不要说下去了,绮达!我对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
沿着露台的矮墙有一圈宽板凳。牛虻拣了一个可以观看山景的角落坐下来,绮达坐在矮墙上,把脚搁在凳上,背靠着屋顶上的一根柱子。她并不注意风景,一心只对牛虻看着。
“可是你从来不曾爱过我啊!”她阴郁地坚持说。
她乐得涨红了脸,因为他对音乐一向很难满足,不常要她唱歌。
“不错,我从来不曾爱过你。可是你听我说,你想想看,究竟我是否存心害人。”
“很好。要不要把你的吉他拿上去?也许你高兴唱点什么。”
“谁说我认为你存心害人的?我……”
“我们到露台上去喝咖啡吧,”她说,“今天晚上暖和得很呢。”
“等一等,我想说的是:那些传统的道德法典,我不相信,也不尊重那些东西。我以为男女之间的关系,只不过是个人的喜爱和不喜爱的问题……”
晚餐的时候,他始终维持着和颜悦色,跟她琐琐碎碎地谈天,她也一直笑容满面地对答着。他看见她因为自己回来就这样快乐,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已经养成了一个很惯常的观念,认为她离开了他是会自己过活的,会跟她那些意气相投的朋友们、伙伴们一起去厮混,因而他从来不曾想到她会惦记自己。现在她竟兴奋得这个样子,分明他走之后她是感觉到非常寂寞的。
“还有,钱的问题。”她粗鲁地冷笑了一声抢着说。牛虻眨眨眼睛,迟疑了一会儿。
“这是给你的,让我把它插在你的外衣上吧。”
“这一点,自然,是这桩事情的丑恶的一面。但是相信我,如果当初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或者是对这桩事情感到厌恶,我绝不会向你提出要求,或者是利用你的地位来引诱你。我生平从来没有对任何女人做过这样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对任何女人说过谎来掩饰我对她的感情。你可以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话……”
他走进绮达的餐室时,她正站在镜子前面,把一枝棠梨花别到自己的衣服上去。显然她决心要做出很高兴的样子,一见他进来,就拿着小小一束鲜红的蓓蕾向他迎上去。
他停了一会儿,但她没有回答。
“我很……很抱歉,其实,你用……用不着等我的!我略微整理一下马上就来。也……也许你不会嫌麻烦,把这些花拿点水养起来吧。”
“我想,”他继续说,“如果一个男人在世界上感到孤独,而需……需要一个女人在他身边,如果他又能找到一个可以吸引他的女人,而那女人也不讨厌他,那么他就有权利以一种感谢和友善的心情去接受那个女人愿意给他的快乐,而用不着跟她结成更密切的关系。我觉得这样的做法丝毫没有害处,只要双方没有什么不公平、侮辱或是欺骗就成了。至于你在遇见我之前曾经和别的男人发生同样的关系,我是不去想它的。我只是想,这样的一种关系对我们双方都是愉快的、无害的;而且,我们任何一方对于这种关系感到厌倦的时候,就都有充分的自由可以拆散。如果我错了——如果你一贯的看法跟我的不同——那么……”
他很快地转过身来。
他又停顿了。
“我们去吃饭好吗?”她冷冷地问,“因为你信上说是今天傍晚到达,我已经在我那儿给你订了饭啦。”
“那么怎样?”她头也不抬地低声问。
绮达脸上显出一副难堪的阴郁神情。
“那么,是我使你受了委屈了,我非常抱歉。可是我并不是存心的。”
“唔,沙顿,你好吗,老朋友?不错,是我回来了!握握手吧,像一只好狗!”
“你‘并不是存心的’,而你又会‘想’……范里斯,你的心肠是铁铸的吗?难道你一生之中从来不曾爱过一个女人,因而竟看不出我是爱你的吗?”
她仰起脸来等他来吻,可是他好像没有看见那姿势似的越过了她,拿起一只花瓶来插花。随后房门突然大开,那只牧羊狗冲了进来,绕着他发狂似的跳舞,快活得汪汪叫个不住。他放下花,弯下身去,轻轻地拍抚着它。
牛虻突然感到浑身战栗。“我爱你”这句话他已很久没有听到人对他说了。绮达跳了起来,张开两臂把他紧紧搂抱住。
“晚安,绮达,你好。”
“范里斯,跟我一起离开这儿吧!离开这个可怕的国家,离开所有这些人和他们的政治吧!我们跟他们在一起搞些什么呢?走吧,我们俩可以很快乐地在一起过活。我们回到你住惯了的南美去吧。”
牛虻的第一个冲动是严厉责问她,问她为什么到他的书房里来,但他记起已经有三个星期没有见到她,就伸出了他的手,冷冷地说:
因回忆而引起的本能的恐怖惊醒了他,他恢复了自制的能力;他把她的两只手从自己的脖子上拉下来,紧紧地握住。
“啊,范里斯,我以为你永远不回来了!”
“绮达!希望你了解我说的话。我并不爱你;而且即使我爱你,也不会跟你一起离开这儿的。在意大利有我的工作,还有我的同志们……”
牛虻走到自己的寓所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垂挂在花园围墙上的盛开的棠梨花,在暮色中看去有些发暗。他采了几枝带进去。当他打开书房的门时,绮达从屋角里的椅子上跳起向他跑过来。
“还有另外一个你更爱的人!”她恶狠狠地嚷着说,“啊,我恨不得杀死你呢!你关心的并不是你的同志,而是……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是的,起先他也曾竭力反对,说他并不是怕危险,只是觉得这种事情‘太不像生意经’。但是没有多久我就把他说服了。现在我们可以开始好好谈谈了。”
“嘘!”他静静地说,“你太激动了,怎么胡思乱想起来了!”
“可是我想象不出,你到底是怎样使他答应的。还有威廉姆斯,我再也不会想到他身上去。”
“你当我是说波拉太太吗?我绝不是那么容易受骗的!你只和她谈政治,而且你对于她并不比对我更关心。我说的是那个主教!”
“我也曾这样对他说,他却显出一副怒容反问我:‘这事跟你有何相干?’他那种人用这样的口气说话,那还有什么问题?哪怕我在廷巴克图[4]遇见他,我也准会上去结识这位英国朋友。”
牛虻大吃一惊,好像被枪弹打中了似的。
“可是我总觉得,贝莱干这样的事情真是冒大险哪。”
“主教?”他机械地重复说。
“尽管我在海上混过这么久,还是晕得非常厉害。可是在热那亚装货的时候,我们到底好好谈了一下。我想你是认识威廉姆斯的吧?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既可靠又有见识;贝莱也很好,他们两个都绝不会走漏风声。”
“蒙泰尼里主教,就是秋天上这儿来布道的那一位。你以为那天他马车经过的时候我没有看见你的脸色吗?当时你的脸色跟我这条手帕一样的白!怎么啦,我一提起他的名字,你就抖得像一片树叶子!”
“你晕船吗?”她急忙问他,因为她记起从前有一天,她的父亲带着她和亚瑟一起去作海上旅行,亚瑟是晕得很苦的。
牛虻站起来。
“是的,除掉我晕船很厉害的时候,一直都跟他谈。”
“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他很缓慢而又温和地说,“我……我是恨这个主教的。他是我最最恨的敌人。”
“为的跟他在路上详细研究那些细节吗?”
“不管是不是敌人,你是爱他的,爱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厉害。你敢对着我的脸说一声不是这样的!”
“岂但帮忙,他已经把全部工作都承担下来了……装箱,运输……一切在内。枪械打算用货物包来隐蔽,并且准备直接从英国起运。他的合伙人威廉姆斯,他的一个好朋友,已经答应在南安普敦[2]那边负责起运,贝莱在莱克亨设法偷过海关。这么一商量,所以把日子耽搁久了。威廉姆斯刚刚动身到南安普敦去,我一直送他到热那亚[3]才回来。”
牛虻转过身子,向外面花园里看着。她偷偷地观察着他,对她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吃惊了;他那样的沉默是有些可怕的。末了,她偷偷地走到他身边,像一个吃惊的小孩子似的,怯生生地拉住他的袖子。他回过头来。
“你是说贝莱真的答应帮忙了吗?”
“是这样的。”他说。
“是的,我一下驿车就一直到这儿来的。我来告诉你,事情已经统统办妥了。”
[1]17至19世纪时的意大利银币。
“你刚刚到吗?”
[2]英国南部一港口。
“我想还是不写信比较妥当,可是我又不能早些赶回来。”
[3]意大利西北部一港口。
“啊,你到底来了!我正在担心你发生什么事呢!”
[4]马里中部一城镇,靠近尼日尔河,是撒哈拉沙漠边缘一贸易中心。
二月底的某一天,牛虻走进了琼玛的书房,身上不像平常那样穿戴整齐,但是她立刻从他脸上看出来,准是有好消息要报告了。
[5]匈牙利的一个市镇,1526年与1687年曾在这儿附近发生激烈战争。
“虽然如此,他也许会给我一些暗示,或者给我介绍一两个肯帮忙的水手。”牛虻当时回答说,“无论如何,这是值得一试的。”
[6]亦作禁欲主义、苦行主义或淡泊主义。古希腊的一派哲学,主张人生必须淡泊、戒欲、忍受艰苦,用努力求知的手段来认识世界。
“你只能去尝试一下,”她曾经对牛虻说,“我想是不大会有什么结果的。要是你带了这封介绍信去见他,问他借五百斯库陀[1],我敢说他马上会给你的——他是个极慷慨的人——当你危急的时候,也许他会把自己的护照借给你,或者把一个逃难的人藏到他的地窖里。但是你如果提起枪械,他一定会朝你瞪着眼,认为我们两个人都发了神经病。”
[7]匈牙利人所属的民族。
二月中旬之前,牛虻到莱克亨去了。琼玛把他介绍给那儿一个年轻的英国人,那是一个具有自由主义见解的轮船公司经理,是她和波拉在英国的时候认识的。他曾经给佛罗伦萨的激进分子帮过好几次小忙:在他们有意外急需的时候借钱给他们,允许他们利用他的营业地址作为党的通讯处,等等;但这些事情一向都是通过琼玛,并且是以她的私人朋友的资格来帮忙的。因此,按照党内的惯例,她可以自由利用这种关系去进行她认为有利的事情。至于这种利用是否会有什么结果,那就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向一个友好的同情者借用他的地址收受西西里岛的来信,或者在他会计室的保险箱里藏一些文件,是一回事;要他私运一大批军火来起义,是另一回事;而后者能否得到他的同意,琼玛觉得希望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