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谢谢你,我还能再熬一会儿。过一会儿也许痛得更厉害。”
“我再给你一服鸦片好吗?列卡陀说过你如果痛得厉害可以再吃的。”
玛梯尼耸了耸肩膀,在床边坐下来。他默默地观察着,经过了仿佛无穷无尽的一小时,这才站起身,去把鸦片拿来了。
没有回答,他就走到了床边。牛虻露出一张鬼一般的青铅色的脸,对他注视了一会儿,默默地摇摇他的头。
“列瓦雷士,我不能再看着你这样下去了;即使你还受得了,我可真受不了啦。你得把这吃下去。”
“我能给你帮一点忙吗,列瓦雷士?”
牛虻一言不发地吞服了鸦片,于是转过脸去闭上眼睛。玛梯尼又坐下来,倾听着那渐渐深沉而均匀的呼吸。
他走进隔壁房间,让房门开着,拿起一本书坐了下来。不一会儿他就听见牛虻翻来覆去地转动了两三次。他放下书倾听着。静了一会儿,又是一阵翻来覆去的转动;然后是一种急促而沉重的喘息,因为牛虻正在咬紧牙关硬压住他的呻吟。他又回到那间房里去。
这时牛虻体力已经过度消耗,所以一经睡熟就不容易醒来。一小时一小时溜过去,他仍丝毫不动地躺在那儿。从白天直到夜晚,玛梯尼曾好几次走近他,去看他那毫不动弹的身体,可是除了呼吸之外再看不出一点儿生命的征候来。那张脸灰白得不成人色,以致后来玛梯尼不由得害怕起来:不会是刚才的鸦片给得太多了吧?牛虻那条受过伤的左臂搁在被面上,他就轻轻地摇了摇它,想把他摇醒。这样几摇,那只没有扣上的袖子褪下去了,露出一连串深得可怕的疤痕,从手腕到臂肘全部盖满了。
“瞎说,朋友!”玛梯尼粗鲁地打断他,“你想拿这种话来欺骗我,那有什么用处呢?你当我是没有眼睛的吗?静静地躺着,要是睡得着就睡吧。”
“当初这些疤痕还新鲜的时候,这条臂膀一定是很好看的呢。”列卡陀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来。
“请你不必费心,我真的什么都不需要。我要白白花费你的时间的。”
“啊,你到底来了!你来瞧,列卡陀,难道这个人就此长眠不醒了吗?我是十个钟头以前给他服药的,从此他就连筋都没有动过一根。”
“很好,那么我到隔壁房间里去坐坐,也许你要一个人清静些。我把那扇门开着,喊我我就来。”
列卡陀弯下去听了一会儿。
“我很舒服,谢谢你,也不需要什么。”
“不,他呼吸得十分正常;没有什么,只是过度疲劳罢了——经过那么可怕的一夜,这是意料中事。大概不到天亮还要有一次发作。我希望能有一个人来陪着他。”
牛虻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盖利会来的;他已差人来说过,十点钟左右准来。”
“我已经从列卡陀那儿听到了一切。我相信,他是陪着你坐过一整晚的了。”
“现在已经快到十点钟了。啊,他要醒过来了!你去叫那女佣人把肉汤热起来。轻些——轻些,列瓦雷士!得了,得了,你用不着打了,朋友,我不是主教!”
“哦,真的!你太客气了;但这是用不着麻烦你的。我不过是略微有点不适意罢了。”
牛虻突然惊醒过来,显出一副畏缩、惊惶的神色。“轮到我了吗?”他用西班牙语着急地说,“再让他们乐一会儿吧,我——啊!我还没有看见你,列卡陀。”
牛虻的脸变得像一块火石。
他向四周围看了一看,惶惑不解似的拿起一只手来擦了擦额头。“玛梯尼!怎么,我还当你走了呢。刚才我一定睡熟了。”
“不要去管开会的事吧。我刚刚碰到列卡陀,所以我来看看,看能不能帮你做点什么。”
“你睡了十个钟头了呢,睡得像童话里的睡美人似的。现在你得喝一点肉汤,喝了再睡吧。”
“啊,玛梯尼!你是来催我交校样的吧。昨天晚上我没有到会,你用不着咒骂我;事实上是我身体不怎么好,而且……”
“十个钟头了!玛梯尼,你不见得一直都在这儿的吧?”
玛梯尼一经踏进那个昏暗的房间,牛虻就马上转过头来,朝他伸出一只滚烫的手,拙劣地模仿着他平时那种轻率的态度说:
“我一直都在这儿的。我已经有点害怕起来,怕我给你吃的鸦片太多了。”
“谢谢你。晚上我再去。你可以在那个大窗子前面的桌子抽屉里找到一张写好的服法。鸦片放在隔壁房间的架子上。如果痛又发作了,就再给他一服——可是以一服为度;无论如何不可把药瓶放在他拿得到的地方,他也许要熬不住把它服得太多的。”
牛虻暗暗地望了他一眼。
“我马上到他那儿去。”玛梯尼说。
“没有这样的运气!要是那样的话,你们委员会开起会来不就安静得多了吗?你又来干什么的,列卡陀?看老天爷的份上,让我安静安静不行吗?我最恨医生来跟我吹毛求疵。”
“没有人,就只房东太太和她的女佣人。”
“好吧,那么,喝完了这些肉汤,我就让你安静。不过隔上一两天我还是要来的,要来给你做一次彻底的检查。现在我想你已经度过了最大的难关了,你的气色已经不像一个盛酒浆的骷髅头了。”
“现在有谁在他的身边?”琼玛问。
“啊,我马上就会好的,谢谢你。那是谁——盖利吗?啊,今天晚上我这儿真是贵客如云,不胜荣幸呢。”
“亲爱的太太,我本来是要去叫盖利的,可是列瓦雷士听见就像发了狂一般,我就不敢去叫了。我又问他是不是要我去另找一个他所喜欢的人,他对我注视了一会儿,仿佛被我惊呆了,他这才把两手蒙住自己的眼睛,说道:‘不要告诉他们,他们会笑我的!’他似乎被一种幻想迷住了,仿佛看见人家正在讥笑什么,究竟是什么我也听不出;他老说着西班牙话;不过病人有时是会说出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来的。”
“我是来陪你过夜的。”
“列卡陀医生,”琼玛说,“昨天晚上你就应该到我们这儿来找个把人去的,省得你自己累到这个样儿。”
“胡说!我不需要人陪我过夜。快回家去吧,你们大伙儿全回去。即使我这毛病再发作,你们也帮不了我,我不能把鸦片只管吃下去。这种东西偶然吃一次是很好的。”
“可是他到底为什么不派个人来告诉我们一声呢?”玛梯尼插嘴说,“他总该知道我们是绝不会置之不理的。”
“我想你这话很对,”列卡陀说,“不过这种决心不很容易维持到底就是了。”
他掏出表来,出神地看了一眼。“我到医院要晚了,可是也没有办法。我那助手只得一个人开诊了。我感到遗憾的是没有早几天知道——这种病是不应该让它这样一夜一夜拖的。”
牛虻抬起头来微笑着。“不用害怕!要是我会吃上瘾,那早就已经上瘾了。”
“是啊,这不是一桩怪事吗?他竟不许她近前。他对她有一种病态的恐怖。总而言之,他是我生平遇见过的最不容易了解的怪人——完完全全是个矛盾的集合体。”
“但是无论如何,我们不会让你独个儿在这儿的。”列卡陀冷冷地回答,“盖利,到隔壁房间里去一下,我要跟你说几句话。晚安,列瓦雷士,我明天再来看你。”
“那么那个跳芭蕾舞的女人呢?”
玛梯尼正要跟他们走出房,听见牛虻轻轻地喊他的名字,并且向他伸出一只手。
“神经质得厉害,可是他那种熬痛的能力实在了不起。昨天晚上没有痛得真正晕过去的时候,他那种冷静的态度是惊人的。可是临到末了,我终于不得不出此下策。你们猜想他这病已经发了多久了?整整五晚!而且除了那个愚蠢的房东太太之外,没有一个人可以叫得应,她是即使房子塌下来也不会醒的,就是叫醒她也没有什么用处。”
“谢谢你!”
“他是神经质的,我想。”
“唔,少说废话!睡吧。”
“痛得简直可怕,我不知道他怎么受得住。昨天晚上,我竟不得不用鸦片去麻醉他了——这东西我对一个神经质的病人是向来不肯用的,可是我不能不给他止痛啊。”
列卡陀走了之后,玛梯尼又在外面房间里跟盖利谈了一会儿。后来他开了前门,听见园门外边一辆马车停住了,并且看见一个女人下了车,打那条小径上走过来。那是绮达,显然是刚刚从什么宴会回来。玛梯尼举起帽子站在一旁让她走过去,这才出了大门,走进那条通帝国山的黑暗小巷里去。但是一会儿园门吱的一声又开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胡同这边响过来。
“一定是痛得厉害吧?”
“等一等!”绮达说。
“唔……不,这种病的主要危险在痛得要发狂时病人会吞服砒毒。”
玛梯尼回转身迎上前去,她就站住了,然后,慢慢地沿着篱笆向他走来,将一只手拖在背后。转角的地方有一盏孤独的街灯,凭着灯光他看出她垂着头,好像很窘迫而害羞的样子。
“发作起来危险吗?”
“他怎样了?”她头也不抬地问。
“吃过了,谢谢你。讲到列瓦雷士的病状——无疑的,由于过分的神经刺激才变得复杂起来,但是主要的病因还在于旧创复发,大概当初治得过分草率了。总之,他已经处于一种可怕的崩溃状态;我猜是南美战争那次得的……当时受伤后一定没有得到适当的治疗,也许战场上的医疗是非常粗枝大叶而且因陋就简的。他能够活到现在已经算运气了。但是那伤到底已经形成一种慢性发炎的倾向,任何细微的刺激就能使它发作起来……”
“比早上好多了。他差不多睡了整整一天,好像精神已有点恢复。我想他已经脱离险境了。”
“首先是,你吃过早饭了吗?”
她的眼睛还是注视着地面。
“唔,症状很复杂。首先是……”
“这一次的发作很厉害吧?”
“他是什么病?”
“我想不能比这更厉害了。”
“是的,我陪着他坐了一个通宵,现在又得到医院里去看病人了。我特地到这儿来问一声,你们能不能找一个人去陪伴他几天。他的情况很坏。当然,我会尽我的全力,可是实在腾不出工夫;我说要派个看护给他,他又无论如何不肯要。”
“我也这么想。每当他不肯放我进门,那就一定是病得厉害了。”
“跟列瓦雷士在一起?”
“他这种病常常要像这样发作的吗?”
“啊,我好得很——只是累坏了。我跟列瓦雷士在一起受了一夜的罪呢。”
“那得看——很不规则的。去年夏天,在瑞士,他就很好;可是冬天我们在维也纳的时候,那就吓人了。一连几天他都不让我走近他身边。有病的时候他就恨我在他身边的。”
“早安,列卡陀医生,怎么你这样憔悴?你身体好吗?”
她抬起头来瞟了一眼,这才重新低下头去继续说:
她用一根小针刺在纸上做了一个明确的记号,这才转过身来。
“他自己觉得快要发病的时候,老是用这样那样的借口把我打发开去参加跳舞会、音乐会之类,随后他就独自锁在房里了。我常常偷偷地溜回来,坐在他的房门外候着——可是他知道了就要大大发火。要是他的狗在外面叫,他倒会放它进去,就只不让我进门。他对待我连狗都不如。”
“二,四;三,七;六,一;三,五;四,一;”琼玛的声音机械而平匀地直往下念,“八,四;七,二;五,一;这一句完了,西萨尔。”
她的神情之中含有一种奇特的、郁怒的挑战态度。
第二天早晨,列卡陀医生脸色很苍白很疲倦的样子,走进琼玛的小书房。她正坐在桌旁向玛梯尼念着一长串单调的数字,玛梯尼一手拿着一面放大镜,一手拿着一支削得极尖的铅笔,在一本书上做着极其微细的记号。琼玛做了个手势,请求列卡陀不要作声。列卡陀知道写密码的时候不宜去打扰,就在她背后的沙发上坐下来,连连打着呵欠,好像撑持不住,就要睡着的样子。
“好吧,我希望以后这病不会再发作得这么厉害了,”玛梯尼温和地说,“列卡陀医生对这场病看得非常认真。也许他有办法把他根治好的。无论如何,目前他已使得病势缓和下来了。不过下一次,你最好是立刻派人来通知我们。倘使我们早一些知道,他就可以少吃许多苦了。晚安!”
“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今天晚上我可以到他那儿去一下,看他要不要人照料。”
他伸出了他的手,但她急忙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缩回去了。
“那我不知道。这个星期四,我跟他本来有一个约会,也因他病了取消的。昨天晚上我过去看他,据说他病势很重,不能够见客。我还当是列卡陀给他诊治的呢。”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他的情妇握手。”
“什么病?”
“当然,那得随你高兴。”他觉得很难为情。
“你还不知道吗?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四天了。”
她突然顿起脚来。“我恨你!”她转过脸来向他大嚷,两只眼睛好像烧红的炭火一样,“我恨你们这批人!你们到这儿来跟他谈政治,他就让你们通宵陪着他,并且让你们给他止痛的药吃,我呢,倒连在门缝里偷看一下都不敢!他同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呀?你们有什么权利上这儿来把他从我手里抢过去呀?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恨透你们了!”
“谁告诉你他害病?”
说着她就呜呜咽咽大哭起来,随后突然重新冲进园子,当着他的面砰的把门关上了。
“真的,玛梯尼,”盖利愤愤不平地说,“你大概可以算是佛罗伦萨成见最深的一个人了。只要你反对哪一个人,他所作的一切就都是错的。列瓦雷士害着病,叫他怎么能来呢?”
“我的天!”玛梯尼向小巷里走去,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女人真的爱他呢!真是大怪事……”
一月第一个星期里的一天,玛梯尼发出了委员会每月座谈会的请柬,随后就接到牛虻一张简短的字条,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很抱歉,不能来”几个字。他有点儿恼怒,因为请柬上明明注着“要事”的字样;牛虻这种傲慢的态度,他以为已到了无礼的地步。加上,他那一天接连收到了三封报告坏消息的信,同时外面又刮东风,玛梯尼感到很不舒服,脾气很坏。开会的时候,列卡陀医生问他:“列瓦雷士没有来吗?”他就悻悻地回答说:“没有啊,他好像是在干什么更有兴趣的工作,说不能来,或者是不愿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