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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抓住那孩子的臂膀,想把他拉起来。可是那孩子发出一声尖叫,急忙把身子缩回去了。

“你说什么?”牛虻把身子弯得更低,去细听那模糊的答话,“你应该回家去睡觉了;小孩子深更半夜待在外边做什么?你要冻坏了呢!把手伸给我,像一个大人的样子跳起来吧!你住在什么地方?”

“咦,怎么一回事?”牛虻一面问,一面就向人行道上跪下去,“啊,太太,你来看!”

那一堆东西动起来了,用一种低沉、悲痛的声音在回答他。琼玛也走过去看,只见一个六岁模样的孩子,衣服又破又脏,蹲在人行道上,好像一头受了惊的小野兽。牛虻俯下身子用手抚摸着他那蓬乱的头。

那孩子的肩膀上和短褂上染满了鲜血。

“你是怎么回事啊,小家伙?”牛虻问,那声音非常温和,琼玛觉得从来没有听到过,“你为什么不回家去啊?”

“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牛虻继续亲切地问他,“不是跌坏的吧?不是?有人打了你了?我想是的!谁打你的?”

她没有回答,他们仍旧默默地向前走着。经过乌菲齐宫的门口时,他忽然踱到路旁,向那靠着栏杆的乌黑的一堆东西俯下了身子。

“我的叔叔。”

“对不起,我要你懂得,”他突然露出一副挑战的神气转过身对着她说,“刚才我说的每一句话纯粹是想象。我一直喜欢这样幻想,可是我不喜欢别人把这一种话当真。”

“啊,是吗!什么时候打的?”

琼玛慢慢回过头,在死一般的静寂中沿着河边向前走。一直到现在,她始终没有想到过他的苦闷——不管它是什么——跟这杂耍班有什么相干;现在听见他突然发出那一阵感慨,才仿佛窥见他那内心生活的模糊影子了,心里着实可怜他,可又找不出一句话来加以安慰。他继续和她并排走着,却把头转开去注视着河水。

“今天早晨。他喝醉了,我……我……”

“难道你从来不曾想到过,那个可怜的小丑也会有一个灵魂——一个活生生的、拼命在挣扎的人的灵魂,拴牢在那一个弯曲的躯壳里,被迫做它的奴隶吗?你对于一切都慈悲为怀,你看见那个穿着愚人衣服、挂着铃铛的肉体会感到怜悯,难道你就没有想到过,那个可怜的灵魂是那么赤裸裸的竟连一件遮羞的彩衣都没有吗?想一想吧,它在那些观众面前,冷得簌簌发抖,被羞耻和苦恼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觉得观众的嘲弄就像皮鞭一般抽着它,观众的哄笑就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它裸露的皮肉!想一想吧,它在观众面前是那样无可奈何:四面看看,想找山来藏,山不肯倒在它身上;想找石来挡,石又无心来遮护它;因而它嫉妒老鼠,倒不如它们还能有地洞可以钻!而且你还得记住,灵魂是哑的,它哭喊不出声来,只得忍受,忍受,忍受!啊!我在这儿胡说八道呢!你到底为什么不笑啊?你这个人缺乏幽默感!”

“你去麻烦他了……是不是?小朋友,大人喝醉了的时候,你不好去麻烦他们的啊,他们要不高兴的。太太,你看我们对这小家伙怎么办?到这亮的地方来吧,孩子,让我看看你那肩膀。拿你的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我不会伤害你的。这就对了!”

他突然用一种热烈的姿势伸出了两只手。

他把那孩子抱起来,穿过街道,将他放在那宽阔的石栏杆上。于是他掏出一把小刀,敏捷地割开那只已经撕破的衣袖,一面用自己的胸部支持着那孩子的头,同时琼玛帮他拿住那只受伤的臂膀。原来那孩子的肩膀伤破得非常厉害,手臂上面也有一道很深的伤痕。

“一个人的灵魂?”她一面重述他的话,一面也站住了,惊异地注视着他。

“像你这样一个小家伙,给伤得这么厉害也够受了呢。”牛虻一面说,一面用他的手帕扎住了伤口,免得衣服擦着它,“他用什么东西打你的?”

他骤然站住了,将一只手搁在堤岸的石栏杆上,眼睛直盯着她。

“铲子。我去问他要一个索尔多[3],想到拐角店里买小米稀饭吃,他就拿起铲子来劈我了。”

“那么一个人的灵魂呢?”

牛虻发起抖来。“啊!”他柔和地说,“那疼得很,是吗,小家伙?”

“那是对的,不过这个——你一定要说这是一种荒谬的偏见;不过一个人的肉体,在我看来是一件神圣的东西,我不愿意看见它受到糟蹋,变成丑恶。”

“他拿铲子劈我……我逃出来了……我逃出来了……因为他劈着我了。”

“但是他总不见得比没有干这一行的时候更加堕落吧。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堕落的,只是堕落的方式不同罢了。”

“你就在街上一直待到现在连饭也没有吃吗?”

“我的意思是——那个驼背本人当然是无所谓的,这不过是他的一种糊口方式,跟那耍马戏的或是演‘考伦朋’的没有两样。但是那种表演使人觉得不舒服。这是耻辱,这是人类的堕落。”

那孩子没有回答,却抽抽咽咽哭起来了。牛虻把他从栏杆上抱起来。

“残酷?你是说对那个驼背是残酷的吗?”

“别哭,别哭!马上就会弄好的。什么地方能叫到马车吗?我怕所有的车辆现在都等在戏院门口了,今天晚上有很精彩的表演呢。真抱歉,太太,把你拖累了这么久,但是——”

他微笑了。

“我很愿意跟你走。你也许需要帮忙的。你想这么远的路你能一直抱他回去吗?他不是很重吗?”

“不,这套表演本来是全部不够艺术的。我是说——这一部分是残酷的。”

“啊,我有办法的,谢谢你。”

“因为不够艺术吗?”

到戏院门口,他们一看只有几辆马车停在那儿,又都是人家雇定了的。戏已经散了,观众都已经走了。墙头的广告上用大字印着绮达的名字,她是在芭蕾舞里担任主角的。牛虻请琼玛等他一会儿,自己绕到演员的出入口,跟一个侍者说起话来。

“也许是这样吧。最糟糕的正是这一点。”

“莱尼小姐走了没有?”

“这正是观众最欣赏的部分呢。”

“没有,先生,”那侍者一面回答一面莫名其妙地瞠视着他,心想怎么这样一位漂亮的绅士手里抱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叫化子,“我想莱尼小姐马上就要出来了,她的马车正在这儿等着她。你瞧,她来了。”

琼玛记得牛虻对于有关自己生理缺陷的话题具有特殊的敏感,就避免提及表演中的那个节目;但是现在他自己提到了,她就回答说:“是的,我完全不喜欢这一部分。”

绮达靠着一个青年骑兵军官的臂膀走下楼梯来。她显得非常美丽,一件火红色天鹅绒的披风罩着她的夜礼服,一把庞大的鸵鸟毛的扇子从她的腰部垂下来。走到门口,她突然站住了,从那军官的臂弯里抽出她的手,惊异地走近牛虻。

“你是指那驼背的表演吗?”

“范里斯!”她小声小气地嚷着,“你抱着个什么呀?”

“唔,就是那些装鬼脸和扭身子。那简直是丑恶的,没有一点什么高明的地方。”

“我打街上捡着了这个孩子。他受了伤,饿坏了,我想把他尽快带回家去。可是到处都找不到车子,想借你的马车用一用。”

“哪一部分?”

“范里斯!你不要把这样怕人的小叫化子带到你屋子里去呀!去叫一个警察来,让他把这孩子带到难民收容所里或是旁的地方去,不就完了吗?城里的叫化子你是收不完的呀……”

“我以为那是一种很可怕的行业,里面有一部分使我感到非常不愉快。”

“他受了伤,”牛虻重复地说,“就是要送收容所,也得等明天,目前我得先照顾他一下,给他一点吃的。”

“你对那表演有什么感想?”一会儿牛虻问她。

绮达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鬼脸:“你竟让他的脑袋贴着你的衬衫!你怎么啦?脏哪!”

他们离开了帐篷,穿过那片黑暗的草地向河边走去。好几分钟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牛虻抬起头,脸上突然闪出了怒意。

“我想还是走吧。”

“他饿了。”他恶狠狠地说,“你是不懂怎样叫饿的,是不是?”

“我们可以走了吧?”他问道,“还是再看一会儿?”

“列瓦雷士先生,”琼玛上前插嘴说,“我的寓所离这儿不远。我们把这孩子带到我那儿去吧。你要是再找不到车,我会安排他在我屋里过夜的。”

过了一会儿,那驼背被一个小丑踢了一脚,便翻了个跟头,像个奇形怪状的肉球似的滚到圈子外面去。两个小丑开始对话了,牛虻仿佛从睡梦中突然醒来。

他迅速转过身子:“你不嫌麻烦吗?”

她突然截住了,仍旧对他默默注视着。除了她跟蒙泰尼里一起站在莱克亨花园门口那一次,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的脸上有过这样深不可测、绝望、苦恼的表情。她看着,不由得想起了但丁的地狱[2]

“当然不。晚安,莱尼小组!”

“列瓦雷士先生,你真的觉得这个有趣味吗?”琼玛回过头来向牛虻说,当时牛虻正把一条臂膀搂住了帐篷的木柱站在她身边,“照我看来是……”

那吉卜赛女郎生硬地鞠了躬,气愤地耸了耸肩膀,重新勾住那个军官的臂膀,拉起她的裙裾,掠过他们身边,去上那一辆引起争执的马车了。

这种娱乐是最粗俗的一种。几个小丑、“哈里昆”、走绳索的、一个骑马钻桶箍的,加上那个浓妆艳抹的“考伦朋”,以及那个演出种种乏味而愚蠢的滑稽动作的驼背,就代表那个马戏班的全部阵容了。从大体上说,那套滑稽倒也不怎么粗俗、讨厌,但都是平淡无奇而且陈腐不堪的,从头到尾提不起人的兴致来。由于托斯卡纳人天生的礼貌观念,观众对一套套的表演都笑着、鼓着掌;但真正能够使他们欣赏的只有那个驼背的表演,而琼玛也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机智或是巧妙来。那种表演只是一连串奇形怪状、丑恶可憎的身体的扭曲,那班观众却都在模仿他,而且把他们的孩子高高举在肩膀上,好让那些小家伙也看得清那个“丑人儿”。

“如果你要的话,列瓦雷士先生,我可以叫这部马车回转来接你跟那个孩子。”绮达在车门的踏脚上停下来说。

他们到达那儿时,卖艺的早已在城门旁边支起了帐篷,一阵刺耳的提琴声和咚咚的大鼓声,宣告表演已经开始了。

“很好,我把地址告诉他。”他走到人行道上,把地址告诉了赶车的,仍旧抱着那个孩子回到琼玛身边。

“那是很有趣味的呢。我不相信一个人没有看过杂耍可以研究人民的生活。我们回到克罗斯门去吧。”

卡蒂正在等候她的女主人;她一听是这么回事,就立刻跑去拿热水和别的东西。牛虻把孩子放在椅子上,在他身边跪下来,很敏捷地替他脱掉那身破烂的衣服,温存而熟练地给他洗净了伤口,并包扎起来,然后又给他洗了个澡,拿一条温暖的毛毯包好他。刚弄停当,琼玛捧着一个托盘进来了。

“不,从来没有看过。我想那没有什么趣味。”

“你的病人已经预备吃饭了吗?”她问着,对那陌生的小家伙微笑,“这顿饭是我刚给他做的。”

“你以前看过杂耍吗?”他不等她开口又问。

牛虻站起来,把那脏衣服捆成一团。“我们把你的房间搞得乱七八糟了。”他说,“这一捆东西,还是干脆烧掉它好了。明天我替他买新的来。你家里有白兰地吗,太太?我想该让他喝一点儿。现在我要洗一洗手,如果你允许的话。”

她惊异地注视着他。他怎么会忽然想起杂耍来的?

那孩子吃过饭,立刻躺在牛虻怀里睡着了,把个乱蓬蓬的脑袋抵住他的雪白的衬衫。琼玛帮着卡蒂把房间收拾干净,这才在桌边坐了下来。

“你高兴去看杂耍吗?”

“列瓦雷士先生,你得吃点东西再回家——今天晚饭你没有吃什么,现在又已经深夜了。”

他们走进那家饭馆,他叫了饭,但他自己那一份却一动也没有动,只是闷声不响地坐在那儿,把一片面包放在桌布上揉得粉碎,又不住搓着餐巾的边缘。琼玛感到非常不安,深悔自己不该答应他到这儿来。那种沉默愈来愈难堪;但他好像已经忘记了她在他的面前,她又不好先开口。挨了好些时候,他才抬起头来突然问道:

“如果方便的话,我倒想按英国方式喝杯茶[4]。真抱歉,害得你这么晚了。”

“不,你和我一起到饭馆里吃饭去。西格诺里亚广场上就有一家。请你不要推却。哦,你答应了!”

“啊!没有关系。把孩子放到沙发上去吧,他要累坏你的。等一等,我在坐垫上先铺条毯子。你打算把他怎么办呢?”

“当然可以,不过最好是你到我寓所里来。”

“明天吗?我要先查一查,他除了那个酒鬼野兽之外,是否还有旁的亲属;要是没有的话,我想只能照莱尼小姐说的办法,送他到难民收容所去了。但是最仁慈的办法,也许是在他脖子上缚一块大石头把他丢到那边河里去,不过这是要使我得到不愉快的后果的。睡熟了!你是多么倒运的一个小肉团啊,你这小鬼——倒不如一只迷路的小猫更能够保卫自己呢!”

“我心里觉得烦闷,”他的两眼注视着自己的手,用一种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说,“今天晚上,我……我不想一个人待着,你肯陪伴我吗?”

卡蒂把茶盘托进来时,那孩子睁开了眼睛,露出一副惶惑的神情坐了起来。他一认出了牛虻(他已经把牛虻当作自己当然的保护人了),就从沙发上挣扎下来,带着那条毛毯拖拖沓沓地走到他身边来跟他偎贴着。现在他的精神已经完全恢复,便乱问起来;他指着牛虻那只拿着饼的残缺的左手,问着:“这是什么?”

“你一定有什么心事。”她温和地说。牛虻从钮孔里的花朵上摘下一片叶子来,开始把它扯得粉碎。她觉得他怪像一个人——谁呢?那个人的手指动作也这样的灵巧,手势也是这么急促和带点神经质。

“什么?饼呀。你要不要吃几块?我想你是吃饱了。等到明天再吃吧,小东西。”

他把原先注视着地面的眼睛突然抬了起来,她看到他的眼神是多么奇特。

“不,是那个!”那孩子伸出他的手,摸摸牛虻那几个断指的指根和他手腕上的大疤痕。牛虻放下了手里的饼。

“我……不能告诉你……至少,这是很难说出来的。可是,你要是能够的话,请你答应我。”

“哦,那个!那是跟你肩膀上的东西一样的——从前被一个力气比我大的人打的。”

他迟疑了一会儿。

“那不疼得厉害吗?”

“可是为了什么呢?”

“啊,我不知道——不见得会比别的伤更疼得厉害的。唔,现在,再去睡去吧,你用不着在这深更半夜的时候问七问八的。”

“没有一定,你爱上哪儿都可以。”

马车来的时候,那孩子又睡着了。牛虻怕搅醒他,轻轻地把他抱起来,朝门口的楼梯走去。

“上哪儿?”

“今天你是做了我的服务天使了,”他到门口停下来对琼玛说,“可是我想我们以后仍旧可以吵个痛快,不会因这桩事受到妨碍的。”

“我想请求你一件事,请你和我一起去散一会儿步。”

“我可没有跟任何人争吵的意思。”

“不忙。”

“哦!可是我有啊。没有争吵,生活是不能忍受的。一场激烈的争吵就是这个世界上的盐,比一场杂耍有意思得多了!”

“今天晚上不太忙吗?”

说完,他就抱着那个睡着的孩子,一路吃吃笑着走下楼梯去了。

“不。怎么了?”

[1]佛罗伦萨的著名建筑,原属美第奇家族。现为意大利最大的美术馆。

“你觉得疲倦吗?”

[2]指意大利诗人但丁(1265—1321)所作《神曲》中描写的地狱。

到了乌菲齐宫[1]的旁边,他突然站住了,转过身子面对着她。

[3]旧时意大利铜币,20索尔多等于1里拉。

琼玛和牛虻默默地沿着隆·阿诺河走着。牛虻那一股滔滔不绝的劲儿似乎已经衰退了;自从出了列卡陀家的大门,他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琼玛见他不开口,感到了衷心的快慰。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老是觉得非常窘,今天尤其如此,他在开会时那种奇怪的表现,曾经使她感觉非常惶惑。

[4]即喝茶的同时吃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