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我父亲走进房里来说:‘琼玛,我的孩子,到楼下去一趟,那儿有一个人,我要你跟他见见面。’我们下了楼,亚瑟团体里的一个同学正在诊室里坐着,白着一张脸,浑身发抖;他告诉我们,乔万尼已从牢里寄出第二封信来,说他们已从狱卒那儿听到了卡尔狄的事,知道亚瑟是在忏悔的时候上了他的圈套。我还记得那个大学生对我说:‘现在我们明白了他是无辜的,这至少也是一种安慰。’我父亲握住了我的手,竭力安慰我,可是当时他还不知道我打了亚瑟一个耳光的事情。后来我回到自己房间里,独自在那儿整整坐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父亲又跟勃尔顿兄弟同到船港里去看打捞尸体去了。他们还是希望能在那儿找到它。”
她停了一会儿,接下去说:
“可是终于没有找到,是不是?”
“在那个时候,蒙泰尼里还只是一个神父,在比萨神学院里当院长。亚瑟进了萨宾查大学以后,他常给他讲哲学,并且跟他在一起读书。他们彼此竭诚相爱,就如同一对情人,决不只是师生的情感。亚瑟对于蒙泰尼里是差不多连他脚踏过的地面也要崇拜的,我还记得他有一次对我说,要是他失去了他的‘神父’——这是他对蒙泰尼里的惯常称呼——他就情愿跳到河里去淹死。后来你知道的,就发生了间谍的事情。他失踪的第二天,我爸爸和勃尔顿兄弟——那是亚瑟的异母兄弟,极其讨厌的人——花了整整一天的工夫,在达森纳船港里打捞尸体,我呢,独自坐在自己房间里,想着我做了的事情……”
“是的,一定是冲到海里去了,可是他们总以为还有希望。我正独自坐在房间里,一个女仆上楼来告诉我,说有一位可敬的神父来拜访我们,她告诉他说我父亲在码头上,他就走了。我知道那一定是蒙泰尼里,就打后门追出去,在花园大门口追上了他。当时我对他说:‘蒙泰尼里神父,我想跟你说句话。’他就停住了,默默地站在那儿,等着我说话。啊,西萨尔,你真没有看见他那张脸呢——后来我足足有几个月一闭眼睛就会看见它!我说:‘我是华伦医生的女儿,我要告诉你,杀死亚瑟的人就是我。’于是我把经过情形统统告诉他,他像一个石头人似的站在那儿听着,直等我说完,这才说:‘我的孩子,你安心吧,杀他的人是我,不是你。我欺骗了他,他发觉了。’说完他就转身走出园门去,再没有一句话了。”
他们又转身向蒙泰尼里将要经过的那座桥走回去。琼玛一面说话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河水。
“后来呢?”
“以及我打了亚瑟一个耳光和他投河自杀的事。那么,我来把蒙泰尼里的事情告诉你吧。”
“后来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只听说,就是那天晚上,他曾晕倒在街上,被人救到码头附近一家人家,此外我就不知道了。当时我父亲竭力设法安慰我,直到我把一切情由告诉他,他就歇了诊所,立刻把我带到英国去,使我不再听到那些足以引起我的记忆的事情。他怕我也要去投河,而事实上,我也确曾有一次几乎走上这条路。但是到后来,你知道,我们发觉父亲害了癌症,我就不得不醒悟过来——因为除我以外就没有别的人服侍他了。父亲去世以后,我得照顾我的几个小兄弟,直到我的大哥有力量可以教养他们。这时乔万尼来了。你知道吧,当他初到英国的时候,我们几乎是怕见面的,因为一碰面就难免要引起那可怕的回忆。当时他万分痛心,为了这桩惨事的原因里边也有他的一份——他不该从牢里写出那封使人愤激的信来。但是我相信,实际上就是双方共同的苦痛把我们结合在一起的。”
“没有。我不知道蒙泰尼里跟这有什么关系。他告诉我的只是关于那间谍的一切事情,以及……”
玛梯尼微笑着,摇摇头。
“我也知道你已经尽力。”她温和地回答,把头稍稍抬起一会儿,“我要是没有你的友谊,那就更加难受了。可是——乔万尼没有把蒙泰尼里的事情告诉过你吗?”
“在你这方面也许是这样,”他说,“乔万尼却是从第一次见你的面就下定决心了。我还记得他第一次访问莱克亨以后回到米兰,就那么发狂似的向我称道你,直到我一听说英国姑娘琼玛就感觉头痛为止。我想当时我心里是恨你的。啊!那边车子来了!”
“是的,在他临终的那几天告诉我的。有一天夜里,我坐在他身边陪伴着他,他就把这桩事情告诉了我。他说起了——琼玛,亲爱的,既然我们已经谈起了这桩事情,我还是对你讲老实话吧。他说起了你常常为了这桩不幸的事情默默沉思,他要求我尽力跟你做一个好朋友,尽力设法防止你去想这桩事情。我是已经尽我的力了,亲爱的,虽然我可能没有成功——不过我的确已经尽力了。”
马车过了桥,到隆·阿诺河边一所大厦门前停下来。蒙泰尼里靠在座垫上,似乎已经很疲乏,顾不到那些聚集在大门前等着瞻仰风采的狂热群众了。他在布道时那一脸激动的表情,现在已完全消失,却被阳光照出焦虑和疲乏的皱纹来。他下了马车,显得老态龙钟,没精打采地跨着沉重、疲乏的步伐,走进屋子里去了。琼玛就掉转头,慢慢向桥头走去。在那一刻,她的脸上似乎也出现了蒙泰尼里那种衰老、绝望的神情。玛梯尼在她身旁默默地走着。
“乔万尼告诉你的吗?”
“我常常在猜想,”停了一会儿她又开口说,“他所说的欺骗不知究竟指什么说的。有的时候我会偶然想起来……”
“用不着告诉我,亲爱的,”他急忙打断了她,“我已经统统知道了。”
“想起什么?”
“西萨尔,你我做了这许多年的朋友了,我可从来没有把亚瑟那桩事的实在情形告诉过你。”
“唔,真的奇怪,他们两个的相貌有极相像的地方。”
她把头发从额头上向后掠了一掠,转过身子面对着他。他们又默默地站住了,玛梯尼靠在栏杆上,琼玛用阳伞的尖端在走道上慢慢地划线。
“哪两个?”
“他对你说的?蒙泰尼里?琼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亚瑟和蒙泰尼里。注意到这一点的不止我一个。而且他们那一家人的关系是有一点神秘的。勃尔顿太太,就是亚瑟的母亲,是我所知道的最和善的一个女人。她脸上有一种圣洁的表情,跟亚瑟脸上的一模一样,而且我相信他们的性情也是相像的。但是她仿佛一直都好像有点骇怕,像一个被查获的罪犯一般;那前妻的儿媳妇呢,对后母又一直是连对一只狗都不如。还有,亚瑟跟勃尔顿一家那些粗俗的人又相差得那么厉害。当然,一个人在儿童的时代是什么事情都不在意的,但以后回头一想,就常常要觉得诧异,不晓得亚瑟究竟是不是勃尔顿家的人。”
“因为他这样对我说过。”
“可能他发觉了他母亲的什么秘密——也许那就是他自杀的原因,跟卡尔狄的事件全然没有关系。”玛梯尼劝解地说,这是他在当时可以想得起来的唯一的安慰之辞。琼玛摇摇头。
“你怎么知道?”
“假如你当时看见亚瑟被我打过以后的那张脸,西萨尔,你就不会这样想了。蒙泰尼里的事情也许是真的[2]——很可能是这样的——但是我所做过的事情是已经无可挽回了。”
“我知道是不对的。”
他们又向前走了一程,彼此都不说话。
“怎么会不知道呢?难道你以为人家那种想法不对吗?”
“亲爱的,”玛梯尼终于说,“如果世界上有这么一种妙法,可以取消已经做过的事情,那也许还值得我们对自己从前的错误去苦苦思索;但事实上这并不可能,那就只有让死亡的死掉算了。这桩事情是可怕的;但至少,那可怜的孩子现在已经获得解脱了,而且比起有些还活着的人——那些流亡的和坐牢的——都要幸运些。你我得替那些活下来的人着想,没有权利去为死者痛心。别忘了你们自己的雪莱[3]说过:‘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趁未来还属于你自己的时候,抓住它吧。不要专心懊悔早已过去了的事情来糟蹋自己,而要在目前所能做的事情上全力去帮助别人。”
“我心里在猜,”琼玛一半对她自己说,“不晓得他究竟知不知道人家对他有这样的想法。”
这个时候,他因急于要劝解琼玛,已经握住了她的手。但他听见背后传来一种柔和、冷漠而拖长的说话声,就突然把它放开,并且缩回了身子。
“他的声音确实是有些奇妙,”玛梯尼表示同意,他紧紧抓住这个话题,免得她停留在因河水而引起的可怕的回忆里,“而且除了声音以外,他也是我所听过的最卓越的一个传教士。但是我相信,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感动力,还有更深奥的秘密。那就是他跟所有其他高级教士不同的那种生活态度。我不知道你在整个意大利教会里面,除了教皇本人之外,还能不能再指出一个高级教士,能像他那样享有毫无瑕疵的声誉。记得我去年在罗玛亚的时候,曾经路过他的教区,亲眼看见那些强悍的山民都冒着大雨站在那儿等候他经过,希望能看他一眼,或者是摸一摸他的衣服。他在那边被人尊奉得几乎像一个圣人,在那些一向憎恨穿法衣的人的罗玛亚人中间有这样高的威信,可见得他确实有些了不起。我曾经跟一个老农——也是我生平见过的一个最典型的私贩子——谈过话,我说那边的人似乎对他们的主教极其崇拜,他说:‘我们并不爱主教,他们都是些骗子;我们爱的是蒙泰尼里大人。从来没有人听说他撒过一次谎,或是干过一桩不公道的事。’”
“蒙……蒙泰尼……尼里大人这个人呢,”那懒洋洋的声音模模糊糊地说,“那当然是再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了,我的好医生。事实上是,他已经好到了这个世界不配他居住,而应该把他客客气气护送到下面那个世界里去了。我敢说一句,他在那儿也一定会像在这儿一样,会引起极大的轰动;那边大……大概有许多老鬼是从来不曾见过像‘诚实的主教’这种新鲜东西的!那些鬼所最爱好的正是新奇的东西……”
“那个人的声音多美啊!那里面含着一种东西,我从别人的声音里从来没有听到过。我相信,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感动力,一半就在这个秘密上面。”
“你怎么知道?”列卡陀医生的声音问,语气里显然有一种不容易压抑下去的恼怒。
他们默默地过了桥,沿着河边向前走。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起话来。
“从《圣经》上看来的,亲爱的先生。如果福音书是可信的话,那么我们知道,即使那些最最上流的鬼也是喜欢那种奇奇怪怪的拼合物的。现在你瞧,‘诚实’加上‘主……主……主教’——这一种拼合,我就觉得有些奇特,并且教人不舒服,就像虾儿拼甘草一般。啊,玛梯尼先生,还有波拉太太!雨后的天气很可爱,不是吗?你们也去听过那位新……新萨伏纳罗拉[4]的布道吗?”
“我一看到河水就不能不引起回忆。”她说着慢慢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身上微微起了一种神经质的颤抖,“我们再往前走走吧,西萨尔,站在这儿怪冷的。”
玛梯尼一下子转过身来。牛虻嘴里衔着一支雪茄,钮孔里插着一朵从花房里买来的鲜花,正向他伸来一只瘦长的整整齐齐套着手套的手。阳光从他那光亮的皮靴上发出反光,又从水面上反映到他那笑盈盈的脸上,所以他在玛梯尼眼中不像往常那么的瘸腿,而且好像比往常神气得多。他们握着手,一个是和蔼可亲,另一个却是悻悻含怒,突然列卡陀医生叫起来了:
“可是我们在十七岁的时候不见得大家都杀死过自己最亲爱的朋友啊。”她疲乏地回答,把臂膀靠在桥边的石栏杆上,俯视着河水。玛梯尼不敢再作声了;每当她怀着这种心情的时候,他简直就怕跟她说话。
“我怕波拉太太不很舒服呢!”
“琼玛,亲爱的,”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想要让那悲惨的往事缠绕你的一辈子吗?在十七岁的时候我们大家都犯过错误的呀。”
她的脸色是这样惨白,以致她那帽檐下的阴影部分,看上去简直是一片铅青色,脖子上的帽带在簌簌发抖,分明是由于心脏的猛烈跳动所引起的。
玛梯尼焦急地望了她一眼。当时他们已经走到隆·阿诺河边上了,她茫然地凝视着河面,脸上显出一种神情,这正是玛梯尼最不愿意看到的。
“我要回家去了。”她虚弱地说。
“亚瑟死后两天。”
他们叫来了一辆马车,玛梯尼和她一起坐上去,护送她回家。牛虻弯腰给她拉起那被车轮勾住的披风时,突然抬头看着她的脸,玛梯尼就见她急忙地往后退缩,神色有些恐怖。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琼玛,你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的车子出发以后他用英语问她,“那个流氓跟你说什么呀?”
“我不是要看有名的传教士,我是要看看他本人。我从前见过他一次,现在想看看他变成什么样子了。”
“没有说什么,西萨尔,这不怪他,是我……我……吃了一惊了……”
“可是你怎么忽发奇想要看看蒙泰尼里呢?你是从来不注意那些有名的传教士的呀。”
“吃了一惊?”
“没看清楚。教堂那么挤,马车过去的时候他又是背朝着我们的。如果我们站到那座桥旁边去,一定可以清清楚楚看他一下——你知道,他就住在隆·阿诺河的河边。”
“是的,我好像看到……”她举起一只手来蒙住自己的眼睛,玛梯尼默默等着她恢复她的自制力。这时她的脸色已经渐渐复原了。
“可是你刚才已经看见他了呀。”
“你刚才的话很对,”琼玛终于回过头来向着他,用她平常的声音说,“回顾恐怖的往事,是不但无益而且有害的。这种回顾要影响一个人的神经,因而造成种种荒唐的幻觉。西萨尔,我们以后永远不要再谈起这桩事情了,要不然的话,我会在每个人的脸上幻想出一个亚瑟来的。这是一种幻觉,好像大天白日的梦魇一般。刚才那个讨厌的家伙走过来的时候,我竟把他认做亚瑟了!”
“不,”她回答说,“如果你有空,我倒的确很愿意散一会儿步,可是我不想到山上去。我们不妨沿隆·阿诺河的河岸走走,蒙泰尼里从教堂回去要经过那儿,我像格拉西尼一样——倒很想瞻仰瞻仰这位名人。”
[1]教皇领地国的国会,由红衣主教七十人组成。
他们刚才是在教堂里听蒙泰尼里布道的。大教堂给热心的听众挤得那样满满的,以至玛梯尼害怕琼玛那讨厌的头痛病又要复发,不等弥撒完毕就劝她先出来了。那是一个星期苦雨之后的第一个晴朗的早晨,他借口天气好邀琼玛到圣尼科罗山坡上的花园里去散步。
[2]指蒙泰尼里曾对琼玛说,他欺骗了亚瑟,导致他自杀。
“格拉西尼夫妇简直是一对不择荤素、张口就吞的畜生!”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星期日早晨,玛梯尼同琼玛经过西格诺里亚广场时,用轻蔑的口气对她说,“那一天,主教马车到达的时候,你注意格拉西尼那一鞠躬的卑鄙神情没有?只要是大家经常谈到的人,不管是谁,他们就以为是了不得了。我生平从来没有见到像这样追逐名人的家伙。刚刚八月间,他们捧的是牛虻,现在又是蒙泰尼里了。希望主教大人对他的捧场觉得高兴;跟他一起捧场的还有好些个宝贝投机分子呢。”
[3]雪莱(1792—1822)是英国诗人。琼玛是英国人,玛梯尼是意大利人,故有此说。
格拉西尼按照他的惯例,费尽一切心机,想把这位新到的名人邀请到他家里去,但是蒙泰尼里并不是一个容易猎取的人。他对大律师的多次邀请,都用同样有礼貌而坚决的措辞谢绝了,说他的身体不好,事情很忙,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时间参加宴会。
[4]萨伏纳罗拉(1452—1498)是有名的佛罗伦萨传教士。他常常揭露教会和当局腐败的不道德行为,因此遭当局迫害,1498年以邪教罪被判处死刑。
十月的第一个星期,红衣主教蒙泰尼里到了佛罗伦萨。他的访问给全城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他是一个有名的传教士和革新的教廷的代表,人们都急切盼望他来阐明新的政策,来传布爱与和解的福音,借以医治意大利的忧患。委派吉齐红衣主教做罗马圣院[1]书记长来接替那万人痛恨的拉姆勃鲁斯契尼,这一措施,已经把公众的热情提升到了空前的高度,而蒙泰尼里恰恰就是一个最便于维系这一热潮的人。他那无可非议的严肃的私生活,在天主教教会的显贵人物当中是罕见的;当时的民众看惯了一般高级教士的行为,总以为敲诈、贪污和不名誉的通奸等总是他们生活里几乎不能缺少的附属品,现在来了这样一个人物,自然就万人瞩目了。他做一个传教士的才能实在是很大的,他那优美的声音和磁石一般吸引人的人格,不论在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都能得到显著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