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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凌晨大陆行》

最可贵的是,这不是那种以主观价值动不动就要去同情大陆同胞的文章。我们生活与大陆绝对不同——不错。可是大陆是大陆,台湾是台湾,我们不能以极单纯的表面批判去给大陆人民定位。他们之所以生活在今天的局面,背后有着太多历史的因素。光是比较而不去分析原因,是太主观了。

凌晨的大陆行带回来的世界丰富,读者有若置身在三百六十度的大银幕中,前后左右、声、光、色、彩全在哗哗地流动,身历其境。

同情有时隐藏着一种优越感——并不完全如此解释,可是一不处理好这个字,分寸之差就使人讨厌。台湾同胞请不要自以为是,在大陆上拿物质去跟人显炫实在肤浅可笑。伤害他人自尊万万不忠厚。

这涉及主题取舍,这一回小咪不是主角,就不要她跑出来。小咪爱讲话,一路讲个不停,但在文章中,作者妈妈捂她的嘴,没给她讲个痛快。这个不许小孩插嘴,文就凝炼。

这一点,凌晨、王明雄、小咪,都没有犯毛病。

我们看凌晨大陆行,也许可能忘掉那个随行的小孩子——咪。这不是凌晨的粗心,看那小咪不是安安全全跟回台北来了,可见做妈妈的十分尽责。我们在这趟旅行中为什么看不见太多的小咪呢?这是作者故意的。小咪已有两本书了,她的天空、她的成长,如果再续写小咪那也欢迎之至。但是如果大陆行中凌晨笔下不“清场”,那十二亿人口之中又加一个小咪东钻西掉,文章搞不好就会乱。

我们看凌晨在大陆常常去抗议,这就是她的公平之处——要是这种情事发生在台湾,她也抗议。如果,她在大陆不抗议,碰到不合理的事情只是笑笑,那她其实心中就有优越。她的去讲销售员“不长耳朵吗?”正显出她心中的平坦之处。对于中国人,凌晨其实很爱很爱。

讲起小标题,处理杂碎这盘菜,世上只有张爱玲不必用小标题去分类清扫,这是一代大师。凌晨没学张爱玲,是她的聪明。她用小标题,是必要,用得针针见血。

凌晨绝不讲政治,她却一定不躲开制度,这又是她的高明。她是报导者,不是批评者。批评,是看过这本书之后可能引起的情况,那就不是她的事了。这个人的笔,有守有分。

她把空白留给读者,她请看书的人自己去寻找答案,或说,她不给答案——因为没有答案。总而言之,作者的这支笔对读者很高估,她不洗脑。

有守有分会不会失去文中的活泼?可能。就怕太当心,写来五花大绑、老气横秋。但是我们看见了,这本书是一场电影,连食物的香味都快溢出来了,它活。

一本大陆行,里面洋烟讲了、饭吃了、车坐了、亲也会了、东西终于买成了。争辩、抗议、沉默、欢乐、感伤,什么都有,当然,大陆“民族花朵”——小孩子,也没给忘掉写上那么一群。请看,要忍不住讲大道理下结论的地方,凌晨留下的是好几个小标题的问号。

以上只是浅谈我对大陆行这本书的心得,其实我所看见的,何止作者技巧,要说还有一车的话可以说。而我为什么要再说呢?把一本书讲得透透的,读者看什么去?那不是又低估了读者吗?

话好像讲远了,其实没有。这个地方,不提张爱玲不行。

凌晨的先生王明雄也同妻女去了大陆,形影不离的。回来他也写。我们来看看这个读书人又打得一手好网球的他。他对大陆的角度取舍和妻子又完全不一样了。

我们热爱张爱玲的原因在什么地方,热爱的人当然知道。如果不知道讲了也没有用。

他写的,也是人,他的触角有时伸向明确分类的文化,而不是生活中一般食衣住行的文化——这两种文化,其实都得观照。

上面说过主观写作,那种写作法,作者写一个事件,一个社会,到头来不留余地给读者本身下结论。作者不客气,写到最后,借着书中人物,讲起自己人生大道理以及是非、道德、价值……把话题尽讲透,读者如果不点头好似就是作者的仇人。这种文章市面上多得是,魅力在哪里呢?魅力在于对付那种不看艺术生命只愿甘心被洗脑的“识字人”——那不是给读书人看的。

王明雄写庙宇——不是死的庙宇,是那逃得了时光逃不掉庙的捕捉。这些年来,他潜究中国命理,心得甚多。不要误会他乐意替你算命——买左边那幢公寓好,还是挑右边那幢会发大财。他讲的,近乎哲学。

凌晨旅行时,看、听、想,都替读者服务周到。她的听,是一绝。大陆同胞用语与台湾同胞看似相同,其实不大相同。看那小段“紧张世界”,人人口中说紧张,看得我这个读者也紧张万分。这种顺手抓来的耳边话,只有她和张大春。可是,这是报导必要,少了其实也无可奈何,那我也只好不紧张。报导大陆不报紧张,就缺了一种紧张精神,谁要看。

看庙其实还是看人——庙里的人。王明雄爱人,他光看香火旺不旺?是不可能,那他去了也不会满足。他要的是喇嘛、和尚、尼姑的内心世界——在一个社会主义的国家。大陆说话常用社会主义,也用共产主义,民间用语社会主义偏高。

同样的情形,去过的人回来写,就写少了那份十二亿人共挤一片海棠叶子的骚动感。凌晨抓住了中国最大的人口问题,却都只用旅行中小遭遇的小情况,写活了那块大地。

我看凌晨,觉得她用报导文学看大陆的实际生活。细阅王明雄,他用内心世界自我的观照投入庙堂中去,与千年的民间风俗信仰彼此呼应。

她的文章,何止是视觉报导,她使人好似就站在她的身边,听那售货员正在向她怒叱:“我没长耳朵,你还没长嘴呢!我就不爱卖给你,你敢怎么样?”

在王明雄的大陆行脚中,他滤掉了外在世界的杂质和骚乱,他的心神如此明净而虔诚,他将自己毫不紧张地付与苍天、大地、人子,以及那十年浩劫也拿不去的中国性情。在这次的某几个探访中,他得到了天人合一的交融。

凌晨不穿新衣也不拿国王出来考人笨不笨,在她的旅行里,读者看见了一个活蹦乱跳的中国大陆。别忘了,她目前还是“说话人”当正业的,请看凌晨的文中那些人,多么会说话呀!

我近年来看人看事,深觉历史的极重要。在这一个观念上,跟王明雄是不谋而合的。我们在王明雄的文章里,可以发现这种历史源流的相连关系在他的思想中时常出现。

写文章,在某些时候,某些人身上,主观意识强,可能是一种魅力。在“报导文学”上如果也如此这般,那就得把报导那两字拿掉只叫它文学了。文学到底是什么,这看上去深奥,一般谦虚的人不敢说,一说就怕错,国王的新衣,就是这类的故事。

也就是说,凌晨看山是山,她走这种方向。王明雄看山也是山,那山已不是这山,这中间,又回转了一步。他们夫妇之间合一本书,分工有默契。

她请读者同游的技巧,是个高明的剪裁师——这和她某一年狂热地去学做衣服,有着不可分割的相连关系。她知道取舍的分分寸寸,一点也不浪费。衣服垫肩目前那么流行,她却不给文章垫什么——她不夸张。

凌晨好看,在于她有一份女人的实际。她的丈夫看他人好看,包括那些烧香拜佛求钱求子求富贵的众生,都带着悲悯和包容。

凌晨的大陆行,是盘杂碎。

我们经过王明雄的笔下,跟他踏入“归元寺”,看他慢慢挪动脚步,安安静静挤在人群里,由一到五百,数遍所有罗汉。

一不当心,把盘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写成了一张风景明信片,就给人退稿啦!

在他的过程中,他以特有的慢调子笔触,先安静了读者的紧张,再带我们进入那一个在此不能分析一句写作技巧的无涯内涵。当我看见作者叙述到他站在一尊吊在空中的罗汉面前时,他不由自主地向上伸出双手,想随之跃入无限狂喜的世界时,我的心神,慢慢跟随飞入,我好似站立在一种有着浮尘空气的光束之下,在跟那五百尊罗汉轻轻交换信息。我的灵魂被王明雄的这篇文章,带去了大陆。

旅行就像一盘炒杂碎,吃起来什么都有一点,看上去色彩也算丰富,就算还是刚刚起锅马上端上桌敬客——变成文章,看那一片的乱,怎么讲起?

王明雄眼中的中国,再想提醒读者一遍,充满着敦厚的历史源流以及宗教情操。他也是报导,他用他的心在向读者诉说人间一切的可悯——这也是同情,又同情得那么贴切。

旅行的冲击,事实上比起日常生活来要高得多。旅行该是好写才是,其实不然。

我们看那街头变魔术的老人,如何叫人给小钱猜姓。我们看当时王明雄几乎就要流出来的眼泪,我们看他追着人去塞钱。我们会告诉自己,对了、对了,我也要去追那个人。

旅行的随笔,是一种写作的挑战。

再来看看王明雄笔下的大上海。那时的他写出了一场一千多万人共同演出的戏剧。这时候,庙宇不见了、纯净的宗教情操隐藏了。那大上海的电车,响着当当的铃声开来了,那近代史上的人物鲜明地再度跑到我们眼前,他们炒股票、唱戏、跳交际舞……那徐志摩、那陆小曼、那黄金荣、那杜月笙、那个犹太人哈同和他的中国太太……

中国人,包括凌晨和我,对于价格都感兴趣,这并不是表示我们爱钱——我们其实也很爱钱不错——而是,价格是一切生活的基本。如果凌晨下了飞机,服务业加了价格而凌晨文章中不提抗议之事,那就虚虚幻幻不好看了。这一点,不是凌晨迎合读者而这么故意去写的,那是因为,她就是这种据理力争的人,也很看重价格这种事。写来生动的原因,在于不多讲她的本身心情。她报导本身遭遇,这叫艺高。

那张爱玲笔下的大都会,经过王明雄的提示和读者本身的回响,一场一场华丽舞台出将入相地出来啦!这时候,做过读者的我,看书中的现在,想城市的过去。好像看见“百乐门”舞厅的那些女人和舞客。他们深夜里打烊出来时的轻笑,滑落到我耳边。

凌晨看大陆非常实际,读者也许少部分关心文史、地理,但是凌晨最常在文章中提到的就是价格。这就跟美国《国家地理杂志》里的报导取向不同了。

王明雄这次置身的大上海,是一种超现实的时空混乱。我们南方人——我父母的出生结婚之地上海,自小听得太多。那种乡愁,不是一片湖水的诗情,那是一个“魔幻城市”的呼唤;用出炉面包的气味、风月场所的歌声、梅兰芳的《贵妃醉酒》、法租界英租界的私运鸦片、抢地盘的黄包车夫、白相人的“闲话一句”、骚人墨客的吟诗喝酒、姨太太打麻将时手上的钻戒、小学徒文诌诌的上海话、华洋夹杂的各色建筑、上海滩、跑马场、静安寺路、先施公司、国际饭店、舞台、文明戏、男人、女人、钱、钱、钱……滚滚红尘中那一场一场说不尽的繁华——

现在的凌晨,文字没可挑剔,那支新闻快笔这才派上了用场,又快又准。

这是王明雄的《上海梦回录》,把读者的我,再次吸入幻境,不能自拔。那份狂喜,是生命中真正有血有肉活着的滋味。

她先是说话人,后来加了一项身分——写字人。

我们看《京华烟云》想到北平。

凌晨学的本行是新闻,她的电台节目早已变成了台湾人的生活习惯之一——听着也是听着,不听嘛,好像没看当日报纸似的,有那么些不放心。

我们看大上海,不可能忘掉张爱玲。

凌晨胆子大,有关中国大陆,目前台湾那么多人在动笔,她不避开这个热门话题的原因,我猜,还是在于她有把握。或说,起码她要试一试。

王明雄是怎么去的?他甚而手里拿了当年张爱玲笔下静安寺路方位的资料。看他。

写文章,取材是难的。惊涛骇浪并不易写,日常生活难道更容易吗?

做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我们必然深爱那个四合院的北平。但是如果有人不喜欢张爱玲笔下的上海,那我拒绝跟这种人讲话。

同住在一个城市里,竟然甘于只在文章中看看朋友的经历,这种君子之交真是其淡如水。我倒不认为有什么无奈。朋友之间,三五年见一回就很够了。十年也可以,一辈子不见,也没有什么好坏之分。总之不能先去约,双方慎重其事地预先订时间,再订地点,然后牢牢记住不可失约的那种事情,只有在婚礼中的新郎是必要的,其他无大事的实在不必。

王明雄的上海;现今的上海以及往昔的上海,如何在他心中澎湃,这篇“梦回录”写来真教人恍如一梦。他是艺术的。

我等着读她的文章。

看完凌晨部分,我们喘口气,休息三十分钟。

之所以不急着去闻问,实在出于一片体谅之情。台北人太忙,凌晨更是个勤劳极了的女人。在她洗尘期间,我们做好友的理当了解——尘这种东西她自己去洗的,不必强请吃饭反倒教彼此更沾尘埃。

然后,调适我们的情绪——进入王明雄。

不久以前听说凌晨、王明雄和他们的女儿小咪已由中国大陆回来,做为朋友的我按兵不动。所谓“兵”就是日常生活中的电话。

*载于一九八八年五月《皇冠》四一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