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你是我不及的梦 > 我在路边大叫——谏飙车

我在路边大叫——谏飙车

就为了了解你们,就为了没有跟你们产生过任何代沟,我,一个被你们族类称呼过一次姐姐的人,在这一个话题下,跟朋友们做过多少次的争辩。这只因为,我也曾是一个骑重型机车的人——那不过在这两三年以前才停止了的。弟弟,我们来比一比车的种类,在海外,我骑的是本田BC九百五十CC机车,你们的呢?

飙车的弟弟们,你们的确吓坏了好多辆开过大度路的汽车。开车的人不但被你们吓得暂时瘫痪,也曾有一个人,被你们的行径气得就想从此离开,远走他方,永远不再回来。

许多时候,亲爱的骑士弟弟,我知道你们不是存心为着破坏社会秩序而破坏,你们没有想得太多,没有想得更深,在你们意气飞扬的时代里,在这一个人口爆炸而空间不够的都市里,你们花尽了自己那小小的积蓄,梦想有一天,也跨坐在一辆机车上成为一个拉风的英雄。这种心态,并没有任何罪过,你们选上了大度路,证明了这份好眼光,也并没有错。而这份青春的得以发泄,速度快感的无以言喻,没有经历过的人,是很难了解的。

我发觉那凄厉的声音是自己的,我发觉我站在路边大声喊,我的那句——小——心——呀——被四周的狂乱的吼声溺灭了,而我,在这么炎热的夜晚,为什么抖个不停?

亲爱的骑士青少年,三姐姐一点也不道学,一点也不冬烘,一点也不会不分析你们飙车的心态就贸然地责备你们,虽然你们不但将许多人几乎撞死、吓死,三姐姐还是不怪你们,更不因此跟你们成仇,毕竟,青春的一切过程,在这一件事情上,也是能够被接受的。

我盯住那个少年的身影追索,我又看见他冲回来,那时的他,没有戴安全帽,没有扣上那件黑衬衫的扣子,他飞过我的眼前,才丢给我百分之一秒的心神交会,在我狂喊出好似要哭出来了的叫声里,他已经不见了。

我不敢跟你们讲生命可贵这种话,在你们饱满的青春里,讲这些话,你们是不能了解的。只因你们太年轻,你们以为——死,只是老年人的专利,你以为哪里会飙飙车就死掉呢。万一,你对我说——“死也过瘾。”我又用什么话回答你?不,我不要在这里跟你们争辩,你们也不会浪费时间跟我争辩,在这夜深人静的夜晚,还不如去飙车,对不对?我也不必对你们再提起你们的父母。你会去飙车,你就不懂母亲的泪为什么一看到你又推了机车出门去发疯就滴个不完。你在乎父母吗?你矛盾得很在乎又很想不在乎,于是你也把这种矛盾,在速度的快感里,矛盾地打发掉。

然后,那个喊我三姐姐的弟弟,丢下了还在燃着的烟蒂,向我回头一笑。在我走了几步弯身把烟头替他拾起来的同时,他跨上他的野马,砰一下蹦进那如同流星雨也似的车阵里去。

小孩子,疯狂的一群群小子,你们能够再深一层了解到,这种原先只是“玩嘛!”的行为,已经深深地伤害到了社会秩序的安宁吗?你会一脸无辜地对我喊过来——“哪有这么严重?我不过是飙车。”如果你这么想,这么说,我也不能深责你,我只能难过台湾太小,容不下你们这群实在也没有什么不对的野马。

路口聚着好多观众,也聚着生火待发预备再上战场去大拚一场的英雄。路灯下,有人认识我,快乐地丢了车子,跑上来大喊:“三姐姐!”我笑着答应了,手还是在抖。我向那位喊我姐姐的骑士递上一支烟,替他点上了火,火花一闪的时候惊见那双充满着生命力的眼睛,那双不戴眼镜、明摆着一副“骑死了拉倒”的那种玩命反抗的眼神,如同刀子一般刺进了我的胸口。

我一向欣赏骑士,也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骑士精神,亲爱的机车弟弟们,我们既然那么爱骑机车,那么我们换一种方式好不好?我们要做就做第一流的骑士,我们每天把我们的马儿刷洗保养得俊美清洁,我们把自己打扮得就如你所想要的那么拉风——用你五颜六色的安全帽。我们可以成群结队,以最优雅的姿态,奔跑在大路的靠右边——我们不跟那些开车的非骑士去抢道,他们可怜,就放他们一马吧。我们虽然个个深藏绝技,可是轻易不显,那才叫做真人不露相。我们在限速内行车,再表示我们的修养又拉一次风。

穿过了大度路口,我在路肩慢慢靠边停下来,我靠住车门,掏出一支烟来抽,我点火的时候,发觉手在发抖,我吸烟,手还是抖个不停。

当我们做了骑士,对街又来一批骑士时,彼此打个V字形的手式,代表“我们彼此欣赏,彼此爱悦,彼此在不战中和平相处”。

就是在上个星期天的夜晚,我小小而卑微的白车子,就在一个恍惚里,陷进了千军万马般的机车狂赛里去——那属于你们这些弟弟的。亲爱的飙车弟弟们,请原谅我这一个没有经历过战争的老百姓,在你们横冲直撞蛇行急转,同时拿去了灭音器的车阵在我车子的前后左右怒吼着,超速、包围、突击,加上紧急煞车、单轮跳跃的那场大战里,我被你们吓得不敢快开、不能慢开、不知向左、不得向右,也不能靠边停下来。我感觉到四面受敌,而我唯一保护自己的方法,就只有牢牢地紧握着方向盘,随着千变万化的战况,躲开一只一只向我飞来的流弹,甚而眼睁睁就要出人命的那一霎,都不敢闭上眼睛。

骑士是高贵的,那我们就不做不高尚的骑士,更不要傻气到将这件原本极单纯的事情,变质为一项被他人用来赌博的工具。亲爱的弟弟,你们被人利用了而不自觉,你们跟警察起纠纷,放火烧警车,这种行为不可能得到任何人的谅解,即使这一切的起因,只为了年轻。

这种爱悦一条路的情怀,弟弟们,我相信在这份欣赏上,我们的心态是相同的。

骑车,可以叫它是一种运动。赛车,也是某种兴趣的代名词。这两件事情,如果能够得到一个好场地,一份严格的安全装备,以上所写的一切,都不会再有例如台北大度路、彰化彰兴路或者屏东战备跑道上的那种严重伤害社会的事件。

大度路曾经是一条我挚爱的道路,为着它两旁的景色,为着那迎面而来的观音山,为着那么宽宏大量的名字,当然,也为着它那长长阔阔没有红绿灯以及任何弯道的一泻到底。那种,好似可以把生命也给它在这条路上跑个痛痛快快的飞扬心情。我,一个生活在人挤人、车挤车,老是觉得整个城市都压在背上的可怜都市人,对于大度路,是由不得地爱恋上了它。

这些已经造成的社会伤害,不能把一切的责任推到飙车的青年人身上去。大度路不能跑,公路不给跑,那么给不给这些骑士一个奔驰的场地呢?在一个场地还没有提供的目前,亲爱的飙车弟弟们,请你们千万想一想,在这人口已经爆炸的岛屿上,我们禁得起这么疯狂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扩大吗?请你想一想,再想一想,我们不要做社会的负担,我们彼此退让着生活也是一种骑士的精神,在不得已的情形下,请你不再去“飙车”而去“骑车”,好吗?好吗?我的弟弟们,不要以为只有你们在忍耐,在这挤满了五十亿人口的地球上,每个人呼吸一口气,也都在忍耐中存活。

上个星期天的傍晚,我经过内湖开车上阳明山,穿过后山公园下到北投,经过北投开往我心深爱的淡水小镇看古董,到了夜间,不得不取道大度路回到台北来。

如果再有那么一个星期天,如果我又被迫陷入飙车的车阵中去而进退不得,那时候,也许我会停下车来,像一个稻草人一般,拿着一支破雨伞挥打过去。我好似看见自己成了这个岛屿上的稻草人骑士,站在路边又哭又叫的——死小孩,给我回家,死小孩,你要不要命,死小孩,你给我慢骑呀——死小孩——给我慢下来……我听见自己的叫喊好似响过了大度路四周空旷的田野,我听见那一声声呼唤有如狂飙般将我忧爱这片土地的身躯撕成片片,而眼前飞驰而过,怒吼而来的,是一辆机车、又一辆机车、又一辆机车、又一辆、又一辆、又一辆……

亲爱的飙车弟弟们,请接纳我对于你们这样的称呼。是的,一群弟弟们:那一群老是在往淡水去的路上,惊吓着我的青少年。

*载于一九八七年八月五日《联合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