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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外之戏——为《棋王》戏剧公演而作

见到那位——“可是我父母反对”的男孩子走了出去,我的心里又浮出一点点心酸。

在中国,在父母巨大的期望中,大概没有几个父母希望子女去做艺术家。做孩子的,往往一生屈服在父母的期望下做人,而结果,就如作文簿子上最后必然出来的陈腔滥调:“我要好好读书,才不辜负父母的期望。”

接着而来的是一位头发烫成炸弹开花一般的女子。这一个很厉害,穿着高跟鞋跳舞,一下前一下后,最后用右手把头发拍一翻,左手叉腰,扭来扭去地往评审走过来——直迫我们。那股风骚劲,十足是个好家伙。她放。

听见他最后一句话,使我几乎想笑出来,没有人问他父母如何,他是问一句答三句。同时也使我想到《棋王》剧本里一首歌,叫做《钱是自由》。在那首歌里,男主角程凌一开始也是在唱着:“当我小的时候,我忘记了父母的期望,要做一个画家……”

这时候,坐在旁边的许博允一直推着我,欢喜地喊:“你看!你看!这一代跟我们当年不同了。”

临走的时候,这位大男孩提着他的鞋袜,吴静吉问他做什么,他说,是文化大学什么系的学生,接着又说:“我个人很喜欢舞蹈,可是父母反对——”

听见许博允这么说,看那开得如同孩子一般纯净的笑容,心里再怎么也怨不起他来。前几个月,当他逼我改编《棋王》时,几乎要哭出来。心里对他又爱又恨,一直向自己喊:“有这样一个朋友,你还需要敌人吗?”

当我看到茀劳伦斯·华伦站起来向这位应征者示范几个舞步请他跟着跳时,我猜:这个人,是入围了。

又来了一个略略羞涩的女孩,一站好,眼神含情脉脉地投向李泰祥,轻轻地说:“我要唱一首大师作的歌。”这时,疯狂的许博允立即插嘴:“什么大师呀?!我们这里全是大师吔!”那个女孩朝李大师一点首,开始唱。还在听呢,身边那个梦幻骑士又用力推我,说:“快看,快看,看李泰祥的表情——”我横过视线,去找坐在那一端的“大师”。我们的大师,半仰着头,半张着嘴,好似要笑,又陶醉在半笑的神情里——凝固住了。

那个大男孩自自在在地蹲下来脱鞋、脱袜。音乐一响,人变成一把弓似的,双手好似被一条无形的橡皮筋拉住,收放之间,充满了张力——是个好舞者。比较之下,那唱的部分就弱了。这也是难的,又要人演、又要人唱,这都不够,还要人能跳,三项俱全?又是多么不容易。

这一回,轮到许博允和我,闷着笑了个够。李泰祥,这《棋王》剧的音乐灵魂,值得一看再看。

“现在跳一段舞看看。”静吉又说,“你脱不脱鞋子?”

每当有希望入围的应征者表演结束时,茀劳伦斯总是站起来,不厌其烦地再重新做一次示范。她的丈夫:导演华伦,拍拍这位合作无间的妻子,笑说:“今天是你的日子,去吧!”

唱呀……唱呀,他的声音已经了然了,评审的一群请他停了,这个唱歌人好似意犹未尽,略略拖到一句唱完,才停止。

我看着这一对艺术工作者,想到华伦夫妇在百老汇编导的几个上演数十年的大型歌舞剧:《国王与我》《窈窕淑女》《俄克拉荷马》……心里对他们又一度产生了感激之情。这一对夫妇,不看我们场地的贫乏,从去年那场大地震的当日开始,默默地为我们中国台湾付出了一次又一次的心血。如果不是导演华伦这么地支持,那个剧本改编是我独自一人绝对做不出来的东西。是他,给了我全然的帮助,也可以说,是他,帮我做掉了那么多繁重的工作。而我们的信心,就放在这位经验饱满的艺术家手里。

那位应试者,咳了几声,清好嗓子,放声唱了起来。有趣的是,在放声之前,他讲了一句:“我可是随便挑一首的哦。”他骗人,骗得可爱。

应征者一个一个地上,男的、女的。每个人风貌不同,表演的手法各异,可是那份勇于呈现自己的意愿,却是相同的。注视着这一个又一个新生的一代,我的心里涨满了莫名的喜悦和兴奋。就如同许博允所说:“你看!你看!这一代和当年的我们,有了多大的不同。”

吴静吉说:“请你先唱一首歌吧!”

的确看见了这份全然的不同,当年,我们没有他们那份昂然的自信。我们摸索,摸索得漫长而艰苦。他们懂得立即掌握住自己要的东西,这,也许就是一个现时代的台北吧!

细看站在地板上的一个青年人,笑笑的,递上一卷录音带,大概预备好了要配他自己的舞蹈。是个男孩子。

当,那位才十五岁的小女孩,站在评审面前吱吱喳喳如同鸟儿唱歌一般唱出了她优美又活泼的灵魂时,我的喜悦,几乎就要化做那么温柔的眼泪,将这份乡土的爱,对住这一个自己跑来报名,不请父母陪伴的小女孩身上,倾尽我欢喜的泪。

没有过了几分钟,李白琼打开隔音的厚门,开始叫号。恍惚中,好似坐在戏院里,而这场剧,即兴短剧:人物单独上场。

接着再来的是一次记者招待会。匆匆赶去,欣见聂光炎老师也在座,聂老师的灯光布景效果当然是我们的视觉灵魂,不然这个一九八七年的大台北如何呈现在舞台上?微笑着向聂老师行个礼,眼光转向那匹我们千挑万选的“狼”——好小子齐秦,恨不能上去拥抱他,感谢这位好弟弟的参与。

今天的日子,不是自己的。歌舞剧评审的条件,是每一个应征者当场唱一首歌、再跳一段舞。歌,属李泰祥审得严,舞,自然是茀劳伦斯·华伦的眼光。我的参加,在那一个下午,与其说是评审,不如说是去看戏。那份心情,愉快得好似放假。

那天,第一次看见齐秦的眼睛,在这之前的电视上,他老是戴着黑黑的眼镜。他的那双眼睛,用来注视女主角丁玉梅的时候,就该当带着那一点点羞涩和忧伤,这个角色,非他莫属。

拉了一把椅子坐在评审的桌后,新象的李白琼递上来一沓要写评语的空白纸张。

那天,没有跟齐秦说到话,一位美国记者跑上来拦住人,要我说,说最喜欢的台北餐馆是哪一家。我的心只在《棋王》身上,餐馆的事怎么跟《棋王》混在一起问呢?她偏偏要餐馆。

轻轻推开铺着木质地板的舞蹈室,看见了导演华伦先生、歌舞编舞华伦太太,看到了音乐大师李泰祥、《棋王》制作人吴静吉,当然看到了那台湾的梦幻骑士——堂·吉诃德——许博允。

没过了几天,编本里的另一个重要男主角的名字,使我们写剧的急着又加了两三首好歌。来者不是别人,剧中齐秦的情敌,居然得到了前师大音乐系主任、声乐家曾道雄的肯于加入。他肯了,天晓得,曾教授也参加了!

这一个角落的人也跟着笑,看不出应征这回事对于他们来说,存在着太大的压力。

看那广告——《棋王》开始售票。左边照片是齐秦,右边又是个美男子、好嗓子——曾道雄。那份快乐,只有农夫大丰收的心情,可以比较。

楼下应试的一大群人挤在屋外。另一厢,热烈地正在讲说“相声”。不时有那么一阵一阵笑浪,一波一波地传到等候应试的那个角落来。

这份大结合,正如茀劳伦斯·华伦在记者会中轻轻说出来的一句话:“我们这些人,各做各的工作,如同一个大家庭一般,和和气气,尽力地做好台岛第一场大型歌舞剧。”

我对这位极懂得打扮自己的青年微微笑着,就先走了。

就这样,排练开始了,最累最苦的华伦夫妇、李泰祥、聂光炎老师,还有那批对戏剧热爱的演员,日日夜夜,开始将一个不可及的梦,一步一步,走成现实。

报名处的小姐对他说:“你是二十六号,请下楼去等候。”

而我们的小妹——张艾嘉,风尘仆仆地赶回台湾,她在做什么?她做了《棋王》的女主角。看一看这批人的爱,看一看张艾嘉的参与,对于这场还没有上演的《棋王》,我的心里,充满着期待和希望。

头发稍稍庞克,配着那松垮的长裤,正是个好看的时代青年。

原著张系国,到目前为止还在美国,我们急切地等待着他的归来。那时候,大家在“中华体育馆”见面吧!这一场《棋王》的戏外之戏,其实对于每一个参与的人,都具备了多多少少的感动和教化……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了。

站在略远的距离看住那位年轻的报名者。他,一件长到膝盖的大衣,质地很柔软,可能是全棉的。走到他的身旁,看见了外套里面恤衫的配色:鲜绿配海军蓝。

*载于一九八七年四月二十九日《中国时报·人间》

那天,去得稍稍晚了一点。走下新象艺术中心的阶梯时,正好看到一个年轻人在报名。那张桌子边贴着海报:“棋王歌舞剧征求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