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你是我不及的梦 > 又见笨鸟

又见笨鸟

《笨鸟飞歌》这本书我一共看了三次。在这本书出版之前,个人正好叶落归根,回返到这片离开了二十一年的土地上来定居。看见王大空写的“是归人,不是过客”中的几篇文章时,我的眼眶发热,心里翻腾,那份与他一式一样的情怀——对于自己家园的爱,全都被王大空痛痛快快地讲了出来。当我看见王大空想发起一个“死在台北”的运动时,恨不能在深夜里打一个电话给他,对他说:“对啦!对啦!就是这样啊!王大空,好家伙,我真是喜欢你。”

笨鸟果然一笨、再笨、三笨,真是深得我心。不但笨,这一回笨得连飞带唱的,看上去十分快乐,可见笨鸟飞行技术越来越高。

这样精彩的一个人,你能不对他喝彩吗?

在王大空要出第三本书时,我跟他说,那个“笨鸟”两字不可以拿掉,因为“王大空是笨鸟,笨鸟是王大空”,已经是路人皆知的事,不用这两字太可惜了。

笨鸟说他自己笨,刘绍铭说他不笨,我觉得笨鸟还是真笨。那份纯真、那份爱心、那份至今淡泊的胸怀、那份勇于讲话的气度、那份又执著又包容的宽厚,都是“若愚”的笨人才具备的条件。王大空特别提出的“诚实”,在这个人人成精的社会里,竟也有那么多人——如我,在这个字上跟他深深地认同。因为我也笨得很可以了。

就这么轻轻一句话,王大空把我的“围”给解掉了。这些小事,他天天在做,我却真正把他的那份细心,放在心里感激。一个人会说话并不是件易事,王大空说话,天时、地利加上他的——人和,就不简单。

更可喜的是,看见另一个不同的王大空,在同一本书里,给了我们属于他的一些爱情故事。

旁边的人一直认为我是在躲问题,接着又追问了几次。当时王大空站在我旁边,接口就说:“没有的事,如果三毛要结婚,她第一个告诉我。”

在《笨鸟飞歌》里,有一篇《人生最苦是忏情》,说到当年在上高中的王大空,爱上了一个打篮球的女孩,通了几封信之后,利用极短的假期,乘船、翻山,走了几百里山路跑去看那位女孩。我以为,经过这番折腾,到了见面的时候,必然另有一番起伏,没想到那个少年的大空,只把身上毛衣脱了下来,在空中挥舞,挥完了,两个人没有讲话,而王大空带着“我已经看见她了,已经见到她了!”的狂喜,就这么走了。

我愣了一下,笑说:“没有呀!”

这个故事虽然在结局上是令人怅然的,然而看了那一篇之后的好几天里,无论我在忙着什么事,眼前浮现出来的总是那一个高中生,狂跑在操场上,挥舞着那件蓝色的毛衣,把那份纯真得如同明月一般的情,不说一个字地挥了出去。

有一次,也是在一场大聚会里,一群长辈极善意地问起我:“三毛,听说你有喜事了,是不是快请我们喝喜酒了?”

那个少年,为什么在我的脑海里活生生地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呢?那份感动里,有一些东西,纯净的东西,在这个社会里已是难求了。偶尔看见这份纯,心里总有那么一丝弦被人轻轻拨出几个寂寞的音符——嗳,也是好的。

王大空会说话,而且说得好,是谁都知道的事。却很少有人注意到,笨鸟心思好细,做人也洒脱极了,在他身边,没有不自在的人。

笨鸟在这本书中做了好几次的逃情者,那不止是他个人的问题。处身在当年那个动荡的局势里,许多生离就如死别一般地身不由主。可贵的是,笨鸟就笨在他的不能相忘和忏情。许多年过去了,如果王大空完全否定了那某一阶段的感情,才叫是个冷漠的人。

当时,我心里吃了一惊,这个大空,在骨子里有着那么一份固执的顽皮,那份童心未泯,令人震动。他,来讨的竟然是娃娃,请看看这只笨鸟不老的秘密。在他面前,什么叔叔之类绝对喊不出口,就因为他给我的感觉那么年轻,只能把他当同学,可是在心中,却是十分敬爱他的。

笨鸟也不完全做笨事的。昔日的女友,明知住在美国洛杉矶,王大空几度路过,从来不再去看她,只对自己说“相见争如不见”,也就算这一生。他的那个“争如不见”是真理,也是看透了人生之后的一种怅然。如果,如果两人再相见,那才叫画蛇添足,就不美了。

我悄悄地把那一组后备娃娃塞给他,他往口袋里一放,就没事人般的跟别人讲话去了。

所以说,王大空还是个有分有寸又懂得情的人。那分寸之间,捏拿得恰到好处,一般人看笨鸟有没有看出这一点来呢?

再也没想到,是那个西装笔挺的王大空,跑到我身边来,轻声问着:“你那套木头娃娃还有没有?”

再看这本《笨鸟飞歌》,发觉王大空在一篇《风浪马祖行》中,居然提到一本我个人深爱的书籍——《幽梦影》。这又是一惊,亦是一喜。原先,只有一个朋友,可以并谈此书,而今发觉王大空亦提这本比较冷门的书,心中深感欣喜,只是没有时间与他共话。有着这份同感,已经很不容易,在一个忙着赚钱的时代里,还有人如他如我,在那儿幽梦影,可是够笨了吧!

那天预测会碰到一位收集小玩意儿的文友,所以在皮包内放了一组苏俄木娃娃给那个朋友带去。为了周全,在皮包内又放了另一组同样的娃娃,万一有人在酒会里向我讨,那么这套候补的就派上了用场。

最后看见王大空在书中对于这个社会,这片家园,提出的爱和责任,读来深以为是。看得出王大空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是至死方休的。他可以走,他不走。他可以去移民,他不去。他住在一个并不算好的社会里;甚至可以说,一个总往他头上倾倒垃圾的环境里,还在狂爱着这片属于我们的大地。倾倒垃圾不是形容词,是王大空一篇叫做《芳邻不芳》的文章中真实的故事。

有一次,在一场很不好玩的酒会里,我必须要到一下,给主人看清楚,然后才能够开溜。

最后王大空留给一个读者如我的,是一个强烈的——“我们的”观念。这种观念,作家晓风有,王大空有,另外千千万万个我们,也有。

我总认为,一个人,文好当然重要,可是“文如其人”就更可贵了。王大空就是这么一个人。

这本书,说出了许多不同而像的观念和行为,也许它并不如此的文学,可是在字行之间,使我们处身在一个看似升平,其实不然的社会里,着实需要这一类的笨鸟多付些苦心,多写些文章,使我们不能再自我陶醉下去。

这句话乍一听上去像是开玩笑的,事实上自有它的因素和情结在。一直把王大空当成好朋友和同学。这种关系,是怎么产生的也不知道。总之,在任何很不有趣的场合,一旦见到那只笨鸟朝我微微一笑,我的心情立即会快活起来,也从不加上“先生”两字,总是连名带姓地喊得很亲近。

笨鸟,笨鸟,请你再飞吧!就算一辈子笨下去,而有那么多笨人跟你一起飞,我们这个暴发户的社会,会不会因此起飞到另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去呢?

我喜欢王大空的人,也喜欢他的书。这一次,看到他的新书《笨鸟飞歌》,心中说不出有多么高兴。回忆起来,如何认识王大空的,偏偏怎么也想不起来。有一回别人问我:“你如何识得王大空先生的?”我顺口说:“他好像是我的同学。”

我肯定,那是会的。

笨鸟王大空的确飞得不算快,平均每四年左右飞出一本书,是比较慢的一种飞行法。

*载于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日《中央日报·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