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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之灯——送别顾祝同将军

许多年住在国外,心中常常想念顾伯伯您们全家。这份想念,与其说是思念,倒不如说是今生今世心中默默的感恩,因为这份感恩无以回报于万一,常使我在异国的深夜里怅然而自责。

七妹、八妹高中毕业之后进了辅仁大学,虽然我们三个非常渴望一起去做同学,结果命运却将我安排去了文化大学——当年的文化学院。从那时开始,我的心理障碍慢慢地减退,没到两年半,我离开了台湾,由一朵温室中的花朵,彻底改变成为一个克勤、克俭、刻苦的青年。

几次回台,来去匆匆,没有顾伯伯您们家的消息,也去过当年的泰安街,寻找、打听。只听说搬家了,寻找不着。

再见到顾伯伯您的一次,已是七妹八妹高中毕业的时候了。那天,我也被邀请去参加那场毕业典礼。当我打扮好自己,坐三轮车赶去您府上的时候,正听见顾伯伯您说:“可以去了吧?”而顾伯母在回答:“还有陈平没有来呢,再等一等。”那时,我走进门,看见顾伯伯您穿上了神气万分的军装,七妹,站在父亲面前为您轻轻做最后的整装。那一次,我好似是您们全家活动中唯一的外人,而我所受到的爱护和照拂却是极友爱又亲切的。

直到前数年,恩师顾福生,首度回台举行画展,才知道了顾伯伯您的新地址。那一日去拜望老师的时候,再见到顾伯母、七妹、八妹还有我姐姐的少年好友顾永生——该是六妹吧。那种恍如一梦的感触中掺杂着多年不见的悲喜和激动,什么时候,除了我,这批当年的女孩子,都做了母亲。可是我们见面时,仍然快乐得好像当年的一群小孩。

一年之后,恩师去了法国,本以为这一来又要长门深锁,再也不出门去。没有想到,老师的妹妹:一对双胞胎——七妹八妹,主动地伸出友爱的手,在我没有一个朋友和同学的闭塞日子里,做了我少年时代的好友。

而直接救过我生命的恩人:我的老师,我还是对他情怯又敬爱。顾伯伯,也是那一日,我在您的新家,您当时正在接受一场电视访问,大家在另一间轻轻低声说话,唯恐出了高声影响收音的效果。

四颗星星的上将,为着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点亮了一盏灯——那生命中第一盏引路的灯。

您,顾伯伯,在那时候仍是那么地健朗,您的孩子——我的老师,又把我向您提了一句,说是二十年前的学生。您对我含笑点点头,就去客厅录影了。我不敢问您,顾伯伯,当年,您替我点过一盏灯,也给过我生命中启蒙的那另一盏灯——您的儿子。这是您的善心,您一生行善太多,不可能去想起。而这对我来说,您的一家人,影响了我半生的发展,这份恩情,我不能就此忘怀。

我想告诉您,顾伯伯,如果一开灯,那堆静物的光影会改变,可是我不敢说。您又对我笑一笑,把画室的灯,替我点亮,然后走了。

在您过世十日以后的那一天,我在电话中对八妹说:“没有你们全家,没有今日的我。”说时热泪盈眶,追问顾伯伯的告别式是在哪一天。八妹问我:做什么?我说要去灵前跪拜。再说了一次:“我的恩人,是顾伯伯的孩子,没有顾伯伯,就没有顾老师,没有顾老师,没有后来你们的友情,没有这一切因果,没有今日的我。您们全家,都是我承恩的人。”说到这里,才痛哭出来。

“为什么不开灯呢?画完了吗?”您问我。

顾伯伯,今日您远走了,撇下了热爱着您的家人、朋友、部下和您尽忠了一辈子的“国家”。我要去您的灵前向您下跪,向您在今生也是最后一次,在心中、在最最真诚的跪拜下,再一度表示我无以回报的感恩。

画室的光线暗了,我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是您,顾伯伯,推开了纱门,进来,含笑着对我点点头。当时,我见来的是老师的父亲,立即站了起来,向您轻轻弯了一下身。不知要说什么,心里吓得不得了,而我面对的却是一个如此可亲的长者。

顾伯母,丧夫之痛,痛如澈骨。死者已矣,生者何堪。我们爱您,深深地爱着您,可是这份剧痛,没有人有资格与您分担。亲爱的顾伯母,请您切切节哀,一切安慰您的话,在这个时刻都没有太大的效果。顾伯母,请为着爱您一生的丈夫、儿女,坚强起来,这个家,需要您做支柱,需要您,把这份亲密的家庭之爱再绵延下去。

那个黄昏,在一幢日式房子后院搭出来的画室中,顾伯伯,我第一次看见了您。

二月八日是我们向顾伯伯在这世上告别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在另一个空间,必然再度和亲爱的人相会。一旦我们存着这一种信仰,生离、死别,都不能将我们对亲人的爱隔离。顾伯母,请您节哀,请您坚强啊!

当时,总是在星期五去学画画,有时,心理障碍又来,就走不出去,老师也没有逼过我。也是在一个星期五的黄昏,那天,我一个人在画室中画一堆静物,天暗了,已近黄昏。老师平日并不守在我背后一笔一笔地钉住我,那会使我紧张,老师总是到其他的房中去,每隔几十分钟,才来看一下我的作品。

顾伯伯,虽然您是我恩师的父亲,在称呼上不应称您伯伯。可是自小跟七妹八妹做朋友,在这份友情的根据上,就喊了您伯伯。想来您是不会怪责我的。

自闭症,我的,经过了多少心理医生都治不好,是我的老师——顾福生,在每周一次的画室里用耐心和爱心,经过了一年整的时间慢慢开启了我对外面世界的窗、门,还有路。

小时候,常常在您府上吃点心、吃饭。在当时,您的家,是我唯一肯去的地方。也为着您全家人对我的关爱,使我看见了一个朴素、有礼、绝对长幼有序、井井有条而又亲密和气的中国家庭。这份潜移默化,是我一生的影响,至今受用无穷。

想起小时候的情形,那些日子和长长的岁月,就如电影一般地在眼前再次流过。

那些深爱着您的部下,一生追随您,不肯离去。那份军中之忠,多年之后成了家族之爱。顾伯伯,如果不是您一生做人宽厚慈爱,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子弟忘我地紧紧跟住您、爱您、敬您、惜您、忠心于您。这一切,都因为您的行为和操守,令人不肯舍您而去——他们太爱您。

挂上了电话,想到我的恩师顾福生,想到他乘飞机赶回来向父亲告别的心情,我又疼又惜。只恨自己受恩一辈子,对于这家人,却完全不能报答于万一。

您一生的事迹,您的回忆录——《墨三九十自述》正在《传记文学》这本杂志上开始连载。

“八妹,请你告诉我,我可以做什么?”问出来这句话时,内心是那么地感到无力,明知做什么也取代不了丧夫、失父的剧痛,这明明是白问的,虽然出于一片至情。

当我读到第二章——《童年生活》时,才知在您的童年已经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依靠着祖母相依为命。顾伯伯,您的一生,是一篇刻苦、勤学、向上,没有一丝家庭背景而成为一位成功人物最明确的见证。

过了十天左右,这才打电话到您府上去,接电话的是八妹的女儿,我跟她说:“请妈妈来听电话。”八妹接听的当时,我们在电话中哽咽不能成声。问她:“顾伯母怎么样?”八妹哭说:“妈妈很伤心。”又问:“那我的老师呢?什么时候回来?”妹妹说:“就是这几天,哥哥会赶回来。”

在这儿,我想借用《传记文学》中对您的介绍,做为这篇送别您远行的结束。

不,我不要在那时候立即打电话过去。这种时候,是属于你们最亲密的全家人,绝对不能打扰。而我,只有在心中默默地悲伤,不停地把今生对您的敬和爱,在诵念中传递给已经上路的您。顾伯伯,也许,您已经不记得我了,可是让我——一个渺小的小辈,也悄悄伴送您一程吧。

顾伯伯,英灵不远,在这儿,在一盏灯下,请让我默默的用心陪着您,一同走一段永生之路吧。

那一个晚上,想念着您们全家,彻夜不能阖眼——那个朴素而有着深厚教养的可敬之家。

* * *

念了几千句“阿弥陀佛”之后,想到此时顾伯母的心情,还有您孩子的心情,我跪在地上,将脸埋在手中,唯有向沉默不语的上天哀哀祈求,请他在这最艰难的一刻,安慰顾伯母、安慰这一群从此失父的孩子,也安慰跟随了您——顾伯伯一辈子的那些老部下忧伤的心灵。

陆军一级上将顾祝同将军,字墨三,江苏涟水人。顾氏保定军校毕业后,自基层排长起,逐步升至军长、集团军总司令、战区司令长官等,后曾多次出任行营主任、行辕主任、绥靖公署主任等要职。

顾伯伯,知道您府上虔信佛教,而我却生长在一个基督教的家庭里。在这个时刻——您的灵魂还不远的时刻,我唯有将全心全意的念力,以这四个佛家的字,反覆诵念,只愿在这不断的梵音里,使您这条路走得更安稳更安详。

来台前集“国防部长”、“参谋总长”及“陆军总司令”于一身。顾氏出生寒素,无任何凭借。顾氏治军(无论“中央部队”或所谓“杂牌部队”均服膺其指挥)与从政(曾两任江苏省主席、一度兼任贵州省主席),为人与处世,均有他人所不及之特长,口碑与人望俱佳,有“军中圣人”之誉。

证实了您的远行,我将双手清洗干净,回到自己的房中,将门轻轻关上,在暗室里静坐了好一会儿,然后开始在心中反覆为您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

将军一八九三年生,一九八七年元月十七日逝。享年九十六岁。

敬爱的顾伯伯,当那天,电视新闻中播报出您逝世消息的当时,我正在厨房中帮忙母亲洗碗。父亲高声叫我快去客厅,我冲到电视机前,正好听见新闻的尾声;证实您已走了。

*载于一九八七年二月七日《中国时报·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