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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为什么打我?

“我说,外国人笨来稀的,哪里好跟我们中国人比,嘿嘿……”笨吗?联合国里那么多国排排坐,请你指明,到底坐在左边的还是右边的是个笨家伙?还是统统都笨?

“这种面包呀,吃一顿可以,再吃就吃不消啰——外国人的东西嘛——偶尔为之……”请问,泰国人是不是外国人,他们吃不吃面包当主食?

“这种嫁外国人的事,多半没有好结果,他们家族观念淡——”请问有没有看过《教父》这本书或电影,意大利人家族观念淡是不淡?

可是中国人讲闲话有语病,光是“外国人”这三字就有如此这般含糊的泛指。我们来听听中国人讲外国人怎么讲。

“这种事情呀——如果给外国人在台湾碰上,气也给气死了。”好,如果现在我们把埃塞俄比亚的饥民全部请来台湾,他们是气死还是笑死?

中国人小饭馆中一坐下,毛巾一擦脸,随便讲话那个鲜活才如珍珠似的落下来。

“哦——外国人好冷淡,下次再也不去了。”冷淡!你去过尼泊尔了?

中国人讲话时,凡是碰到大场合,那就不好听。其中必有大道理,叫人点头又点头,不打瞌睡都不行。

“注意哦——去外国人家不可脱鞋子,你一脱,他们马上拿出空气芳香剂来喷你的光脚。”阿巴桑,你说这话一定不认识隔壁的日本人。

在许多场合里,我假装低头吃菜,竖起耳朵专注地把别人一句一句话都给一同吃下去,再把合适的消化给自己。这样就不会让同胞笑我脑筋“阿达、阿达”了。

我终于懂了,中国人随口而出的外国人,其实是欧美人的泛称。

因为久不用中国话,对于这种母语特别用心去听、去看,听人家怎么挑字讲话。看人家如何排字写作。

我们中国人,是马马虎虎两种生肖结合好朋友之后产生的民族,许多小地方自然打些马虎眼。不过顺口说话并不是两国之间定条约,也不算生死大事。但是,如果我们讲话,定义先弄一清二楚,那听的一方很快就能明白我们讲的是东家长而不是西家短,误会就能减少。说得万一含糊,效果必定朦胧。除非我们指桑骂槐,存心。

外国人,是一种泛称。

我们可以这样讲,试试看:“一般美国人住得相当好,不过大半都是分期付款得来的享受。”也可说:“德国人做事一板一眼,他们的出品我们放心。”又能这么想:“嫁个西班牙先生也许幸福,楼上邻居三小姐就是成功的例子。”我们不泛称,我们明指国籍或人种。

回来后,发觉中国同胞以前用的什么番人、番兵、番鬼、番婆以及夷人、夷疆这种字都消失了。洋鬼子也没有太多人用,大陆那边有一阵称为国际友人的,我们这儿干脆白话到底——外国人。

这一来,外国人被一格一格分了类,精确性不能说百分之百——这些小格子里的同国人又可分小格子。但整体民族性这么一来就可分别了。不然,顺口说说,一竿子打尽天下外国人并不公平。

有一天,我离开了中国,回到外国去,做了好久的外国人——别人眼里的。

说起一竿子打尽外国人,就有真打实例。有一年,在台湾“刘自然事件”:一个美国人一口咬定中国人姓刘的那个,偷看他的美国太太洗澡,把刘自然一枪给打死了。这个杀了人的美国人,没有在台湾审判,乘飞机走了。那一回,中国人把个“美国大使馆”打得稀烂,我有没有去,请不要问。

后来我才弄清楚,外国人居然还必须分很多种,包括黑人在内,其实都是外国人。后来我又弄清楚了一步:如果有一个法国人,住在巴黎,那他口中的外国人,就包括了中国人在内。原来我也可以是一个外国人。

以上四度指定国家的名字,没有泛指“外国人”或“外国”。

从那时候开始,我的用语中多了三个新字。例如,当我看一本书叫做《黑奴吁天录》时,我一面看一面说:“看,外国人对黑人多可恶,把他们当奴隶啊!”后来我知道了史怀哲,又说:“这是一个伟大的外国人,反过来去非洲做牛做马救黑人。”当我在街上偶尔看见一个碧眼人在走,我兴奋得几几乎要跳到他面前去大喊:“耶稣爱你。”那时候,我只会讲中文,可是,我确定,只要讲上面那句话,那种人就会懂。

就在闹事的那几天,我有一个住在台北、热爱台湾的国际友人,他当然知道中国人正在打美国人,却穿了一双木拖板,开大门,出来,走到巷子口外悠悠然地要去吃碗牛肉面。就在那时,突然冲出来一群中国人,口里喊着:“这里有一个——”抓住这个黄头发的人就打个不停。我的朋友大惊之下,奋起抵抗,这不抵抗还好,一抵抗,那条腿就给打断啦。

我惊问母亲:“耶稣我从小就认得,可是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母亲说:“他是一个外国人。”

我去问候这个受伤的人,他尖叫呀:“——你们为什么打我——为什么打我——”

这些人组合了我生活的全部天地,直到有一天,一个金发碧眼的传教士上门来拜访。我一开门,他就对我说:“小妹妹,耶稣爱你。”

我敲敲他上了石膏的脚,说:“下次万一我们再打某国人,而又不是打你这一国的时候,你要提高警觉。我们一冲上来,你就得用标准国语高喊——‘先不要打,我是丹麦人、丹麦人,大丹狗的丹,麦子的麦,丹麦、丹麦……’”

他们或说北平话、或说闽南话。不然隔壁邻居阿妹妹的一家讲广东话,对面建建的父母全家四川话。至于巷口的老周嘛,他用河南话卖菜。我家爸妈是双声带;忽而宁波话,忽而国语。

*载于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日《联合报》缤纷版

在我年幼的时候,以为世界上只住着一种人,那种人就是在我身边打转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