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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

第二天早晨去邮局拿信,局里的朋友说,那么小的鸟雀给牛奶和麦糊是可以的,等长大了再喂鸟食。我想,等大了是要叫它飞的。

门是关紧的,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去找,小鸟缩在窗帘下面,背抵着墙,又是一小团棉花球似的鼓着羽毛。

小鸟没有精神,总是鼓成难看的一团,米颗的羽毛花斑看上去麻得有些恶心。还是周而复始地给它东西吃,它却再不肯吞咽了。鞋盒做成了一个巢,小鸟任人放置,总是尽可能往边边靠。

天蒙蒙亮的那一刹,我睡了过去。托在胸口的手,醒来时仍是一样的姿势,而小鸟,却不见了。

“请——你,给我活下去呀!”喂东西喂得手酸,忍不住对小鸟轻轻地喊了一句。也不敢大声,怕那么弱小的耳膜受不了大声。就那么日日夜夜地守了三天,一盒牙签都用完了,小鸟没有再张开过眼睛,它完全放弃了。

它勉强肯吃的,牙签上挑着一小撮麦糊,牙签上一颗牛奶珠子。也不张开眼睛,东西到了嘴边,动一下,很不习惯地扭一扭脖子,然后试一点点,只肯吃十分之一口,等于没有一样。始终没有张过眼睛,在喂它的时候。

“嗳呀!是斑鸠嘛!不能家养的,要母鸟来喂,不然活不成的。”

那一夜,靠在沙发上,将小鸟窝在胸口的深处,拿体温暖着。厨房里一盏微灯,炉子上不时温一下小锅里的牛奶,拌着炒麦粉的糊,自己先试一下温度,每两小时喂一次小鸟。

我愣愣地对着宠物医院的医生发呆。原来,锁在小笼子里是有用意的,原来,那只在黄昏里没命攻击我的大鸟,是一个母亲。而每天对着被关在笼里的小鸟喂东西,不是要急得断肠?更何况,笼子又失踪了。

它是那么地弱小,大红格子布里一团淡淡的烟云,没有重量的。举起那团淡褐贴在面颊上,还有气,胸口微微地起伏着。怕灯太亮,用口哈着湿羽毛,人工呼吸似的一口一口送,而它却不肯暖起来。

想到这里,我觉得非常歉疚,三日来,自己也没吃什么东西,一时趴在医生的子上抱住了头。

来不及走到屋,车房的布随手一拿,将笼里的鸟拿出轻轻包裹。

“我说,快放回去,大鸟会来找的,狠心放回去——”

我脱下毛衣,包住了鸟笼,抱着它往家的方向跑,家好似在很远,怎么也走不到。紧紧地按住钥匙,跑跑跑跑跑……我,急成了一只濒死的鸟雀。怀中的东西,依然寂静无声。

说着说着,医生便走开了,去看一只耳朵撕烂的病猫。

没有再想什么,提起了小破笼子就往峭壁上面爬。脚下碎石滚落,手上握的是长刺的蔓藤,四野茫茫,我急着要回家。那只小鸟在铁丝里翻来滚去,夜风将它的羽毛开成一朵淡色的枯花。

说得那么容易,要狠心,要狠心,天下的事,如果真能狠心,也少了一大半。跟医生说,看过一本书,里面讲鸟生一种病的时候,会老是把头埋在翅膀下面,而且鼓成一只绒球。我的小斑鸠就有这种病。

也不懂为什么手里拎着一只活的笼子,而自己正在人迹罕见的野地里。那只小鸟要死的,正在死去中,这是我得到的讯息:它要冻死饿死了。

很想把它留在医院里几天,可是那儿住了好多只狗,吠个不停。医生说他没有时间喂鸟吃东西,又不耐烦地叫我们走。

地是半湿的,小鸟肚腹也是湿的,两只爪子满是泥巴,正在不停地发着抖。

临走时我的容颜大概说明了一些无能为力的心情,付钱的时候厚着脸皮再问了一次可不可以喂牛奶和炒麦粉。

我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蹲下身来,提起了那只笼子。迎着向海的一面仔细观察,看见笼里被关了一团东西;一团淡棕色底浅米色斑点的小鸟。伸出手指进铁丝里轻轻摸触,小鸟没命地躲,要把自己挤死了一般挤在角落里,口里却再不叫了。

“放回去就好了,不要悲伤,没有病的——”医生与我握握手,他的语气转成温和的了。

大鸟飞走了,四周显得特别地安静,背脊上一阵一阵的麻冷,还有,那永不止息的风。

那个同样的黄昏,我抱着笼子,也用毛衣包着它,身上藏了一小盒牛奶和一个碟子,回到发现斑鸠的旷野里去。

接着向天空丢了许多东西。

当笼子又藏到草丛里面的时候,看了那孤伶伶的小身体一眼,才发觉这个将来临的夜是太黑太长了。

“喂——鬼鸟呀!去——死。”抓起浆果往它丢,耳边满是大翅膀飞扑的声音。

它从来也没有再叫过,缩在角落,很小很淡的一团。

身边什么时候掠过一只大鸟,很大的那种,低飞着往人冲。肩膀快被擦到了,连忙蹲下来。那只鸟往高空打一个转,对好方向又直扑过来。没啄到抱着头的我,悲鸣着再来攻第二次。

放下了鸟笼和牛奶,我爬坡到对面的石块上去坐着。

就在那暮霭聚得紧密的草丛,半干半湿的沼泥堆上,触到了金属的凉意——一个破鸟笼。翻了一下笼子,里面吱呀的一声喊,令我快速地缩了手,一只活的笼子。它在叫。

当海面上升起来的七颗大星已经到了头顶上时,我丢下了那只没有声音的笼子,快步往家的方向狂跑而去。

既然邻居说有水芹,便一面采浆果一面闲闲地在草丛里翻。浆果的细枝是长芒刺的,刮着穿短裤的腿,一道一道淡红色的印子。这里根本没有水芹。

夜仍然那么漫长,太阳没有一丝消息,吹过旷野的风一样呻吟过屋檐,我坐在摇椅上,手里捏着一块小绒布,反反覆覆地折来折去。

没有什么水芹,到处蔓着爬藤的浆果。果子酸而多汁,吃到口里会染紫牙齿。这是非常有趣的,尤其在夜路上见了来人,露齿微笑的时候。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了,要出门,才发觉一个晚上都穿着绑紧带子的球鞋,没有脱下来过。

天不止是凉,也许因为风的缘故,吹得人簌簌发抖。小沟那边得爬一段峭壁,平日是不去的。

热了一些牛奶,口袋里除了钥匙之外是一小包炒麦粉,带着这两样东西又往野地跑。跑过很多邻居的房子,清早上班人家的厨房,亮起了昏黄的灯。

去散步也是为了省得邻居太太串门子,九点十点才给散回来,那时她们正在洗小孩、煮晚饭,也就没得戏唱了。

探手进笼子去摸的时候,小斑鸠是凉的,解笼子边的小门解得辛苦,因为手发抖,因为清晨太冷了。它完全不肯动,轻得有若一团棉花。我将它捧起来,用气哈,哈了十几口,累不动了,放到贴皮肤的胸口里给暖。四下拚命张望,没有一只飞鸟掠过,一只也没有。海面上一丝一丝淡淡的水痕好似无人的街。

前一天邻居开车走过,叫说如果又去散步,到了野地里要找找看,如果找到了野水芹,麻烦拔些回来送一把给煮汤。说水芹在涸干的小沟里。又说海边住户只一个人去了台湾,十几家的野菜和草药就都短了供应。

又不敢在笼子边站很久,怕大鸟看了不能飞下来。可是没有什么大鸟,清朗淡红的天空,只是一句巨大的无言。

出门的时候总是顺手开灯。也有忘了的时候,开锁进门没有灯在迎人,就觉着天气更加凉了。

我在那块石头上,小斑鸠又放回到笼子里。烈阳下的海滩,开出了许多朵太阳伞,伞下的笑语传不来这边。这儿,没有大鸟飞来的声音。

常常由黄昏走到天黑,黑到海岬的礁岩在星光下成了一堆堆埋伏的巨兽,这才晃荡着往家的明窗走回去。

不知道是几点了,日头下的草丛寂然无声。

一串钥匙鼓在口袋里,双手插进去的时候,总被金属刺一下。很怕散步不当心,掉了钥匙进不了家门,而散步和带皮包却不可能有什么关联。

天黑了,山脊的背面染上了蒙蒙的昏黄。苦盼中的大鸟没有来没有来没有来……

是为着渴想长长的路才回来的,虽然在这片野地上,实在看不出路的痕迹。

我翻出了笼子,丢掉它,将没有重量的小斑鸠塞在胸口,不敢跑,怕它受不了大幅的震动,只是尽可能平稳地快走,快到在又来的寒风里出汗。

今年夏天,我又回来了,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住的地名,俗称男人海滩,居民却喊它哀愁海滩,只因这儿一年到头的大风。

也是在车房的灯下,拿着一支牙签,轻轻拨动小鸟的喙。它闭着眼睛,吃了一小口,又吸了一颗牛奶珠子,又吃了一小口,又吸,又吃……我紧张,很紧张,怕它一次吃得太多。喂着喂着,发觉自己眼眶热了起来。能活下去,是一件多么美的事。

风一向吹过高高的穹空,满天的橘红,将原野染得更是狰狞。一排排不知用来隔围什么的篱笆,东倒西歪地撑着巨大的落日,远山黑漆漆地连绵而去,没有尽头。

就在停了喂食以后没几秒钟,小鸟第一次睁开了眼睛,确定它对着我清清楚楚地深看了一眼,好似有什么话要倾诉。突然,它整个地张开了,挣脱了我的掌心掉到工作上去,右边的翅膀奋力撑起了身体,口里那么高昂地叫了一声,一切停在那一刹,不再动了。它半仰地躺着,翅膀没有收拢,羽毛紧贴在身上,一直是那个姿势,直到僵硬。

虽然夏天还在过下去,天却已经凉了。每一次黄昏里去散步,总得穿上毛衣,厚的那种。

“我说,这几天一直在等你的水芹下汤呢!”邻居在大门外的墙边唤着。

旷野是没有人去的,那儿也没有什么路。

“没找到。”我迎出去跟她讲话。

——方莘的诗《练习曲》

“你手里什么东西?”

迎你而来

“一只死鸟,找盒子要埋呢。”

海,正升起千的狂喜

“何必装盒子嘛!就这么埋了可以做花肥,埋在海棠边边去嘛!”

当你赤足奔跑,在沙滩上

“也好。真的!”

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说着我就找了一把小铲子,一面挖土一面跟邻居又说起水芹和浆果的事来。

如果遗忘像一把伞

*载于一九八三年十二月《皇冠》三五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