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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中的女人

“感想与意见。”

当年谈够了的我们,都在做啊做啊做啊,我们没有时间再去谈话。

云门舞集请人填卡片的最后一栏。那么一点点空白留给“感想与意见”。云门,云门,我不能长话短说,只因为,是你们,是六月二日的你们,使人看见的不止是那一条终场时哗一下拉到观众席上来的那条血红色的长带子。不是完全不懂艺术评论必须的眼光、学养和敏锐,可是,不要分析,就要杂七杂八地东扯西说,无话不谈,说给你——云门听,说,我看见听见了那么多不属于舞台而由舞台延伸给我的今夜。让我告诉你,这不是习惯性的爱国;只因我是中国人。让我告诉你,如果我是一个西班牙人,一样为这样的一群人而疯狂,一样热泪奔流地狂叫:“万——岁!”管他是哪一国人呢?管我是哪国人呢?一样爱这个看似杂乱无章,其实也是杂乱无章,而又有道有理、有血有肉的土地——它的名字叫做中国。

看到啊——当年的每一个老朋友,从此再不相聚夜谈,总是匆匆擦肩而过,交握一下手,一个几秒钟的拥抱,都是奢侈了。

当心,如果你说你不爱中国,管你是哪国人,我要打你。

又看到飞也似拉过的画面:看到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高雄加工区,国际艺术节,手拉着手的男女高中生、阿公阿婆一同游香港……看到学校训导主任笑着开舞的舞会,看到台南市满墙满城的儿童画……当然,也不是视弱的人,也不是只看到了这一个角度,可是从云门的大结合里,看到的偏偏是这些。同样有泪,那不是愤怒失望的泪水。

在台湾,我也知道,自己是不美丽的,因为美丽的女人,随她是不是寡妇,也会有人追求的,对不对?那么多的来信啊!小山一般从报馆、杂志、学校,直接寄来家里,间接送去父亲办公室里的一封又一封来信,那么多啊,为什么只叫一个人去演讲而不给她一个单纯的约会?是人,一个女人,请我去看一场电影吧,告诉一个人,除了知道文章和讲演以外,有时候,她也想做一个女人,被人邀请一声——你是美丽的,请你答应我一场约会,算做对你的赞美吧!

“用心地看”,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阿民,看到了那个千年前的一个夜晚,看到了那个夜晚的一张一张急着谈、谈、谈、谈的脸孔,看到了阿民的家许博允樊曼侬李泰祥陈学同徐进良温隆信……看到了一个剪短发不大说话的女孩子,听见她大声说了到场的唯一的话:“这么无聊的谈个鬼,不如回家睡觉,明天清早骑脚踏车去打网球。”看到她走了,一走走到撒哈拉沙漠去。看到了当年和现在,看见了今和昔,看到了山川壮丽,物产丰隆。也看到了《汉声》杂志的那个吴美云,听见她对我说:“我不走!爱死这片土地。”看到阿民在当年的美国新闻处的第一次讲演,看到了云门的成立,看到董阳孜的字,看到洪通、吴李玉哥、杨丽花、史艳文、朱铭……看到红豆刨冰、弹珠汽水、青草茶缸、蚵仔面线,还有,那个唱客家山歌口口声声唤心肝的少年郎。

虽然,你知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无法答应你,可是,在我的心里,会感激的;感激你也了解我想做一次女人。

填了,带回家来用心地看了填了。

六月四日的日历上,这么写着:“和建国中学孩子一同买团体票,再去看一次《薪传》。”

为加强对观众的服务,请您详细填满本卡各栏,并放置于售票处或寄回云门舞集办事处,以便让您提早知晓云门最新讯息。

是这么写的,美丽的一天,不会忘记它,因为,有一个十七岁的男小孩,在买票的时候,想到了一个七划的名字,约她和另外十九个小孩子一同去看云门。

云门舞集台北市南京东路四段一三三巷六弄二号六楼。电话:七二一三九六七,七一二二七三六。

那是我在台湾的第一次华丽的约会,虽然,孩子口中所喊的,是“三毛姐姐”。

到了台湾来定居 手指搬推只只破 要留后世好议论 不知后世心何样 地方开垦要给你石头大粒树又粗 只只血流复血滴 今日开垦后世福 阿公阿爸不时叫 子孙日后好丰厚

谢谢你们,建国中学的孩子,谢谢你们,我也晓得,你邻家一女中的孩子个个都美丽,可是你们约了一个不美而又早生华发的陈姐姐。又多么了解这个陈姐姐,带她进云门。这么聪明的孩子,有一天,愿意我的侄女儿们,会做你们当中一两个人的妻子。别忘了,在云门二十周年的时候,约她们去看不死的云门,那样,做姑姑的,追打着人也要她们嫁给你。

这么多只因为,只因为,难道这个“只”还不满、还不够多吗?够了,真的,够了,可以含笑而不死。

又去了,又去了,又没有时间吃一天唯一的那一顿饭,又去了“中华体育馆”,看不厌的云门啊!

为什么这一阵来,心里那么饱满?为什么心里涨满了想也不敢想的幸福?只因为刚刚从台南做了两场筋疲力尽的演讲回来,只因为我心爱的华冈孩子;男孩、女孩,在学期快要结束的前一阵,一针一针合力在缝一条花花绿绿的百衲被——送陈老师夏天的远行。只因六月一日的下午,自己将自己送到台北市师专附小五年一班,接受全体小朋友要求的访问,只因为生平第一次在小学生的面前讲过一次话,只因为看见长大了的小学生——云门人,跳出了一个活活的中国。只因为,自己十月还要再回来。

声音是哑的,因为六月二日的发疯叫喊;声音是哑的,因为六月三日在海洋学院讲中国和《薪传》的美;声音是哑的,打着手势指指自己的喉咙笑笑地在药房买喉片,哑得真高兴的那种哑啊!

这当然是情感的发泄,这也是热泪,这不是滥情——你当心,如果你这么说,我要打你。

跟自己说,这是第二次入场了,狂热过了,一生叫喊两次也够了,不要再叫了,不要再哭,不要跟自己说:“有救了!就是这样的方式,不道学、不口号、不教条、不僵化、不狭窄、不迂腐……有的是打拼、努力、又游戏又工作、又痴迷又认真的一群群好家伙——”不要再跟自己喃喃自语了,冷静地看第二次《薪传》给自己一百分钟别人在台上而我在台下的奢侈的休息,分析分析他们的组合,一场一场冷冷静静地看,不要再叫了,在散场的时候。

不,这不是我第一次看云门舞集。

可是去之前,又发了疯,打电话去皇冠杂志社:“喂!弟弟,我是三毛,请问琼瑶拍片子时候导演用的喇叭还在不在?”说一时找不到了,挂下电话,心里一阵欢喜笑了。唉,恋爱中的女人。

这一生,在众人当前狂叫过两次。一次,是丈夫棺木上被撒上第一把泥土的那一霎。第二次,在台北市“中华体育馆”。

还没开场,年轻人挤过来要求签名,低着头,在膝盖上签,女孩子大喜道谢,接过去一看,愣住了,上面签的是——林怀民。愣过之后又是更大的大喜,笑得跌跌撞撞地走掉。本来想签全部中国人的名字;其实,也签了。

坐在旁边的金陵女中的孩子,递过来一条手帕,左边穿工装裤的另一个女孩,推我的肩,哀叫着:“三毛,不要叫了,不要叫了,不要啦,求求你……”她也哭了。又叫:“三——毛——说——的,云门万岁!中国万岁!万——岁,万岁——”人,散了,郑佩佩经过我,叫了一声:“三毛!”我,对她笑笑,靠在椅子上,不能动弹。

又弹起来了;《思想起》,我,思想起那个几乎可以算是饿死的“国宝”陈达先生,旁边建国中学的男小孩,在黑暗中递过来一条手帕。

尖叫起来,狂叫起来,喊出心里压不下去的兴奋,喊出悲喜交织的那股狂流,喊呀,喊吧,管他去死,管他别的人如何当你疯子,管他什么鬼,要喊,要喊,要喊:“云门万岁!陈达万岁!阿民万岁!观众万岁……”最后,狂人一般的;就是一个疯子,喊出了:“中——国——万——岁——”热血奔腾——热泪狂泄——好家伙!我要你这个样子。

唐山、渡海、拓荒、耕种、节庆、黄自的“国旗歌”——晚安——节目单上这么写着。

不能鼓掌了,真的,再不能拍手,如果抑制这种个性如我——不要出声,自己才是无耻的伪君子,只因为——没有诚实的勇气。

晚什么安?点起的薪火;薪不传,晚不安。云门,云门,你小看了自己。看了你们,晚不能安啊!

最恨在任何场合动不动就唱“国歌”和梅花,最讨厌喊什么什么万岁的口号,最受不了天天爱不爱国又爱不爱国,最不肯在口头上讲仁义礼智国家民族……因为听够了背书,看够了言行不一致的伪君子。可是,那又是多么地自自然然、心甘情愿、不知不觉,当,“山川壮丽,物产丰隆……”这条歌在结束的那一霎间,扩放出来的时候,我,也是我,站了起来。

不能叫了,身体很不好,老毛病又发了,一叫要大出血的,不要叫,不要叫,鼓掌就够了,鼓掌鼓掌鼓掌鼓掌——是谁在那里叫?是谁在第一区第四排狂叫?是谁在:“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岁……”叫到眼里的水、身体里的血都流了出来,叫到不知道那是什么沙哑的声音夹在如雷的掌声里而不知舞台上的人听不见——可不只是、只是为了云门在叫,可是又为了什么在叫?那一个被唤醒的灵魂啊!如果,你问我:你旅行用的是哪一本“护照”?我要打你。这就是我的爱情——对中国的,管你护照上讲什么,就是爱死这片土地和人。当然,也爱西班牙,也为它血泪交融地狂叫过一次,在生离死别的时候。

一百分钟怎么如同一霎?陈达不是死了吗?渡海扎的是一艘艘纸船,巨石是保丽龙做的,林怀民呢?不就是当年那个写《蝉》的少年?

恭恭敬敬地写了一张宣纸裱好的牌子,拿到“云门舞集”的办事处去,白纸黑字不够,四周给涂了红红的颜色在金边的里面。

也不是在分析,也不是在看基本动作,也不看画面结构,也不想编舞剪裁,也不是服装设计,也不认那一个个舞者是谁又是谁,因为全看见了,又因为全没有看见,因为已经活入忘我。

等电梯上六楼的时间,来了一个牙齿十分艺术的女孩子,也是西方人常说的有“艺术骨”那句话味道的女孩子。我们对视一笑,上楼的人有好多个,她是上云门的,错不了。

笑吧哭吧鼓掌吧,还能做什么?

问她:“你晚上在跳?”她又笑笑,点点头。那块用心写的“意见和感想”,交给了她——用双手,同时,很想向她鞠一个躬,那时候,电梯的门关上了,不用再上去,我的心,已经交给了一个她方。

可是,六月二号的晚上,当我,听见陈达先生的《思想起》在“中华体育馆”内弹唱出来的时候,为什么,雨也似的泪水,瀑布啊地奔流了出来?为什么,看见自己,在那个舞台上,化为舞者,化为云门,化为船,化为鼓,化为婴儿,化为大地化为哗一下拖出来的那条血布和希望?

“他们很累,我们去后台,再看一眼,不要签名,就走,给他们休息——”带着两个男孩子挤进后台,看见脸上有着油彩的一个男舞者,很想抱抱他,却只拉住了他的手,笑了一笑。

不要动心,一点也不要为任何事情失足千古——即使是爱情,也不要去想;任何一种爱情,都爱不起了。

跨过两个直挺挺死人一样闭着眼睛平躺在地板上的女舞者,走向阿民,看那两个男孩子握了一握他的手,我说:“走吧!给他们休息,明晚还有一场。”再跨过那两个闭目不动的女舞者——知道她们是死了,活活累死的。这种累,我也明白,很明白落幕之后才倒下来的累死。

三百年后人人知我知道,真的知道,不要喊,不要叫,不要骚扰自己本已云淡风轻的心情。

不用担心,明晚她们会复活,会有白马王子名叫一片土地,骑马来,给她们轻轻一吻,就会醒的。

为使子孙有前途 遇到台风卷大浪 海底不要作台风

薪尽而火传。 不灭的是火,燃烧的是柴。 柴是你,柴是我,柴是……请你用心细细听,听,是谁又在唱:过来台湾要经营 要饲子孙底肚腹 他日长大要报答 双手挖土来耕田 子孙啊吾用双手稻米番薯要收成 做人莫要忘源头.阿公阿爸底人情 播田一区收三斗 扒土使你齐长大

神明保佑祖先来 台湾变作好所在 台湾不知什款样 海水绝深复且黑

*载于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四日《联合报》副刊

思想起祖先艰辛过台湾 彼时木船渡乌水 海中漂泊心中苦 乌水要过好几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