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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文亚

个人对于文亚的散文和某几篇小说一直十分喜爱,她一共出过七本书,早期的第一本书,是不满二十二岁的作品,可是我总感到,其中一些散文,无论在技巧、文字和心思上,都已超出了同年龄作家的东西太多,可惜她自己却不太重视那第一本小书,现在市面上也没有卖了,唯一一看再看的读者,可能世上只有我这一个。文亚的《烟尘小札》亦是很特别的,其中有些我爱,有些觉得平平,这自然是十分个人化的看法,可是对于文亚,因为她是知交,对她的作品反而看得挑剔。最最使我心仪文亚的,还是她文字上安排的简洁、适当和灵活,她知道何时放,何时收,不必要的句子绝对不肯多用,文章的结尾往往悠然而止,留下一丝说不出的余味让读者自己反覆体会,这是她在写作处理上极大的长处,也可以看得出,她的读书,是活用的,不是个激情的写作者,她给自己往日打下的根柢,沉淀了许多青年作家往往掌握不住的隐和静;当然,她的记者工作,不断地提笔,对她个人的创作上来说,仍是一份很大的帮助和磨练。

文亚是一个读书人,她的文字灵活,感觉敏锐,本身亦具备了水准以上的文学和艺术的修养与认知,所以她是记者,也是作家,往往一篇访问成篇时,已是极优美的散文,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她笔下的报导,多多少少受到文坛的认可和偏爱,总认为无论怎么样有深度的作家亦要有够风格的文字来介绍,文亚在这一点上,是不能说不称职的。

《墨香》这本书里,文亚选择了我内心十分仰慕的数位作家,她发表这些访问时,我亦看得很仔细,有一次她写信来,说与某某作家谈话,实在是得益很多;又说某某人十分地有趣,与他相处做访问,是一大享受。这种时候,我总特别羡慕文亚,与智慧人物一夕谈,该是每一个渴求知识的人最大的想望,想来看了文亚这本书的读者,也一定会有这样的看法。

文亚选择访问的作家们,本身都有他们不同的异彩和雄厚的内涵,也都是极有智慧的人物,这些原因,固然造成了文亚专访中的骨干和精神,可是如何将这一个个智者的思想和心灵,在短短数千字的访问稿里贴切完全地表达出来给读者,这就要看文亚的功力和素养了。一些不轻易接受访问的学人作家,文亚登门讨教访问,总会得到他们的首肯,这绝对不是偶然的事情。

文亚不但上班,尚有婴儿、家务和病痛来分占她有限的时间,可是她在写作的路上从来没有停歇过,她甚而跑得勤快而卖力,也许有人看见文亚那么瘦小的外形,会惊异在她背后支持她的到底是什么力量,我因为了解文亚较深,倒不十分奇怪她这份对写作的执著与热爱,文亚是个痴人,在文学的天地里浮沉,对她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有时我看她病了,忙了,好似撑不下去了,突然一下报上又出现她的文章,这一些别人看去的重担,在她,都是甘心情愿,世上也因为有许多如她一般的痴人,世俗看上去没有价值的一些工作,也因此得以延绵。

这几年来,因为工作的关系,文亚的确是出了许许多多篇精彩的专访,被她访问的对象虽然各行各业各阶层的都有,可是她受注目的真正好文,还是访问学人和作家的一篇篇有分量而称职的报导。

我与文亚成了好朋友倒并不因为她写作,我们有自己除了文学之外说不完的话题,文亚的待人接物极像她的文体——清淡、悠然、明净而公正,她不在文章里刻意讨好任何人,也不在意别人欣不欣赏她,她是一幅干干净净的松林、溪水和大雪山的图画,画里没有杂质,我敬她,也是她这种个性吸引了我。她年轻,却因为工作的关系,必须投身这个大千世界,面对一切的美丑,可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她一直保持自己的宁静和豁达,奇怪的是,她真真诚诚地在好朋友面前坦露自己的思想时,尚一如赤子般的欢喜和单纯,这是她对人世明理通达之后一个藏在她心里的秘密,文亚,甚而是一个十分鬼花样极多的可爱女子,这种个性,在她以兰大春为主角的小说里,常常可以看见,专访时,她又是另外一个人了。

我因为对文亚各类的作品都看,所以起初并不觉得旁人对她的认识如何,直到在国外碰到中国朋友们,他们知道我是文亚的好友,都争着向我讨她的相片来看,每次看文亚,总有人惊叹这位在国外大大有名的“访问专家”竟是一个如此年轻娇小甚而看上去有些俏皮的小姑娘,意外之余,总是佩服得很,我想,文亚的健笔和比较一般新闻稿更有些深度的文章,使人对她产生错觉,总以为她该是一个道貌岸然、不苟言笑的小姐,那实在是有趣的谬误。

有一次文亚来信给我,信后附了一笔给荷西,说在台北看了西班牙大文豪塞万提斯所著的《堂·吉诃德》改编的电影《梦幻骑士》,感动竟至落泪。

《墨香》是文亚的又一本访问集。事实上,文亚写作的风貌一直很不相同,小说、散文,她写,读书专栏亦没有停过,可是给一般人印象极深的,还是要归于她的访问稿。

我想,在今天的世界里,会受到吉诃德精神感动的朋友已经不可能太多了,文亚虽然在一般人眼前,可能只是一个比较杰出的青年人,可是我知道,在她的内心,她对生命有不断的追寻,她是执著的,是痴迷的,一时里也许她已在付代价,可是有一天,生命会给她回报,而回不回报实在也不重要了。

今天知道文亚将有一本取名《墨香》的新书,觉得很有味道。一本书的名字虽然并不十分影响它本身的内容,可是如果名字取得贴切,总是更好些,文亚过去的几本书,如《橄榄的滋味》,如《心灵的果园》,在我看来,都是好得无法用另一个题名来代替的。

*载于一九七八年九月五日《联合报》副刊

提笔写这篇文字,想到远方的文亚,心里充满了欢喜,这几年来,她的努力和成绩是显而易见的,我亦分享了这个好朋友的喜悦和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