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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笔友张拓芜

再说被拓芜认做朋友这条长路,亦是天路历程。我的性情诚恳坦率,做事本着心血来潮,兴致所至,一本真心诚意的动机,便放手做了出去,很少想到后果。对拓芜如此,对家人、对长辈亦是如此。可是拓芜是计较的,他这样的朋友,只许他给予,不许别人回报。过去一年半来,我只能给他写写信,可是他不同,他那唯一可动的右手在邮局寄书籍,寄丰富的中国食物,不断地千山万水地飘过来给荷西和我。天知道行动不便的他,那些东西是怎么辛苦包扎起来的,要去谢他都没有可能,他会不高兴。他不想想,半身残疾已经四年多了,一家三口,几坪不到的违章建筑的家,三只脚的破桌子,就是他一个一个格子爬出来的稿费在维持生计;而我,这个笔友,在邮局领出他扎得歪七扭八的包裹时,心里沉重得是什么滋味。

收到拓芜这样的信,虽然他写得那么谦卑诚恳,看了还是气噎了好几秒钟,后来想了一会,仍是啼笑皆非地不开心。我不是个不诚实的人,好书就是好书,绝对不会因为作者本身的情况而扭曲个人的看法。再说,我极喜爱这世上太多太多的好书,也并没有去打听过作者的健康情形如何,文字是独立的,读者如我,亦是主观的,由同情转而对作者文字的欣赏是绝对没有可能的。所以,对拓芜自谦的来信,我是一句也不同意,聪明如拓芜,写出如此优美的传记,用字如此白话,已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他自己竟因身体的半边残疾,而忽略了自己可贵的才华,这真是十分矛盾而令人生气的。反过来想,这样朴实的心灵,这样不骄傲的性格,在二十世纪的今日,也是高贵得找也找不出许多了。

拓芜很少想到自己,去年荷西事业不顺,最急的人,除了父母之外,就数没有见过面的他。又有一次,荷西涉世不深,被人跑掉了好几万支票,我给拓芜信中提起,说要骂荷西,他急得拚命来劝:“不可骂,千万不要怪荷西,财去人安乐,荷西那么忠厚的人你怎么可骂他……”

因为对这本书的欣赏,忍不住给它写了一篇不到千字的短文,刊在联副上,也因为那篇文字,使得原先并不认识的张拓芜,成了我的笔友。拓芜在我发表那篇有关他书籍的文字之后,给我来了一封十分客气而诚恳的信,说:“文字不好,自己也明白,您的大作,不过是因为我是个残废,同情我,给我捧场罢了。”

其实,拓芜的环境比我们艰难辛酸了太多,他想到的却是我们。长时间的通信,拓芜慢慢地开始信任我,他不再低估自己,也相信我对他文字的喜爱,不全是盲目的,更不是出于怜悯,这样高贵的心灵,羡慕他尚恐不及,如何有道理去同情一个比我在精神上才华上更富有的人呢。

第一次看《代马输卒手记》,虽然已事隔两年多了,可是我记得,当时看书是哭过的,笑过的,也叹息过的,拓芜的文字,有他特殊的风格,加上他那传奇而辛酸的半生故事,令人看了,爱不释手,感动至深,很少的文字,在我成年以后,能使我如此地将自己投身进去,几次到了忘我的地步。

看了拓芜的第二本书《代马输卒续记》,觉得他在文字上应用得更加活泼开朗,虽然骨子里仍然是辛酸血泪,可是他慢慢有心情给自己幽一默了,细微地写他周遭的人、周遭的事,故乡的旧梦、亲人——拓芜朴实无华的文笔,使一般的生死、爱恨、期望和无奈,由一个一个小故事,电影般地一幕幕映在读者的眼前,鲜明得如同身受。

拓芜的第一本书《代马输卒手记》我亦没有花钱买,那时我正回台探亲、治病,许多朋友送我书籍,自己皇冠出版社的不算,隐地兄亦客气地送了我一大堆珍贵的好书,拓芜的那一本,也是其中之一,回到加纳利群岛来时,成箱的书籍也随着带了出来。

可惜胡适之先生过世得太早,不然看见这一个小兵的传记,不知会多么欢喜。大人物有大人物的一生,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一生,生于安乐的我,没有遭遇过战乱、流离,亦没有经历过生死一线的大病,可以说,是没有资格谈苦难的人。拓芜是我的朋友,他唱吟的半生故事,使我在平淡的生活,蒙上了一层说不出是悲是喜的色彩,悲欢岁月的滋味,该当如是了吧。在《代马输卒续记》里,几位文友给拓芜写了数篇无懈可击的序文,念这几篇序,亦是心灵上无比的享受和感动。我只是千千万万个关心小兵拓芜的读者之一,这样的好书,几年来难得见到,拓芜目前已出了两本,但愿再接再厉,有生之年,不断地写下去,亦是爱看书的读者所真心盼望的了。

在国外,偶尔知心的朋友从台湾寄东西来给荷西与我,父亲过节亦寄钱来给我们买些平日舍不得买的小东西,我都欣然接受,去信道谢,并说请常常记得我,礼物多多益善,非常欢天喜地。而我的朋友张拓芜,连买他新书的钱,都不肯接受,两个如此不同作风的人,却成了朋友,也真令人想不出为什么。

再说,拓芜在《代马输卒续记》细说故乡那一部中所提到的泾县“香菜”,极可能是加纳利群岛在出产的一种西班牙文名Acelga的蔬菜,如读者见了他的书,对此种蔬菜有意种植,三毛可以代购菜种转寄拓芜,爱香菜者可去向他酌量免费分种,如果判断不错,这种香菜正如拓芜所说,是十分可口的。

去年十二月初,在报上看见张拓芜的第二本《代马输卒续记》即将出版的消息,欣喜之余,迫不及待地寄了买书的钱和航空邮费去给拓芜。当时的想法是,买书应该找出版社才是道理,可是再一想,拓芜是我的笔友,请他代购自己的书寄来,也是说得过去的。没想到买书的信寄出不到两天,拓芜的新书却已先寄来了。又过了不久,我寄去的购书费,竟然被他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书送了,钱却不收,信里尚且说:“这是让你知难而退,以后再也不敢寄钱来了。”张拓芜的脾气和性情,在过去一年多的通信里,多多少少总是摸着了一些,虽然如此,他退我的钱,我心里还是难堪了好一阵。

*载于一九七八年四月四日《联合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