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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入另一个新天地

荷西先来两月,已能说简单的英文,工作上的事情他都能应付、接头,在我,亦是十分欢喜,过去他是学不会英文的,来了此地,逼着讲,居然奇迹出现,我自己又可复习英文,亦是有进步,此地过去是英属,所以仍用英文。

现在这个宿舍是五个人住,客厅公用,每人有自己的房间,白天他们上班,我便预备饭菜,夜间回来一同吃,谈谈话,便睡觉。明日再有一个德国同事的太太由德国来此一同住,我尚不知是否能合得来,大家都希望分开来住,因为家庭生活与宿舍生活是不相同的,加上荷西与我的个性,都极珍爱个人独处的时光,这样大杂院似的住着实在不是长久之计。昨日我亦去对面新造房子问租钱,房东要一百二十万台币租一年,并且少于五年合约,他便不出租,这样的价钱,公司是不会答应的,这儿的一切都是进口(他们出口石油),一条船,在港外,要等半年以上,方能卸货,所以东西自然是贵得没有道理。

此地一个工人所赚,约合六千到一万台币一月(不必做什么太重的事),只是生活那么贵,他们一月所得,能吃的也只是面包蘸水,因此也难怪他们什么都要拿,我是心软,做了菜,总是先分给工人们吃,守夜的、佣人、厨子、守夜人的妹妹、园丁……这样一分,自己便不够吃,这个习惯不可再继续下去。住在此地,心灵上要受很大的折磨,正如在印度旅行时一样,你吃饭,窗外几百双饥饿的眼睛望着你一口一口吞下食物,这个吃的人,如何不内疚得生胃病?起码我也吃不下去了!

我们在此,物质生活上是无可抱怨,冷气每一间都有,食物每星期买一次,这都是公司付的,如要自己付,是不可能的。在这儿,每人都服抗疟疾的药,荷西来两个月已患一次,我尚未得,希望以后也不要得才好。

此地人称呼白人男的叫“先生”,称我“夫人”,第一日十分不惯,叫他们改称名字,可是荷西说,这万万不可,自失身分,他们便会得寸进尺,所以夫人是做定了。不过我对工人是十分合理的,才来三日,巫医生意又开张了,工人手指出脓,我用碘酒替他擦擦,马上好了,他马上带了许多朋友来涂碘酒。

此地人大半不穿鞋子(城里当然不同,我是在乡下住),女人只有一个胸罩,外面围一块布,大半是很胖很粗壮的,守夜人(我们每夜睡觉都有人守夜,因治安太坏)每夜和他的妹妹来睡在房外院子里,昨日他妹妹为了见我,居然用了一个西洋人似的白胸罩,缠了一块红色夹金线的布,衬着黑亮的皮肤,有一种原始的美,可见世上到处都有不同的风景,值得欣赏。

昨日与工人谈话(做家事的亦是个男孩,十八岁),他说希望将来跟去西班牙,我说,你表现好,不拿东西,要吃的,先问主人,那么将来一定设法,说完了,我便去房内,一出来,早晨才买的面包,整袋失踪,叫来问,他坦承是他吃掉了,我忍耐地再说,不可“拿”(我们太文明了,“偷”字不敢用),他点头说好,下午再去厨房,我切好的肉片又不见了,真是一天到晚耍捉迷藏,亦是辛苦得很,这个游戏,我是输定了。

家附近就是丛林,昨日一度一个人走走,想不到都是泥沼,人要陷下去的,只有本地黑人知道怎么走才不会掉下去。竹子很多,亦曾去找笋炒菜,笋没有挖到,反被蚊子叮得一塌糊涂。蚁窝大如十岁的孩子高,不可接近,热带丛林生活实在不及沙漠有趣,植物乱长,野草丛生,亦不及沙漠有诗意,不过我还是喜欢到这赤道上的新国家来住住,亦是新的生活经验。

这封信不知何时才能寄到您的手里,请替我在副刊上发表这信,也好给读者知道,我不是不写,实在是因为距离太远,邮政又坏(不能叫工人去寄信,他们把邮票撕下来卖,把信丢掉)。

才来了三天,我的钱掉了两次。洗的衣服晒在浴室里,尚未干,便失踪了。预备夜间给荷西和同事吃的晚饭,回房打个转,便少了一半。其他饮料、面包、牛油都得上锁,啤酒一箱买回来,第二日便只剩下三四罐,这都是佣人和厨子的杰作,我现在只有拉下脸来,一个一个叫来和气地“审问”,他们都承认,是拿了,是吃了,我为了安抚他们,各给十个奈拉(尼国钱币,约七十台币),说好以后不许“拿”,如要吃,要先问过我。可是我一转身,荷西的内裤又不见了,真是苦恼,总不能把湿衣服也锁起来吧。这个国家的人很奇怪,来了三天,我对他们合情合理,各送礼物,他们却当我是傻瓜,并不感激,目前我自己洗衣,煮饭,人还是留着,免得他们失业了要苦恼,只是做事全自己来了。

沙漠最后一篇也在动笔了,只是刚刚来,心神不定,蚊子咬得很难受,又怕得疟疾,所以还不能顺利地写。明日再来一个家庭同住,又是吵杂些,写作环境更不好,只是我来了,荷西在情绪上会愉快许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前两个月荷西寄信到西班牙给我,告诉我他有司机,有园丁,有佣人,有厨子,当时我以为他生活得如同帝王,心中颇为不乐,怕因此宠坏了他,现在我自己来了,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必需的,所谓园丁,不过是个黑大汉拿个铲子在园内东挖挖西挖挖(没有种什么花草);所谓佣人,不过是拿条脏抹布,抹了桌子,又去抹厕所;厨子做出来的菜还可以看,如果去厨房张望,你便不敢吃了。司机开车如同救火,我自机场来此宿舍,不过短短二十多分钟,竟然惊声尖叫无数次(他要转弯,便从安全岛上横过去,地下有大洞,他就如自杀飞机似的往下冲,再弹出来,有路人挡在车前,他就加速去压死他)。家中脏得不能下脚,我来了之后,总得整顿一番。

三毛 五月四日

现住的一幢平房,租金约合八十万台币一年,这已是十分便宜的了,如在市区内,租金更不知要高出多少,我们对面已在建一幢西式两层楼的洋房,造价约合一千八百万台币,这儿的生活,可能是全世界最贵的,如果不是公司配给宿舍,我们一月所得是不可能在此生活的。

P.S.来信请寄西国地址,我们七月份会回去一趟(每三月离开一次),信寄那边信箱我反而收得快,此地离加纳利群岛约四千公里的距离,您还记得“比亚法拉”的战争吗?便是在尼日利亚发生的,现在已不打了。明日有车,我便可进城去玩玩,自己是不能开车,交通太乱了,台北的交通比起此地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我已于五月一日夜间安抵尼日利亚的首都Lagos。来了三天,住在何处,什么街,什么号都不知道,因为公司给荷西租的宿舍是在郊外丛林的旁边,房子是很大很西式,内部一无家具,外面院子里也只有野草。路是有的,都是泥巴路,走路出去要半小时以上才碰得见柏油路。我因没有车子,荷西一清早便去上班,要到下午七八点钟才回来,所以尚未出去过,昨日曾想走路去搭公车进城,看见沙丁鱼似的人挤得一塌糊涂,车外又吊着人,横冲直撞,形如疯狂大赛车,便知难而退了。

*载于一九七七年五月二十四日《联合报》副刊·作家书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