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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撒哈拉

上温汤在日记里所去过的地方,我大部分都用吉普车去过,看见他如何向人讨水喝,如何分药给游牧民族,如何在大漠的帐篷中过夜,如何遇到风暴,如何看到落日的美景;看他一个城、一个镇地经过,一个水井一个水井地发现,这一切的一切都使我亲切得热泪满眶,好似又回到了一个旧梦,一个永远不会褪色的梦,而我,是真真活生生地在这梦里面度过了两年多的悲欢岁月,往日的时光因为上温汤的描述,使我再度觉得无奈,怅然,甜蜜而又伤感。

上温汤拉着骆驼在大漠里只身踽踽独行的身影令我一生难忘,可是我亦明白,在那样看似一无所有的旅途里,上温汤亦有他的欢喜和悲伤,沙漠拿走人的性命,可是它亦公平地给爱它的人无尽的体验、启示、智慧和光荣,这是值得的代价,上温汤地下有知,一定会同意我的说法吧!

上温汤说得极好,也许去了撒哈拉,不能在学术上对这片土地有什么地位,可是,这是活在眼前的一本大书,经历过了它以后,对于生死的观念,可能又超出于一般芸芸众生了。

上温汤在他二十二岁的年纪,已经几度从撒哈拉,旅行了数十个国家,从他的日记上看来,他是一个有头脑,有理智,有大智慧、大勇气的青年,他敢于只身一人,骑着一匹骆驼,带着少数的食物开始这一个伟大而有信心的长程。在我一个认识沙漠面貌的居民看来,是何等令人心惊的勇敢啊!沙漠的风暴,白日的高温,夜间的寒冷,地势的不可预测,以我笨拙的笔是无法形容于万一的。

这个可敬的朋友,终是渴死在一片无名的沙地上,一试再试,以那么多的苦难做代价,他仍没有能够征服这片无情的大地。可是在我来说,这一个美丽高贵的灵魂已经得到了他要求的永恒,抵不抵达目的,已是次要的事情了。

上温汤的日记,替我写出了去撒哈拉的理由,我们不约而同地向沙漠出发,不只是受到沙漠的魅惑去冒险,不只是为了好奇心的引发,真正要明白的,是自己,在那一片艰苦得随时可以丧失性命的险恶的环境下,如何用自己的勇气、大智慧去克服;面对那不能逃避的苦难,生命的意义,在那样不屈服的挑战下才能显出它的光辉来。

我也曾经是一个沙漠的居民,对于沙漠的爱,对于生命共同的理想和挑战,使上温汤在死了以后,将他的心和我的心紧紧地拉在一起,对这样的一个知己,岂止是朋友两字所能形容的敬爱和亲密于万一。

十年前离家到现在,旅行的目的,在我岂止是游山玩水,赏心乐事。如果一个青年人旅行的目的,只是如此而已,那么亦是十分地羞愧了,不值得夸耀于万一。

一个人,生命的长短,不在于活在世上年岁的多少,二十二岁的上温汤,为着一份执著的对生命的爱,做出了非常人的事迹,而他的死,已是不朽,生于安乐时代的新的一代,生命的光辉和发扬还有比他更为灿烂的吗?

许多时候,朋友写信问我,人间的青山绿地、名城古迹比比皆是,为什么我在旅行了数十个国家之后,竟然选择了那片没有花朵的荒原做了我的第二故乡?我试着向朋友解释我的心情和理由,只是即使是我讲了,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人真正地了解我吧!

寄语上温汤所深爱的父母亲,你们有这样的一个孩子,当是一份永远的骄傲和光荣,让这一切代替了失去他的悲伤吧。

当年的我,四年前吧!抱着与上温汤一样的情怀离开了居住的欧洲到北非去,当时我亦是希望以自己有限的生命,在生与死的极限之下,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去赌一赌自己的青春,可惜的是,以我的体力和财力,我只能用吉普车纵横了两次撒哈拉,平日定居在西属撒哈拉时,跟着送水车,在方圆三千里的地方,做了一些××的旅行,横渡沙漠的梦想我不是没有,只是我犹豫了两年,在定居沙漠的那么久的时间里,始终不能有勇气和毅力去实现这个计画,而我的朋友上温汤却接受了这一个对自己的挑战,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他踏上了征途。

三毛写于加纳利群岛

撒哈拉威们一再地说——那些喜爱安乐生活,美味食物和喜欢跟女人们舒舒服服过日子的人,是不配来沙漠的——我虽然是一个女子,可是我能够深深体会到为什么这片荒寂得寸草不生的世界最大沙漠的居民,会说出这样的句子来。

*载于一九七七年五月三日《中国时报·人间》海外专栏

看完我的朋友上温汤隆在沙漠中的日记,我的心情就如同奔腾的海浪一般,久久、久久不能平复。认识这个青年人的时候,他已经永远长睡在我的第二故乡“撒哈拉大沙漠”里了,为什么称呼一个不曾谋面的青年人为“我的朋友”,在我是有很多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