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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名的耕耘者

他很少跟人争论艺事,他甚至碰到了生人,连一句美术上的事都不讲,他从来不说自己的画好,他只说他比较喜欢他某一个时期的画,他甚至有几分老实而木讷。

我再细看他,两者都不像,林复南对艺术的热爱,是冷静的,持续的,有条理的,日复一日的。

这么一个沉默的人物,本分的人物,十多年来,他没有妻子儿女,他只有一个永生的爱人,就是他的画。

我看林复南,他不用画赚钱,反而赔了钱去画画,我想,这人不是天才就是白痴。

有时候,我看不过去,也会骂他——“你这种傻瓜,画到死,也没有人知道你。”

他笑笑,不说什么,他继续画他的画。

他总是淡淡地一笑,也不分辩,对着这么一个淡泊得如同白开水的人,我心里也不由得叹服起来。

有好一阵,我们这些他的朋友,等他下班了,约他去游华西街,他总是说要画画,我们问他:“你上班不是整天在画,下班了还要找死?”

这就是我的朋友林复南,他在广告设计上,也许小有名气,但在画展这种事情上,他就不怎么热心积极。

也许是“石头火锅”吃多了一点,林复南的脑筋变得越来越顽固,我以为,他袋里有了钱,可以出去交交女朋友,做一个风流画家,但是十年下来,他在交友方面一无成就,在绘画上,却固执地坚守他的岗位,有了余钱,付了房租,想到的就是去买绘画的材料,他花大钱,画下了一大堆卖不掉的东西,不但不愁,反倒自得其乐,他是我少见的笨人之一。

出国后,我很多年没有跟林复南通信,等我回国了,他不变的恒心,像地球自转似的仍在搞他的画,我看他仍不开画展,真是令我折服而不解。

为了不饿死,林复南用了他部分的才华,去做了美术设计的工作,几年下来,他的生活较以前安稳多了,固定的收入,也可以被我们这些朋友敲敲小竹杠,吃吃“石头火锅”。

再出国后,我听说林复南开始去做版画了,以林那样的性情和细心,做版画应该是十分合适他的。

这个林先生,钱是没有,画倒是一大堆,看了令人心惊肉跳。卖是卖不出去,再看他那副样子,好似也不在乎。卖不卖画,饭吃得饱了,就去买材料,不厌地画着他的画。那一阵,他的画风变得很厉害,我偶尔去看他的画,我主观地喜欢上了一张画,就厚着脸皮讨,一旦看见我个人不喜欢的,就站着大声地批评他,俨然是一副有眼光有派头的大画家一样。

我一直没有再看到他的作品。

没过了多久,林复南跑到台北来闯天下。照理说,一个初出道的画家,来了台北,人生地不熟,一定饿得头晕眼花,三餐不继。我看见林复南跑来了,很为他担心,常常会问他:“你有钱没有?有饭吃没有?”

去年,我住在沙漠里,他突然寄来了一大卷版画给我,我一看跳了起来,他的作品,在我十分主观的审视下,我认为已经找到了他该努力走下去的路径。

(台南不但有“度小月挂面”,有出名的“棺材板”小吃,有可口的粽子,还同时出了那么多画家,这个城市,真不敢小看它。)

那几张色彩朴素的版画,有着说不出细腻的诗意和苍凉,这种内涵,在他不断的努力里,终于显出了不凡的光辉,而他的情感,仍是冷静深沉的,他的画,越来越耐看而感人。我很为着他的进步而欢喜。

我吓了一大跳,站在画家面前批评他,却不知道原来他静静地坐着偷听,就那样,我认识了我的朋友林复南。

前几天,复南又寄来了他几张版画和一张大油画的幻灯片,他的画,有几幅题名故乡、入秋、落日、神话……我可以看出,他的感情,仍然是从大自然里融入的灵感,一派古朴风味,他走版画这条路,是十分合适的。

我的老师顺手指着就在一旁坐着的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对我说:“哪,就是他嘛!”

另外他寄给我看一张大油画,色彩艳丽,笔调奔放,明朗有余,而感动我的力量却不及那几张极优美的版画。这自然是我十分主观的看法。

恰好同时,一位我“五月画会”的老师也进来看画了,我对他说:“这个林什么复南是哪里跑出来的,我很欣赏他的画。”

林复南,在经过那么多年的努力之后,他仍谦虚地对我说,他夏天要离开台湾了,他要用一年的时间,去世界各地伟大的美术馆参观学习,同时他更想学到更新的版画技巧。

当时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但是他的抽象画我十分喜欢。

在他离开家国之前,他要在四月下旬和五月上旬,分别在台北及台南的美国新闻处,将他的画做第一次个人的展出。

我当然马上签了名,跑进去看看他们画的是哪些玩意儿。在那一大群画家挂着的画里,我很主观地注意到一个叫林复南那人的作品。

六月中旬,他另有一个画展在纽约这个大城市,跟这世界见见面。

有一天,我经过新公园的省立博物馆,那儿挂着“南联画会”的大牌子,想来是南部的画家们跑来北部开画展。

我深深为我的朋友骄傲,林复南是一个极谦虚的人,他的画展,只表示,在他漫漫的天路历程里,他又跨进了一步,也许,他一生会没没无闻,做一个到死也没有人知道的画家,但是,我相信,在他当初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一生,投入一个对艺术而狂热的境地里去时,他已很清楚地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我因为自己是一个不入流的素人小画家,对于别人的画,就分外地留意。那时在台北的画展,很少有错过不看的。

往后的日子,是好,是歹,在他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有信仰,他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金钱之外,还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值得如飞蛾扑火似的将自己毫无畏惧地投进去。

我十几岁的时候,梦想做画家,也十分羡慕会画画的人,那时候,我自己涂一些小画,也参加过好几次诸如“全省美展”之类的画展。

我在他画展之前,在很遥远的异乡,替他欢呼鼓掌,愿这一个无名的画家,继续为他一己的理想,发出人性灿烂的光辉来。

其实林复南并不老,但是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老得哪一年认识他的,都不记得了。

*载于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一日《中国时报·人间》

要说起我的画家朋友林复南来,实在是一笔陈年旧账;想起他来,总有白头宫女话天宝遗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