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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医生

“我……违心了,也违反了医生起码的原则。我在脑血流检查单上改填了没病的副系主任的姓名。当然我是盼望他在我儿子工作分配表上也这样填写。他接过单子时,给我一个满足又感谢的目光。这目光使我获得安慰。但是当我的目光转向面前的老头儿病痛的脸上时,有种受谴责似的感觉。我赶忙给老头儿开了一些软化血管和降血压的新药,然后竟不知不觉把老头儿送出诊室。我还是头一次送病人走出诊室的。我看着老头儿微微摇晃身子,踩着蹒跚而颤巍巍的步子走去的背影,忽然跑上去,对老头儿说:

“谁想到我头一天找他,他转天就来了,而且偏偏是这个时候来了。我手里仅有一张单子,给谁?一个肯定有病,一个肯定没病;一个急需检查,一个根本不需要检查。但一个与我毫无关系,一个与我个人的关系重大,我怎幺抉择?反正我不能硬叫这位请都请不来的副系主任回去。

“‘您如果吃了药,明天还感觉不好,再来找我。我给您做做脑血流检查。’

“我问他有否高血压,胆固醇和三酸甘油酯高不高,他说刚刚查过,都很正常。我认为他根本没有检查脑血流图的必要。他执意要做。对于这种缺乏医学常识的恐病者,很难说服。何况我有事求他,不好推辞。在我们谈话中,关于我儿子工作分配问题,他回答得含含糊糊,模棱两可;但他向我提出检查脑血流的要求却十分肯定,好像命令,我必须服从。世道就是如此,在你请求别人帮助之前,一定要为对方卖卖力气,才好达到自己的目的。除非你无求于人,没困难,但你能永远碰不到必须求人的事吗?眼前,困难就逼迫着我。我顺从他,和颜悦色请他有空到我们医院来。

“老头儿用他无神的灰淡的眼睛望了望我,神情莫名其妙,显然他不明白什幺是脑血流图,对他有什幺必要。然后他说‘是,是!’就走了,却给我留下一种愈来愈沉重的不安。这不安里好像有什幺不祥的预感。不知这预感来自这老头儿没有进一步查明的病,还是我自己某种心理作用。午饭时我吃的什幺,现在都忘了,心里七上八下。朋友,你别以为预感是神经过敏的人胡思乱想,有些事发生之前还真能有所感觉……

“原因很简单。我儿子今年毕业,工作分配好坏和这个人分不开。他是我儿子的副系主任,主管分配。虽然我儿子学习成绩不错,分配原则是依照表现、成绩和特长分配,不徇私情,但私情都在暗中,你明明知道也没法子说。因为私情可以凭借各种理由和名义,何况有权的人,相互心照不宣,互开方便之门。如果你想沾点儿权力的好处,就得设法接近有权的人,给他们点儿好处!唉,这就叫生活的逻辑吧!我儿子不少同学的家长托亲找友,与这系主任拉关系。儿子磨我出面去找他,我不认识他,又没干过这种事,很为难,但为了儿子的前途只好硬着头皮去干。谁知这位副系主任比我痛快得多。当他知道我是市总医院的脑系科主任,马上提出要到我们医院检查脑血流图。我以为他有脑病。他却说没有,也没有任何不适,只不过他有个邻居,身体挺棒,忽患脑溢血,猝然死去。有人说他这种又胖又壮的人也容易出现这种意外,他犯了疑心病,总嘀咕自己有什幺隐患在身,要查脑血流图,反正是公费,不掏自己腰包,但一般医院没有这种仪器,看来他非要到我们医院来检查不可了。

“当天下午四时,我有事去急诊室,刚要进门,就见从屋里推出一辆小车,车上躺着的人,从头到脚蒙盖着一床白布单。一个农村打扮的年轻妇女和两个中年男人一边推着车,一边抹脸擦泪。一个生命无可挽回地结束了,这是急诊室里常见的事,也是咱们医生司空见惯的事。但这车从我身边推过时,我发现没有盖严的白布单,露出死者的裤腿,这裤腿我见过——黑外裤里边一条绿色小方格的衬裤,还裸露出一点儿腿部,失去血色的皮肉是肿胀的。我一怔!一惊!我几乎叫出声来!这不就是上午叫我违心地送走——虚伪地打发走的那个老头儿吗?我忽然不能自控,行动简直不是一个医生了。我跑进——我简直是闯进急诊室问护士,这死者死于什幺病?护士说,急性脑栓塞。我中午哪里是什幺预感,分明是早已料到的最坏的结果呀!如果他上午做了脑血流图,发现有明显阻塞现象,立即可以送到观察室观察,再严重可以住院,那幺老头儿就大有可能免于一死。到底是谁造成的老头儿的死亡?我呵!我呵!难道儿子的前途,好工作,托人情,送人情——这些理由就可换取别人的生命?难道陌生人的生命在我这个医生手里就如此无足轻重?一条命!一条命!谁能使这条命死而复生?我究竟干了些什幺事?

“就在我刚刚要给这老头儿填写脑血流检查单时,一个人站在我面前说:‘我来了!’我抬头看见一个目光明亮、面色红润的中年男人,朝我眯眼笑着。我马上认出他,并且就在认出他的一刹那,我填写检查单的笔尖停住了,心里立即迟疑和为难起来。

“我的心被一阵近乎发狂的悔恨情绪填满了,别的任何想法都没了,任凭两条腿无目的地从急诊室走出来。我穿过走廊,茫然地走到院里,好像去寻找被我的谬误而毁掉的那老头儿的生命。人死了,生命如烟消云散,哪里去找?就在这时,眼前有人说话:

胡医生说到这里,急渴渴撕开烟盒,从中挖出一支烟卷塞进唇缝里点着。他贪婪地使劲儿吸了两口,不知此刻需要镇定一下,还是需要更加激动,才能把心里沉重的东西直了了地抛出来……

“‘可找到您啦!’

“你是知道的,医院里有三种东西可以送人情:药房掌握的好药,领导掌握的好医生,医生手里掌握的有限的先进仪器的检查表。我们科里,每天每位医生只能分到一张脑血流检查单和两张X光照相通知单。不少医生把这单子扣在手里,留给亲友和用得着的人,拿它照顾相识和送人情,换取好处。因此,真正有病的人往往检查不了,没病的人反而能受此优惠,乐哈哈地去掉疑心病。你那里是儿童医院,可能这种事不多。不过,朋友,我是从来没有这幺干过的。我一直都是无条件把它给了最需要的人。但只有昨天这一次例外,只有这一次……”

“我一惊。我的意识仿佛停顿一下才认出,面前站着我儿子的副系主任。他笑容满面地把一张单子递给我说:

“我给他做了检查,血压200/130mmHg,心率51次/分,眼底检查,明显血管硬化。我问他:‘有人陪你来吗?’他说没有。我便毫不犹豫地从桌上拿起一张脑血流的检查单。我怀疑这老头儿脑血流阻塞,担心他脑血栓。

“‘我刚去诊室,没找着您。我查过脑血流了,单子上写着正常。我还不大放心,请您仔细看看,合格不合格,还得专家鉴定呢,嘿,嘿……’

“‘俗话说,女怕肿脸,男怕肿腿。我这两条腿都像绑上沙袋子一般沉,抬不起来。’他面对我说,‘您说这叫什幺病?’

“我鉴定什幺呢?明明白白,一张绝对正常的脑血流图!它早在我估计之中,在他没有做检查之前,这张图就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袋里了。此刻它只能更增添我心中的懊悔,同时对这位由于掌握着别人前途、大权在握而事事能够随心所欲的副系主任,对他这张轻松快活、气色极好的胖脸,我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厌恶心情。我一切都顾不得了,把脑血流图往他手里一塞,气冲冲说一句:‘你死不了!’转身就走了。当然这一下不但把我对他的好处全抹去,反而重重得罪了他,把儿子的事搞坏,坏就坏吧!我巴不得事情砸锅,好严厉地惩罚我……

“他的动作好慢!一双颤抖的手,像卷一张质地变脆的旧画一样,先卷起外边的黑布裤腿,里边是条绿色的小方格的棉布衬裤。他卷衬裤时十分吃力,不得不直起腰喘几口气,脑袋只低下一会儿,脸已涨得通红。我伸手帮他撩起衬裤,露出的小腿像一块又粗又大的山芋,肿胀得可怕,一按一个深坑,半天不能消失。

“就这幺一件事。为了这件事我昨日一夜都不曾合眼,一闭眼就是那老头儿,那条绿色小方格的衬裤,那浮肿的腿,那盖着白布单的人形。今天我没去上班,现在也没睡意,心里像铸满了铅,沉哪!但不敢对我爱人讲,反而现在对你讲了。告诉我,你听了之后怎幺想。你怎幺想就怎幺说,你可以埋怨我,斥责我,骂我。狠狠打我一顿才痛快呢!当然你更会因此看不起我……你说呀!”

“‘掐一掐还好受些。医生,您瞧——’他说着猫腰卷裤腿。

“‘这是怎幺回事?’我问。

胡医生说完这件心事,林医生并没应声。

“这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儿。病历本上写着六十五岁,我问他看过病没有,他摇摇头。他黝黑的脑门都是紫色的指甲印。

在灯光的笼罩里,两人都陷入沉默。胡医生垂着头,额前的长发滑落下来,挡住脸。他像一块雨后的云,一通电闪雷鸣发泄过后,松弛无力。林医生不断地吸烟吐烟,一阵阵烟雾把他的面孔遮盖得忽隐忽现,两只手下意识地撕弄着一个空烟盒,不知他在想什幺。胡医生忍受不了这沉默,他恳求似的说:

“‘我头晕得厉害,脖子发梗,右半边的胳膊和腿发麻。您说这是怎幺回事?’

“你为什幺不说话?我需要你说话!老林。”

“昨天我在门诊值班,将近中午,慢腾腾走来一个老头儿,坐在我面前就说:

他等着,林医生仍旧没言语。胡医生皱起眉头,心情难过起来。难过的心情又勾起许多话。但他这些话不像刚才那幺冲动,显然是经过思考的言语,声音也冷静和平稳了。

“起初,我极力安慰自己。我对自己说,这是一次例外和意外,一次偶然和巧合。即便我给那老头儿检查了脑血流,反映出一些问题,也不能保住老头儿的生命。老头儿的脑动脉严重硬化是不可逆的,急性脑栓塞防不胜防。再说,我也绝不是那种草菅人命、丧失医德的医生。但是,我……我难道很好吗?很有理吗?一个有医德的医生在病人安危和自己个人利益的天平上,难道可以不顾病人的安危而去攫取私利?尽管老头儿的死也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医生的岗位不就是守在生死之间,他的天职不就是设法消除各种威胁人们健康和生命的危险因素?我这些想法,不是想办法开脱自己吗?这岂不更可耻?我一直把自己驳得一点儿道理也没有了。最后自己完全成了一个伤人害命、听候宣判的罪人。是的,我是罪人!杀人有罪;对于医生来说,耽误掉别人生命同样有罪……可是我跟着感到茫然了。我有罪却无人审判。我们的法律是不完善的吗?不。我现在才懂得——在法律之外还有一条严格的法律,法庭之外还有一个同样庄严的法庭。它在我们心中。这条法律就是处世为人的道德标准,这个法庭有人叫作‘道德法庭’。在这个法庭中,道德标准就是不可违犯和触犯的法律,自己是法官,又是被告。自己要经常用这条法律检查、衡量和审判自己。可是我怎幺五十多岁才懂得这个道理?如果人人都在自己心中建起这座‘道德法庭’,世界会变得多好!这道理虽好,但对我似乎迟了一些。我宣判自己有罪,误人致死,罪孽虽大,却无法惩罚自己……”

两位医生,胡医生和林医生,一对知己好友。林医生在胡医生家做客。这时候,桌上的杯水只剩下残根儿,烟碟里满是烟头和烟灰,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弥漫烟雾的空气隐隐发白。两人闲扯了三个钟头,有用和没用的话都已扯尽,做客的林医生早该回去了,但他几次抬起屁股要走,都给主人一种莫名其妙的目光牵住,似乎主人有什幺难言之隐,非吐不快,又很难张口。林医生等不及,站起身,才要说告退的话,胡医生忽然带着一股按捺不住的冲动,向林医生打了一个坚决又急切的手势,要他坐下来,一边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然后胡医生抓起桌上的杯子,把杯中残水倒进口中。他很激动。可是随即他垂下脑袋,脸埋进灯光的阴影里,满脸的皱纹顿时显得更深了。该是把心里的话捧出来的时候了。他讲了这幺一件事——

胡医生的话,给自己深深又极度的痛苦打断了。然而林医生仍然不吭一声。他已经不再抽烟了,面孔清楚一些,脸上的表情竟有些反常,目光凝滞地盯着一只空杯子;桌上的空烟盒已经被他撕成一堆碎片。

有人说,白天是感性的,黑夜是理性的。这话并不对。因为在白天,人与人的接触里,理智、心术、计谋、韬略,常常打败感情,扼制感情,封锁感情,致使这些真情只能在更深夜半时,才冒出头儿来,主宰人们的心灵;良知也会跑出来,检验自己白日的种种过失,触及埋藏心底的亏心事……当然,有人从不自省、不自悔,白天干的坏事都是夜里精心安排好的。这是另一种人,至少与此刻坐在屋里的两位医生毫无关系。

“你怎幺不出声?”胡医生对朋友这种冷淡的反应再也不能忍耐,“你知道,我现在并不需要你的安慰,我要你严厉的谴责!你不必给我留面子。我之所以把这件事讲给你听,早已把那张虚伪而没用的面子撕去了。我要在至爱亲朋们的斥责中,洗涤灵魂,做一个再不受歉疚和悔恨折磨的真正的人!”他又冲动起来。一双眼睛,闪着率真而又急切的光芒,直望坐在对面的林医生。

夜是大千世界的休息时。它使纷杂、紧张和激动的万物得到充足的缓冲,并在这日日一次的缓冲中,补足能量,以便在白天到来时更加充沛、昂奋和淋漓尽致地发挥。于是,此间一切事物啦、声音啦、灰尘啦,乃至思绪和气温都沉歇下来。

林医生忽然猛站起来,扭过身,背着脸摘下眼镜,抬手抹一下眼睛,只嗫嚅两个字“我,我……”,就像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冲出门而去。

钟敲十一点,深夜来临。

胡医生给这骤然的变化弄呆了。他想,林医生这是怎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