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这事什幺时候开始进行?”
我恍然大悟。原来换房大王所办的一切事,对他都是有利的,有关系的,也有牵扯的。于是我和老婆都沉浸在一种快乐的气氛中。我俩一起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如今吉祥鸟才飞落到我的肩头,如果真是这样,一切为时不晚。我老婆喜气洋洋,却仍不大放心地说:
换房大王忽然来了一股冲动劲儿。他站起来一拉我的胳膊就说:
“你把它修好我就有办法。这台电视机主人的小舅子,在百货公司电器批发站当会计。托他买不成问题!”
“走,老冯,咱现在就往调配处的李处长家里去一趟好吗?”
换房大王用手指了指他刚来时放在桌上的那台大电视机说:
“呵?噢!好,好!”我立即站了起来,并说,“明天早上我就把您这台电视机抱到单位里去,三天内准保修好!”
“可是我们到哪儿去买电视机呢?电视机这幺紧张。”我又高兴又感到为难。
换房大王眼睛一亮,兴奋而惊奇地对我说:
“你们得注意保密——我实话告诉你们,这个人是房屋调配处处长!怎幺样?所有新盖房子的钥匙都在他的口袋里啊!你们只要肯出这点儿血,保管马上能住进新房子。眼下就有,就是红旗路上新盖起的那片楼,任你们挑。再告诉你们,这台电视机是给他儿子结婚张罗的。他自己什幺也不缺,他的电视机是日本二十四英寸彩色的。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们可别犹犹豫豫,倒叫别人抢了先。再有,电视机得你们买好送给他,他不要钱;办这种事最怕动钱!”
“老冯,你外场可比先前漂亮得多了!”
换房大王犹豫一下,放低声说:
在受到他称赞之时,我瞥见老婆也朝我投来一个少见的欣赏和满意的目光。我心里美滋滋的,感到自己已经从生活的阶梯登上一层,冥顽的脑袋开始像个球儿转动起来,变得聪明和能耐了。我决心要与这位将要见到的油水肥厚的李处长打一次成功的交道,用刚刚学到手的本领为自己谋求生活幸福,把压在头上多年的那顶不光彩的“笨蛋”的帽子甩掉!
“老刘,你说这件事可靠吗?这个人有这幺大的权力?”
三 李处长
我老婆在这个时候的沉着和稳重,使我佩服。她追问换房大王说:
李处长的家叫人眼花缭乱。一套四五间宽敞的房间,灯光明亮,墙壁雪白;沙发、地灯、电视机、风扇、录音机等所有时髦而标志一个家庭富有的物件,这里一概齐全。那些电镀的、玻璃的、塑料的部件闪着刺目的光彩,五颜六色,晶莹闪亮,真如同进了水晶宫一般。细看之下,大部分物品都是最新式的,在市场上还不曾见到过,就好像一个新婚的家庭。其实处长的几个儿子都不小了,穿得漂漂亮亮。他最小的儿子把一个橘黄色的大皮球从这间房子踢进那间房子,再踢回来。我想到自己的儿子在床上玩乒乓球,掉到地上就找不见了,不知钻进哪堆杂物里。因此,我对他们的生活真是羡慕万分!
我明白了,笑了。心想:他们真有办法!
这位处长和我没见到之前想象的样子完全不同。我原猜想他是一位脑满肠肥、颇有资历的中年以上的人,谁想到他不过四十多岁。一副苍白而带些病容、过分严肃而缺乏表情的面孔,中间分开的头发,乌黑发蓝,像两片乌鸦的翅膀。他毫无风趣,好像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兴致,斜坐在一个漂亮的大沙发上,也不说话,显得无聊。而且总用食指去搔他右边的鼻翼。那儿微微发红,大概有些发炎。他用这种神气待客就使我们很不自在,有话也不好开口——尤其是他对我看也不看,连我的姓名也不问,好似根本不打算搭理我。多亏换房大王健谈,和他扯了许多人和事情,大多是托什幺人、买什幺东西、办什幺事之类的话。换房大王一边夸口、逞能、自吹自擂,一边用些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可以买到什幺廉价货色的消息,想引起这位李处长的兴趣。他的神态中略显出一些殷勤和讨好的意思。可是这位李处长总是斜着眼瞅着一边,爱搭不理,偶尔才反问一半句话:
“他要是不能收,我对你们说这些干什幺。你给他电视机,他给你房子。至于他怎幺给你房子,他自有办法。至于你给他电视机,你不说,谁也不会问。万一有人问到你,你就说是借给他看的,谁能怎幺样?!明白了吗?嗯,这不是万无一失?!”
“什幺皮鞋?哪儿处理的?”
换房大王突然爆发出朗朗的笑声。在这笑声中,我显然是个愚蠢无知的书呆子了。他说:
“外贸局,半价处理,质量是一等的。优质牛皮,像缎子那样软。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大伙儿都抢着要。不过您愿意要却不难办。我和外贸局的许副局长交情很深。上个月,他老婆有病,我一个星期里给他买过三次药,还都是外边根本不能买到的进口特效药!”
“可是我们真给他们一台电视机,他们能收不?如果叫别人知道了,岂不是给他们找麻烦?”我又问,好似一个笨学生向博学的教师发问。
我在一旁,想起换房大王曾求我老婆买药的事。原来如此!
“唉!老冯,你真死心眼儿,房子在他的手里,还不想给谁就给谁……这里边的戏法儿你不懂。”
“那你先拿一双样子来看看。”李处长对换房大王淡淡地说,如同下命令。
“市里的房子能分给我们吗?”我问。
“好!包在我身上。只要您要,来一箱都不成问题。”
“我拿你们不当外人。事情成不成,你们可不准往外说——这是市里房屋分配部门的房子。不是这部门的人,谁手里有新房?你们花四百元钱也不是给我,而是给人家。我纯粹是给你们跑腿,拉个关系。”
这时,我感到三头六臂的换房大王比起这位李处长,却是下人一等了。换房大王好比是李处长一名自愿的业余的办事员和勤杂人员。或者说,他就像一个买空卖空的掮客,靠着勤快的腿儿,替人家东奔西跑,取长补短,满足别人欲望的同时,自己从中捞点儿好处。而李处长才真是一位资本雄厚、把握实权的大东家。国家给予人们的福利竟要通过这些人的手,他成了恩赐者、施财的富豪;如同一锅油味浓厚的老汤,沾一沾就会得些油腥。来找他的人,大都是有求于他的人。难怪他用这种古怪又冷淡的神气对待别人。权力不是最容易培养出高傲的性格吗?他就是穿着三角裤衩接待我,我也不会或不敢怨怪他。因为他手里有房子——生存的空间掌握在他手里。他是得天独厚的。于是我下决心要和他成交一笔交易了。这时换房大王把话题转到了我的身上:
换房大王稍停顿一下,略带些神秘感,正色对我们说:
“这位是无线电研究所的老冯。他一直想来看您。他对电视机很有研究。您的电视要出了毛病,尽可找他。”
“这是哪儿来的房子?”
李处长听了,抬起他一直低垂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我一眼,什幺话也没说。我见是时机,鼓足勇气,硬装出一种老于世故的油滑劲儿,满脸掬着笑说:“有什幺事,李处长只管招呼。我听说处长缺台小电视机,正巧我刚买了一台,是全新的,放在家里没人看,处长要是肯……”说到这儿,我戛然而止,因为我看见换房大王冲我丢来一个焦急和责怪的眼色,阻止我说。看他的眼神,好像我闯了什幺祸似的。
其实换房大王错领会了我的意思。我听了这个消息,心里已经激动得了不得。但我老婆比较冷静。她用一个眼色制止我说话。她问:
我正感惶惑不解不知该怎幺接着说下去时,只见李处长站起身,含着一股愠怒,对我说:“我不需要什幺电视机。”然后脸色难看地面朝换房大王说,“你们回去吧!一会儿我还要去市里开会。”随后他走到另一间房门口,召唤出一个胖胖的、耷拉眼角的男孩子。他叫这个男孩子送我们走出了他的家。这个男孩子大概受了他父亲地位的影响,态度很生硬。等我们刚出门,就“啪”的一声把门关死。
“四百元嫌多?哈!老冯,如果我在大街上一叫‘谁出四百元,我给他一套新单元房子’,我保管人们一拥而上,能把我活吃了。你要花四百元买房,只能买间厕所。你去外边问问行市,有人把儿子的户口从农村办回市里还得花千八百的啊!”
在门外,换房大王就和我闹起来,责怪我莽撞、胡来、没头脑、不通人情。他朝我叫着:
“四百元?”我问,我已经不惊讶了,而想到家中的存折上刚好有这个数字。
“老冯!你怎幺能这样说话?这种交换怎幺能明说出来?!人家是领导干部,能和你明着谈这种事吗?你这幺一来把我也卖了,叫李处长认为我这个人不牢靠,在外边把他的底牌随便泄露给人家!你让我今后怎幺和李处长再来往?你这纯粹是断了我一条路子!”
“不,不。”换房大王嘲弄似的笑一笑说,“瞧你们吓的。用不着这幺大的,一台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机就行!这个数目——”他把大拇指别在掌心里,朝我们伸出四个短短的指头。
我再三请求他原谅我无知,不懂得说话里还有这幺些轻重、深浅和利害。但换房大王只说:“算了,算了!”就一赌气走了。
“送一台大彩色电视机?”我吓了一跳。
我没想到,他这幺老练的人也会大动肝火。回家后,便没敢把这件事告诉老婆。第二天上班时,却接到换房大王的电话。他告诉我,昨晚他又返回李处长家去,向李处长解释说我是他的表弟,并非外人,担保不会给处长惹事。他说了不少好话,才把我闯下的祸事挽回来。经李处长再三考虑过后,答应由我用电视机换取房子,要我三天内把电视机交给换房大王送去。他不再见我面了,一切事由换房大王在中间办。房子得等到下个月才能办妥。李处长保证了他的对换条件不会落空。
“你们得狠心拿出这幺一个玩意儿来!”
我在电话里向换房大王又道歉,又致谢,声音禁不住快乐得发抖。下班回家后,便把今天电话中的内容——包括昨天所隐瞒的那个过失——都如实地告诉老婆。老婆骂过我一顿之后,就叫我赶紧去银行取款。我刚要走出家门,老婆又把我叫住,不准我去了。她顾虑重重地对我说:“换房大王是新交的朋友,不知根底。几个月来与他的交往中,除去受利用外,从未得到过他的帮助。他的话可靠吗?再说,昨天李处长否定了他需要电视机,怎幺李处长又说要了呢!”她沉了一会儿,接着说,“他又说,李处长不再与你见面了,事情都交给他去办理。我想,这里边别是他耍什幺花招吧!咱家多年就这幺点儿积蓄,万一受骗,没招没对,哑巴吃黄连,可就遭殃了。钱先不取了!除非你和李处长见一次面说清楚了再去取!”我老婆说着,从我手里拿回了存折。
我和老婆听了都怔住了。不知是他又下了什幺新钓饵,还是凑巧真有其事。他的话叫人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我请他说说究竟,他先嘻嘻哈哈把我和老婆说了一顿——他说我俩不够朋友,他为我们的住房几乎跑断了腿,而我们不但不知情,反出口伤他。他说,之所以这幺长时间没换成房子,是因为我这间小房换出去要比跛腿的老姑娘出嫁还难。随后他告诉我,他弄来一套新房子,两间一个单元。但是——他朝桌上的电视机努努嘴说:
此后,换房大王一天一个电话催我赶紧取钱,他说他已经为我联系好一台电视机,交了款就可以取货。他催促得愈紧,我们反以为他图谋不轨,贪财心切,就是不给他送钱去。换房大王紧着催我,我就告诉他,除非我再见一面李处长才能付钱买电视机。这下子可把换房大王惹恼了。他在电话里气咻咻地骂起我来:“好呵!你不信我!我一片热心,你却当作驴肝肺。你认为我想骗钱花吗?我不管了!”从此,换房大王像飞走的一只苍蝇,再也不露面了。
“这台电视机还非得老冯帮忙不可。至于房子——你们问得真是时候。有一套新单元,马上就能到手。不过你们得咬咬牙,出点儿‘血’!”
我们失去换房大王,连那点点靠不住的渺茫的希望也失去了。我担心老婆又要开始与我闹纠纷。奇怪的是,她没有闹。在一段时间里,她显得十分沉闷。
我当时真怕把换房大王惹恼了。谁想他竟毫不介意,非但没有一点儿不快活的神气,反而哈哈笑了起来,说:
四 想不到是这样……
“老刘,您该给我们见点儿真东西了。不然我家快变成电视机修理部了!”
事过两个多月的一天晚饭后,有人来敲门。我出门一看,从没有点灯的走廊的晦暗中,透出一张苍白、无表情的脸。这脸上闪出的一种特别的冷淡漠然的目光,使我认出了来客——
一天晚饭后,他又驮来一台二十英寸的大彩色电视机请我修理。我老婆的脸上一点儿热情和欢迎的意思都没有。她在给孩子打毛衣,头也不抬,半开玩笑半讥讽地说:
“呀,李处长呀!您怎幺来了?快请进屋!”
开始,我们以一种感恩报德的心情不辞劳苦地为他办这些事。后来,在换房大王所给我们的许诺总也不能兑现而渐渐变得对他失去魅力之时,我老婆忽然认为换房大王是以房子为诱饵来利用我们替他做事。我不同意老婆用这样的脏心烂肺去猜度一个热心的好人。为此我俩又吵了一架。但事后,我冷眼一瞧,竟也对换房大王产生这样的看法了。我却没有办法摆脱他。几次我想拒绝他的要求,但总是给他几句话说得最后不得不顺从他。但我已经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像一条缠身的蛇了。
我完全想不到,也弄不明白,这个把握着能给予成千上万个家庭幸福的人,怎幺会找到我的门上?我再三请他进屋,他不肯,只淡淡说一句:
他三天两头来找我,和我商议怎样用我的斗室换下那些可爱的殿堂。他给我许多希望、办法和许诺,教给我只有耐心和不断想方设法,才能愈来愈接近成功。他说,他打算指挥一次空前规模的十五家大轮换,而只有这样做,才能像用减法那样在一家家中间给我减出一个宽裕的余数。但这需要十五家的户主全都乐意加入这次大轮换,那就要靠他的能耐、口才、时间和精力,靠他在这些方面的自我牺牲。他以他老于此道的经验和意志鼓足了我的信心。同时,他把各式各样的收音机、电视机、助听器、电熨斗、电风扇、电吹风,等等,拿来请我帮忙修理。据说这都是他至爱亲朋的。我为了表示自己很懂得社会上所流行的那套互相协作、礼尚往来的人情世故,便毫不推托地把这些东西抱到单位去麻烦我的同事们。换房大王还常常要求我的老婆为他的亲友们请医生、办理住院、买贵重药品和血浆。有一次,他一星期内急急忙忙来了三次,托买急用药品,使我觉得他家里有一个快死的病人。
“你要没事就跟我出去一趟。”
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把换房大王开列的房子依次看过。处处比我的房子强,宽敞、向阳、舒适。想到我有可能住进这样的房子,心里真像开花一般。于是我天天像站在旱地里的老农盼雨云似的盼望换房大王到来。三天之后,换房大王果真来了。他真带着一种救世主的神气,兴冲冲的。只是由于他抱来一台大电视机,累得满头大汗。我对他说,我对他介绍的房屋都极其满意,只要换进其中任何一处,我都会像升进天堂一般幸福,而对这个世界再没有什幺妄求了。他拍拍我的胸脯说,他将尽力而为,不过需要我拿出与他合作的唯一的努力,就是耐性。然后,他请我帮助修修这台电视机。对这个热心帮助我的人,我自然要更热心地报答他。我不会修理电视机,第二天就抱到单位去,请一位精通电视的技师代劳修好。换了两个管子,我也没好意思向换房大王要钱。从此,我就与换房大王这个非凡人物过往愈加密切起来。
“好!好!”我巴不得和他拉拉近乎,来不及进屋跟我老婆说什幺,就带上门随他走。
我和老婆看着他的身影混进夜色,才转身进屋。我心想,这可是个难得的大好人!
这个人可真古怪,也不说是什幺事,又不告诉我到哪里去,甚至一路上什幺话也不说。我呢?鉴于上次唐突地提起电视机而惹恼他的教训,再不敢多嘴。心里边满是大大小小的问号,中间裹着一点点儿朦胧的幸福的预感。同时我也猜测他是不是叫我去修理电视机?如果我真的能为他所用,倒也不是坏事。
“别客气!说老实话,我对你们别无所求,只是看你们人太老实,不然也不会帮你们的忙。我过三五天再来。回见!”
我们走了很长的路。前面的夜色里渐渐现出一大片黑乎乎大楼的影子,中间亮着几扇窗户。我忽然意识到,这就是红旗路上新盖起的那片大楼呀!
他那精明的大眼睛毫不客气地嘲弄地瞥了我一眼。对于他这样本领无边的人,像我这个无能的笨蛋,大概只配接受他如此的眼色。这时,换房大王向我老婆要了一张纸,一支铅笔,用歪歪扭扭、非常难看的字体,还夹杂着一些错别字,写下一连串地址和人名,递给我说:“你抽空先把这些地方的房子都看了。看完咱们再谈!”说完他站起身来,又利索地和我握了一下手,就告辞走了。我和老婆把他送出大门外,手里捏着那张写满含着希望的密密麻麻像一群甲虫般的字条,朝他连连鞠躬,道谢不已。他摇了摇手——手指中间夹着一支临出门时点上火的烟卷,说:
他领我走到第二排楼中间的一幢前,便进了大门。在黑暗里摸摸索索上了二楼。这时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嚓,咔嚓”转动几下,打开门又拉开灯,照见一套两间崭新的房间。墙壁白得耀眼。空气里充溢着一股令人喜悦的刚刚粉刷和油漆过的新房子的气味。他不等我明白过来是怎幺回事,就平淡地说:
“办法?办法……可是……”
“你看这房子,满意吗?”
我承认,我真被他这套理论说得心悦诚服。我没有事实可以驳倒他。我还感到一下子他使我变得聪明起来,脑袋开了窍,好像跨进了一个新世纪。但当我想到住房——这个具体问题时,我却又感到茫然:
我一听,心顿时都发慌了。这套房间给我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给这意外的突如其来的幸福弄得发呆了,差一点儿把这位古怪而不可理解的处长抱个满怀。我竟然叫了起来:
“老冯,你太死性可不成!你要死性,你周围的一切事情也就死了;你要能活动起来,你周围的事情才都活起来,任你摆布,为你服务。我要是有你这两下子,会修理收音机、电视机什幺的——我不是吹牛,我现在连小洋房都住上了。怎幺,你认为我这人俗气吗?对,我就是俗气,庸俗,没学问,可是我有生活的能耐。你别看我学问一点儿也没有,比不上你,可我比你生活得好!你弄不来的东西我能弄来!我这个人最讲实际,吃好的、穿好的,是人本能的要求,你说说,难道你不需要吗?我没有什幺资本可以自命清高,可我也不愿委屈自己住在你这样的小黑屋里自命清高。我这幺说,你可别不高兴,我全为了你才这幺说的!你也许会说,你是为了什幺‘事业’呀,‘工作’呀!可谁为你想一想?我不信有什幺好事自个儿找上门来。就拿房子来说,你准写过申请给过领导吧!他们的回答我也猜得到——他们准是告诉你房子少,没办法弄到是吧?!那才胡说呢!那因为你无权无势。如果你是当大官的试试看,甭打电话,一大套房子就给您预备好了!咱们平民百姓要想改善改善生活靠的什幺,就靠自己,靠自己的能耐和办法!你信不信服我这个说法?”
“给我?这套房子?为什幺?这怎幺可能?”
换房大王抽烟抽得真快,已经快烧到手指头了。他一边不客气地从桌上的香烟包里拿出一支接上烟屁股,一边笑嘻嘻地,用一种规劝加上训导的口气对我说:
李处长没回答,他把我留在屋子中间傻站着,自己到另一间空屋里转了两转,然后走回到我面前,说:
“就是嘛!我也常这幺说他,他还不服气!”我老婆好似终于找到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从旁证实她平时责怪我的那些理由的正确。我担心,她激动起来,会当着外人呼出我那个不光彩的绰号“笨蛋”。还好,她给我留了面子,只说:“我们老冯太死性。您就多帮忙吧!”
“我是给你单位打电话,才打听到你的地址。我有件事,请你帮忙。”
“老冯,我姓刘的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老实人。为什幺呢?你瞧,你会修无线电收音机,会修电视机,你老婆又在医院工作。凭这些,你们早就不该住在这蹩脚的小黑屋里了。我姓刘的心直口快,咱们又是通过老陈认识的,都不是外人,恕我直言——我看你生活上可能没什幺办法。”
“什幺事?”我急渴渴地问。那口气仿佛说,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去摘。
换房大王笑了,五官都凑在一起,仿佛卷起一个快活的小浪头,随即这浪头在他干瘦的脸上漾平,他的表情就变得很古怪,说不清是嘲笑,是同情,还是惋惜,叫人捉摸不透。可是他的话却把他的想法表达得很明确:
“我急等用四百元钱。你能不能明天一早给我?至于这房子……没多大问题,我尽力替你办。不过,得等统一分配时才能办下来。最多一个半月,我就能给你办下住房分配通知单!”
“我在挂号处工作。您以后用得着我,只管来好了。”我老婆说,同时瞅我一眼,表示她在给我做一个处世为人的示范。
“太好了!钱没问题,明天一早我取了钱,就给您送到家里去。”
“您是医生,还是护士?”
“不用送。明早十时,我在你家门口等你。咱还有话需要说在明处——我可不给你开借条,三个月内准把钱还你。你信得过我吧!”
换房大王像发现什幺好处那样,紧绷绷的生着零乱的睫毛的上眼皮立即扬了起来,问道:
“那还用说!干什幺提‘借’呢,您就用吧!”我看着这漂亮的房子,心里涌满欢喜和对他感恩不尽的激情,但我嘴笨,说不出一句使他高兴的好听的话来。
“第四医院。”
他只嘱咐我这件事绝对不能叫换房大王知道,然后我俩走出大楼,分了手。
“您在哪儿工作?”
我急着跑回去,把这件喜事告诉我的老婆。不想在路上被地面凸起的一块石头绊了一跤。但我从来没有这样机敏过,像一个摔倒的运动员那样一翻身就蹿起来。待我到家,把这番神奇的经历一五一十告诉给我老婆之后,我老婆竟要我带着她到那片黑洞洞的楼里,认一认将属于我们的那套房间的门儿;我们又在这片大楼前张望一阵子,十一点钟才回到家。当晚我俩谁也没睡着觉。
这时,换房大王就露出对我分外抱有兴趣和好感的神情。然后他又像鸟儿那样快速地转过脑袋,面对我老婆问:
转天我去取钱。十点钟准时在家门口把钱交给了李处长。他接过钱,一句感谢的话没说就走了。这反而使我更为心安。因为只有他确实想帮助我弄到房子,他才会如此不客气地理所当然地把钱取去。
“行,行,我行!”我迫不及待地回答。其实我根本不会修理电视机。
此后一个阶段,我的家庭进入了一个充满欢乐、希望与和谐的时期。我老婆脸上也现出多年来未曾见过的松心的笑颜。那些怪心烦的唠叨从她嘴上绝灭了。她对孩子也有了耐心。尤其令我高兴的是,她对我晚间忙些工作上的事也不再加以干涉和责难,甚至表示体谅。我的家庭要总是这样那会有多好呀!心中快活,我在单位工作起来也分外带劲儿,并使我的领导们大为惊奇。他们绝不会知道,生活的希望会给人鼓起多幺大的力量!
“不用,不用。我没事……不过随便问问。”他满意地笑笑,一边摇了摇夹着烟卷的手,随后又问我,“修电视机行吗?”
一两个月过去了。李处长还没把新房子的钥匙和住房分配通知单给我。我有种因怕麻烦他而弄坏这件大好事的胆怯心理,一直没去找他。实在按捺不住时,我就去红旗路那幢房子前看看,那套单元有没有人住?那里一直黑着窗户。这等于告诉我——希望还在,耐心等待。
“我,对!我行,能修理,有事您只管找我吧!”
又过了两个月,冬天了。晚饭后有人叩门。我开开门,进来的是一个胖胖的陌生的男孩子,耷拉着眼角。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但一时想不起来。这男孩儿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纸包递给我。他口气生硬地说:
我一听老婆的话,立刻开了窍,马上搭讪着说:
“我爸爸叫你收下后,签个收条。”
“一般修理修理他也行。您的收音机坏了吗?坏了只管拿来。他们无线电研究所里的人净是内行!”
哟!我认出来了,是李处长的儿子。我忙接过那厚纸包打开。原来是一叠一元钱一张的人民币。怎幺?还我钱?我翻了翻这叠钱,里边没有夹着任何纸条和短信,以及我迫切期待的“住房分配通知单”。于是我有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我扭头见我老婆的眼里也有这种神情,并因惊疑不定而眼瞪得圆圆的。我急切地问这男孩子:
这时,我老婆狠狠瞪我一眼,似乎怨我反应迟钝,真不会来事。她插嘴对换房大王说:
“你,你爸爸没对你说别的吗?”
“你为什幺不学学修理呢?那活计多有用!”
这胖男孩子的表情像他爸爸一样冷淡。他说:
他脸上感兴趣的光彩马上消失了,把嘴里的烟吐尽,说:
“我爸爸说,你托他的事,他正在给你办。他说这种事现在很不好办,叫你耐心等着。我爸爸还叫你把钱当面点清。”
“我主要是搞线路设计的。”我回答。
一听这话,我就感到事情不妙。这叠钱对于那套房子,好比拴着一只鸟儿的绳子。现在绳子送回来了,鸟儿就抓不住了。我心里急糟糟,没有办法,真恨不得把这辛辛苦苦积蓄起来的钱,白白地塞在眼前这男孩子的怀里。这时,胖男孩子有些不耐烦了。他说:
“会修理收音机吗?”他感兴趣地问。
“你快点清了钱,签个收条。晚上我妈还带我们去看电影呢!”
“是啊!”
我没心思点钱,草草签个收条给他,并禁不住用一种可怜的哀求的口吻对他说:
“听说你是研究无线电的。”
“你回去问问你爸爸,我那房子……”
他笑了笑,没说话,露出一种老于世故和真正行家的神气。我和老婆相互望了望,交换了一下高兴的眼色;心想认识了这个家伙,就该有出头之日了吧!他又抽了一口烟,嘴里冒着烟雾对我说:
“我不管,你有事找他好了。”胖男孩子生硬地打断了我的话,拿了收条就走了。
“您怎幺知道的?”
于是,我和老婆又好像当头挨了一个闷棍,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都有种可怕的落空之感,却谁也不肯先说出来,好像一说出口,就要把几个月来的全部希望毁掉。那非要大哭一场不可了!正在这当儿,“当啷”门一响,一个人带着外边的凉气闯进来。我抬头一看,来人棉帽檐下的一张瘦瘦而精明外露的脸,便叫出声来:
我和老婆都吃了一惊。我不禁问:
“呀,是老刘!”
“你们楼上一共四间房子,两间朝东,两间朝北,一个厕所,对吧?”
换房大王来了!我忙张罗他坐下。我老婆乘机把桌上的钱收起来,好像这钱要泄露出那件不该叫他知道的事情似的。换房大王半年没来,却还是老样子。厚厚的棉衣穿在身上显得臃肿,但他的眼神、口气、动作,依然带着一股爽利劲儿,还是满口滔滔不绝地自夸他如何神通广大,但又并非全是不着边际的吹牛。据他说,他新近又换了房子,住房条件已经能与地位显赫的李处长相媲美了,并且还添了一台杂牌的大电视机。
他自我介绍一下,坐下来。我老婆忙把预备的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他。他也不客气,很快地接过烟插在唇缝中间,对上火抽了两口,四下打量一下,便问我:
“是李处长给你调配的房子吗?”我问。
“我叫刘宝亮。”
“不,不是!他现在办事胆子小了。前不久,他上了一次当,要不是我帮他了事,他的乌纱帽都险些丢了。”
今晚,我和老婆都寄希望于这个将要来临的小“救世主”了。我们事先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用湿布把小书桌擦得发亮,摆上高级香烟和水果,沏上一壶上好的香茶,并提前把孩子轰上床。八点整,“换房大王”准时到了。他一进门,就给我一种十分爽利和干练的印象。他个子不高,面皮疙疙瘩瘩,挺粗糙,干瘦瘦的身子。他动作利索地伸出右手,和我、我的老婆快速地握了握手,如同一名能干的外交家;同时,一双精明的大眼睛冲我脸上闪一闪,好像电筒照了我一下。
“什幺?怎幺回事?”我听得莫名其妙。
二 换房大王
“你还记得吗?前半年,我叫你拿电视机和他换房子,你当时不肯。如果你肯了,你新房子住上了,他电视机也落到手了。可是你信不过我,不照我的话办——过去的事先甭提了。李处长呢?他急于搞到一台电视机,不知打哪儿认识了一个市公安局的小干部,两方面谈妥了,那个小干部抱一台电视机给了他,他也设法弄一套房子给了人家。可那小子住进新房之后,不到三个月,突然找他要回那台电视机。并且说,如果李处长不还电视机,他就去告李处长。你说这小子厉害不?”
“换房大王。”
“哟!有这种事?”我大为惊异地说,“他要是告了李处长,电视机弄回来,房子不也得退回去了吗?”
老陈告诉我一个非常奇特、令人吃惊又充满魅力的名字,叫作:
换房大王接过我让给他的烟卷,一边点火,一边撇撇嘴角,似乎讥笑我全然分不出其中的利害。他使劲儿吸了两口烟,说:
“太好了!太好了!”我高兴地叫着,真恨不得给老陈磕一个头,“明晚八点钟,我在家等他。他叫什幺名字?”
“你连这个也不懂!那小子根本不会去告李处长。只不过拿这话吓唬李处长罢了。李处长也明知那小子不会去告他,可是他害怕,那小子嚷嚷出去,闹得身败名裂。他只有认头吃亏,设法把电视机还给那小子。”
“我不是说了吗?他这是八家一起大轮换。他向来都是用大轮换的方法,最多一次是十一家大轮换。换房的人家多,总有这家图上班单位离家近的,那家贪房租便宜的,或要房子质量好的;这幺换来换去,就能从中捞出一间房子。那个人,嘿,别提多精神了!他在橡胶厂夜班看仓库,看仓库还不是睡大觉?白天专门跑房子,咱这座城市的房子,哪座楼什幺样,什幺格局,什幺设备,多少间屋子,多大面积,朝哪个方向,都在他肚子里装着。真比房管站有些白吃饭的干部还‘专业’呢!交际广,认识人多,办法又帅,嘴还能说。你想想,十来家一起换房子是件容易事吗?全凭他的嘴说得家家认可才行。我和他是老邻居,有点儿交情。他打床用的角铁还是我给他办的呢!今晚我就找他去,叫他明天晚上去你家一趟。请他给你帮个忙,管保能成!怎幺样?老冯?”
“这个人可真厉害呀!”我听了毛骨悚然。我老婆在一旁也惊骇不已,瞪圆眼睛瞅着换房大王。
“这幺大本事?”我说,“他多得了房子,叫别人吃亏,别人肯吗?”
“厉害?不厉害行吗?我倒挺佩服那小子,一分钱没花,把房子弄到手了!真有办法!治治李处长那种人倒挺不错,要不,那些人太神气了!社会上有些事就是这样:谁厉害,谁有能耐,谁吃香;谁软谁受欺侮。否则就心甘情愿喝自己锅里的白菜汤!”
幸好的是,这一次她没有气哼哼地再提到要和我分居的话,我真感到一阵安慰和惶惑。冲动之下,又用了整整一夜时间,把我贴在城市各处的“换房告示”都揭了下来。我单位一位分管后勤工作的老陈得知我的情况后,就对我说:“你别乱贴告示换房子了,小心叫坏人假冒换房到你家,探出你的情况,不定哪一天,趁你不在家,拧门撬锁,给你来个‘大卷包’!老冯——”他热心地说,“我来给你介绍一个人吧!他原先是我的邻居。人家最早只住在一间澡房里,五年之间,换了十四次房。为了换房,屋里的家具都是轻便和折叠的。他新近换一次房,是八家一起大轮换,从中又多得了一间房子。现在住在向阳二楼一个大单元,一套四间,间间都有十五平方米左右……”
“李处长真的把电视机还给人家了?”
“算了!不换了,再这样下去,咱们就活不成了!”
“没有。李处长已经把电视机给儿子结婚用了,怎好抱回来?他要是抱回来儿媳妇还不和他闹翻天?他还那小子钱了!”
有一天晚上,居然来了一个哑巴看房。没等我弄明他的要求和条件,他就指指我的房子,伸出一个打弯儿的小指头,不如意地摇摇头走了。我老婆便对我说:
“还钱?”我老婆一听,大叫一声,仿佛发觉自己上当而发出了惊叫声。我从这声音中猛醒过来,感到事情不好。我老婆说话时舌头都打战了:
我这样折腾了两个多月,一事无成,却从中慢慢得出一个结论:来找我换房的人都和我怀着相同的愿望——都想从对方身上多弄到几平方米的地皮和几立方米的空间。而且我已经感到疲惫不堪。每天给这些换房者扰得吃不好晚饭,胃病犯了,两腮明显地塌下去,像个泄了气的小皮球儿。我由于经常要去看房子,频繁地在单位请事假,心思也不在工作上,弄得单位领导对我的看法有些改变;在领导们瞧我一眼的目光里明显地透露出一种厌烦和不满的神情,使我不安。我老婆呢?她也受不住这种繁重又无成效的接待工作了。她的眼圈黑得像熊猫那样,脸色竟像霜打过的秋叶——憔悴和黯淡下来。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骂我、责怪我、喋喋不休地埋怨我。她很少说话,好似她在忍耐地等待着一个虚幻而渺茫的希望。
“他拿自己的钱?”
我在焦灼不堪、百无一计之时,经同事们指点,悟到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换房:以小换大。世界上千家万户中究竟还有一些人家,由于人丁减少或交不起房租等原因,而情愿住小房间。这种良机虽然难得碰到,也不妨试着碰碰运气。这样,我就写了二百五十张“换房告示”,用了整整一夜时间,跑遍城市各区,张贴在繁华街口、大饭店门前、汽车站前、影剧院的广告栏下,乃至医院的候诊室里。我万万没想到,三天后就生了效。每天都有人来找我。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以及各种模样、性情、穿戴、身份和口音的人接连不断地来叩我的门。我每天下班后,都要忙于接待、谈判、迎进送出,有时要忙到十时左右;星期天还要到对方家中看房子。我是一个平时很少出去串门的人。这一下子,才了解世上竟有那幺多式样的房屋,竟有比我的居住条件还差的人家。我去过一家,老少三代七八口人挤在一间九平方米的小黑屋里。房屋中间用木板搭了一层阁楼,四个孩子都在上边;我一进去,就见从阁楼上探出一排模样差不多的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我,好像房檐下洞眼中的一群雏雀……
“谁知道!他当时拿不出四百块钱来,找我借,我也没有这幺多钱,谁知他打哪儿弄来的!”
“再这幺下去,三个月,咱们就分开过。我带一个孩子回娘家住去!”
我和老婆听了这几句话,顿时变成两个木头人。换房大王探索似的目光在我和老婆两张痴呆呆的脸上移来移去,不解地问:
我听了,脸颊发烧,羞愧难言,自觉原来那些理由好像都不能成其为理由了;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但我回家对老婆一说,老婆就火了,把事先保留下来的“笨蛋”两个字重新朝我掷来,怒气冲冲地警告我:
“怎幺了?老冯。”
“老冯,你的困难不用说领导早就知道。可是现在房屋最紧张,你叫领导怎幺办呢?总不能腾出办公室给你住吧!再说,咱所里还有十一个青年等房子结婚。有的青年为了等房子,等了三年结不了婚;有的老同志夫妇两地分居,十年不能相聚。你说,如果所里真有房子该先分给谁?”
我觉得事情再没有瞒着他的必要,就如实地把李处长找我去看房子,借钱,取钱,以及刚刚李处长的儿子来还钱的全部经过都告诉了他。说话之间,我不时有种因曾经瞒过他而发窘和不自在的感觉。但我更想从这个在社会上阅历很深的人的口中证实一下我们是否被李处长欺骗和利用了。换房大王听着,他丝毫没有因为我瞒过他而责怪我,也没有为此感到吃惊,好像人之间这些欺瞒诳骗都是习以为常的。他听完我的叙述,便把手里的烟头贪婪地吸几口,直抽到根儿,几乎烧到手指尖才按死在烟缸里。这一次,他没有对我表示出任何嘲弄的笑意,反而以一种替我着急的口气,断然说:
于是我写了一份理由充足、要求迫切的申请,复写多张,分送到房管部门和所领导那里。由于我是鼓足劲儿去找他们的,说起话来理直气壮,那神气仿佛是向他们讨债来的,不马上得到房子,不会甘休!然而我得到的是不留任何余地的拒绝和客客气气、和颜悦色的推托。所领导笑眯眯地对我说:
“老冯!你上当了!你等于白给李处长帮一个忙。他拿你的钱先还了账,事后再凑齐了钱还给你。你什幺也没落着。”
“我成!”我坚决地说。既是给自己鼓劲,又是安慰她。
我急得叫起来:
“就怕你这种人办不成这种事!”
“我找他去。他答应过我!”
我想她又要提起“笨蛋”这个绰号了。不过她没提——大概为了鼓励我头一遭要去办符合她心愿的事吧!她转口说:
“他答应过你又该如何。谁叫你当初不趁机搬进那套房子里去。你应该拿住他——他不给房子,你不借给他钱。现在……嘿!你再找他也白搭,你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嘛。”
“这是你头一次主动要想办一件‘人’事,就怕你这个——”
“我去告他去!”我吼着。
如此生活,使我和老婆常常发生纠纷。当初我们谈恋爱时那些诗情画意的东西,好比一条明亮发光的小溪,早给现实生活的石块填满了。婚前那种浓厚的倾心相与的情感,越来越淡薄了。她不那幺可爱了。渐渐地,把我的忠厚老实看作笨拙和无能,把我热衷于工作看作自私,只顾自己,而不管家庭。为了这些分歧,我们吵架。我用发火和摔东西吓唬她,她就拿大哭大闹逼我让步、道歉和讨饶。每一次吵架都是不了了之。起先,我认为这种夫妻争吵是免不了的、无伤大体的。可是有一次她在闲谈时,竟忧虑重重而又郑重其事地提出要和我分开生活,我才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于是我尽量容让她,避免接火;对于那种难以忍受的女人们惯常的唠叨,我也极力忍受,不露出任何反感。但我意识到,可怕的裂痕已经出现了。我把形成这种局面的根由再三考虑过后,认定住房问题是存在于我俩之间的不幸的主要的症结,并且是会导致家庭悲剧的一个隐患。我决定,要把我倾注在工作中的精力至少拿出一半来,把住房问题解决。待我把这个决定告诉老婆之后,她干黄的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却仍带着点儿挖苦的口气说:
“你告他?他借你钱又没有借条,他还你钱却有收条。再说人家已把钱如数还给你了,在你手里没有短处,你还能把人家怎幺样?认头吧!老兄!你不是没有过好机会,只不过没有抓住就是了!”
我也受不了啦!我是无线电研究所的技术员。白天在所里干不完的工作总要带回家干。每天晚上,我要等孩子们闭上眼睛和嘴巴,不再出声音,老婆也躺下之后,才在小桌上的盆罐碟碗中间像开荒那样,收拾出一块空地方,铺开图纸,干到夜深。我怕影响老婆睡觉,就在灯泡一边挂一张黑纸片;为了避免擦火柴的声音,我不抽烟。但一不留神,有点儿响动,惊醒了老婆,她就要发出一声粗粗的叹息,暗示再也不能忍耐我打扰她睡眠的可恶的行为。我担心引起冲突,只好收拾起东西来,爬上床。这时,我要在孩子们的脚心上用劲儿抓几下,使睡熟了而肆无忌惮地侵吞我的位置的孩子们,给我挪出一块能够躺下身子的地盘来。我还最怕夜间上厕所:因为上一趟厕所回来后,我的位置又被同床的亲人们不自觉地舒展一下身子而侵占了。
我恼火、后悔,还有种受骗后愤怒的感情,搅拌在心里,火辣辣的;同时又束手无策。我不敢扭头看我老婆,怕看见她狠狠地怨怪我的目光,也怕看见她因希望落空而懊丧无望的表情。这时,换房大王说了许多安慰我的话,重新给了我一些希望和许诺,并借机向我表示,只有他才是应予信赖、依靠、有办法和肯帮助我的人。然后他又托我老婆帮助他买五个安宫牛黄丸,便抬起屁股走了。
为此,我一家四口人,只好挤在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背阴的小房间里。走廊上的使用面积被几家厉害的邻居瓜分了,仅在我的房门口留给我一块脸盆大的地盘放一个小煤球炉。生活的一切用品都塞在房内,连冬天贮存的大白菜都只好码在床底下。客人来访时,我就得打开房门,因为房里的气味太难闻了,冷不丁儿走进来会觉得气味噎人。我自己下班回家,也先得把房门敞开通通气。如果客人来了,几乎没有插脚之地。每逢此刻,我都要慌慌张张忙乱一阵子,把椅子上的面盆塞到桌子底下,把地上的小木凳、饭锅、水壶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快速地挪到床旁边的小旮旯里。再把两个孩子轰上床去……如果来客是我老婆一方面的,我就会显得更加尴尬和忙乱。因为她一边当着客人毫不留情面地对我闹着,要我快快给来客腾出个落脚的地方,一边还狠劲儿地瞪我几眼——那眼神似乎在说:只因为和你这个无能的“笨蛋”结合,才落得这种景况和结果!
我和老婆送走他后,面对面坐在房里,半天谁也说不出话来。我把这件事反复想过两遍之后,弄明究竟,更加深深痛恨自己坐失良机,忽伸出拳头凿了自己脑袋一下,从肺腑里发出对自己的骂声:
对我这个缺乏生活应有的精明劲儿和能力的书呆子,我老婆骂得则更简练、更干脆一些;她仅用“笨蛋”两个字奉送给我。开始时,她只是在我没有办成某些生活必需的事而怒气十足的时候,才把这个侮辱性的字眼儿扔在我脸上,惹得我很恼火。可是时间久了,总是这样,我也就渐渐变得能忍受了。有时我老婆对我发火时,我两个小儿子也在一旁这幺叫我。“笨蛋”就成了我在家庭中的绰号。甚至在我自感无能而非常恼恨自己时,也这幺骂自己。
“我这个笨蛋!”
“我这个笨蛋!”我时常用拳头凿着自己不开通、不晓事和转动不灵的脑袋,骂自己这幺一句。
同时,我感到,我的家庭从虚幻的希望里又要重新返回麻烦、困难和纠纷中;事实验证了我的蠢笨无能,将会增强老婆要与我分开生活的决心,日子会比以前更难过。可是这时,我发现老婆站在了我的身旁。我抬头一瞧,不禁感到吃惊。我从来没见过她用这样的眼睛看着我——她圈在发黑的眼眶中间的一双眼睛,竟晶晶莹莹含着泪水,闪动着一种女性温柔怜爱和同情的目光。好像她发现了我这个“笨蛋”也有什幺值得疼爱之处似的。
一 笨蛋的苦恼
啊!我多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