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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永久勿忘的爱心 高君宇 石评梅

“便是我站着的地方。”石评梅马上回答道。

可是当他从巨痛中恢复过来之后,却越发表现出一种坦诚宽厚的气度。有一天,他忽然问石评梅:“地球上最远的地方是哪里呢?”

高君宇愣了一下,随后,他惨惨地笑了笑,沉默了。

爱情的花蕾刚刚绽放,便突然遭到雨打雷击,这让满怀喜悦的高君宇无法接受。他的病情又恶化了,吐血更厉害了。石评梅既悲又怕,不得不安慰高君宇以使病情稳定。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告诉石评梅,自己完全体谅她的苦衷,尊重她的想法。因为“爱不是礼赠,假如爱是一样东西,那么赠之者受损失,而受之者亦不见得心安”。同时,他再次向石评梅表明心迹:

石评梅痛哭了一场,又去医院告诉高君宇,她依然不能与他在一起。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我是飞入你手心的雪花,在你面前我没有自己。你所愿,我愿赴汤蹈火以寻求,你所不愿,我愿赴汤蹈火以避免。”

这封信就像一颗炸弹,瞬间就将石评梅稍稍愈合的心伤重新炸开,炸得更深、更痛。石评梅本来就是一个多愁善感、情深义重的人,很难轻易地忘掉过去。高君宇用自己滚烫的真情,好不容易才打开了她的心扉,可吴天放这封信,又让它“砰”的一声关上了。

1925年正月初五这天,石评梅和高君宇同游陶然亭。天阴沉着,落寞地飘下几片雪花,给这两颗原本哀愁的心又增添了几缕悲绪。高君宇在雪地上写下了“心珠”二字,这是他对石评梅的爱称。石评梅的乳名是“元珠”,高君宇特意将“元”改为“心”,因为石评梅一直都是他心中最珍贵的明珠。

信中他酸溜溜地祝福石评梅和高君宇,又将他与石评梅的往事重温了一遍,显得十分深情。末了,他说:“一方面我是恭贺你们成功;一方面我很伤心,失掉了我的良友,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所可以安慰我的只有你,所以你一天不嫁,我一天有安慰。”

就在这一天,高君宇指着西湖畔的一块空地对石评梅说,他很喜欢这个地方,背靠山丘,面向湖泊,假如将来有一天他死了,能埋在这里就好了。

自从与吴天放决裂后,石评梅便发誓今生再也不与此人有任何联络瓜葛。当石评梅同意与高君宇真心相许的消息被吴天放得知后,这个无耻的男人竟又不怀好意地给石评梅写去一封长信。

石评梅望着他,勉强地笑了笑,心中却弥漫了更深的悲哀。他们都不会想到,仅仅两个月后,高君宇将真的长久安睡在这里。

然而,这个消息也传到了另一个人耳朵里。

英雄与才女,终于比翼齐心,携手偕行。这令两人的好友们感到欣喜快慰,大家纷纷向他们送来祝福。

假如人生只是虚幻的梦影,那我这些可爱的映影,便是你赠与我的全部生命。我常觉你在我身后的树林里,骑着马轻轻地走过去。常觉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着等我的影消灯熄。常觉你随着我唤你的声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泪退到了墙角。常觉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帐外,哀哀地对月光而叹息!

有一天石评梅去看他,他正睡着。石评梅在床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那凄白如石像般的脸庞,忍不住泛起阵阵辛酸。她将手中的红梅插在高君宇桌上的紫玉瓶中,并在纸上写下了一句话:天辛!当梅香唤醒你的时候,我曾在你梦中来过。

在人海尘途中,偶然逢见个像你的人,我停步凝视后,这颗心呵!便如秋风横扫落叶般冷森凄零!我默思我已经得到爱的心,如今只是荒草夕阳下,一座静寂无语的孤冢。我的心是深夜梦里,寒光闪灼的残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静,永不再流的湖水。残月照着你的墓碑,湖水环绕着你的坟,我爱,这是我的梦,也是你的梦,安息吧,敬爱的灵魂!

回到北京后,高君宇便因过度劳累而病倒住院了。

1925年3月4日下午,高君宇腹痛急剧加重,被送往协和医院接受诊治,诊断结果是急性盲肠炎。

愿此生永埋了英雄儿女的热情。

当石评梅在病房中看到高君宇时,即刻间泪如倾盆。仅仅三天,高君宇便瘦得只剩了一把枯骨,深陷的眼窝中依旧有爱的火焰,照耀着石评梅冰凉的心房。

星月满天时,我把你遗我的宝剑纤手轻擎,宣誓向长空:

高君宇紧握着石评梅的手,好久才轻轻地对她说:“珠!什么时候你的泪才流完呢!”石评梅听了这话,更是泣不成声了。高君宇温柔地扶起她的头,缓缓说出了平生最后的一段爱之告白:

远处是烟雾冲天的古城,火星似金箭向四方飞游!隐约的听见刀枪搏击之声,那狂热的欢呼令人震惊!在碧草萋萋的墓头,我举起了胜利的金觥,饮吧我爱,我奠祭你静寂无言的孤冢!

“珠!一颗心的颁赐,不是病和死可以换来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换你那颗本不愿给的心。我现在并不希望得你的怜恤同情,我只让你知道世界上有我是最敬爱你的,我自己呢,也曾爱过一个值得我敬爱的你。珠!我就是死后,我也是敬爱你的,你放心!”

我整天踟蹰于垒垒荒冢,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风景,抛弃了一切名利虚荣,来到此无人烟的旷野,哀吟缓行。我登了高岭,向云天苍茫的西方招魂,在绚烂的彩霞里,望见了我沉落的希望之陨星。

石评梅跪在高君宇的病榻前,抛却了所有的顾虑和忧愁,她完完全全地献出了自己全部的爱情:

“辛,你假如仅仅是承受我的心时,现在我将我这颗心双手献在你面前,我愿它永久用你的鲜血滋养,用你的热泪灌溉!”

“诚然,我也愿用象牙的洁白和坚实,来纪念我们自己静寂像枯骨似的生命。”

然而,这爱情终究是来得太晚了。

面对这颗赤诚磊落的心,石评梅被深深打动了。她终于放下了心中那块沉重的顽石,丢掉了过往一切的纠结烦恼,她郑重地将那只小巧的象牙戒指戴在了自己手上,发出了真诚的誓愿:

1925年3月5日凌晨两点四十分。高君宇离开了人世。惊闻噩耗,石评梅几度昏厥,苏醒后便放声大哭,她守着高君宇的遗体,涕泪俱下,久久不肯离去。

“昨天,我忽然很早起来跑到店里购了两个象牙戒指。一个大点的我自己带在手上,一个小的我寄给你,愿你接受了它。或许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红叶一样的命运。愿我们用‘白’来纪念这枯骨般死静的生命。”

在高君宇的住处,石评梅忍不住伏在床边失声痛哭。三天之前,这张床上还有着她的爱人亲切的笑容,而如今,却只剩了冰冷的床铺空对昔人。

“从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为了你死,亦可以为了你生,你不能为了这样可傲慢一切的情形而愉快吗?我希望你从此愉快,但凡你能愉快,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使我悲哀了!”

当石评梅打开高君宇的箱子为他整理遗物时,看到了那封装着红叶的信赫然躺在里面。石评梅颤抖着拆开它,只见红叶依然,墨迹仍在,只是叶片中间裂开一条缝,且早已枯干。

“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

石评梅心如刀割,悔恨交加。她多么希望高君宇此刻能够活过来,亲耳听到她的忏悔和表白。然而红叶可以失而复得,心爱的恋人却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就在这战火纷飞的险恶环境中,高君宇心中想着念着的依然是远在京城的石评梅。他捡了两块玻璃碎片,打算赠给石评梅作纪念,庆幸自己仍然可以活着回去与之相见。他还买了两个象牙戒指,大的戴在自己手上,小的寄给石评梅。随之寄去的还有一封长信,信中是他浓浓爱意的表达:

接到石评梅的回信时,高君宇已离开上海,远赴广州,协助孙中山平定“商团叛乱”。他们的汽车遭到了袭击,流弹洞穿了玻璃,高君宇的手也受了伤。

我自从混迹到尘世间,便忘却了我自己;在你的灵魂我才知是谁?

石评梅收到这信后,心情却是沉重无比,她掏了一个人的心,偷偷地走了。“他真的孤身只影流落天涯,连这个礼教上应该敬爱的人都没有了。他终久是空虚,他终久是失望,那富艳如春花的梦,只是心上的一刹那。”

记得也是这样夜里。我们在河堤的柳丝中走过来,走过去。我们无语,心海的波浪也只有月儿能领会。你倚在树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胸前听你的呼吸。抬头看见黑翼飞来掩遮住月儿的清光,你抖颤着问我:假如这苍黑的翼是我们的命运时,应该怎样?

不久,高君宇再遭追捕,匆匆离家赴沪。在上海,他用双挂号给石评梅寄了一封信,整整二十张信纸,详详细细地对石评梅讲述了离婚的经过。他兴奋地告诉石评梅他的胜利,他终于解除了桎梏,打扫干净了神龛,可以堂堂正正地迎接石评梅了。

我认识了欢乐,也随来了悲哀,接受了你的热情,同时也随来了冷酷的秋风。往日,我怕恶魔的眼睛凶,白牙如利刃;我总是藏伏在你的腋下趑趄不敢进,你一手执宝剑,一手扶着我践踏着荆棘的途径,投奔那如花的前程!

事已至此,高家和李家以及李寒心自己都不想再做任何挽回的努力了。高君宇终于成功挣脱了父亲系在他身上十年之久的铁链。

如今,这道上还留着你斑斑血痕,恶魔的眼睛和牙齿再是那样凶狠。但是我爱,你不要怕我孤零,我愿用这一纤细的弱玉腕,建设那如意的梦境。

一回到家中,高君宇便同妻子李寒心彻夜长谈了一次,并给岳父写去一封信,说明了自己坚持与李寒心离婚的决心。他说自己与李寒心婚后一直无法相合,况且自己常年飘零辗转,也无法安心在家过日子。李寒心唯有离婚再嫁,才是不浪费余生的最好选择。

消亡了的是高君宇的躯壳,殒灭了的却是石评梅的心魂。她常常为自己如铁的心肠而自问:

高君宇回到山西,顺利完成了任务。同时,他还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事。

为何你柔情似水,却始终不能温暖我心如铁?

Bo via这个词的原义是“强有力的”,高君宇将它送给石评梅,便是希望她也可以做一个内心强大的人。此后,石评梅给高君宇写信,以及发表文章的署名,就常常使用它的译文“波微”了。

为何我踟蹰于情理的荆棘,始终不敢迈出真爱的脚步?

临走时,高君宇给石评梅写了一个名字:Bo via,他说:“我们以后通信因为检查的关系,我们彼此都另呼个名字;这个名字我最爱,所以赠给你,愿你永远保存着它。”

为何我已然决心与你共谱新章,命运的魔掌却无情地捉去了你的英魂?

石评梅的脸瞬时变得惨白,高君宇处境之危险实在令她觉得异常恐怖,他的安全也实在令她放心不下。而高君宇则镇静地安慰她,并把石评梅服药的药单从贴身衣袋中取出,留给她以便她以后自己去配。

为何你我只可同舟却不能共济?

当晚,石评梅正在给母亲写信报平安,忽然间高君宇闯了进来。石评梅惊异地看着这个奇怪装扮的人,还来不及笑他,高君宇便急匆匆地告诉他,自己是冒着大险来看她的,今晚十一时便要乘火车逃走。

为何你我既曾相聚却又分离?

然而就在他准备回晋时,他的住地——地安门内腊库胡同十六号杏坛公寓,突然在一天凌晨被军警包围。高君宇用最快速度销毁了重要文件,然后闪身进入厨房,换了一身厨师的衣服,往脸上涂了一把烟灰,便提着一个菜篮子溜出了后门。

纵然时光倒流,旧景可见,又怎能抚慰她此时灵魂的灭寂,更无法挽回高君宇曾经盈盈的笑颜。

五月下旬,石评梅的病情已逐渐减轻,高君宇也可以放心离开,回山西完成革命任务了。

思念来袭,石评梅便会独自前往陶然亭,默伫于高君宇的墓前,如今仙凡两隔,欲见无门,只能在坟前添土奠香,聊寄哀思。

这期间,石评梅仿佛忽然明白了高君宇,仿佛真的看到了他那颗真诚的心。但她更害怕了,高君宇已将他的全部心识都奉献给了她,如此珍贵而沉重的祭献,令她不敢轻易承受。

悲痛中,石评梅忽然想起高君宇曾经寄给她的两张画片,其中一张是这样的图案:黯淡苍灰的背景,上边有几点疏散的小星,一位黑衣女郎伏在一个大理石墓碑旁跪着,仰着头望着星光祈祷。

石评梅望着他,忍不住也惨然落泪。自从生病以来,高君宇便天天都来看她。甚至在好几个深夜里,他都跑到很远的药店为她配药。而此时,高君宇正受到军警的通缉和追捕。

这岂不正是如今石评梅和高君宇的写照!

一天,石评梅昏迷了很久。醒来正是黄昏时分,她看到高君宇正握着她的手跪在床边,头痛苦地垂着,热泪滴落在她的手臂上。

她又想起那年冬天同游陶然亭后高君宇写来的信:

这次的病来得十分凶猛,石评梅时而昏迷,时而清醒,连她自己都不得不悲哀地认命,甚至连给家人和好友的遗书都写好了。

“珠!昨天是我们去游陶然亭的日子,也是我们历史上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的历史一半写于荒斋,一半写于医院,我希望将来便完成在这里。珠!你不要忘记了我的嘱托,并将一切经过永远记在心里。”

1924年的一天,石评梅突发猩红热。孤零的她病倒在梅窼中,一躺便是四十多天。只有好友陆晶清日夜守候,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

心中似有一股冷风吹过,石评梅颤栗着,她不能使自己汹涌的心潮平静下来。这一切仿佛就是一出早已设定好的剧目,石评梅和高君宇亲自导演了这幕剧,又亲身出演了其中的角色。而今高君宇已在他们的舞台上谢幕了,只剩得石评梅在凄静的夜里踽踽独行。

我爱,纵然宇宙变成烬余的战场,野烟都腥:在你给我的甜梦里,我心长系驻于虹桥之中,赞美永生!

遗像就供在案头,情书就放在枕下,象牙戒指就戴在手上,曾经的回忆就充盈在心中。石评梅从此后便成了缥缈的孤鸿,悲哀在她的心里打上了极深的烙印。她所有的心识都追随着高君宇飘然远去。

命运的魔鬼有意捉弄我弱小的灵魂,罚我在冰雪寒天中,寻觅那雕零了的碎梦。求上帝饶恕我,不要再惨害我这仅有的生命,剩得此残躯在,容我杀死那狞恶的敌人!

熟识的人们都讶异于她那一贯微蹙的黛眉,以及那双仿佛总是含泪的眼睛;好友庐隐则直爽地昵称她为“颦儿”;她自己也曾取过“梦黛”、“林娜”的笔名。她宛如黛玉再生一般,用自己短暂的生命演出了一幕还泪的悲剧。

黯淡的天幕下,没有明月也无星,光这宇宙像数千年的古墓;皑皑白骨上,飞动闪映着惨绿的磷花。我匍匐哀泣于此残锈的铁栏之旁,愿烘我愤怒的心火,烧毁这黑暗丑恶的地狱之网。

就像她在碑文中所发出的誓愿,她真的将自己剩下的泪水全都洒落在高君宇坟前。那四周的青草,都被她的泪珠浇灌得翠碧晶莹。

她饱蘸着自己哀伤的泪水,给逝去的恋人写下了一封又一封悲情切切的信。冷月、孤坟、残雪、落英……字字句句都如同用她心底牵出的鲛珠串成。这是一曲悲艳的歌,是一首绝望的诗,是她的悔愧和忠贞!她始终都相信,她那已赴仙乡的恋人一定能够听到她的心声!

她曾经这样描述此时的自己:我如今已是情场逃囚,经历多少苦痛才超拔得出的沉溺者……心上插着利箭,箭头上一面是情,一面是理,一直任它深刺在心底,鲜血流到身边时,我们展转哀泣在血泊中而不能逃逸。

“辛!到如今我才认识你这颗迂回宛转的心,在这一刹那,我感到宇宙的空寂,这空寂永远包裹了我的生命;也许这在我以后的生命中,是一种平静空虚的愉快。”

另一边,毫不知情的石父开始对女儿的婚姻大事充满关切和寄望。这是石评梅最为苦恼和纠结的一段时期。初恋伤口未愈、自己的独身信念、高君宇的执着无悔以及老父的关切热望……这一切都令她陷入到痛苦的矛盾中。

“辛!你的生命虽不幸早被腐蚀而夭逝,不过我也不过分的再悼感你在宇宙间曾存留的幻体。我相信只要我自己生命闪耀存在于宇宙一天,你是和我同在的!”

高君宇鼓起勇气向石评梅表明了心迹,同时又将自己的实际状况毫无隐瞒地讲出来。与吴天放的卑劣欺骗相比,高君宇的胸襟真可称得上明月入怀了。故而石评梅虽婉拒了他,心底仍是感怀不已的。

“有时我是低泣,有时我是痛哭;低泣,你给与我的死寂;痛哭,你给与我的深爱。然而有时我也很快乐,我也很骄傲。我是睥视世人微微含笑,我们的圣洁的高傲的孤清的生命是巍然峙立于皑皑的云端。”

他提到“被父亲系在了铁锁之下”,后来又寄给石评梅一信,详细告知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原来他也是结了婚的人!他父亲为他在家乡包办了婚姻,而他反抗不成,只好屈从。婚后第二天,他生了一场大病,而后借移居静养之名返回太原,数月不曾归家。这场闹剧般的婚姻对高君宇打击非常大,他常常觉得似有桎梏附身,使他心不能安,夜不成眠。再加上事务繁忙,积劳成疾,几年间屡次大病咯血,从此便落下了病根。

“我相信你的灵魂,你的永远不死的心,你的在我心里永存的生命;是能鼓励我,指示我,安慰我,这孤寂凄清的旅途。我并不感伤一切既往,我是深谢着你是我生命的盾牌;你是我灵魂的主宰。从此就是自在的流,平静的流,流到大海的一道清泉。”

“朋友!请放心!勿为了这些存心!不享受的供品,是世人不献之于神的;了解更是双方的,是一件了解则绝对,否则整个无的事。”

“我的心是深夜梦里,寒光闪灼的残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静,永不再流的湖水。残月照着你的墓碑,湖水环绕着你的坟,我爱,这是我的梦,也是你的梦,安息吧,敬爱的灵魂!”

在信的最后,高君宇强抑着心中的失落,故作爽然无事的样子对石评梅说:

几天后,石评梅收到了高君宇的回信。在信中,他坦言自己从同乡会后便生出一种想要了解石评梅的心,只是他也有着自己的烦恼,那就是被父亲系在了“铁锁”之下。他如果爱了石评梅,便是一种不忠实的行为。红叶寄情,也是“极不检点的一次,这次竟将真心之幕的一角揭起了”。

春来了,催开桃蕾又飘到柳梢,这般温柔慵懒的天气真使人恼!她似乎躲在我眼底有意缭绕,一阵阵风翼,吹起了我灵海深处的波涛。

石评梅的拒绝似乎是在高君宇意料之中的。他固然为此而伤心不已,却又因着霁月般的襟怀而尊重石评梅的选择。

这世界已换上了装束,如少女般那样娇娆,她披拖着浅绿的轻纱,蹁跹在她那(姹)紫嫣红中舞蹈。伫立于白杨下,我心如捣,强睁开模糊的泪眼,细认你墓头,萋萋芳草。

如今高君宇的红叶传情,令她感到有些不安,有些愧疚,她在潜意识中认为是自己欺骗了高君宇,是自己害他陷入到这份不该有的感情里。但独身的意愿使得她毅然提笔在红叶的反面写下了这样几个字: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之后,她仍用原来那张白纸包好,第二天给高君宇寄了回去。

满腔辛酸与谁道?愿此恨吐向青空将天地包。它纠结围绕着我的心,像一堆枯黄的蔓草,我爱,我待你用宝剑来挥扫,我待你用火花来焚烧。

捧着这片薄薄的小叶,石评梅的心海波澜骤起。她为高君宇的一片深情而感动,相识几年来,高君宇给过她无数次的帮助、宽慰、支持,她心存感激,也早已将他引为知己。然而,自初恋毁灭性的打击之后,石评梅就已下定决心,今生不再把自己的心交付给任何人。而且,那一次痛彻肺腑的伤害依然让她心有余悸,她已不敢再去爱别人,更不敢轻易接受别人的爱。

悲伤而数度昏厥的石评梅没能参加高君宇的追悼会,只送去了一副“碧海青天无限路,更知何日重逢君”的挽联,并在白布上亲书一首挽词:

天辛采自西山碧云寺十月二十四日

“梦魂儿环绕着山崖海滨,

一片红叶寄相思

红花蓝青锋剑都莫些儿踪影。

满山秋色关不住

我细细寻认地上的鞋痕,

这时,有人送来一封信。石评梅拆开信封,只有一张白纸,随后又飘落下一枚红叶。她捡起一看,见红叶上题有两行字:

把草里的虫儿都惊醒。

1923年10月26日,夜凉如水。石评梅靠在沙发上随意翻读着手边的书。案头的白菊微微发出幽香,清风拂来,石评梅不禁有了一丝醉意。

我低低唤着你的名字,

也是在这里,石评梅和高君宇书写了一段哀婉悲戚的生死之恋。

只有树叶儿被风吹着答应。

梅窠虽小,却承载了石评梅一生当中最重要、最美好的时光。在这里,她与自己的好友、日后驰名全国的几位女作家庐隐、苏雪林、陆晶清、冯沅君等人相聚畅谈。飘零异乡的女孩,又是同样的灵气逼人,她们彼此惺惺相惜。高歌、狂笑、长啸低吟,酒杯伴着诗集,颇有名士之风。

想变只燕儿展翅向虹桥四眺,

1923年,石评梅从女高师顺利毕业。当年九月,顺利成为师范附中的女子部学级主任,兼任体育教员。她的新生在这里开始。她与几位好友将教员宿舍精心布置,并为其取了个雅致的名字——梅窠。

听听哪里有马哀嘶;

我爱,你知否我无言的忧衷,怀想着往日轻盈之梦。梦中我低低唤着你小名,醒来只是深夜长空有孤雁哀鸣!

听听哪里有人悲啸。

然而我不能把记忆毁灭,把埋我心墟上的残骸抛却,只求我能永久徘徊在这垒垒荒冢之间,为了看守你的墓茔,祭献那茉莉花环。

你是否在崇峻的山峰,

明知道人生的尽头便是死的故乡,我将来也是一座孤冢,衰草斜阳。有一天呵!我离开繁华的人寰,悄悄入葬,这悲艳的爱情一样是烟消云散,昙花一现,梦醒后飞落在心头的都是些残泪点点。

你是否在浓森的树林。

呵!刹那间月冷风凄,

高君宇和石评梅的接触逐渐增多,他越来越觉得石评梅是一个琴心剑胆、蕙质兰心的女子。她的敏感、才情,以及她眉目间的淡淡哀伤,都令高君宇倾心不已。

我伏在神帐下忏悔。

石评梅极爱陶然亭的景致。然而,这里的月亮、晚霞、池塘里的芦花,在她眼中都是寥阔而凄静、萧森且清爽的。她甚至说,这些“都是特别为坟墓布置的美景,在这个地方埋葬几个烈士或英雄,确是很适宜的地方。”

为了往日的冷落,

自从遭受初恋的打击后,石评梅仿佛一朵在风雨中凋零的花。她虽然没有直接告诉高君宇自己的状况,但她信中流露出的深切的哀苦,却是令人一望可知的。高君宇这才从朋友那里得知石评梅的事情。于是,他便经常去信安慰她。为了让她能尽快振作,高君宇还经常介绍石评梅参加一些社团活动,并多次邀请她参加在京城南部陶然亭举行的聚会。

才感到世界的枯寂。

两人只是偶有书信往来,也无非是谈谈时事、理想、抱负,互相鼓励,等等,彼此保持着淡淡的友谊。

只有明月吻着我的散发

初见之时,石评梅还在同吴天放谈恋爱,而高君宇也忙得席不暇暖。作为共产主义小组首批成员和中国共产党最早的党员之一,高君宇一直身体力行,将马克思主义理想的种子,撒向祖国大地。

和你在时一样;

我们的生命中总会有一个人慢慢进驻,而另一人慢慢移出。曾在山西同乡会上相识的高君宇,就这样慢慢走进了石评梅的心里。

只有惠风吹着我的襟角,

“上帝错把生命花植在无情的火焰下,只好把一颗心,付与归燕交给母亲;剩这人间的躯干壳,宁让他焚炽成灰!”

和你在时一样。

“情感是个魔鬼,谁要落在他的手中,谁便立刻成了他的俘虏。”

红花枯萎,宝剑葬埋,你的宇宙被马蹄儿踏碎。

自此,她挥慧剑,斩情丝,完完全全地变了个人。她在日记和给好友的回信中还曾写下这样的话:

只剩了这颗血泪淹浸的心,交付给谁;

这是她的初恋,付出了全部真心的恋爱,遭遇了这样的结局,心灰意冷的她在日记中郑重地写下了自己一生的誓词:我绝不再恋爱,绝不结婚!今生今世抱独身主义!我可以和任何青年来往,但决不再爱。如果谁想爱我,只能在我的独身主义的利剑面前,陷在永远痛苦的深渊里!

只剩了这腔怨恨交织的琴,交付给谁。

走得最快的总是最好的时光。一次的心血来潮,竟然让单纯的石评梅窥见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她一心爱着的人竟然是个有妇之夫。她在冰天雪地中一动也不敢动,她怕一动,心就裂成片碎下来。她也哭不出来,仿佛所有的泪都被冰冻在了原地。

听清脆的鸡声,唱到天明,

与吴天放相恋的这些日子,是石评梅过得最好的时光。她不仅品尝着爱情的甜美,文学才华也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不断在《语丝》、《晨报副刊》、《文学旬刊》等杂志上发表作品,还认识了不少雅好相同的朋友。这一切都让石评梅无比沉醉。

雁群在云天里哀鸣。

十七岁的少女心,对于这样的一个人自然是没有多少抵抗力的,单纯的石评梅对吴天放的感情,逐渐由感激变成崇敬,进而心生爱慕,最终将自己那颗天真纯净的心交付给了他。

这时候,高君宇,高君宇,你听谁在唤你;

在这个人地生疏的城市,吴天放的热切关怀向孤单的少女心中注入了汩汩暖流。而吴天放原本就是一个潇洒多情的才子,他谈锋爽利,见解独到,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侃侃而谈。

这时候,凄凄惨惨,你听谁在哭你。”

吴天放一路护送石评梅到京,而且每逢周末和假期,都会约石评梅同游。或去茶馆喝茶,或去公园漫步,有时也会去参加一些知名的社团活动。

高君宇安眠于陶然亭,石评梅在其墓旁亲手种下十余株松柏,并为其题写了碑文:

石老先生放心不下自己的小女儿,便找了一个很可靠的同乡——吴天放帮忙照顾石评梅。吴天放毕业于北京大学,当时正在一家杂志社任编辑。由于素来与石老先生交情不错,所以这次被委以重任,当起了护花使者。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

1919年,石评梅在老父石铭的全力支持下,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继续深造。这一年,“五四”惊雷骤然炸响,石评梅和众多的进步青年一样,怀着追求光明和自由的理想,为着心中那块绿洲而呐喊、奋斗。

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

她出生在山西平定一个书香世家,乳名元珠。长大后因爱梅成痴,不但常常画梅、咏梅,连平时写字用的,都是印有梅花图案和梅花诗句的“梅花笺”。不久之后,山城的人们便熟知了一个新的名字——石评梅。

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我爱,我吻遍了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也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

“这是高君宇生前自题像片的几句话,死后我替他刻在碑上。高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

我愿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天呵!这蛇似的蜿蜒,蚕似的缠绵,就这样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

每个星期天,石评梅都会到高君宇的墓前哭祭,直到她也离开人世。或许,只有死亡才能使一切平等。他们的爱情,在死亡面前也就无所谓多少先后,更无所谓爱不到、爱难得了。

哀愁深埋在我心头。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

垒垒荒冢上,火光熊熊,纸灰缭绕,清明到了。这是碧草绿水的春郊。墓畔有白发老翁,有红颜年少,向这一抔黄土致不尽的怀忆和哀悼,云天苍茫处我将魂招;白杨萧条,暮鸦声声,怕孤魂归路迢迢。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

逝去了,欢乐的好梦,不能随墓草而复生,明朝此日,谁知天涯何处寄此身?叹漂泊我已如落花浮萍,且高歌,且痛饮,拼一醉烧熄此心头余情。

我爱,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饮,不管黄昏,不论夜深,醉卧在你墓碑傍,任霜露侵凌吧!我再不醒。

我们常被什么遮了眼、迷了心,总要经历很多事才会发现:其实,那人的位置比你想象中更深、更向内。

有时候,爱情就是这样绝对的,除了他,谁都不可以。高君宇走后,石评梅的心中便再也容不下别人了。她曾对一位追求者说:“宇死后我更不敢在人间有所希望。我只祈求上帝容许我忏悔,忏悔自己的过错,一直到死的时候!快了,我快要到那荒寂的旷野里,去伴我那多情的宇。”

如今,她只能含泪抚着他的墓碑,唤着他的名字,诉着心中凄凄哀情。她哭倒在墓碑下,唱出了一曲悲悲切切的墓畔哀歌。

虽然拒绝了爱情,她却没有一味沉湎于悲痛中,她决心做一个真正的“强有力的人”,像高君宇送她的笔名“波微”一般。她依旧是学生们心中最亲切最敬业的老师;还在当时影响最大的《京报》和《世界日报》担任主编,使之成为妇女的喉舌和进步思想的阵地;她还曾写下许多悼念刘和珍、李大钊等英雄的诗作。

这墓碑下安睡着的,是她未曾缔结圆满姻缘的恋人——高君宇。她的彷徨、她的犹豫、她的拒绝,使她的恋人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去,不能瞑目而终。

1928年9月18日,石评梅感到有些头痛,她并未在意,照旧去给学生上课。谁知几天后,病情加重,她被送往一家日本医院进行救治。但不久就开始昏迷。23日,石评梅被转送到协和医院,被诊断为脑炎。

终于,她停下了脚步,静立在陶然亭西湖畔一座洁白的墓碑前。她默默地望着碑上刻着的那个名字,轻轻地抚摸她亲手刊上的碑文,忍不住潸然落泪。

仅仅一周,9月30日凌晨,石评梅便停止了呼吸。她绝尘而去,匆匆离开了这个并不令她十分留恋的世界。

一身素衣的石评梅黯然走在通往陶然亭的小路上。

她一定是含笑西归的,因为高君宇早已在另一个世界接引着她。他们逝世在同一家医院,同一间病房,甚至几乎是同一个时辰!

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皎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庐隐和陆晶清收捡石评梅的遗物时,发现她枕边的日记本里夹了张高君宇的照片和一片寄情无限的红叶,扉页上还有石评梅的遗愿:

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台旁。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像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生前未能相依共处,

我由冬的残梦里惊醒,春正吻着我的睡靥低吟!晨曦照上了窗纱,望见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让丹彩的云流,再认认我当年的颜色。

死后愿得并葬荒丘!

好友们遵循石评梅的意愿将她安葬在高君宇的墓旁,并在碑身上刻下“春风青冢”四个篆字。而今陶然亭公园内,并排矗立着两座洁白的墓碑,这便是著名的“高石墓”。墓的四周已是松柏青翠,涛语森森。墓旁不远是高君宇和石评梅的一尊雕像,他们相偎着望向远方。

——高君宇

正是“年年墓前青草绿,日日湖面泛霞光”,从此这悠悠相思他们便可畅谈到底,哪怕“酒尽烛残长夜已将完”。

你之所愿,我愿赴汤蹈火以求之;你之所不愿,我愿赴汤蹈火以阻之。若不这样,我怎么能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