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生计,一边是翻译,都是几乎要占满全部人生的庞大工程,但他们依然有闲,茶余饭后之际,两人一同选辑唐宋词,合编了一本《唐宋名家词四百首》。全书由宋清如誊抄诗词,朱生豪根据词的源流、发展、衍变,为每首词作一篇短论。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我们在一起做我们的事,这便是完美的伴侣关系。所以婚后,朱生豪会对宋清如感慨说:“我很贫穷,但我无所不有。”是的,他们以己之无尽藏,贡献给世人难以计数的宝物。
正是这样的准则和态度贯穿始终,所以后来无意寻回他第一次放在世界书局的个别译稿时,再与后来存留的译稿相比较,人们发现两者几乎完全一样。这已经不仅仅是让人叫绝的巧合,而是他生命的记忆一直在那里,从最初到最后,都没有被篡改过。
常熟未能久居,婚后第二年,朱生豪和宋清如就一起回到朱生豪的家乡——嘉兴,从此定居在嘉兴南门东米棚下的朱氏老屋。朱家祖居老屋是一幢砖木结构的两层楼房,前后有几个院子,还有东西向楼屋、偏屋和南北向小偏屋几间,楼上有五开间。整幢祖居沿小河东岸的东米棚下而筑。
结婚后,宋清如负责料理两人生活的一切杂事,同时还要做他的助手,为他誊抄手稿和校对,朱生豪则专心译莎。结束了曾经对爱情的“胡思乱想”,身心安定了的朱生豪工作速度非常惊人。仅仅半年时间,他就补译了莎翁的九个喜剧。他译莎绝不是应付差事,而是有着极其严谨的态度,在“最大可能之范围内,保持原作之神韵”才是他最大的准则,任何时候都莫不肯忘。
这里安放着朱生豪最幸福的日子:“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间,是在家里度过的最初几个年头……我的家里终年很静,因为门前有一爿店,后门住着人家,居在中心,把大门关起来可以听不到一点点市廛的声音。我家全部面积,房屋和庭园各占一半,因此空气真是非常好。有一爽朗的庭心和两个较大的园,及几个小天井,前后门出去都有小河通着南湖,就是走到南湖边上也只有一箭之遥。想起来曾有过怎样的记忆啊。前园中的大柿树每年产额最高记录曾在一千只以上,因为太高,采不着,给鸟雀吃了的也不知多少。看着红起来时,便忙着采、烘。可惜我已有五六年不曾吃到过园中的柿子了。有几株柑树,所产的柑子虽酸却鲜美。……桂花树下,石榴树下,我们曾替死了的蟋蟀、蜻蜓、叫哥哥们做着坟。后园的门是常关的。那儿是后门租户人家的世界。”
没有钱买稿纸,朱生豪不得不写信给世界书局,请求资助。当时的世界书局也身处困顿,虽给他寄来稿纸,却也强调一定要节约使用稿纸,背面没有格子,尤其要多写一些。战争在前,仿佛一切都要退让,小小文人安身立命的纸笔都难以寻得,如此,世上的“斯文”唯有“扫地”。
回到嘉兴,两人的新家依然一贫如洗,连朱生豪译莎的家当也不过是东首窗前一张栗色榉木账桌,一把旧式靠椅,一盏油灯,一支破旧不堪的钢笔和一套莎翁全集、两本辞典。
回到常熟后,两人的生计依然没有着落。但是译莎的事仍要继续,即使他们已经连稿纸都买不起。译莎,显然已经成为凌驾于这对夫妻全部生活以及生存之上的事。
这样简单到极致的生活,朱生豪是一向不在乎的。他曾说“中国不会产生甚么大的文学家艺术家,从古以来多如此,事实上还是因为中国人太不浪漫,务实实际到心理卑琐的地步,因此情感与想象,两俱缺乏”。他话如此,自己却是个“饭可以不吃,莎剧不能不译”的全然浪漫之人,也让人想起千年前那位“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孔门大弟子,他们一样安贫乐道,也一样英年早逝。
婚后,他们本是要离开上海,谋些生计的,但是各地都有持续的硝烟四起,远行更添艰难,至于他乡景况更是难以预期。于是他们决定返回常熟,同宋清如的母亲暂居些时日。
只是,作为他的伴侣和依托的宋清如不能同他如此想。对她来说,别的可以省,饭不能不吃。他是一只在理想天空下才能起飞的风筝,她则是风筝的线,为了他飞得高,飞得远,她必须在现实生活上给他以最大的依托和保障。
朱生豪的老师夏承焘先生,也是他们的婚姻介绍人,亲笔题写“才子佳人、柴米夫妻”八个大字赠予他们。婚前他们是才子和佳人,而后他们更要做一对在柴米油盐中体味平常的幸福夫妻。正如他曾经有过的希望:“我愿意懂得‘永恒’两字的意义,把悲壮的意义放入平凡的生活里,而做一个虔诚的人。”
为了专心译莎,他几乎足不出户,有时候一整天连楼都不下,只有榉木桌前的天光能让他不至于错失一天的晨昏变幻。家里没有别的进项,稿费收入微薄,物价却是不断飞涨,宋清如有时还需要去裁缝店做些活计,来贴补家用。
因现实也因局势,为生活也为生存,他们经历了近十年的异地苦恋。十年里,他在此,她在彼,唯有往来鸿雁能解得相思。然而,他们最终还是要走在一起的。1941年,局势稍稳,她便从重庆回到上海,正式结束十年的两地分离。第二年,他们于困顿中正式结为夫妻。他们一无长物,举行典礼时穿的新衣都是从别处借来的,唯有“自此以往,同生共死”的信念是这段婚姻最大的护持,“我并不愿自拟为天才(实在天才要比平常人可怜得多),但觉得一个人如幸而逢到一个倾心相交的友人,这友人实在比全世界可贵得多……如果我有希望,那么我希望我们不死在同一空间,只死在同一时间。”
每次,刚拿到一笔收入,宋清如都会先把米储下,然后便是“一清二白”,即青菜豆腐,剩下的再酌量着买些油盐酱醋。其他的生活开支当真是能省则省,为了节省买牙膏的钱,刷牙都是用细盐;朱生豪的头发长了也不去理发店,全部交由宋清如亲自修剪;家里没有钟,起床以天明为准;电灯更是没有,灯油也只能省着用。
“在此刻,我们的处境很有些相仿,我们的家庭方面都在盼望我们赶快结婚,而我们自己都在托辞敷衍着。关于我自己,我抱着不结婚的理想,少说些也已有五六年了,起初还只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诗意的想头,伴着对于现社会婚姻制度的不满,而近年来生活的困苦的暗影更加强了我的决心。姑母他们以为我现在不愿结婚是有所期待,或者因为嫌现在收入菲薄,要等经济方面有恃无恐后再说,因此倒是相当地嘉许我。但我如说出永远不结婚的话来,她们便要说我是傻子,而且也不肯相信(按照我们的道德的逻辑,你不娶妻生子,父母生下你来做甚么?……),然而我自己相信我是聪明的,虽然未免偷懒规避了‘人生的义务’……关于你,那么似乎你的理由只是怕和平常女人陷于同样命运之故,然而这并不是怎么充足的理由,因为命运的平凡不平凡和婚姻并无绝对的关系,真是一个能够自己有所树立的女子,那么虽结了婚也不妨害她为一个不平凡者。不然的话,你能说一般的独身妇人比结婚者的命运更可傲些更幸福些吗?多分是反而更悲惨些……”
女人面对困顿生活的潜力总是无限。她本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虽不至于娇生惯养到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也无须为家计这般计较打算的。嫁给朱生豪之后,她挽起袖子拿起铲子竟变成了一个精打细算的合格主妇。
很多时候,我们不一定只关心一个人如何抗争或如何顺应时代的风云,偶尔也要看一看,在时代的风云中,有怎样的一小撮人,始终抱有怎样的坚持。
“又下雨了,这雨大概是永远下不完的,你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过是生于战争年月的一介文弱书生,而他的战场不过就是译莎这么一点,却不得不为他人野心的战场受尽波折,这个世界何其不公!他一定在无数个深夜狠狠地痛哭过;也许他忙着补译失去的书稿连痛哭都来不及,那么他的心一定在某个幽黑的所在默默地泣血,却又不能让他停下手中那么倔强、那么固执想要译下去的笔。
睡着了梦里也是雨声,醒来耳边也是雨声,我的心快要在雨声中溺死了。我没有再希望的勇气,随便天几时晴吧,随便你几时来吧,我都不盼望了,让绝望做我的伴侣。昨晚写了一封快信想寄出,可是想不出它有什么目的,还是不要寄,让你想象我是乖乖地,不要让我这Intruder破坏了你的天伦之乐吧。
珍珠港事件后,日军占领上海租界。一天夜里,日军冲进《中美日报》社,朱生豪从睡梦中被吵醒,幸得混在排字工人中间,终能从日军的枪刺旁逃出。九死一生之外,更痛戳他心的是,又一次地遗失了收集的全部资料与译稿,另外还有他这些年来创作的《古梦集》(这是一本旧体诗词、译诗集子)、《小溪集》、《丁香集》(这是一本新诗集子),还有一本他专门为宋清如整理的两册诗集,这些都一并在战争中不知所踪了。
我一点不怪你,我只是思念你,爱你,因为不见你而痛苦。今天零点多钟便起来望天色,写了这几句话。我一点不乖,希望你回来骂我,受你的打骂,也胜于受别人的抚爱。要是我们现在还不曾结婚,我一定自己也不会知道我爱你是多么的深。”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孟子这句被人传颂了千百世的话,当真是屡试不爽,放在任何时代都有实现的可能,而命运其实早被人摸清了些路数。简而言之,朱生豪又一次遗失了他的译稿。
都说男人是一家之主,其实不然,多数家庭中,从细节处默默支撑这个家庭的女人才是家中真正的顶梁柱,很多女人甚至渗透根植于男人的灵魂深处。在朱生豪潜心进行的翻译生活中,翻译和宋清如平分秋色,缺一不可,此时她不但是他生存的依傍,也是他精神的慰藉。
不久,朱生豪又来到《中美日报》任编辑,为宣传抗战出力,对法西斯做各类口诛笔伐。而他的闲余时间则全部给了莎士比亚。这时期,因为江浙沦陷,宋清如向外地出走避难,先后寄迹川渝等地,靠执教为生。这期间,受战火相阻,又居无定所,两人的通信时断时续,很多信件也在战火中流失。我们无缘看到两人在战争中的隐秘心绪,唯有从朱生豪的翻译作品中寻得一二踪迹,关于那个年代,关于那个年代中生存的人。
在他们短暂的婚姻生活中,有过一次20多天的分离。宋清如因有事要回一趟娘家——常熟。临行前,她特地为他煮了一大锅饭,还存了些可以久放不坏的菜,让对家务一窍不通又不会照顾自己的朱生豪能够不至于挨饿。尤其是当时,朱生豪对闭户译作的投入已经到了“足不涉市,没有必要简直连楼都懒得走下来”的地步,没有她,他的饮食都是没有着落,也无从下手的。
正如我们所知道的,这也并不是结束。在战争的年月,个人的命运总是极微小的存在,极容易被摧毁被颠覆,也极容易就被淹没了。朱生豪抱着他的莎士比亚辗转多地避难,稍得安宁,便开始埋头翻译,将失去的译稿补全。后来,重返在租界中的世界书局,更是给了他至大的安稳保障,“躲进小楼成一统”,从此译莎译得更凶猛了。
与精神上的虚空比起来,饮食不过是零星小事。殊不知,他的灵魂早已嵌入她的灵魂,所以她一旦离开得稍远些,稍久些,他整个人便不好了,在译莎以外的时间里不知如何自处。
然而,命运的后续不会在此戛然而止,让所有可怜人从此过上太平日子。后来,世界书局总部被日军占领为军营,并放火将其焚烧,朱生豪存放在书局的大部分译稿以及他千辛万苦收集来的资料毁于一旦。
那时,天在下雨,他便每天站在门口的青梅树下等她,盼她,知道她没那么快回来,便在捡起的落叶上,为她写诗,一片落叶写一首:“同在雨中等待,同在雨中失眠……”给她写长长的信,邮票也没有,但还是要写信:
后来,宋清如回忆此这段时光时,曾说:“八一三的炮火,日敌在半夜里进攻,把他从江山路赶了出来。匆忙中他只携着一只小小的手提箱,中间塞满了莎氏剧全集、稿纸、一身单短衫出来……他姑母见他把衣服被褥整个儿的全部财物都给丢了,气得直骂,他却满不在乎,只管抱着莎士比亚,过他的日子。”
“心像刀割一样痛苦,十八天了,她还是没有来。
谁也想不到,“卢沟桥事件”突然爆发。而且没过久,日军就进攻上海,朱生豪安心躲在其中与莎翁隔空交谈的小楼已经岌岌可危。在连天炮火中,他仓皇出走,将书稿存于书局;行李无法多带,只有一只小藤箱,里面装着一本牛津版《莎士比亚全集》、少量稿纸和几件衣服。
最亲爱的人,赶快回来吧!大慈大悲的岳母大人,请你体恤体恤一个在热恋中的孩子的心,不要留着她不放吧!她多住三天两天,在你是不知不觉中很快过去了,可是她迟回来一天,这一天对我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啊!……
此时,他的小小生命被完整地分为两半:一半是爱宋清如,一半是译莎。在他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之际,朱生豪本来估算,大约两年时间便可以将莎翁的作品全部译出。
梅花在你去了以后怒放,连日来的风雨,已经使她消瘦了大半,她还在苦苦地打叠起精神,挨受这风朝雨夕,等待着你的归来。
世事总不肯尽如人的心愿,一生的事业要想真正成就总要经历大的坎坷。回头看看世上那些有大成就者,便能揣测得出命运的手段一二。
梅花已经零落的不成样子了,你怎么对得起她呢?……
“我心里很苦,很抑郁,很气而不知要气谁,很委屈而不知委屈从何而来,很寂寞,生活的孤独并非寂寞,而灵魂的孤独无助才是寂寞。我很懂得,寂寞之来,有时会因与最好的朋友相对而加甚。实际人与他朋友之间,即使是最知己的,也隔有甚遥的途程,最多只能如日月之相望,而要走到月亮里去总不可能,因为在稀薄的大气之外,还隔着一层真空。所以一切的友谊都是徒劳的,至多只能与人由感觉而生的相当的安慰,但这安慰远非实际的,所谓爱仅是对影子的追求,而根本并无此物。人间的荒漠是具有必然性的,只有苦于感情的人才不能不持憧憬而生存。愿你快乐,虽我的祝福也许是无力而无用的。”
抬头望着窗外,我真的不忍望那憔悴的梅花,可是院南的桃柳欣欣向荣,白云是那么悠悠的飘着,小鸟的鸣声依然好像怪寂寞,要是这空气里再有了你的笑语,那么春天真的复活了。相信我,这许多天来我不曾对你有丝毫抱怨,可是今天你再不来,我可不能原谅你了。”
这首小诗让陷入爱中的朱生豪读后感动不已,当即为其谱了曲。一边是莎剧,一边是他的爱人,此时此刻,他唯有歌,唯有狂歌、长歌。
天上雨意缠绵,人间屋檐滴水,“昨夜一夜天在听着雨声中度过,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是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可是这雨好像永远下不住似的,一滴一滴掉在我的灵魂上,无边的黑暗、绝望,侵蚀着我……”
在朝阳的后面呢?
宋清如回来,看着他树下似有无限委屈的模样,和他那封长长的未能寄出的信,心疼得直流泪。
在朝阳的前面呢,
“我想象有那么一天,清如,我们将遇到命定的更远更久长更无希望的离别,甚至于在还不曾见到最后的一面,说一声最后的珍重之前,你就走了,到不曾告诉我知道的一个地方去。你在外面得到新奇和幸福,我则在无变化的环境里维持一个碌碌无奇的地位。那时我相信我已成为一个基督教徒,度着清净的严肃的虔敬的清教徒的独身生活,不求露头角于世上,一切的朋友,也都已疏远了。终于有一天你厌倦归来,在欢迎你的人群里,有一个你几乎已不认识了的沧桑的面貌,眼睛,本来是干枯的,现在则发着欢喜的泪光,带着充满感情的沉默前来握你的手。你起始有些愕然,随即认识了我,我已因过度的欢喜而昏晕了。也许你那时已因人生的不可免而结了婚,有了孩子,但这些全无关系,当我醒来的时候,是有你在我的旁边。我告诉你,这许多年我用生活的虔敬崇拜你,一切的苦难,已因瞬间的愉快而消失了,我已看见你像从梦中醒来。于是我死去,于你眷旧的恋念和一个最后最大的灵魂安静的祝福里。我将从此继续生活着,在你的灵魂里,直至你也死去,那时我已没有再要求生存的理由了。一个可笑罗曼斯的构想吗?”
迪娜的忆念,
两个人的日子合该是越过越好,越过越长久的。没多久,他们的儿子出生了,他的翻译也一如顺利,她的主妇和母亲也做得得心应手,即使他们的生活依然拮据。
射出万丈的光芒,
或许真是应了他曾经为她改过的那首诗“晚凉新月人归去,天上人间未许圆”,当翻译到《亨利四世》时,一向体弱的朱生豪突然感到肋间剧痛,而后又出现了痉挛。送到医院诊治,最终确诊为严重肺结核及并发症。在他写出的最后一封信里,他对自己的二弟说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和译莎的进展:“这两天好容易把《亨利四世》译完。精神疲惫不堪……因为终日伏案,已经形成消化永远不良现象,走一趟北门简直有如爬山。幸喜莎剧现已大部分译好……已替中国近百年翻译界完成了一件最艰巨的工程……不知还能支持到何时!”
东方刚出的朝阳,
生活的困顿加之以辛苦的翻译工作,这些都严重损害了朱生豪的健康。从最初的营养不良到久坐而成的消化不良,到牙周炎、胃痛,最后发展成肺结核,这一切已经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对于人的身体来说,此刻只有听天、由命。只是,他还有不甘,莎士比亚,还在那里。
已是凄艳的海棠了!
确诊后,不过个把月,朱生豪的病情就加重了,只能日夜躺着,他无力说话,无力看书,翻译更是不成。想到未完成的莎剧翻译,他对宋清如说:“莎翁剧作还有5个半史剧没翻译完毕,早知一病不起,就是拼着命也要把它译完。”生命的大限从来不由人定,也因此,生命才有诸多纷彩和诸多遗恨。
继着蔷薇凋零的,
朱生豪在给宋清如的信中曾这样说过:“要是我死了,好友,请你亲手替我写一墓铭,因为我只爱你的那一手‘孩子字’,不要写在什么碑版上,请写在你的心上,‘这里安眠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你肯吗?……”在他自己的爱情里,他早已设想过一切,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离去,留下他爱了一生的人,他的儿子和他未竟的事业。
九月是相思的天,
临终前两天,朱生豪突然大便失禁,宋清如看到后,不禁吓了一跳,那里竟全是鲜血。当她为他清洁身体时,只听到他一直喃喃地说:“我的一生始终是清白的……”
四月是初恋的天,
晚上,朱生豪的意识像是进入了什么所在,突然叫了声:“清如,我要去了!”宋清如听到,忙大声唤他的名字,他才渐渐清醒过来。两人都知他的大限已到,却没有人想彻底放手,这时刻哪怕相聚一分钟,也是宝贵的。
是迢遥的怀念吧?
第二日中午,朱生豪已经动弹不得,两眼直视着,口中不停念着英语,声音由低渐高,后来宋清如辨出他是在背诵莎士比亚戏剧里的台词。最后的那天中午,他像是回转过来,对日夜守护他的宋清如,说:“小青青,我去了!”那天是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廿六日。
落在迪娜心上的,
在最后的时刻,他躺在床上,吃喝不得,动弹不得,唯有口中念着他一生的两样牵挂——莎士比亚和宋清如,直到生命的终了。
是轻轻的秋梦吧?
“对于你,我希望你能锻炼自己,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不要甘心做一个女人(你不会甘心于平凡,这是我相信的),总得从重重的桎梏里把自己的心灵解放出来,时时有毁灭破旧的一切的勇气,耐得了苦,受得住人家的讥笑与轻蔑,不要有什么小姐式的感伤,只时时向未来睁开你的慧眼,也不用担心什么恐惧什么,只努力使自己身体情感各方面都坚强起来,我将永远是你的可以信托的好朋友,信得过我吗?”
落在梧桐树上的,
从前的种种爱若是铭心刻骨,如今失了,自应舍身同死。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死是一个人能做的最容易的事。然而她选择活了下来,因为她的身上有使命在。
为此,宋清如特地写了一首诗相赠,名为《迪娜的忆念》:
朱生豪给这个正当年华的清丽女子,留下了未曾出版的31种、180万字的莎剧手稿,还有他们嗷嗷待哺的幼子。这些都是她身上背负的使命,也是不容许她轻易赴死的责任。
朱生豪开始准备翻译莎剧之际,便迫不及待地将这个计划告诉宋清如。当翻译莎剧一事落成,他便有了个念头:要把这部“译著”作为献给她的“礼物”。当他将这个念头如实说与她时,宋清如的内心更是难以言说的感动,她此时便知,这个人是要成就些什么的,也终能成就什么。而他也是深深地知她、惜她。
她只是想好好活下去,替他活下去,做他来不及做的事,尽他未能尽的孝道、责任,看他再看不到的人世风景。待到百年之后,她也去向有他在的那永恒的寂静中,再将这一切一一说与他听。
朱生豪在世界书局工作了两年,其间曾参与编辑《英汉求解、作文、文法、辨义四用辞典》。因缘巧合,当时鲁迅倡导翻译“莎士比亚戏剧全集”,而朱生豪的友人詹文浒大力推举朱生豪进行这项庞大的翻译计划。他欣欣然应许,并在这位隔了数百年的大文豪处,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所在。
命运总是习惯将更多的清苦留给女人独尝。我们不能想象,当时的她是如何亲手料理他的后事;整理他的译稿,遗作;照顾13个月的儿子,还要外出谋生。而这又远远不止她所做,她还要完成他未完成的事。
“谢谢你给我一个等待。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须是一个辽远的期望,不给你到达最后的终点。但是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这目标,永远是渴望。不实现,也不摧毁。每发现新的欢喜,是鼓舞,而不是完全的满足,顶好是一切希望化为事实,在生命终了的一秒钟。”
所幸朱生豪已经完成的译稿很快就由世界书局出版了,而这些译稿的整理校勘工作也是由宋清如一人独自完成的。剩余的四集历史剧,按照朱生豪的遗嘱是由他的弟弟朱文振完成,谁知出版方并不满意朱文振的译笔,并没有采用。
他的老师夏承焘先生说他们是“才子佳人,柴米夫妻”,其实不尽然。在他们的国土里,他们是虞山小宋和绣水朱君;他们是好澄和朱朱;他们是宋儿和朱儿;他们是清如仁姐大人和小弟朱生;他们是祖母大人和出须官官;他们是青子和红儿;他们是澄哥儿和傻老头子;他们是小亲亲和小癞痢头。
是无可奈何,是替夫还愿,也是自己的小小野心,宋清如决定亲自完成剩下的莎剧翻译。毕竟这世间还有谁比她更了解朱生豪的一切呢?做了他这么久的读者、校对者、誊写者,只有她自信能翻译出和他最匹配的莎剧。
这些称呼让人忍俊不禁之余,不免思忖,这怕是世上爱人之间最常见的小把戏吧。爱一个人就是为她取很多很多只有自己才知道原因的小小名字,然而再给自己取上更多的小小名字,去一一匹配她。
一旦定心,她便向自己的单位杭州商校请了一年的长假,然后来到四川,开始全心翻译莎剧。朱文振在旁作她的助手。
他则把自己看做是:“你脚下的蚂蚁、伤心的保罗、快乐的亨利、丑小鸭、太保阿书、无赖、吃笔者、阿弥陀佛、综合牛津字典、和尚、绝望者、蚯蚓、老鼠、堂·吉诃德、罗马教皇、魔鬼、魔鬼的叔父、哺乳类脊椎动物之一、臭灰鸭蛋、牛魔王、一个臭男人、野狼、名字写在水上的人、Poor Tom、多多、卡列班、出须官官、黄天霸、傻老头子、红儿、WATATA……”。
这次的翻译、整理、校勘一共花去宋清如和朱文振三年的时间,这套《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之“朱氏译本”终于在他们手中完成了。谁知,宋清如与出版社联系剩余莎剧的出版事宜时,得到令人失望的答复:全部翻译稿源已落实,各篇目各有其主。没人需要她的译文了,也就是说,在《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的封面上不会有他们两人的名字同时出现了。
综观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这些书信,最让人叹为观止的怕是他对她的那些称呼和他自己的署名了。他这般唤她:“阿姊、傻丫头、青女、无比的好人、我们的清如、宝贝、清如贤弟、小弟弟、小鬼头儿、昨夜的梦、宋神经、小妹妹、哥儿、清如我儿、女皇陛下、Darling Baby、孩子、好好、青子、宋千金、你这个人、阿宋、天使、蠢孩子、威灵吞公爵……”
我们从现在看来,那是个充满遗憾的时代。宋清如的译稿在一次抄家中悉数被毁,我们再也看不到了。而这个女子自此竟忽然老下去了,雾气蒙上了她婉转清灵的双眸,爱人离世,译稿被毁,生活窘迫带走了她那些浩淼的才华和丰盈的热情。
这些留存到现在的纸上文字,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诗人的歌,唱着歌者心底的沉默。谁说过的:你不要觉得这话肉麻,真话不肉麻。这又是另一个擅写情信的男子了。
世上不得双全法,这部《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终究没能让朱生豪和宋清如的灵魂在莎士比亚的世界里流淌而不死。
“我想作诗,写雨,写夜的相思,写你,写不出。”“我想要在茅亭里看雨、假山边看蚂蚁,看蝴蝶恋爱,看蜘蛛结网,看水,看船,看云,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觉。”
后来,董桥先生在《朱生豪夫人宋清如》一文中写道:“问宋清如: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是不是爱情的力量?宋清如说:‘有一部分。我们结婚了,他的心也定了。其他原因也有:一、詹文浒对他的鼓励;二、他想赚钱结婚;三、他对莎剧的笃嗜。’有人准备写一本《宋清如传奇》,她听了说:‘写什么?值得吗?’因为朱生豪吧。她答得简洁‘他译莎,我烧饭。’”关于人生的各种体味,她已难于对外人说些什么,只有自己独尝。她在杭师的学生后来回忆说,她从不在学生面前流露什么悲喜,人们对她也没有更多了解,只有从她对诗词的热爱中领略过她沛然的文才。
君子寡言,然而心中是比谁都通透澄净的。他始终保持的与这个世界的隔阂,让他以“默然缄口、孤独古怪”为保护壳,然而他的灵魂另有国土。在那里,他可以愉悦放达,毫不掩藏,赤诚便赤诚,炽烈便炽烈;在那里,被砍断的树干能够从根部悄悄萌发出新芽;在那里,被扯断的生命能够完好地重新连接;在那里,骤雨、花香、爱慕,都能够被恰如其分地描述。
当经历过曲折世事,人所拥有的强壮便不再是那种反抗外力、抵御外力的强壮,而是吸纳外力、消弭外力的强壮,这种强壮,更踏实、紧密,让人能于安静中体味生命的无限与盛大。
宋清如曾说过:“……他唯有与我作纸上谈时,才闪发出愉悦和放达。一旦与我直面相处时,他又变得默然缄口,孤独古怪了。”是的,据说,他一年中有一百多天,甚至是一言不发的。
她带着一颗隐忍、丰沛的心踽踽行过无尽的黑夜,终于变成了他期望中的女子:“但如其有那么一天我看见你,脸孔那么黑黑的,头发那么短短的,臂膀不像现在那么瘦小得不盈一握,而是坚实而有力的,走起路来,胸膛挺挺的,眼睛明明的发光,说话也沉着了,一个纯粹自由国土里的国民。”
他们同在之江大学的一年并不是常常聚首的,对于朱生豪这样“古怪的孤独孩子”来说,笔谈似乎更合其心性。不久,朱生豪大学毕业,供职于上海世界书局,任英文编辑。宋清如升入大学二年级,继续在杭州读书。天上人间未许圆,分隔两地的他们更是相聚时短,别离时长。能一慰相思的,唯有那些来来往往的情人间的书信。而后,他们分分离离十年中,他两三天一封的情书成了那段岁月最真实的佐证。那些看过他的情书的人,都会相信:有的人,只要给他一枝笔,他便能让纸有了灵魂。
“也许是你驾着月光车轮
“天如愿地冷了,不是吗?我一定不笑你,因为我没有资格笑你。我们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一天一天明白你的平凡,同时却一天一天愈加深切地爱你。你如照镜子,你不会看得见你特别好的所在,但你如走进我的心里来时,你一定能知道自己是怎样好法(这是一个很古怪的说法,不是?)一切不要惶恐,都有魔鬼作主。我真的非常想要看看你,怎么办?你一定要非常爱你自己,不要让她消瘦,否则我不依,我相信你是个乖。”
经过我窗前探望
这些道不尽也说不明的细枝末节、百转千折,除了她,他不愿别人知晓,哪怕是窥探得一二。
否则今夜的月色
构成一幅无比拙劣的图画”
何以有如此灿烂的光辉
加上一张你的负气的面孔
回来吧,回来吧
说不清的一些乱七八糟的梦
这里正是你不能忘怀的故乡
一个像哭的微笑
也许是你驾着云气的骏马
腐烂的花,腐烂的影子
经过我楼头彷徨
“我的意象
是那么轻轻地悄悄地
我们要知道,其实每一个渊默沉重的灵魂都有它自己的开锁人。而他们心底最隐秘幽微、纤如毫发的一切,都只给一个人——握持他们心锁之匙的那人。
不给留下一丝印痕
大学时期,与朱生豪最交好的彭重熙,也这样形容他:“……在生活方面,落落寡合,好月夜独步江上,高歌放啸,莫测其意兴所至。有一点我印象很突出,生豪走路一往直前,只向前看,决不回头反顾。”
回来吧,回来吧
朱生豪在之江大学的同学黄竹坪回忆他时,曾如是说:“他只是沉默、聪敏,心中似乎有隐痛而已。即在之江时代,同吃、同住、同生活、同学习四年之久,彼此间仍不多谈话。”
这里正是你拳拳的亲人
朱生豪在之江大学的最后一年,他们一起经历了从相识到相爱的过程。但他是个何等矜持羞涩的人,即使路上偶遇也要当做陌生人,不敢多瞧一眼。他的面上就像是平静的止水,纹丝不动,不露声色,别人猜不透分毫,连她也是。但他的心里却装了炙热的浪漫之火,将他的灵魂寄在信封里,全部给了她。
哦,寂寞的诗人
只有你好像和所有的人完全不同,也许你不会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时较之和别人在一起时要活泼得多。与举世绝缘的我,只有你能在我身上引起感应。
我仿佛听见你寂寞的低吟
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格外厌世的……虽然都是老同学,我却觉得说不出的生疏;坐在那里,尽可能地一言不发。……我总想不出人为什么要讲那些毫无意义毫无必要的……“几时来拜访”“不敢当,请过来玩玩”一类的话。
也许是沧桑变化留给你生不逢时的遗憾
你看,在他心中,早已将她的一切都细细掂量过的。
回来吧,回来吧
也许他不说话不表情只是为了压抑心中奔涌的撼动。有人相信,真正的爱一旦来临,天地都是要起九种大震动的。也许他当时微微一笑只是记住了她的好名字,后来他说:“你的名字清如最好了,字面又干净,笔画又疏朗,音节又好,此外的都不好。清如这两个字无论如何写总很好看,像澄字的形状就像个青蛙一样,青树则显出文字的智识不够,因为如树两字是无论如何不能谐音的。”
这里可以安息你疲乏的心灵。”
也是在“之江诗社”,他终于识得常熟女子宋清如。当时他大四,她是初入学的新生。她当时是个连平仄也不太辨得清的“新派人”,第一次参加诗社的活动,便写了首宝塔诗作为入社见面礼,谁知竟成了社中诗词能手们眼中的“怪物”,她心中极尴尬。只有他看了后,没有说话,没有表情,只是微微一笑,低了头。正所谓“一笑低头意已倾”,而后,他们自然地开始通信,交流新诗和旧诗的创作。故事也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开始了。
宋清如在朱生豪逝世一周年后做了一首新诗,名为《招魂》,如今读来,她那确确凿凿的痛依然让人不能释怀。也正是从这首《招魂》诗中,我们懂得:纵使她心上的湖已结满冰霜,他仍是那其中唯一流淌的清浅小溪,永远在她的心田上叮咚作响,不做稍息。
“阅朱生豪唐诗人短论七则,多前人未发之论,爽利无比,聪明才力,在余师友之间,不当以学生视之。其人今年才二十岁,渊默如处子,轻易不肯发一言。闻英文甚深。之江办学数十年,恐无此未易才也。”
我是先知宋清如,后有朱生豪的。知她,便是从上面这首诗中。世人眼中,她是天才背后无闻的女人、妻子、读者、校对者、情书收信人、儿子的母亲,但她并不是极易淹没人群的庸常女子,她自有让他爱得深沉的缘故。
“阅卷,嘉兴朱生豪读晋诗随笔,极可佩,惜其体弱。”
宋清如生于殷实地主之家,上私塾、进女中,最后进入之江大学。她为人果断分明,不会为任何人的压力而左右,一门心思只在读书上。她从小便跟家里抗争:不要裹脚;“不要嫁妆要读书”;不要包办婚姻。她退婚,出走,求学,一路走来,在人生每个阶段都落下铿锵有力的一点。
大学里的朱生豪,是出了名的才子,尤工旧诗词,是当时“之江诗社”的骨干。一代词宗夏承焘是当时“之江诗社”的社长,也是朱生豪的老师,他曾在日记中多次盛赞朱生豪之才气笔力,更拿他与苏轼相媲美:
在大学里,她是独立不羁、卓尔不群的一个,她的豪言壮语现在读来,依然啧啧称奇,她说:“女性穿着华美是自轻自贱。”她还说过:“认识我的是宋清如,不认识我的,我还是我。”
正是他这般勤奋、争气,才有了升学的希望,不然何处识得宋清如,这个令他挚爱一生的女子。有些人始终相信:命定的人在命定的某处,等着你来,或不来,然后共谱一段惊世传奇或一段柴米油盐。
这女子常着素色旗袍,布鞋,发式简单,眼神清亮,眉目神采间又常有倨傲,倔强,自然卓于众人之上,难怪他会说:“这里的一切都是丑的,风、雨、太阳都丑,人也丑,我也丑得很。只有你青天一样可羡。”
所幸他一向成绩优秀,小学毕业,即插班进入初中二年级。以优异成绩毕业后,随即受校方推荐进入杭州之江大学。幸得全额奖学金,不然以他当时的家庭状况,升学是断断无可能的。
她的性情气质不过是一端,最最可羡的,还是她的才华。在之江大学时,宋清如一直以现代派手法写诗,受到《现代》杂志主编施蜇存先生的高度评价,说她:“一文一诗,真如琼枝照眼”。在施蛰存任《现代》杂志主编时期,她的新诗大量发表,算是她的创作高峰了。
他出生于一个破落的商贾之家,少年时父母相继过世,弟兄三人寄寓早孀的姑母篱下。身世的急转直下,人间的悲凉他自是尝了个够,从此便成了个沉默寡言的人。
在施蛰存眼中,“宋清如真有诗才,可惜朱生豪要她不要发表新诗,她也就写都不写了。如果继续写下去,她不会比冰心差!”而宋清如的学生骆寒超在诗集《秋风与萧萧叶的歌》序言中对她的赞誉也非同一般,甚至说“就诗人素质和创作成就而言,清如先生都比生豪先生要略胜一筹。”
“……我们的性格并不完全一致,但尽有互相共鸣的地方。我们的认识虽是偶然,我们的交契却并非偶然。凭良心说,我不能不承认你在我心目中十分可爱,虽我对于你并不是盲目的赞美。我们需要的是对于彼此弱点的谅解,只有能互相谅解的人,弱点才能变得并不可靠,甚至于反是可爱也说不定。除非我们在自己心理的矛盾下挣扎着找不到出路,外观的环境未必能给我们的灵魂以任何桎梏。”
在世人这样高的评价面前,不免唏嘘:世间有才女子多会为了别的缘故,没能保养自己的才华,人们便很容易忘了她们曾经有过的文采斐然。
后来的后来,世上的人都知晓,他用一支笔、32年的生命做成了一件最好的事——翻译180万《莎士比亚戏剧》和现存308封给宋清如的情书。
她存世的诗文本就极少,待朱生豪去世,对他的追思变成了她后半生唯一的主题。
他是当时译莎人群中的无名后生,“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沉默寡言,永永远远不在人群里,秉着“饭可以不吃,莎剧不可以不译”的信念,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然而他终其一生只爱一个人,只做一件事,纵使活得简短如一阕小令,也是首字字若璎珞敲冰的传世佳作。
“我们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界最重要的人。”
而真正让我钟情于朱生豪的,是因为他说:“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寥寥数语,即使初读者,也能懂得这道尽一生的赤诚。有人说,爱情,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特定的人萌发了诗意。诗意葱葱,便可见爱意之融融。“我不是诗人,否则一定要做一些可爱的梦,为着你的缘故……我多么愿意自己是个诗人,只是为了你的缘故。”你看,朱生豪也这样对宋清如说过。
那是个总有故事或传奇发生的时代,太多人歌颂,也太多人谩骂;太多人缅怀,也太多人唾弃,所以我们从不强求他们也去掺上一脚,或是让他们做时代的应声虫或弄潮儿。看惯风云变幻的大场面之后,更应该从那些时代脉搏极微弱的书信背后,看一看两个“多余的人”说些“多余的话”,从而得知那个时代里的人们是怎样相爱,怎样生活,又是怎样死去的。
彼时我专情于诗,心中只有:十四行诗,谁能译得过梁宗岱?而戏剧一端,后来居上,此不必多说。
在朱生豪留下的300多封情书中,有些是连邮票都没着落便写就的,却让我们知晓爱情的更广面貌、了解爱情的更深程度。他曾说过:“生命是全然的浪费,用一两个钟头写一封无关重要的信,能够邀得心心相印者的善情的读诵,总算是最有意义的事了”如今,我们回头检索他和她的一生,他短短如流星的生命是全然没有任何浪费的,每天每天花一两个钟头写的信,每天每天抢占饮食睡眠社交及一切翻译的莎剧,都邀得了成千上万“善情的读诵”。而她,仅存的几首新诗,几篇祭文,几张老照片的影像,便将世人通通收服。两个笔墨灿烂的人,只有用他们自己的笔,才能写尽他们的精彩纷呈,听一听他译过的那首,谁都可能听过一两次的《西风歌》:
大学英文系诸师,所擅不同,你于此钻得深,我于彼见识广博,总之各有其狷介和固执,而能被诸师同推介的人物便只得朱生豪一个,齐齐说他是中国最棒的译莎家,可惜英年早逝,未能译完莎剧全集。
吹我起来吧,像一丝浪,一片叶,一朵云!
“接到你信,真快活。风和日暖,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世上一切算得什么,只要有你。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
我坠在人生的荆棘上!我流着血!
——朱生豪
时光的重担锁住且压着一个
我找到了你,便像是找到了我真的自己。如果没有你,即使我爱了一百个人,或有一百个人爱我,我的灵魂也仍将永远彷徨着。
太像你的人:难训,轻捷,而骄傲!
朱生豪 宋清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