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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平淡是归家

王映霞前后被关押仅二十天,对心急如焚的钟贤道来说,仿佛是二十年!这期间,他不断去探视,又四处打点,给她送去日常用品,真是竭尽所能的关怀和担忧。王映霞回家后,钟贤道特意在锦江饭店开了个房间,让她能够安静地养养心神。待她心神稍安,两人又一起去外地散心,就像是一次蜜月旅行,经过两场虚惊后,两人确实需要些妥帖的安慰。

但是到1952年,王映霞又出事了。她突然被拘留,因为有人发现她在重庆外交部工作时参加过国民党。所幸她当时只是口头参加,既无党证存在,也没有缴过党费的存据,当向组织解释清楚这段历史后就被放了出来。

时光可以证明一切,证明那些流过的泪,动过的心,付出的情,而时光,也可以安定一切。

解放后,钟贤道在上海航联保险公司工作,生活富裕安定。但是他们的生活还是埋伏着四起的危机。“三反”运动开始,钟贤道被怀疑贪污受贿,而受到组织审查,并被停职,后来经过调查为冤案。又为他平反,恢复了名誉和工作,这也算是虚惊一场吧。

王映霞与钟贤道结婚后,不久就生了两个孩子,一女明明,一儿嘉陵。后来女儿明明夭折,又生了女儿嘉利。做了专职家庭主妇的王映霞,在家务上可是独当一面的多面手。家中里里外外都被她打理得十分周全,而她的厨艺也是最好的。

解放前夕,因为对形势的迷茫和自身的考量,当时很多有能力有路子的人都纷纷逃往台湾,钟贤道却退了预订的机票,选择留在大陆,和王映霞过平淡的生活。钟贤道一生都在努力实践他对王映霞的诺言。他让王映霞辞去外交部的工作,专事家政,从此过着“洗手作羹汤”的平淡日子。

在他们的女儿钟嘉利回忆中,母亲王映霞很会做家务,而且烧得一手好菜。她最喜欢母亲烧的青菜面疙瘩。在困难时期,这可是难得的美食,所以每次吃到母亲烧的青菜面疙瘩,都会让她幸福无比。

在第一次婚姻失败后,她曾许下小小的愿:“既不要名士,又不要达官,只希望一个老老实实,没有家室,身体健康,能以正式原配夫人之礼待她的男子。”如今,她的愿成了真,一个忠厚的老实男人,向她走来,给她一方天地,给她波澜不惊的爱情,陪她看世间的风景,许她一世的欢颜。正如德国的一句谚语所说:要暗透了,才有星光。

物质丰富的今天,主妇们不用花什么心思也能张罗好一家的吃食。但是在从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只有真正具有灵思巧慧的主妇才能将一个家的吃饭大事操持得像样。而王映霞显然是持家的能手,她的能力也在这一时期得到充分发挥。

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她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从“黑市”买到了六块钱一斤的猪肉,还有十块钱一盒的猪油,可让钟家父女大饱口福。最不可思议的是,她还在厨房里养了两只鸡。嘉利回忆道:“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弄来两只鸡,一只黑的叫澳洲黑,一只白的叫莱克亨,意大利种的。这两只鸡很会生蛋,我们把它养在厨房里,每天用父亲的中药渣什么的喂喂它们,难得有几粒米给它们吃,就是这样,它们还每天一个蛋,两个鸡每天就两个蛋。所以后来我们能够度过困难时期,这两只鸡还起了很大作用呢。”中国主妇的智慧和能力当真是不可想象,而为心爱家人张罗吃食的这份强烈心愿又足以让她们跨越一切障碍。

当华美的叶片落尽,

王映霞一向对自己的厨艺是自信的,有一次她和女儿开玩笑说:“我那个时候要是在新加坡不回来,我就一个人在那边开一家粽子店,到现在我肯定发财了。”

如同网无法握住水一样。

曾经凄风苦雨的往事经过那许多年月再提及,竟只剩些许练达的欢喜,共后人一乐了。

鸟的双翼的某些事物,痛苦与遗忘的某些事物。

在钟嘉利的回忆中,她的父亲确确实实给了母亲一生的呵护和爱。钟贤道在王映霞身上用钱一向是慷慨潇洒,他自己却相当省俭,不吸烟不喝酒,穿的衣服永远是家里最破旧的。到70年代,他给自己买的帽子还是那种五毛钱的便宜货。

“在双唇与声音之间的某些事物逝去。

“我父亲对我母亲的确是很好,有好吃的都给她。那时候关键是吃,对中国来说当时吃是很重要的。我记得七几年前后,我们家想办法买来维生素E,我父亲就跟我说:‘这些嘛,都让你妈妈去吃吧,我反正在吃一些中药,中药吃了对身体也好。’他就这么说,因为在当时,能够弄到这些东西不容易啊,我父亲自己都不舍得吃。生活中,我父亲事事都让着母亲,我记得还是我在部队的时候,我父亲写信说,小心肝怎么怎么的,然后接着是,老心肝也已经回来了,父亲就这样称呼母亲。”

1983年,王映霞在《阔别星洲四十年》(载1983年7月14日新加坡《联合早报》)一文中回忆说:“我始终觉得,结婚仪式的隆重与否,关系到婚后的精神面貌至巨。”回头看这场各类宾客云集,排场盛大的婚礼,确实如王映霞所言。当年匆匆结下的婚,最终惨痛分手,而这场盛大的婚礼真的保她幸福了几十年。

然而风雨总是不能停的,哪怕风雨之后尽是彩虹。十年动荡时期,郁达夫突地被打成“黄色作家”。虽然先人已逝,这顶罪名却不能白白扣下,就只好由王映霞承担,虽然他们早已没有关系,而她早已嫁作他人妇。在那个疯狂的时代是什么奇怪的事都可能发生,逻辑、道理早不存在,所以这样的事也就不奇怪了。

蹀蹀御沟歌决绝,山中无意采蘼芜。

“有一天晚上,我偷偷跟在她后面去了,是里弄里开批斗会叫她去交代问题,那些很革命的大伯大妈们说,‘你交代,你跟反动黄色作家郁达夫是什么关系?’我听到我母亲说,‘我们当年是夫妻关系’。”女儿嘉利依然记得当时的点点滴滴。

谤书欲玷荆和壁,归妹难为和浦珠;

只是去街道“交代问题”还不够,王映霞还要去当油漆工、洗衣工。最严重的时候,她和钟贤道分别被隔离审查了一段时间。而让钟嘉利至今思及仍恐惧的是第三次抄家的情景:“第三次抄家,是把父亲、母亲和我们三个人都分开的。我那时候在楼上小房间里,我就听到我父亲在那里跟红卫兵说,你们不要打她,母亲大概给抓出去在弄堂里游了一圈,我就听到父亲说,你们不要打她,我记得的也就是这一句。”

早岁延明真快婿,于今方朔是狂夫。

《王映霞自述》中的一段话是这样说的:“贤道是善良的,善良的人总抱有希望。他总说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情况会变化的。”正是凭着这一点善良人的希望,王映霞和钟贤道淡然笃定地熬过了那些年。生活终又平静下来。

朱唇憔悴玉容曜,说到平生泪迹濡;

和她相互支撑走过来的钟贤道去世后,王映霞回首前尘,留下这段耐人回味又唏嘘不已的话:“他去了,他也去了。如果没有前一个他,也许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没有人会对我的生活感兴趣;如果没有后一个他,我的后半生也许仍漂泊不定。”

连施蛰存都亲赴婚礼现场,并为她亲自赋诗一首以贺:

王映霞又说:“他是个厚道人,正派人。我们共同生活了38年,他给了我许多温暖安慰和幸福。对家庭来说,他实在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好祖父、好外公。”这是她心中最真实也最感激的他。如果他活着,定会深深感激她的相知相许。

王映霞与钟贤道在重庆举行了盛大的婚礼。郁达夫的朋友、专栏作家章克标曾在《文苑草木》中提到这场婚礼:“他们的婚礼是十分体面富丽的。据说重庆的中央电影制片厂还为他们拍摄了新闻纪录片。他们在上海、杭州各报上登载了大幅的结婚广告,而且介绍人还是著名外交界名人王正廷,可见这个结婚的规格之高,怎样阔绰。”

1980年,与他的“老心肝”度过了38年平静的婚姻生活后,钟贤道病逝于上海,终年72岁。白朗宁那句:Grow old along with me/The best is yet to be.我总觉译为“至老相扶携”,莫不如“人间重晚晴”。人间有晚晴,才能霞光飞满天。而每次看到这两句诗,总会想起王映霞和钟贤道。

钟贤道正是从前那类旧式人,有着旧派人的忠厚,就像刚刚好三十六度五的体温,温暖妥帖得可以没有距离,被其包围也不会烫伤。在求婚时,他对王映霞说:“我懂得如何把你逝去的青春找回来。”这句话,就像是一道皎白的月光,照进她生命尽头的黑暗,她知道,只要迎着光,走进黑暗更黑处,也不再怕。

“偶然间,我是胜了,造物自迷於锦绣的设局

1942年,时任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的王正廷做媒,将他的得意门生钟贤道介绍给王映霞。钟贤道是江苏常州人,当时任职于在重庆华中航业局。

毕竟是日子如针,曳着先浓后淡的彩线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起落的拾指之间,反绣出我偏傲的明暗

吹笛者倚著窗牖,

算了,生命如此之速,竟速得如此之宁静!”

笛声,

钟贤道走了,王映霞依然是王映霞,她和那个著名的人的关系依然断不了。1990年,王映霞受邀去台湾进行访问,并顺便拜访老朋友。从前郁达夫与王映霞分手后,关于两人离合传闻的蜚短流长总也不断。社会上很多人都用各种声音对他俩的情事发表看法。其中有一位叫刘心皇的先生骂王映霞骂得最厉害,而且他写文章骂王映霞骂了许多年,但是却从没有见过王映霞本人。这次在台湾的饭局上,两人终于见面了。谁知道这位刘心皇先生初见王映霞即感叹:“现在还这么漂亮。”待饭吃到一半,刘心皇先生站了起来,对着众人大声宣布:“我以前写的东西都不算数了,从今天开始都不算数了。”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她活到八十几岁高龄,经历过现实世界的种种不妥,内里早已强韧无比,经得起任何追究,反而是让旁的人最先挂不住,从此降服,说一句“我以前写的东西都不算数了”。

像时间轻轻滴落。

而王映霞以八十四岁高龄的美丽化解敌意成为美谈。那一年,郁达夫离开五十一年,钟贤道离开十一年。只剩下年老的她独自生活在上海,成为弄堂里一个美丽的传奇老太太。

微弱响声

即使年岁渐长,又是独居,王映霞依然能够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做什么事情都干干净净,后来母亲在晚年的时候,有时候会自己去买个旧的橱回来,然后自己油漆,漆得很好,有时候想到了就把凳子什么油漆一下,大概是‘文革’的时候做过油漆工的缘故罢。”钟嘉利回忆起母亲的晚年生活,也是啧啧称奇,她还说:“母亲到八十多岁脸上没有一个老年斑,而且从来不用化妆品,只用最普通的甘油。”

古老时钟敲出的

王映霞生命的最后时光是在杭州的女儿家度过的。西子湖边,人们常看到一位安静祥和的老太太,都说“这个老太太怎么这么漂亮”。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后来,他们的女儿钟嘉利回忆说:“她最后基本上是睡着的时候去的。到最后那一段时间她睡觉的时间比醒的时间要多得多,就是偶尔这么醒了,看一看,有时候我给她做点什么事情,她就点点头,她知道的。她是春节的时候去的,元旦的时候我去医院看她,还找了个理发师,到医院的床边帮她洗头、理发,她最后也跟理发师点点头,表示感谢,再给她照照镜子。”这是一个爱美而且美的老太太,和每一个幸福生活的老太太都差不多,却又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每个人受的内伤、惨苦往往见形于外,而切实的幸福也是形于外,万难掩饰的,所以最后的最后,她能够且美且安详地走完九十二年的人生。

共享无尽的黄昏

契诃夫说过:人类无法承受普通生活,但也许对于智力平常性格脆弱的我们来说,在经历惊涛骇浪之后,我们那颗醉了又碎的心渴望的是更正常的、实在的、细水长流的、受到祝福的人类感情。就像顾城诗中说的这样,我们要的都是这种足足的“十分美好”:

在某个小镇,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在从前的当事者,如今的旁观人眼中,郁达夫总有一句话说得再真不过——“想侬身后,总有人怜”。当时的沮丧负气之语,如今看来竟如一句预言,而且毫无偏差地,成了真。

我们站着

她的自传共五十四章,写钟贤道的只有五章。看来这个给了她尘世幸福的平凡男人,没有留下更多的故事。正如乔治·艾略特所说:最幸福的女人和最幸福的民族一样,没有历史。她的历史尽数在人生前半段写完,风光也过,总该收获她稳稳的幸福了。

扶着自己的门扇

世事一场大梦,人物故去后,在她的心里,郁达夫也不过是个可怜的不要人可怜的孩子,同够了尘却也和不了光。爱情太短,遗忘太长,这般俗套的词句却能精准地总结这一切。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1939年,郁达夫在《大风》上发表《毁家诗纪》后,王映霞写下《一封长信的开始》和《请看事实》两篇文章,为她与郁达夫风风雨雨的十二年,也为她最初的爱情。在《一封长信的开始》里,她仍称呼郁达夫为“我还在敬佩着的浪漫之人”。这个男人曾让她心醉,也让她心碎,她一生最初也最浓烈的爱情是他给的,但是他的太阳太高太远,不能完全照到她的身上。她曾心怀企望,自然也有失望。这个男人一直在她心中最沉重的位子上,不轻松也不允许轻松。后来我们在她的自传中可以看到,绝大部分篇幅都是在讲郁达夫。

草在结它的种子

“我还在敬佩着的浪漫之人……”

风在摇它的叶子

——王映霞    “他去了,他也去了。如果没有前一个他,也许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没有人会对我的生活感兴趣;如果没有后一个他,我的后半生也许仍漂泊不定。历史长河的流逝,淌平了我心头的爱和恨,留下的只是深深的怀念。”

我们站着,不说话

他是个厚道人,正派人。我们共同生活了三十八年,他给了我许多温暖安慰和幸福。对家庭来说,他实在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好祖父、好外公。

就十分美好

钟贤道  王映霞

趁着长夜未至,斜晖犹在,一场梦醒了,情感耗光,从此心静如水,从此金刚不坏,从此做一个幸福得没有故事的人,然后,然后又是一句俗套的老话:幸福的人都沉默,落魄的人常喧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