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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牵绊,一生相知

这般轰动的情事,即使远在重庆,沉樱也是有耳闻的。她没在人前表现出什么,也不想等他的托词和解释,径自带着两个孩子投奔了自己的妹妹。杜拉斯说:爱是爱消失的过程。昨日爱笃情深的,今天劳燕各自飞,只剩下曾经相爱这个事实。

从此,这个侠义诗人便陷入了激烈的生活漩涡中,只是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可谓进退维谷,他本意是为了“她的艺术前途”,却做得太过了。一种逾了度的感情注定要让人吞下更多不得不吞的苦果。而且,在重庆,他是有沉樱和两个孩子的。

虽然,在百色,梁宗岱和甘少苏在报上登了结婚启事,但沉樱和梁宗岱并没有办理离婚手续,他们在名义上仍是夫妻。而且在离开梁宗岱的同年,沉樱又为他生了个儿子。这也是日后很多人想不通的。凡是混合着情感的事,总是越贴近越混乱,我们也许将他们的故事全部猜错,也许好巧不巧地又将他们恰如其分地理解了。

只是,天真热情的人往往是感情先行,从不计较事情的后果。梁宗岱就是这样的人。他生就一副侠义心肠,少时好斗,有“翻天郎”之美称,故性子暴烈,反而不像读书人。正是这种任侠的性格让他在听闻甘少苏的凄苦遭遇时,按耐不住地血气上涌,同时又对她的遭遇倍感同情与惋惜。他自告奋勇救她脱离苦海,不但为其砸下重金,还上演了一场“全武行”。当时,《广西日报》还写了“梁宗岱教授为一个女伶大演全武行”这样的报道。

叔本华说过:“一个人能够达到超然境地的唯一方法就是让人们了解到你是独立于他们的。”沉樱本是极骄傲倔强的人,既然他离开她的生命,那么从此以后,她便自己开拓,自己行迈。抗战胜利后,沉樱带着孩子们来到了古都开封。1946年,幸得当时在上海的赵清阁介绍,她去上海戏剧学校任教,之后,又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国文,还在图书馆工作,这份工作让她有机会看到更多的书和文学名著,一解之前长达十年的“书的饥荒”,直到离开大陆。其实,遇上什么人,是命运的事,而爱上什么人、离开什么人却是自己的事。

自此,他开始倾听她的遭遇,关心的她的生活,每晚都出现在她的戏台下。他们的交往渐渐密切,她饱经风霜的心灵又有了暖,有了希望。而他也因为她的存在而诗意汩汩,热血沸腾。

一旦决定离开,她便没打算回头。尽管后来梁宗岱特地赶去上海,打算接他们母子四人去广州一同生活,都被沉樱果断地拒绝。随后,局势又变,为了躲避国民党政府的“宣召”,也为了个人感情,梁宗岱彻底辞去复旦大学教职,回到广西百色,与甘少苏一起隐居。

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和兄弟友人一起去看了场粤剧。本是无限看低粤剧的人,却在正花甘少苏亮相时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在看了甘少苏多场演出之后,他为她的演技彻底折服,不禁好奇她的人生,而就是这种禁不住的好奇,改变了三个人的一生。

不久,沉樱又带着三个孩子远走台湾,依靠教书和写作维持生活,独自抚养三个儿女。自此,曾共同生活、共同追求十余年的夫妻相隔一脉水天,直至永远……

他们到重庆几年后,梁宗岱的父亲病逝,他回去奔丧并处理家族产业。父亲离世的伤痛固然深沉,却也给梁宗岱的人生转折埋下了伏笔。本来安顿好的家中产业继承之事,却所托非人,为了不让父亲一生的血汗流于一空,梁宗岱辞去了复旦大学的教职,回到百色亲自管理家中产业。

“真正的歌者唱出人心底的沉默”,她未歌,却让每一个见过她读过她的人都懂得她的沉默。彼时,她的心清亮如宋明山水,她可以自己收拾疑问,自己总结答案。这三个人的故事中,沉樱是最最让人服膺的,纵使在这场战争中,她落了单,又失足跌倒,但她身手了得,这一跌跌得仿佛舞蹈。

我留,我走:我是一个停顿。”

纵然天上人间未许圆,这个世界于她这样的硬净女子,也不会太寂寞。

瞬间在弥漫,一动不动,

“若所有的流浪都是因为我

用茫然的凝视望着自己。

我如何能不爱你风霜的面容

我发觉自己处于眼睛的中央,

若世间的悲苦你都已为我尝尽

变成幽灵般的反光剧场。

我如何能不爱你憔悴的心

光将冷漠的墙,

他们说你已老去坚硬如岩

永恒不变的血的音节。

并且极为冷酷

时间在我的庙宇震颤,重复着

却没人知道

在自己名字的阴影里栖息。

我仍是你心最深处最柔软的那个角落

纸,书,笔,玻璃杯,

带泪并且不可碰触”

一切都近在眼前,一切都无法触摸。

沉樱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子。她带着孩子来到台湾后,在苗栗县头份镇著名的大成中学找到了教书的工作,收入并不丰厚,要维持全家的生活和三个孩子的教育费用,实在艰难。而梁宗岱此时的收入也不多,没法接济他们母子三人。随着大陆政治气候越来越严峻,本来还能偶尔通过香港朋友传递书信的梁宗岱和沉樱,渐渐失了联络,最后甚至音讯全无。

一切都清晰可见,一切都难以捕捉,

三个孩子都年幼,为了贴补家用,沉樱除了教学之外,又开始接一些翻译的工作。幸得她一身长才,学养深厚,再加之译笔灵动,很快在翻译上获得了莫大的成功。她在60年代中期自己翻译、自己印行了奥地利著名小说家茨威格的《一位陌生女子的来信》。谁知,这译本在台湾受到极大的好评和追捧,一年内印行十次,印数达十多万。这一意外的收获让沉樱的心受到踏实的鼓舞,她马上着手出版了一套大多自译的“蒲公英译丛”,其中收录了许多世界著名作家如毛姆、赫尔曼·黑塞(也译赫曼赫塞)、屠格涅夫、左拉等人的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这套丛书也收获了不错的销量和业界广泛的认可。此时的沉樱不但不用再为家用发愁,而且创造了价值,找到了可以为之奉献一生的事业。

世界在静止中摆动。

“蒲公英译丛”出版后不久,沉樱有一次突然起意要出版梁宗岱的译诗集《一切的峰顶》。她没说为何诸多译著中单单只出版这本,但是有心的人不难想到:这本《一切的峰顶》所收的诗歌,正是梁宗岱与沉樱在日本叶山旅居时所译的,沉樱亲历整个的译述过程,自然也难忘这其中的点滴。在沉樱心中,旅居叶山怕是他们最快乐的一年。沉樱想亲自出版这本诗集,这内中缘由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此刻,环形的下午是片海湾

“我愿你好,热情地热情地,而为了你,我也有走向光明的热望。”事业上的风生水起,让沉樱探寻到自身的价值,从此能够在陌生的土地上安身立命。但是心灵深处仍横亘着一种难以言述又难以忘怀的情绪,这种情绪在那里,虽不生长却长久地盘桓着。

沉入透明的爱。

沉樱的亲戚朋友都对梁宗岱的不忠非常不满,并竭力劝说她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沉樱仍以“梁太太”自居。而梁宗岱的妹妹当时也在台湾,她们一直是很要好的姑嫂。当她随孩子去美国居住后,在写给林海音等朋友的信上,发信人一律是“梁陈瑛”(沉樱本名陈瑛)。虽然她从不提及,但任谁都看得出,她的心底没有将梁宗岱排除在外。爱上一个人,很多事便不用问值得不值得,只问他是不是对你来说犹如珍宝。

“在走和留之间,日子摇曳,

沉樱一般不提及梁宗岱,在公开的场合更不曾,但是别人提起,她也不会恼或刻意回避。但是据梁思薇说她母亲“对父亲一直是又爱又恨”。细算来,他们二人之间除甘少苏外,并没有什么化解不开的心结,而且一直彼此欣赏,相知相惜,怪只怪两人个性太像也太强。所有的感情都是消耗品,长此以往的争吵、互不退让,很容易产生裂痕。

而回头检阅女作家的一生,会发现:和梁宗岱辗转流离这些年,对沉樱来说,她的创作是一块不毛之地,几乎没有收获。但她又是这么刚烈倔强的一个人,不允许自己淹没在人群里,活得不够丰盛。

而沉樱不可能没有怨念,只是从不表露,只一次,她对思薇说:“说来你父亲其实不错,但实际上他要负大责任。”她了解明白他的为人,故而对他总也放不下,却又不能不怨他的不忠与背叛。

沉樱是一个能在文学艺术上与他携手共进的人,他们志趣相投,品位相近,却又一样的倔强,谁也不肯为谁牺牲自己的理想与追求。但是甘少苏不同,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水平,一生飘零孤苦的她,虽不懂他的世界,他的文学,但她懂得服软,懂得从低微处仰视他,成全他,“时时处处为他鼓掌喝彩”。对于梁宗岱来说,这样的女人更适合。

她看似已经修炼了金刚不坏之身,能够独当一面,却依然不能忘怀一个人。沉樱在写给思薇的一封信中,有这么几句话:“你们来信没有说什么‘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也没有想什么‘一夜乡心五处同’。此刻我想起这些千古名句,深深体会着往昔那种音讯不通,生离近似死别的凄惨。”一句“一夜乡心五处同”不免让人从她日常面沉如水的表象下看到了些端倪。兜兜转转,她也不过是个寻常的痴情女子。

后来,沉樱说起与他分开的缘由:“和他分开,其原因,既简单,又复杂。他很有钱,是一个有双重性格的人。我只有离开他,才能得到解放,否则,我是很难脱身的。我是一个不驯服的太太,决不顺着他!大概这也算山东人的脾气吧……”

“几年前的旧事已如烟了

思薇在回忆父母在一起的情形时,说:“小时候,我经常听到父母亲吵架。即便没有甘少苏,两个人也未必合得来。母亲看不惯父亲那种爱吹嘘的性格,有时不免说他,两人就会吵嘴。两人在一起时,吵吵闹闹不停,一旦分处两地,却频繁地书信往来。应该说,两个人是有真感情的,父亲对母亲的为人也很尊重。母亲只是不喜欢父亲爱吹牛这一点。甘少苏自然会顺着父亲,还可能会捧着他。他们当然就吵不起来。父亲当时是不在乎我们三姐弟的,说没有孩子可以再生,后来结果就没有孩子。”

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

比起梁宗岱的意气风发,沉樱的生活就单调许多。在重庆这些年,能得到的书极少,沉樱反复翻看的不过就是本英文《伊索寓言》和一些美国作家的作品。又因为家务所累,她写作极少,翻译一事也只存着个“希望将美的英文变成美的中文”的念想。但是,沉樱心里是不甘的,她不甘就这么顶着“梁夫人”的称呼,一路庸常下去。可是,沉樱追求创作的想法一旦出现,家中的很多事便不能一一周全,问题也就不断出现。夫妻二人又都是硬脾气的人,所以经常发生口角,感情也慢慢出现了裂痕。就像一句古老的诗:“我的少年是托付给你的,然而我们终究因太过相像而分离。”也许就算没有其他人,他们也只剩一条路可以走。

我觉出一些生之凄凉

梁宗岱在复旦大学是个非常受欢迎的著名教授,他的课座无虚席不说,旁听的同学也极多。“梁宗岱时常穿英国式西装短裤和长及膝头的白袜,潇洒地慢慢走向教室。而他饲养的一只山羊,像狗一样,温顺地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一直跟着他走进课堂,便自己转身回去。”后来他的学生这般回忆说。

西去的迟迟的云是忧人的

随后,他们与赵清阁合租了一幢二层楼房,沉樱梁宗岱住一层,赵清阁一人住二层。最后为了方便梁宗岱上课,他们又搬到复旦的宿舍,与众多复旦学人往来,结下了一生的友谊。

载着悲切而悠长的鹰呼

他们最先住在重庆郊外北温泉的“琴庐”,在此遇见了他们的好邻居——女作家赵清阁。幸得与赵清阁成为邻居,沉樱的写作才能终没被庸常的生活淹没。如今她的散文代表作《春的声音》、《我们的海》都是被赵清阁逼着写出来的。

冉冉地,如一不可思议的帆

彼时,西南联大迁往昆明,正在招聘老师,因与胡适等人结怨已深,梁宗岱拒绝了邀请,反而接受了要迁往重庆的复旦大学的邀请,跟随复旦大学撤退到重庆北碚。从此,他们开始了数年颠沛流离的生活。

而每一个不可思议的日子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无声地,航过我的二月窗”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70年代末,中美建交之后,已经成年的二女儿梁思清与丈夫最先回到中国,他们找到广州梁宗岱与甘少苏的家里,对着前来开门的梁宗岱,思清喊出了一声:“找我爸爸——找你。”几十年了,梁宗岱都没有再见过自己的三个孩子,如今父女骤然相见,竟仿佛隔了长长的一生。最后,梁宗岱将自己劫后幸存的写作、翻译手稿及其他资料让女儿带回美国复制保存。

不,这些都还不够!

1976年,梁宗岱的大女儿思薇和丈夫齐锡生教授也曾回来探望父亲。思薇离开大陆时十二岁,已经懂事的年纪,记忆的事情最多,与父亲的感情也最好。

甚至春雨。

梁宗岱在晚年能够重新和两个女儿相见,心中的快慰是难以言说的。这个平时在外极少谈家事的梁宗岱,竟然主动跟同事谈论自己的女儿,还给人家看自己和女儿的合照。人到暮年,心中的念想就只剩下子女这一桩了。

甚至日光,

遗憾的是,这三个孩子中,只有小儿子思明一直不肯见父亲。梁宗岱请思薇出面,得到的答案却是:他那样对待母亲,我不想见他。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当知道有梁宗岱的东西带到美国后,沉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赶去翻看。故物历历在目,心上怎能没有涟漪。再加上女儿对梁宗岱近况的详细叙述,沉樱郁积深藏了几十年的感情,终于有了开口,如再也压抑不住的滚烫熔岩,喷发而出。她连忙提笔给梁宗岱写信。其实早在50年代末,沉樱和梁宗岱就恢复通讯了,不过那时是通过梁宗岱在香港的同学帮忙转递的。而这一次,他们可以真正地直接通信了。

也不止像险峰,

宗岱: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影印品即可寄出,前两天思清找出你交她的资料去影印,使我又看见那些发了黄的几十年前的旧物,时光的留痕那么鲜明,真使人悚然一惊。

也不止像泉源,

现在盛年早已过去,实在不应再继以老年的顽固,前些时候信中还争谈什么吉人天相,想想也太好笑了。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最近重读契柯夫一篇小说《晚年》,和赫曼赫塞的散文《老年》,不胜感慨,而我最近又将离美归去,觉得应趁这可以通信的机会再给你写写信。在这老友无多的晚年,我们总可称为故人的。我常对孩子们说,在夫妻关系上,我们是“怨偶”,而在文学方面,你却是影响我最深的老师。至今在读和写两方面的趣味还是不脱你当年的藩篱(重读《直觉与表现》更有此感)。自然你现在也许更进一步,大不相同了。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我们之间有很多事是颠倒有趣的,就像你雄姿英发的年代在巴黎,而我却在这般年纪到美国,作一个大观园里的刘姥姥。不过,人间重晚晴,看你来信所说制药的成功,和施药的乐趣,再想想自己这几年译书印书的收获。我们都可说晚景不错了。你最可羡的是晚年归故乡,我现在要回去的地方,只有自建的三间小屋而已。

我如果爱你——

我在六十岁生日时用孩子们给我过生日请客剩下的钱,自费印了一本褚威格的小说集(以前曾由书店出版三本),想不到竟破记录的畅销,现在已卅版(十万册)。这几年内前后共出版了十本书,你的《一切的峰顶》也印了。最近在这里,借书看书都方便,又译了不少,打算整理一下再出一本。这虽然没有你施药济世活人那么快乐,但能把自己的欣赏趣味散布给人而又为人乐受,也觉生活不再空虚。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记得你曾把浮士德译出,不知能否寄我给你出版?如另外有译作,也希望能寄来看看。最近在旧书店买到一厚册英译蒙田论文全集。实在喜欢,但不敢译,你以前的译文,可否寄来?我的几本译书真想请你过过目,但不知能寄不能寄,望来信见告。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我大概一月动身离美。思明仍欠佳。思薇姊妹都好,忙着挣、花钱。

我如果爱你——

沉樱

失了生活来源,上海也不是久留之地,他们最后决定回到广东新会,梁宗岱的老家。奈何广州也被袭击,万般无奈,只好来到广西百色。沉樱在百色谋到了教职,梁宗岱便一个人来到了桂林,进行剧本创作,以此激励人们团结抗战。梁宗岱幼时起便好斗、善辩,性格任侠、热血,即使浸淫诗书多年也未能改变。抗战开始他屡次想去参军,虽然未能成行,却也未能让他停止抗日的念头。

十二月七日

彼时,梁宗岱去了南方。沉樱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和梁宗岱的弟弟梁宗巨躲进租界才幸免于难。后来,梁宗岱想法设法混过日军检查,终于将他们带出天津,一同来到上海。

不久,梁宗岱就给沉樱寄去了回信:

就在“七七事变”发生的前两天,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梁思薇出生。日本的铁蹄踏进天津,连学校也不放过,他们炸平了南开的多栋校舍和教学楼,将南开40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樱:

到达南开,他们二人算是正式结束了从前波折无定的生活。在南开,有稳定的薪水,宽松自由的学术环境,而且经常有各界名人往来。他们二人很多一辈子的朋友都是在此时相熟的。这样的环境显然让梁宗岱和沉樱都乐而安之。

你的信深深感动了我们。少苏读到“怨偶”两字竟流起泪来了,自疚破坏了你我的幸福。

第二年,他们离开日本。梁宗岱受聘于天津南开大学,执教英文系。在天津,沉樱与梁宗岱正式举行了婚礼。婚后的沉樱闲居家中,生活只有读书、家务,偶有所作,便是于193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一个女作家》。

我对她说,我们每个人这本书都写就了大半了,而且不管酸甜苦辣,写得还不算坏,仿佛有冥冥的手在指引着似的。对我呢,它却带来了意外的无限的安乐和快慰。这几个字本来就是我生的基调(不管在任何情况下)。

静下心来发现过去大半是甜蜜回忆

陶渊明的“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从始就是我的“盲公竹”(注:即“向导”之意)。蒙田的“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更加强我的信念了。因此我们的晚晴虽已不错,白浪宁的

等放手才懂惋惜

Grow old along with me,The best is yet to be!

不容许一点委屈

跟我一起朝前走,

总绑在一起

最好景还在后头!

也许遗憾和年轻

仍是我最常哼的两句诗……

在情绪冰凉时暖和心田

岱72,12

短暂却永远是火焰

梁宗岱的身体在过去的十年中受到很严重的伤害。年老后,几种伤病一起纠缠着他,但他依然是乐观、倔强,全然不肯服输的样子。

像浓缩了最精华的时间

之后,他们之间不时有信件往来。信件内容多是些儿女的近况,信末署名都是“岱”、“樱”等单字,这样的笔调完全是至亲之人才有的。

我们最快乐的那一年

沉樱一直对梁宗岱的文字宝爱到无以复加,也一直想帮助梁宗岱出版他所有的著作,即使那本写给甘少苏的词集《芦笛风》。但是他们身体都愈来愈差,他们的信也越写越短。但他们依然没能再次相见,大概是因为甘少苏一直在梁宗岱身边,所以即使沉樱探亲时,在国内徘徊数月辗转多个城市,也不曾去广州和梁宗岱见上一面。

有真正在活着的感觉

“我越是逃离

什么都生动又强烈

却越是靠近你

是你陪我经历一切

我越是背过脸

我最快乐那一年

却越是看见你

他们的生活不仅仅有这些小小的甜蜜和宁静,各自的创作还都有了新的进步,梁宗岱很重要的一本译诗集《一切的峰顶》便是在日本这一年完成的。就像几十年后的女歌者所唱:

我是一座孤岛

在日本这一年可以算是他们十年生活中最特别的一年。他们四处游历之外,一边学习日语,一边从事写作和翻译,还认识了很多诗人和作家,其中就有草野心平和巴金。从沉樱《在日本过年》《我们的海》等散文中便可一窥他们的生活。二人居住乡间,人烟稀少,连邻居都没有一个,除了写作学习之外,两人最大的消遣便是去海边散步,和经营“我们的海”。他们在玻璃鱼缸里铺上“一片平沙,几点乱石”便成了“我们的海”,而每天的海边散步便成了对小动物的采集,将采集来的大海小动物放进去,遇到不认识的生物,还会翻书查字典,完全把这当做一件大事来经营。

处在相思之水中

梁宗岱离婚后,又辞去北大的教职,生活上滑入了低谷。于是就决定去外面呼吸下更自由的空气。因为同对日本文学的喜爱,两人决定去日本住上一年。到日本后,他们同居于叶山。

四面八方

后来沉樱迁居北平,两人的恋情正式开始。他们都对文学有狂热的爱,他们都在过去的婚姻中受过伤害。一个诗人,一个作家,两人又都从事翻译,这本是最完美的结合,他们能够站在同一高度并肩眺望世界,也能够相依相偎互相抚平伤口,这一切根本大于爱情。

隔绝我通向你

最初,他们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北京,只能靠书信往来,从畅谈诗文、翻译到互诉衷肠。如今回首这一生,文学始终是他们之间不断的纽带,即使日后劳燕分飞,远隔重洋。

一千零一面镜子

虽然婚姻失败,沉樱的创作却到达了高潮期。她的小说才华开始在四处的报刊杂志上小露头角。她终于让人知道,这个世上有个叫做沉樱的人,这个人有着小小的才华。后来经朋友介绍,她认识了刚从法国归来,在北大担任教授的梁宗岱。其时,二人对彼此的名字已经很熟悉,因着同在《小说月报》发表文章的缘故,也对彼此有着小小的钦佩和向往。

转映着你的容颜

沉樱早年在复旦大学读书。在学校时,她参加了复旦剧社。因缘际会,认识了马彦祥,并与他合演了意大利哥尔多尼的喜剧《女店主》,一段恋情浮出水面。相识相恋不过半年,两人便结了婚,还生有一女,名为马伦。这段闪电般的婚姻很快就闪电般结束了。当时上海正值白色恐怖,左翼作家马彦祥为了避风头,跟着剧团去北京巡演,谁知遇到团中一位名为白杨的女子,竟移情别恋,这段婚外情一传开,毕业后专职创作的沉樱就立即与马彦祥终止了维持一年半的婚姻。人们把一年多的婚姻称为“纸婚”,果然如纸,一捅即破。

我从你开始

他们相遇之前,各自有过一段婚姻。梁宗岱早年在老家,因父母包办娶了同乡何氏为妻。接受新思想的梁宗岱根本无法忍受这种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旧式婚姻,所以刚结婚便出了远门,多年不曾回家。当他在北大教书时,何氏突然找上门来,在学校大闹一场。可是梁宗岱根本不承认这种包办婚姻的合法性。结果,何氏直接找到当时任文学院院长的胡适,让胡适对梁宗岱大为不满。最后,何氏还将梁宗岱直接告上法庭,从而让这件事闹得全校乃至全北京城都沸沸扬扬。而身为文学院院长的胡适直接站到了何氏的一边,为她辩护,最终梁宗岱败诉。他愤而辞职,离开北大。

我在你结束”

识得他,是因为这首十四行诗。看过很多译本,只有他这首不论韵脚、用词还是神韵都与莎士比亚的原作极为贴合。从此记住有这样一个诗人、翻译家叫梁宗岱。而后知道他有一位太太,有着极美的名字,叫“沉樱”。

生命中有许多吉光片羽,无从名之,难以归类,却因为一个人的参与而构成重要意义,从此它们便在心中萦绕不去。

因为他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

宗岱:

看见了这些,你的爱就会加强,

接来信知曾到京开会,又闻健康很差,真是一喜一忧,不知有何病症,现就医否?大家都很惊讶。本来以为你比我壮,想不到都入老境。我右手抖痛,说不上大病,但不能提笔写作,也很苦恼。幸能吃能睡,生活尚称安逸,目力亦佳,可以尽量看书,欣赏风景,可惜你不能来此同游。望多保重,还能再见。

给那滋养过它的烈焰所销毁。

在惨淡灵床上早晚总要断魂,

十二,四

它在青春的寒灰里奄奄一息,

宗岱: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余烬,

报告你一件好消息,思明也来美国了。我已两年未见他,他还是那么纯真,在机场的人群中,冷眼望去,真是一表人材,风度翩翩,而且见了我还像小孩一样的亲,谁也想不到他已是三十出头作了爸爸的人。亲友们无不羡慕我有这么三个同样像玉树临风般的儿女(向你不妨用此自夸)。外国人更是惊讶他们的体高和风度,都不相信他们是纯中华血统……

严静的安息笼住纷纭的万类。

黑夜,死的化身,渐渐把它赶开,

一月六日

它在日落后向西方徐徐消退:

过去的恩恩怨怨随时间逝去,痛楚、伤疤变成枝干上的最强壮的部分,所以她可以云淡风轻,与他闲话家常,与他回首前尘。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暮霭,

1982年,沉樱的身体已经很差了,但她还是毅然退掉了美国的住房,开始处理变卖所有的家具和衣物。虽然她嘴上说是回国探亲,其实是动了回国定居的心思。回到祖国后,她不顾身体,来回上海、济南、北京等地,挨个去拜访了赵清阁、阳翰笙、朱光潜、卞之琳、罗念生等文艺界老朋友。虽然在国内徘徊数月,沉樱并没有去广州,也就没能见到梁宗岱。不尽如意的事总有,沉樱纵使怅惘,也懂得命运的个中曲折,重新回到了美国。

荒废的歌坛,曾是鸟儿合唱的地方。

其实,沉樱回国探亲时,梁宗岱已在病中,几度进出医院,已无法站立行走,虽然倔强的脾气依然丝毫不改。不过,人生自有不可强争的、无法超越的极限。往后,梁宗岱的身体更差了,而沉樱回美后健康也每况愈下,那惦念了几十年的再次聚首,终于还是错过了。

挂在瑟缩的枯枝上索索抖颤——

1983年11月6日早晨8点40分,梁宗岱停止了呼吸。因为死神的阻断,沉樱和梁宗岱这一对“怨偶”只能到另一个世界去相会了,聊他们未竟的话题,诉他们未尽的情意。他们没能重逢,见上最后一面,也未必是坏事。这样,永远存留彼此心中的,依然是她红袖添香的温婉,他昂首阔步的潇洒,都不必生出“斯人老矣”的唏嘘和慨叹。

当黄叶,或尽脱,或只三三两两,

回美国后,沉樱的身体更加衰弱了。她的朋友回忆说:“她的行动已经变得异常缓慢,而且脑子也常常不是很清醒。只有一次,沉樱八十岁生日时,林海音等一些昔日的文坛好友想写些文章发表,以示纪念,便去信给沉樱,索要当年的一些老照片,尤其是沉樱与梁宗岱的合照。沉樱一听,就迫不及待地催着孩子赶紧找出照片,赶紧挂号寄出。”虽然他已经离去,但是与他相关的一切,便是她最后一脉心火。

——沉樱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秋天,

同年,好友林海音将能找到的沉樱散文收在一起,出版了一册沉樱散文全集《春的声音》,书中插入了大量照片,其中最珍贵的便是梁宗岱与沉樱合影的数帧照片,这对“怨偶”几十年后终于共同在世人面前亮相,让我们能从中一窥他们曾经走过的路和拥有过的精神灵境。

我只有离开他,才能得到解放,否则,我是很难脱身的。我是一个不驯服的太太,绝不顺着他!大概这也算是山东人的脾气吧!

1988年4月,沉樱病逝于美国。她的遗嘱中特意强调要将遗骨葬回故土,她的身体和灵魂都在祖国的土地上才能得到安息。他们都走了,但他们共同的生命态度,却历历在眼前,正如梁宗岱给沉樱信中所引陶渊明的名句一般:

梁宗岱  沉  樱

“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