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斯佳给急救医生打过好几次电话,现在她已经学会了拨112急救电话时的常用语句。急救医生通常会来给阿希姆打上一针,然后还是让他第二天去找自己的家庭医生。但就算他有家庭医生,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他上门求医。他根本就没有力气跑到街上去拦一辆出租车。最后,一个急救医生把他带回了医院,为他注射了吗啡止痛。后来他们还尝试了化疗,但细胞毒素对他身体造成的伤害甚至大过了疾病本身。不过化疗之后,他确实有了些许好转,他又可以回家了,甚至还关心起了自己的生意和那辆车检过期的奔驰。
阿希姆哪里有什么家庭医生,但他显然很痛苦,他每时每刻都被难以忍受的病痛折磨着。娜斯佳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尖叫,不断呕吐,精神错乱。他一会儿挥舞着手枪想要打死肿瘤,一会儿又想从窗口跳下去,尽管那儿离地面不过一米,还有一次他收拾好了行李要出远门,被娜斯佳从大街上追了回来。
到了这个时候,阿希姆的真容才第一次被人看清楚。他的头发都掉光了,整个人就像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树。那件仿佛和他长在一起的皮衣,连同所有叮咣作响的链子和其他金属配件,也都从他身上脱落了。现在的他只穿衬衣和牛仔裤,脑袋光光,脸色苍白,倒比任何时候都像一个寻常人。
阿希姆带着这个可怕的诊断结果出了院。医生们表示,鉴于这样的结果,化疗是不可能的,因为根本不存在针对这种癌症类型的癌细胞抑制药物。接下来的治疗,他只能联系自己的家庭医生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似乎真的康复了,但他身体里的双胞胎其实并没有放弃。它只是在细胞毒素的攻击下屏息蛰伏了一阵子,眼下已经恢复了力量,正准备释放出更大的威力完成最后一击。阿希姆随后因截瘫被送去了临终关怀医院,在那里接受了药物治疗。因为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的心情反而愉快起来。他还戴上了化疗后新配的眼镜,读了几页《图片报》,还说自己度过了美好的一生。到了第三天,他感到极度的口渴。娜斯佳给他带来了两瓶一升装的芬达,他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然后就陷入了昏迷,再也没有醒来。第二天,娜斯佳赶到临终关怀医院的时候,他已经过世一个小时了。病房的窗户已经被推开,蜡烛已经点燃。阿希姆的身体还是温热的,看上去很平静。自始至终他都对自己体内的双胞胎一无所知。
终于,在将近六个星期之后,阿希姆的组织学检查出结果了。德国大名鼎鼎的夏利特医院也无法识别他身上的癌细胞,只得把组织样本送到美国的一个特殊实验室。阿希姆的病因比娜斯佳听说过的任何病例都更加诡异,他体内的肿瘤是他的双生儿,也就是一个所谓的重复畸胎。阿希姆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兄弟或者姐妹与他共享了这个空间。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的双胞胎最终放弃了自己的生命,钻进了阿希姆的身体,或者说被他吸收了。全世界医学界已知的此类病例不到一百例。一些对自己身体里的双胞胎毫不知情的人会突然在自己身上发现一些莫名其妙的现象,比如毛发在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开始生长,或者一颗牙齿刺穿了大腿上的皮肤。阿希姆的双胞胎从来没有发出过任何可怕的信号,它在阿希姆的肋骨下一动不动地潜伏了六十年,然后像睡美人一样苏醒,并且开始了快速的细胞繁殖来弥补停止了多年的生长。它似乎在对阿希姆说,现在,都结束了,亲爱的,你已经活得够久了,也干了不少坏事,现在该轮到我了。
我们没有为他举行葬礼,因为除了娜斯佳和我,出席葬礼的不会有第三个人。一家殡葬公司为我们办理了所有的手续,阿希姆的医疗保险公司承担了所有费用,娜斯佳只需出钱买一块安放他骨灰瓮的墓地。但即使是城里最便宜的墓地也得花费一大笔钱。而且问题是,一个没有人会来造访、不被任何人知晓的坟墓有什么存在的意义?阿希姆的父母可能已经躺在了柏林的某个公墓里,他本该葬在他们身边,但娜斯佳连他们的名字都无从得知。
从医院回家后,还有打扫办公楼的工作等待着娜斯佳。现在这对她来说倒是件好事,这样她就不用那么早回到空无一人的小鸡房子了。她没有接受过独处的训练,她总是生活在人群之中,她甚至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哪栋房子里度过一个夜晚。等她干完活,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她甚至庆幸至少院子里的风扇还在轰鸣,躺在床上还能闻到油锅的气味,还能听到空酒瓶落进回收箱的叮当声。这些来自鲜活世界的声音多少能让她平静一些,但只要一关灯,黑暗降临,死亡就会透过阿希姆的双眼注视着她。
我们向殡葬公司的人求助,他的办公室就在临终关怀医院的旁边。这个穿着黑色双排扣西装的男人给了娜斯佳一个令人大跌眼镜的建议。他坐在一张看起来十分现代的办公桌后面,语气十分安静、庄重,丝毫不带个人情绪,也没有任何面部表情,就好像衣襟上的那两排扣子锁住了他的全部情感。他的头发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煤黑色,仿佛是出于对职业的尊重特意染的,皮肤在黑发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苍白,如同涂了滑石粉一样。一股类似铃兰的香味从他的身上飘出来,让人不禁猜测他是不是沾到了尸体上的圣膏油,或者说,这就是死亡本身的气味。
阿希姆日日夜夜都在和这台关不掉的说话机器共处,他不断地轻声呻吟,时不时地失去意识。——失去意识现在对他来说倒是一种短暂的解脱。第一次手术持续了九个小时,第二次手术用了五个小时,他的肋骨被锯开,伤口贯穿整个胸腔,随后还出现了诡异的症状:几分钟之内他身上就鼓起了一个个网球大小的肿块,手臂上的文身在肿块的牵扯下,带刺的玫瑰、刺穿的心、符文般的文字,全都怪异地扭曲变形。一次,他不知是从睡梦中还是昏迷中醒来,低声对娜斯佳说,他的腿不在了,它们已经从他身上飞走了。它们只是先飞一步而已,娜斯佳没有出声。恐惧把她紧紧地钳住了。
他告诉我们,他可以把阿希姆的骨灰瓮带到他的“老妈妈”那里去。“老妈妈”,这是他的原话。她家住在哈尔茨山中的一个小镇上,那儿的公墓里有可以安放骨灰瓮的壁龛,上面有很多位置还空着。只需支付一点点费用,他的“老妈妈”就可以替那些不能或者不想在柏林购买墓地的人照看他们亲属的骨灰瓮,她会定期给“她”的逝者们带去一些小花,还会为他们祈祷。娜斯佳当然也会被告知公墓的确切地址,可以随时前往丈夫最后的安息之地。一番话听下来,我们感觉自己仿佛已经被这位陌生的殡葬从业者接纳为了家人,但同时又有些下不来台。他心里当然清楚,娜斯佳向他寻求帮助,并不是为了给死者操办葬礼,而是为了尽快摆脱这个死去的男人以及有关他的一切。
我一直无法想象,看到一只死老鼠也会惊慌失措的娜斯佳是怎么熬过那段日子的,她是如何日复一日地坐在医院的病床旁,看着她那陌生人一般的丈夫毫无胜算地与死神纠缠。他躺在一个令人窒息的小房间里,旁边还有一个垂死的老人。这个老人几次三番试图逃跑,所以他蜡白的手脚都被绑在了病床的护栏上。他大脑中的语言中枢显然已经损坏,一刻不停地说着话,就好像身体里有一盘转动着的磁带,正在播放一篇无休无止的、把他人生里的各种片段毫无逻辑胡乱串在一起的文章。有一次我陪着娜斯佳去了病房,那台自动播放机突然停了下来,老人睁开了眼睛,用一双清澈得出人意料的浅蓝色眼睛望着我说:“您好,小姐,请帮我翻过花园的栅栏。今天我还有一个约会。”
为了维持最后的一点点体面,娜斯佳还是询问了公墓的地址,并向这位乐于助人的殡葬从业者支付了两百马克。如果他没把这些不被惦念的死者的骨灰撒进垃圾桶,阿希姆就算是找到了理想的安息之地了,他带着他的双胞胎兄弟加入了无家可归的柏林亡魂大家庭,他们在哈尔茨山脉的某个地方相聚,长眠在某位“老妈妈”的羽翼之下。
无尽的走廊里有许多扇寂静无声的门,她必须推开背后躺着阿希姆的那一扇,但她总是找不到方向。她从来没能成功地挤到一位穿着飞扬的白大褂来去匆匆的医生面前,也从来没能抓住关于阿希姆病情的只言片语,她能知道的只有:他可能会死。第一次手术后的第三天,阿希姆又接受了一次手术,因为他的胃里涨满了腹水,还陷入了高热谵妄状态。可第二次手术后,他的状态比之前更加凄惨,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医生不知道该对他做什么,因为组织学检查结果仍然缺失,没有诊断结果就无法对症治疗。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娜斯佳的黑色幽默和机智应对着实让人大开眼界。我从没想过她身上还有这样的特质。她很早就注意到,阿希姆经常会接到各种女人的电话,他会跟她们在电话里肆无忌惮地调情。当时她完全猜不出他们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因为阿希姆几乎不出门,至少她没去工作的时间里总能在家里看到他。难道打来电话的女人们是趁白天她外出工作时来找他的?即使是在得病之后,只要情况略有好转,他就会拿起电话继续谈情说爱。甚至最后在临终关怀医院里,他还惊喜地接到过人生中的最后一通电话。几乎从一开始,当他们还住在新克尔恩-布里茨的田野边时,阿希姆就会毫无顾忌地当着娜斯佳的面打这些电话,娜斯佳已经习以为常了。她从来不觉得这对自己是一种伤害,相反,她觉得多亏了这些女人,阿希姆才不再把她作为自己欲望的目标。
每当娜斯佳走上地铁通道的楼梯,看到医院的建筑出现在视野里的那一刻,她都会心惊胆战,尽管她早已习惯了这副景象。她相信这是她见过的最绝望、最压抑的画面了,如此令人恐惧,如此令人窒息。巨大的建筑群,石头的沙漠,自成一体的小城市,嵌着无数不透光的窗户,背后树立着传奇般的德国医疗科技的最高标杆。这是一座庞大的堡垒,抵御着那一夜之间便逼得娜斯佳几乎走投无路的衰朽,这也是一座无名的巨型工厂,无声的齿轮组正在全速运转,试图逆转她不久就会在阿希姆的眼中看到的死亡。
阿希姆还活着的时候,她从来不会去接那些电话,如今他不在了,她只得无奈地接管了这件事。她不知道他的女玩伴们是否知道她的存在,不过当她们发现接电话的不是阿希姆而是另一个女人,她们并没有显出几分困惑。也许她们从来都不知道她们的罗密欧病得很重,至少不知道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因为她们都还想着跟他聊天。娜斯佳觉得把他的死讯告诉她们也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就用浓重的俄语口音对她们说:“阿希姆不在家,不过我可以把他的电话告诉你。”然后她就把殡葬公司的号码给了那些听起来就轻佻又好骗的女士。
每天晚上下班后,娜斯佳就会坐车去阿希姆所在的医院。那个时候正值盛夏,她却只感到彻骨的寒冷。她被前所未有的无依、无措和无望所包围。这个时候任何人抓住她的手要带她离开,她可能都会跟他走。她不知道德国人的生活是怎么运转的,对德国的医疗系统更是一无所知,她甚至看不懂阿希姆的医疗保险公司寄来的信件。她孑然一身面对着他的疾病,面对着他肋骨下一个来路不明的怪物,德国最负盛名的夏利特医院的三次会诊都无法揭露它的真面目。
阿希姆的遗产让我们窥探到了一个重度精神病患者的内心深处。显然他从来没打算发展什么业务。他已经拥有了一家能为自己盈利的公司,它的名字就叫作娜斯佳。他那三台电脑上存满了他与各种女人交换的电子邮件。这么多年来,他在网络上没想过要干别的,只是全身心地投入网络性爱当中,这就是让他一刻不离地坐在电脑前忙忙碌碌的真实原因。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他物色对象的聊天室里和相关论坛上,竟然有这么多女性并没有对阿希姆说的话一笑了之,而是跟他一唱一和。他既不懂德语拼写规范,也没掌握好语法,连情爱的细节都描述得极其拙劣,我把他的话大声朗读出来的时候,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娜斯佳虽然听不懂德语,但也能大致猜到,既没受过教育智商又堪忧的阿希姆在那堆泛滥成灾的情色信件里胡扯了些什么。每当我爆发出笑声,她就会陪着我一起大笑起来。
娜斯佳又记起了儿时那种害怕失去年迈双亲的恐惧,但在她成年之后,思考死亡这种问题已经成了她消受不起的奢侈。日常的生存斗争吞噬了他们的所有精力,没有给他们留下一丁点儿空间再去思考什么超越尘世的事务。而且这些想法在他们的社会里也是不被提倡的。死亡的存在让独裁政权处境尴尬,因为它不能承认,有什么东西是自己无权掌控的,它必须否认死亡的存在,对此绝口不提,才能在自己的臣民面前保持最终的权威。它自己就在制造和传播恐惧,所以它分散了人们对死亡这个更大的恐惧源头的注意力。娜斯佳也在这种对死亡的有意忽视中度过了大半生。所以当初登上开往柏林的火车的时候,她没有一丝心理准备,没想过自己会在西方的幸福世界里投入死亡的怀抱,以前所未有的距离直视它的面孔。
另一些电子邮件却让我们的笑声堵在了喉咙里。有一个署“Uwe666”的人或长或短地隔一阵就会给阿希姆发送消息。“东欧来的鲜肉到了。”每次都只有这几个字,没有别的内容。这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阿希姆不仅剥削娜斯佳一个人,还利用其他东欧妇女从事某种交易?难道他属于某个自柏林墙倒塌以来最猖獗的人口贩运团伙,专门绑架东欧妇女到柏林然后逼迫她们卖淫?他到底是扮演了皮条客的角色,还是拿了娜斯佳的钱自己去消费那些“东欧来的鲜肉”?
娜斯佳一直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噩梦中,而现在,这场梦里最黑暗的时刻来临了。一个德国男人再也无力驾驶自己的生命之舟,现在偏偏需要她,一个外来者,一个失语的人,来为他掌舵。他躺在医院里,整个身形都比原来缩了很多,他痛苦地呻吟着,等待着因缺乏病理学检查结果而一再被推迟的手术。医院针对他的病例进行了三次会诊,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结果一直迟迟未出。没法确定癌细胞的类型,也就无法对症下药。在等待了将近三个星期之后,阿希姆突然在某天早上七点被推进了手术室,事先没有任何通知,也没人向他做出任何解释。
我们开始在整个公寓里到处翻找。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娜斯佳从来没有真正在这里居住过。她对自己的家缺乏最基本的了解,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只是在这里拥有了一个“小角落”而已,她的床、她的小衣柜、衣帽架上挂着背包和夹克的挂钩,就是她地盘的全部了。她从来没有留心过这个公寓里的其他东西,从没想过要打开客厅里的旧德式壁橱或走廊里的抽屉柜往里瞧一瞧。不过即使她打开看了,可能也不会发现什么,因为她根本就对这里的一切视而不见。其实整个公寓里堆满了色情杂志,就和从汽车手套箱里掉到她脚边的杂志一样。到处都能发现它们的踪影,每个格层,每个抽屉,每扇被我们推开的柜门后面。成千上万张彩色页面,上面全是女人,各个国籍、各种肤色、为男性的凝视摆出各种姿势的女人。整套公寓,包括那些电脑,就是一个色情狂的秘密档案,仅是阿希姆收藏的那些廉价色情片,肯定也耗费了他相当一部分存款。
除了医生和娜斯佳,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此刻,他正躺在医院里并且生存希望渺茫。他没有孩子,也从未提起过任何亲戚。他说,很久以前他曾经结过一次婚,他的初恋情人是一个来自施瓦本的女面包师,但几年后,她就离他而去,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他显然也没有一个朋友,甚至连一个熟人都没有,仿佛一辈子都生活在一个荒无人烟的世界里。看起来他只有她了,娜斯佳,他的“乌克兰木头脑袋”。他求她不要去基辅,留在他的身边。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牲畜面对屠宰台的恐惧。现在她可以拒绝他提出的所有要求了,她可以一走了之,她终于摆脱了她的剥削者,摆脱了那个紧咬着她不放的吸血鬼。但她不忍心让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独自面对自己的命运,她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
我们还读了一些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周里没来得及打开的邮件,其中包括一些催讨书和一封强制拍卖的警告。这些邮件看起来都关涉一些以折扣价购买电视、冰箱、电脑、陶瓷炉和其他生活用品的未付款项。娜斯佳和我面面相觑,我们想不通他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它们又被藏在了什么地方。
直到那时,娜斯佳才意识到,阿希姆是彻头彻尾的无亲无故。他几乎从不向她提起自己的生活。她所知道的仅限于:他的父亲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监狱里度过的,在那些屈指可数的居家日子里也只会每天对他拳脚相加。他的母亲是女招待,同时也通过卖淫挣钱。丈夫蹲在监狱里的时候,嫖客们就会找上门来,她就会塞给阿希姆一些钱,打发他出去买酒和烟。他经常看着自己母亲在厨房的沙发上与不同的男人做生意。他有过一个妹妹,但在很小的时候就因为脑膜炎而夭折了。他很早就和父母断绝了联系,后来只见过母亲两三次,最近的一次是在二十年前。很有可能,他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了。
最后,我们在小鸡房子的地下室里找到了它们。眼前这个灯光幽暗、墙上布满霉斑的空间,诡异极了。这里也如同一间档案室,存满了冰箱、浓缩咖啡机、吸尘器、洗衣机、电视、微波炉……电器市场里能买到什么,这里就有什么,每样都有好几种,全都没有使用过的痕迹,但不少已经因为地下室的潮湿而损坏了。我们完全猜不透购买这些东西的用意。阿希姆肯定在这上面花费了大笔的钱,但这到底为了什么?这成了他的一个秘密,现在他把这个秘密一同带进了坟墓。
在乌克兰,医生和亲属一般会向被诊断出癌症的病人隐瞒实情,好让他们对康复抱有虚妄的希望,他们相信这是对病人的保护。德国的情况则完全不同,娜斯佳发现,这里没有这样的仁慈。医生言简意赅地当面向阿希姆宣告了诊断结果,并简单地补充说明,他的生存几率很有限。
也许,这种行为的唯一意义就在于囤积,也许他对家用电器的无穷渴望就像他对虚拟世界里的女人的渴望一样病态。它的源头一定是对爱的极度缺乏,以及空虚得可怕的内心。也许他之所以会被娜斯佳所吸引,正是因为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反面,那是一种无视物质价值的社会性动物的缩影。对于娜斯佳来说,只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有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才是重要的。
结果事情的发展让我们的假死计划成了多余之举。在娜斯佳逃回基辅之前,阿希姆就病倒了。长期以来,他的左胸一直隐隐作痛,肋骨下隐约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咕咕作响。某天夜里,他的情况突然急剧恶化,娜斯佳不得不拨打急救电话,把他送进了医院。医生先是怀疑他犯了心脏病,但找不到任何迹象表明是心肌梗死。经过几次进一步的检查,医生得出了明确的结论:阿希姆患了癌症——一种位于两根肋骨之间的原因不明的癌症。他被转移到夏利特医院,因为那里有更先进的医疗条件。
另外,阿希姆始终给我一种印象,他似乎是一个非常了解监狱且了解的视角来自内部的人,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我们在他的各种材料里发现了一张未注明日期的泛黄纸片,从上面的内容看,他曾在摩亚必特监狱待过。可惜,他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被关进监狱,又被关了多久,都无法从这张纸上得知。但此事很有可能和他那些来路不明的债务之间存在某种关联。不管怎么说,娜斯佳早已不再相信他说的那个感人肺腑的“为人品高尚的救命恩人担保还债”的故事。不过,她的希望也落了空,这笔债务是实实在在的,并非子虚乌有。阿希姆给她留下的只有一辆车检过期的旧奔驰、一台上不了路的哈雷摩托、一个堆满了家用电器的地下室,以及欠德意志银行的十五万马克债务——数额是我们根据他的银行对账单估算出来的,但这些对账单没有办法告诉我们,它是如何产生的。作为他的遗孀,娜斯佳是这笔债务的合法继承人,虽然她早就已经在偿还这笔债务了。
但娜斯佳立刻就排除了搬去别处的可能性。她相信阿希姆是不会让她走的,如果她真的一走了之,那他一定会立即提出离婚,这向来是他要挟她的砝码。但事到如今,她已经认清了,无论如何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我们一边喝着格鲁吉亚干邑一边制订新的计划。她打算立刻回基辅待上几个星期,就像之前的那个夏天一样,只不过这一次她不会再回来了。到时候阿希姆就会发现,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踪迹,再也没有了任何消息。保险起见,我们会在到了乌克兰之后给阿希姆发信息,就说娜斯佳因遭遇意外而丧命,我们会编造一起事故,比如在第聂伯河游泳时溺水,或者是被卷进了汽车底下。从乌克兰回来后,她可以继续住在威丁区的姐姐家,塔尼娅显然不会反对她搬回去。但是考虑到阿希姆收到信息后一定会去塔尼娅那里打探下落,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如此得力的妻子,所以在一开始的几周里,娜斯佳还是和我住在一起为好,因为阿希姆并不知道我的地址。
就在我们以为那令人胆战心惊的揭露过程已经接近尾声的时候,最大的惊喜还在后面。前不久,刚刚多了十五个虚构的兄弟姐妹的娜斯佳发现,作为阿希姆曾经的妻子,她又多了十个货真价实的前任。这样的结婚次数,大概美国演员也不能和他媲美了。如果阿希姆去吉尼斯世界纪录认证机构申报他的十一次婚姻,那里的编辑团队一定会爆发出欢呼。我完全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能在短短一生里如此频繁地结了一次又一次的婚。
在与阿希姆的共同生活中,娜斯佳那种斯拉夫人特有的对苦难的承受力也逐渐达到了极限。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她发现他拥有一把左轮手枪。眼下他把枪插在皮套里整天背在身上,说是用来对付那些想要伏击他的敌人。娜斯佳已经开始为自己的人身安全担心了,隔天她就要生出一次远走高飞的念头,恨不得抛下一切直接跑回乌克兰,但很快她又会冷静下来,怪自己太过神经质。在这样的反复拉扯中她耗尽了精力,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连自己的判断和感受都信不过了。我很早就竭力劝她搬出去,并许诺愿意帮她另寻一套小公寓。毕竟刊登征婚启事是我的主意,她落入一个如此危险的精神病人的魔掌与我脱不了干系,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