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顾贞观立刻会意,从怀里抽出一卷簇新的书稿递到成德手里,自己则一手拥着成德肩头,一手将书一页页翻给成德看:“其实早几日就得了,只需再校对校对,我知你成日里忙,想带回去自己细细校的,今儿想着,拿来给你过目。容若,你要给这集子命名才好。”
……
成德紧皱着眉头,挣扎着挺起半个身子来,捧着顾贞观的手,两眼噙满泪水,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
一篇篇熟悉又陌生的辞章,仿佛带着成德把过往的人生重新经历了一遍,字字行行写满了曾经的豪情万丈和哀怨忧伤,眼泪不觉流下来,洇湿了书稿。极度疲惫的成德,只一刻就支撑不住,委顿下去。
成德无力摇头道:“生死有命,虎头不必伤感。只可惜……”
“容若还有什么嘱咐的?”顾贞观含泪轻问道。
“容若!”双膝颤抖的顾贞观把自己往床边狠狠扔过去:“都是我害了你呀!是我呀……”
矇眬中成德又摇头:“原本要给她一个好结果,却不想反把她害了,是我的错。”
顾贞观一路低低念叨着冲进晓梦斋,直到见床上憔悴支离的成德闻声微微睁开眼无声唤着“虎头”时,顾贞观终于双眼迷离,号啕大哭起来。
顾贞观会意轻拍着成德手背:“你放心。”他知道成德放不下那母子俩,此时此地又不便明说,知己之间原也无须太多嘱咐:“她们都安顿好了,不知道你的事。”
“容若,我来了!我就知道那些人胡说的多呢,你就是想见我了,才编个瞎话吓唬人……”
成德只歪头看着,先是点头,紧闭的双眼留不住遗憾的泪水,又默默点头,再没有回话的力气。
五
六
颜儿一句唤问叫得玉儿回过神儿,听那吵嚷声正在园门外,着实恼人,便放着顾贞观不管,自去查看。
“玉格格,咱们主仆可老没见了。”西园门外,怒不可遏的玉禄玳喝止了乐队的聒噪,轿夫侍从们都直愣愣大气不敢喘,只领头身着姜黄缫丝袍子的人上前搭话。
“大奶奶,您听园子外头哪里来的喜乐,这样吵闹?!”
“你是?是你?!”玉禄玳一怔,没想到当年因索要门礼被自己辞退的二管家,如今摇身一变,又得意扬扬地现身了。
玉禄玳被眼前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正尴尬不知如何下台,恰有房中颜儿听院中吵嚷,出来询问。
“是我。咱们主仆的缘分就是这么长远,绕了这么大一圈儿,如今还是我伺候您。”
怔了半晌,顾贞观愤然撩开青衫:“我顾贞观待成容若之心,天日可鉴!”“咯噔”,膝盖仿佛不是磕在青砖上,而是重重砸在玉禄玳的心上:“求大奶奶开恩!”说着把双手高高拱过头顶,又深深匍匐在玉儿脚下,涕泣不止:“求,求大奶奶,许我见他一面……”
“你伺候我?我好像没再请你回来做吧?二管家?”玉禄玳认准的人,再难翻身:“请自去高就,我这里少来搅扰,不然这明府可不是好惹的!”
“哼,我——不——怕!哼,只说是你不肯吧?”玉儿叉着腰,凌厉的目光扎得顾贞观浑身发抖。
“您瞧瞧,这么些年您这脾气一点没见小些。您是没请我,可我也在您家那大爷的外宅里,伺候了有些日子了呢,如今叫您一声主子也不算错,对吧,主子?”
“你!”顾贞观又悲又气,颤巍巍指着玉儿道:“大奶奶,我跪不跪不要紧,只怕损了名声的要是你吧!”
“你说什么?外头宅子?成德竟找到你做管事?”
“死生之情?你拿这些酸话唬谁?你若真心想见他,还敢跟我这儿挺腰子?!你们把自己那张脸看得比什么都重,当我不知道?!你敢说不是怕人说你薄情寡义才来的?你若真是个够义气的,今儿你索性跪下来求我,我就许你进!”
二管家挺了挺胸:“不才,如今效力索额图大人府上了,这都是索府的架势。”说着,向身后一挥,鼓乐又喧嚣起来。
“你!”顾贞观悲愤至极,语无伦次:“大奶奶,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与容若多年的情义,死生之情贞观刻骨不忘,剖肝沥胆在所不惜,我如何愿见他受罪?!”
“天哪!成德,你聪明能干一世,到了这一步,竟相信这么个小人哪!那索额图口中所说的人证,便是你喽?”
不听他说完,玉儿便一声断喝:“休想!如今闹成这样,你还嫌不够么?你非要亲眼见他死了才甘心,才不闹了不成?今儿我在,你,还有你们那些人,休想进这个门!”
“唉,格格不必多心,出卖故主的事怎么能是我这样的人做得出来的?只是,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他明府大爷与汉人生孩子,那犯的是王法,知情不报罪过可就大了,您说是不是?好在格格您福气好,这棵树倒了,咱再靠那棵呀,这不,索相知道明珠大人也是拉不下来脸,这门我们是进不去,纳彩就不来强的了,今儿索性一并请您过府去。”料到玉儿横眉厉目断断不依,二管家立马接道:“不过您放心,这礼可是一样样一宗宗按规矩来的,断不能委屈了您,您瞧——缎衣四袭,缎衾褥三具,金约领一具,金簪玉枝……”
“大奶奶,我,我刚得着信儿,都是真的?我得见他一面,见他一面我就走,求您行个方便……”顾贞观见玉禄玳面带戚色,便知不好,哽咽着求情道。
“滚!混账东西!我是奉了懿旨堂堂正正进了这个门的,”玉儿气得太阳穴直蹦,正要骂,颜儿带着福子也追出来。福子凑上来拽了拽玉儿衣襟,叫到一边疾道:“太皇太后本来不同意把这些亲戚们得罪了,可是老祖宗已经做不了皇上的主了,皇上要办这边儿的老爷,咱们家老爷也不大好,说不上话,重病在家里了。太皇太后只有死命护着您,皇上才勉强要把您接进宫里陪太皇太后,索额图知道了,为了巴结,才提了亲,太皇太后一向喜欢索额图,这下又正顺了皇上提拔索额图的意思,就答应了,索额图为了气这边儿的老爷,就选在这几日奉旨来接人。太监们方才在后堂就是通报这事儿,这边儿老爷也无法,已经,已经答应了……”
晓梦斋前,刚跨进月门的玉儿抬眼见藤萝架下急匆匆赶来一人,正是南去途中惊闻噩耗的顾贞观,玉禄玳一如既往地认定他是这一切不幸的源头,杀气腾腾地迎上去:“哪个放你进来的?顾先生?”
疑惑的颜儿远远看着主仆二人的慌张神情,再瞧眼前的迎亲队伍,不知所措,又不敢拿主意,便自往东府里回太太,一面又差小厮去寻颀儿:“这边儿闹成这样,太太不来,她也该在这里等着回个话呀。”
四
七
看着愤愤离去的大奶奶的背影,宋太监自然不甘心,甩着拂尘喝令小太监接着往东府后堂里去,福子担心大奶奶不尽礼数得罪了这些要人,也低着头小心跟着去了后堂听消息。
见成德沉沉睡去,顾贞观才一步一回头退出来,正与赶来的明珠碰了对面。
“呸!脏东西,让开!”
“呃,顾先生,急着走啊?”明珠见了顾贞观,眼前一亮。
“怎么是无情无义呢,格格又糊涂了。搁在娘娘这儿,那叫大义灭亲,搁在皇上,奴才再多说一句,格格您可留个心,皇上,那可是真喜欢您的,不然,娘娘也不会多话放您,皇上,也不会那么痛快就答应,您说,这以后您的日子……”
“是。我是不速之客,能得见容若一面,已是府上开恩了,哪能赖着不走?”
“只为了自保就下得了这样狠手?这些人,怎么竟这样无情无义?!”
“呵呵,说的什么话。我还,没给顾先生道喜呢。”
“嗨,夫妻是同林鸟,大难来时还各自飞呢,何况如今娘娘与这府里是主子跟奴才,搁着您,事到临头,还不想着自保么?”
“好友病重至如此,顾某肝肠寸断,何喜之有?”顾贞观面露愠色。
“君意?什么意?她想着我?她就这么想着我?这里是她娘家,成德是她侄儿,她不想办法替他们家周全,倒想着拿我巴结人?!”
明珠怪异笑道:“呵,荣升人父,难道不是一喜么?”
“哎哟喂,您可不能这么说呀!这可算是高招儿了,要说您这事儿啊,还得亏了惠妃娘娘了,要不是她在主子面前提起您来,皇上哪还能记得起才见过一面儿的格格您来呢?换了别人,就算有人想着开恩给您脱罪,也未必想到这样的法子,全靠着娘娘慧眼识君意,深知皇上主子的意思,这才……”
“什么?”顾贞观恍然明白明珠的意思:“你?!好好好!和明相爷同喜!”言罢恨恨拱手离去。
“这样下作的事,亏得他们做得出来!”
八
宋连成立刻大喜过望,媚笑道:“皇上说了,格格是金枝玉叶,自然不比别人,只要太皇太后和您高兴,王孙公子任您选!奴才再斗胆说一句,索相盼着再搭上太皇太后老祖宗这条线,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说着,眼神往外一瞟:“说不定这会儿正打算着呢,哎哟喂格格,您可真是好造化……”
听明珠立在阶前高声怪叹“顾先生好走”,晓梦斋稍间里的福子才伺候着玉禄玳出来。一见盛装的玉儿虽泪眼盈盈,却妆容艳丽,明珠大惊,原以为凭玉格格的性情,断然不肯被人随意摆弄,借着她的口闹将起来才好收场,谁知这玉儿竟一反常态答应了,不禁心凉了大半,颤声道:“你这是?成哥媳妇,哦不不,玉格格,原来你已尽知。好,我也做不得你的主了。难为你这两年做这家里的少奶奶,你太太本就是你干妈,咱们是亲上加亲哪,成德让你受委屈,我是怎么教训他的,你也是看在眼里的,我明珠可待你不薄啊,咱们府上的事……”
“为了我好?”玉禄玳哭得通红的眼里闪出一丝犹疑:“太皇太后没说这‘缓缓图之’是个什么图法?”
“老爷做的许多事情,我并不知道,只外头园子一件,算是我正经接过手的,如何答对,老爷该是早就想好了吧,又怕的什么呢?”
宋连成闪身拦下,轻声道:“哟,那奴才们可不敢。格格,恕奴才多句嘴,依奴才看,明相这回,八成是不好。皇上要往黑龙江亲征,这样的大事,定下带的可都是索额图的人,明相朝议上的话,皇上是一句也没听;成侍中皇上那么器重,又是在战事上先立了功的人,竟然也晒在一边儿了,您说,这能是好兆头么?太皇太后最知皇上的脾气,知道他要干什么,谁都拦不住,可毕竟格格您不一样,哪有不护着的?偏您是这里要紧的人,老祖宗自然怕牵连上您,这才出此下策,都是为了您好。”
明珠大喜:“好,好得很!宋公公说你自己也应了,我再送个人情,你阿布不中用,我就当是你亲阿玛,给你准备嫁妆!”
“哼,可知是你们扯谎!到底是谁?”玉禄玳见二人面面相觑,也无意耽搁,甩臂要走。
玉儿哧笑一声道:“不必了,我的嫁妆只一件就够了!”
“是,是口谕。”
在东府里见了半痴半傻的太太登时没了主意的颜儿,这会儿一心只扑在成德身上,匆匆赶回来正将“嫁妆”云云听去,想到方才门前的鼓乐,即刻明白了八九,生怕成德见了动气,不顾明珠喝止,死拦着玉儿问话,玉儿却不理,冷冷推开颜儿,笃定来至里间卧室,定了定神,施施然推开槅扇进去。
“好混账的话!我这明府的大奶奶岂是说做就做,说走就走的?丈夫病重,生死未卜,哪有我自去躲清静的理?!我不信她老人家糊涂至此。有懿旨么?”
九
“呃,太皇太后闻听明大人府上的事,着实担心格格您。本意为玉格格您找个好归宿,可如今反耽误了您,老祖宗意下接您出去,再缓缓图之……”
仰卧在床上的成德,早已不省人事,惨白的脸上不见一丝生色,药气弥漫的卧室里,除了几个丫头无声啜泣外,静得怕人。
“回避?往哪儿回避?又为什么回避?”
“大爷怎么样了?”玉儿不错眼珠地盯着沉睡着的成德问道。
“回格格,奴才们是来引格格回避的。”
“姨奶奶教熬了米油,可只含了一口又吐出来,再就滴水不进了。”
“怎么没通传?两位公公……”玉儿认得领头的太监,正是皇上的近侍,与明府交好的宋连成,身后的小太监也瞧着眼熟:“你不是太皇太后身边的?”
玉儿眼光一闪,又见成德身上盖着锦被,面无表情地问:“大热的天儿,你们给他盖这些做什么?”
“格格,他,他们……”
“昨儿烧得糊涂,还直叫冷,就盖上了,如今还是抖得厉害,却连汗也出不来了,后来的大夫也无法,只说教早准备……”
太太闻听太医的诊断,顿时昏死过去,七手八脚救醒了,也如半痴半傻一般,只知颠三倒四地念经,余事不管。玉禄玳衣不解带伺候,才安抚了东府,又往西园来,心下想着本来同床异梦的人,如今不知还能共度几日,不觉痛彻心扉,更抵死不信众人眼中的神仙眷侣,如何走到了今天?正胡乱想着,见福子领着一前一后两个太监急急上后廊来。
“少胡吣!那都是起糊涂人,糊涂话哪里听得?你们以为他是什么?灯草做的不成?他是草原上的骏马,是我的长生天哪……”逞强的玉儿终于绷不住,悲泣着跪倒在床边,抓着成德冰凉的手哭成了泪人儿,一屋子人也止不住呜咽起来。
三
“玉儿……”奄奄一息的成德被这哭声唤回来,却更加有气无力,只直直看着玉儿,任自己的手被她和着眼泪揉搓。
没人听见明珠打在成德脸上的巴掌有多重,只是第二天,京城坊间就传出了明府大爷病重的消息,整个明府瞬间被悲伤的气氛包围了。
玉儿已经又惊又喜,冲口道:“成德,我知道,你从前说的那些都对,是我太任性,太好强,又猜疑你跟我不是一条心。是我把你推开的,这偌大的府第,只你是个真人。成哥哥,你别怪我,我都改,我再也不那样儿了。”
“你!”
“我虽有……真心,却最……对不起……你,该……说这话的……是我,可如今……再想重来,也……不能够了。”
成德轻轻推开玉禄玳,鄙夷地扫视着曾经无比尊敬的父母双亲,沾了沾嘴角渗出的血,笑道:“阿玛若真要见个死字才放心,那就全冲儿子来吧,我死了,就都了了。”
“有病只管医治,你别这么着啊,你看咱们不都好好的?”玉儿瞪大眼仰头不让眼泪流下来:“都怪你,刚上好的妆都花了。”
“不管她们过什么日子,就是死也得死在咱们手里!”明珠发狂似的在成德面前把肥硕的巴掌攥紧,眼里闪着饿极的野兽特有的凶光。
成德竭尽全力抬起手抚着玉儿的脸:“咱们的……玉格格,哭时也……好看。”
“好孩子,你说吧,横竖你知道她们在哪,流落在外头也没好日子过,可怜我那孙子……”
玉儿破涕为笑,强挣道:“你就拿这些不中用的谎话来逗我吧。”
“我?!”明珠自知理亏,不与太太理论,低头见小夫妻怔怔看着自己,忽又回过神,俯身揪住成德逼问道:“你说,那娘儿俩如今在哪儿?说!”
“我知道……我已……不中用了,早就……知道了的。可我的话……是……做数的,玉儿,来世……来世……一定还你这……一世的情,此情……不还,我难逃……苦海。”
太太听罢脸色一沉,异样的神情看得明珠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原来老爷竟也知道这道理……”
“呵,若人活一世,只是为了还债来的,岂不是太没意思了?成哥哥,别胡思乱想了,等你养好了病,就只管去你想去的地方,见你想见的人吧,我不拦着你了。”
“小事?这是小事?这男女的事,看着都是小事,落在人家手里,那牵三扯四不知还要扯出多少事来!”
“傻丫头,若是……我最……最想见的……是……你呢?”
“不就是外头一个小蹄子么,你何苦这样,平日的好性子也不知哪里去了。成德,你还不服个软,你阿玛这回可是动了大气了。”
玉禄玳如释重负,重重叹道:“那我就等你!”
玉儿哭喊着护在成德胸前,肩上重重挨了一脚,扑倒在成德怀里。明珠又朝拦在面前的太太嚷道:“真放走了那母子俩,若是落在对头手里,他这罪名就算坐实了!他死是小,你我苦心孤诣经营了一辈子的前程,也跟着完了!”话未说完,明珠推开太太的撕扯,顿足大哭:“我是做了什么孽,养出这样的冤家啊!?”
……
“你说什么?!”明珠一听原是这样的“后悔”,气得如五雷轰顶,发丝倒竖,推开太太,抬脚狠狠踹下去,骂道:“我这一门的荣耀,我一辈子的心血,都搭在你个小畜生手里,你还不回头!”
十
成德靠在玉儿怀里,仰头呆呆看着明珠扬起的手,发懵一样喃喃道:“要是这副皮囊还给阿玛,可能赎了儿子的罪么……”
园外的鼓乐等得急了,变了声调,明珠不住在门外叹气跺脚,玉禄玳把心一横,抛下疑惑的成德,携了挂在床头的雁翎刀冲出来,见福子仍贴身寸步不敢离,命道:“不,你留下。你留下,他才知道我还在。”颜儿却不肯依,扯住胳膊不放,哭求着留下,可哪里留得住,玉禄玳早甩开左右,决绝出了西园门,苦等了半日的喜乐顿时又像恶鬼重投了胎,大肆唱了起来,明珠一溜小跑跟在后头,又气又叹。
“你少跟我要死要活!你个不长进的,越大越有出息了?因为你打死个人是小,可如今怎么闹得连索额图都听到了风声?”见玉禄玳一心为成德求情,愤愤道:“你还只管护着他,人家已经盯上你了——”玉儿不解待要细问时,明珠却又气冲面门,上来要打,太太扑上来说和道:“你没听见他都说后悔了!”
早盼着明府闹笑话的乔氏,听说太太已经不中用,不禁喜上眉梢,闪着秃鹫样的眼光打量着府里上上下下的戏码,这会儿逛到西园来,正见玉儿前头走,颜儿后面追,冷笑道:“这是赶着散场么?怎么都往出跑啊?”
此时的成德,已经无一丝坚持,惨白的脸上挂着如归的快意,强提着游丝般的声息应道:“阿玛教训的是,儿子有错,儿子后悔了……”话未说完,气息难平,剧烈咳起来。
忽又有园中人来报颜儿:“回姨奶奶,找不见颀姑娘,都不知哪里去了。”
见成德有气无力迈步进来,正要打千下去,明珠便冲口骂道:“我不用你请安!还有脸回来?!”成德也不辩解,强挣着欲站起身,明珠见淋得湿漉漉的成德这样气馁的神情更气不过,跨步上前,劈手就是一掌,已经极虚弱的成德不堪一击,往后晃了晃身子,一个趔趄栽倒下去,一人高的红檀花架连带着血红的一盆四季海棠重重砸下来,玉儿被惊得叫起来,扑倒在成德身上啜泣着求情,太太也唠叨着抱怨:“先时我管,你却总扮好人,如今出了事只管发狠,他身上不好,老爷也该顾个轻重啊。”明珠仍然不依不饶,跳脚嚷骂:“混账东西!你倒成了有理的了?摆副臭脸给谁看?!”
“哼哼,你颀姑娘早就走啦,哪里去寻。”乔氏的冷言冷语令颜儿一惊:“我亲见的,跟二门上的人跑啦!”
入夜的雨夹着惊人的雷电,瓢泼一样撒在台阶上,只上了两盏灯的后堂里阴气沉沉。刚从乾清宫一场恶战中杀回来的明珠颓坐在椅子上,重重捶着扶手:“我说怎么索额图突然抖起来了,言之凿凿有人证,说他与汉人通婚,我只不信,咬死不肯认,谁知竟是真的!早就该看死了他,脂油迷了心的小畜生,就是不听,惹出这样的祸来,如何使得,如何使得?!”玉禄玳无神陪侍在一旁,泪痕还未干,懒得劝解,倒也没人理她,太太只面如死灰般紧攥着佛珠,一言不发。
“啊?你既亲见怎么不拦着?”
“呵,可问些什么呢?”成德身不由己地朝着东府走去,双脚像踩着软绵绵的云。
乔氏指着园外撇嘴道:“你们那位人还没断气就急的守不住了,还不许人家给自己寻条出路?”
“大爷!”是初莲在唤,“大爷,您的事儿那边儿都知道了,老爷太太都在,这会儿您可别过去,仔细他们拿住问你。”
见乔氏幸灾乐祸,气得颜儿指桑骂槐道:“养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负义的贱人,不知怎么死!”一面又继续追出门。
二
十一
离开,还是回来?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
一阵阵催命的喜乐声横冲直撞着在耳边响起,心烦意乱的成德迷迷糊糊地喃喃问道:“什么声音?”
愿这清冷的回廊短些吧,短到无数个过往都可以凝成一瞬,清冷却纵情的一瞬。
“是,是后头锦澜院的小戏子们吹喜乐给大爷冲喜呢。”早没了主意的一屋子小丫头只好编胡话糊弄。
愿这曲折的回廊长些吧,长到行尽这回廊仿佛是穿越了一生,曲折却无悔的一生;
成德摇头叹道:“何苦徒劳?又是她的主意?”
又回到这里,却算不上回归,因为,柔软的心已经无处安放。体味过生离,面对过死别,经历过巅峰的辉煌,也品尝过窒息的寂寞,然而这些终究是无所寄托,甚至不知道,这些是否会因为年华的流逝一点点淡去?一片狼藉已平息,所有喧嚣也归宁静,只有一段未知终点的生命还在延续,但是已经没有任何渴望,如果有,那么。
正兀自感叹,忽又听颜儿的哭喊:“大奶奶,您不能去——”
曾经从这里走出去,是满怀希望地走出去,年少的心希冀着的是如旁人口中的、那精彩的人生,然而一切过往,终究经不起流年的洗涤,心底真正渴望的,是抛开一切的逃离;
成德才想起方才玉儿怪异的大妆样貌和临别之语,不禁恍然大惊,鼓出最后一点气力喘息道:“不!去不得,她去不得,去找她回来,找她回……”
回廊,暮雨中渌水亭外寂寞的回廊,用各样心情走过的回廊。
轻若游丝的一声呼唤,不及窗下一缕清风,水面上,靠近围栏的地方,一枝高耸出水,开到盛极的白莲,被风一拂,一片花瓣早早飘荡下来,在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一样的波澜在更广阔的湖面上氤氲开来……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