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里,太太气急败坏地指着跪在当地的玉禄玳道:“这种事怎么才来告诉我?还等到外头的女人把孩子生下来?素日见你办事最是果决爽利的,怎么事到自己头上了,反倒叫个外头的娼妇拿住了?难道我家的骨血生生送给她个下贱货她才满了意?!”又气明珠父子不肖,又叹自己命运不济,玉儿也跟着哭,两人你来我往正慨叹着,听外头安仁报进。
……
“太太,奴才知道太太生气,可恕奴才多嘴,太太您可不能不管哪。”安仁是鼓足了勇气才来触太太的霉头:“从前有若荟妈她们一班老人儿,能劝劝您,如今都去了,下剩老奴一个,不得不出这个头,太太若是嫌逆耳,也求太太听完再发落,太太!”
“你瞧瞧!”乔氏得意一笑,努嘴向玉禄玳:“地方腾出来了,快去吧!”撇下玉儿,一步三摇地回房去。
见安仁少有地行了叩头的礼,太太也怔住了:“说到底,您跟老爷是从头的夫妻,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老爷他正是顾忌您,才只把那个小丫头包在外头,不肯往回领啊。眼下她娘家抖胆要告老爷,也无非是花惯了咱们老爷的钱,一听说老爷回心转意不要她了,自然不甘心,刁民贪财,这才闹出来,并不是老爷安心生事。便是闹起来,老爷自然是无事,只是说出来,这也是连着阖府上下的颜面呢,太太最是看重,怎能高枕无忧呢?太太,为了老爷,为了您,为了这个家,您也不能不出面哪。”
接着明珠便愤愤打帘出来,自顾自骂道:“这老婆子真是越发没用了,不过多个不要紧的人而已,哪里就碍着你的势了?我总不能见天儿瞧着你一张苦瓜脸吧?”屋里立刻又传出玉碎之声,明珠唬得一激灵,哼了一声,也不叫人尾随,径自逃也似的去了,留安仁怔在门廊上不知如何是好。
“你少替你们主子开脱!出去应承你那好主子去,耗着我做什么?!我不管,我拿什么管?早知是如今这样,我当初就不应该……”太太又哽咽难言,安仁自知此刻不好再强求,转身要退下。
“哼哼,”乔氏瞧着玉儿不自在,嗔笑道:“大奶奶到底是干净人,这天底下的人哪,在你眼里就都干净喽!瞧着吧,有的闹呢!”乔氏剜了上房一眼,一扭身儿要回屋去,却听上房里一声断喝:“你有本事玩女人,没本事平事儿了?难道还要我去跟个小婊子低头不成?我不依!你休想!”
玉禄玳见此景,自知晚辈不应多听,也起身要走,不料太太强止了泪道:“成哥儿媳妇别走。你也回来吧。”安仁一听喜形于色,紧着凑上来听太太悄声吩咐。
玉儿登时被戳中心,脸色倏地变了:“什么野花?哪来的野花?你别胡说,坏了自家男人的名声。”
安仁诺诺称是,再告退时又被唤回,太太狠道:“死在外头总比在家里强些,切记不可心软留下话柄,教那家拿住了把柄就不好了,一定要死无对证,她家若起疑心,也只由着他们自去请仵作验看,横竖与咱们无关。还有,送去的聘礼也要体面些,记住了?”
乔氏听这话虽然不受用,奈何玉儿是管家奶奶,况且自己还想借机套近乎,只好忍气叹道:“唉,我们大奶奶是金枝玉叶,万众瞩目,哪里知道我们这做旁边人的苦处?我这大半辈子熬过来,见老爷的日子也不过手指头就数得过来,男人本来就是花心的,外头的野花看的时候长了,人家还嫌弃呢,何况家里头这张老脸?”
安仁连连应着自去办理,玉儿却听得胆战,一时失神,竟连太太唤自己都未在意。
玉禄玳知道太太虽然不喜这乔氏,但总算是有些体面的主子,又是长辈,只好上前应话:“老爷多暂日子不回来一遭,你怎么不进去伺候?倒在这儿闲磨牙呀?”
……
话虽说得硬气,玉儿却自知已经压抚不住了,前思后想,只好硬着头皮来太太房里摊牌,已经来至后廊,见管家候在上房前垂手伺候着,看见玉儿便做势不让前去,玉儿不解,忍不住徘徊起来,忽见西厢房前,乔姨太太正倚着门前的廊柱嗑瓜子,瞧见玉禄玳正犹豫不决,便啐了一口,朝上房里一指,低声唤道:“老爷在那屋里正说事儿呢,你先别去,来我这儿说说话不好么?”
早被明珠支使出去的颀儿百无聊赖守在仪门边瞧几个小丫头踢毽子玩儿,见管家去了,以为余事已毕,又回上房听差,不想大奶奶仍在房中,已经来到门前的颀儿将太太对玉儿的吩咐无意听去了大半:“别婆婆妈妈了,你这才到哪儿?就恶心了?你也瞧见了,我如今这把年纪,还要管他们爷们儿这样的事情,外头看着好,底下苦楚,只有咱们自己知道罢了。好歹也算你的造化,送上门儿的儿子,你干吗不要?小孩子自小就抱了来,不是你生的也无妨,没准儿以后比二小子还强些。再者,孩子抱回来,成哥儿的心也许还能牵回来些……”
几夜不曾合眼的玉禄玳,两眼深陷,哼道:“能怎么回?总不能由着他乱嚷,我就不信他敢!先教他回去等着,好歹我亏不了他!”
“成德的心思,怕一时也难扭转,若一味来强的,以后,我们夫妻可如何见面?”
“奶奶,那人现在园子小门外等着,有些等不及了,要嚷嚷呢,可怎么回他?”福子深知玉禄玳已是别无他法。
“那就看你了,我教导到这个地步,你也该自省些,要人给你人用,要钱给你钱使,再不成,我能有什么法子?可有一样,我家的骨血,是断不能流落到个婊子手里,不然这样的事传出去,不光成德,连着咱们一家子的名节也全毁了!必要时,堵上几张嘴也是使得的。”
赶走了顾贞观并没使玉禄玳的心事减轻一些:黄金虎的胃口更大了,原因只有一个——沈宛的孩子已经出世,为了保守更大的秘密,玉禄玳需要出更多的钱,而这还不是最令人为难的。
……
五
颀儿正听得后背发凉,忽觉肩头被人轻轻拍了拍,猛回头看,却是颜儿正笑笑瞧着自己,颜儿知道这颀儿嘴很不好,虽不知屋里所议何事,却打定主意不教她听去,谁知这愚笨颀儿还生着个坏心:若太太知道自己听了不该听的,不是成了太太的眼中钉?倘若再散布出去,不疑自己还疑谁呢?不如也教这姨奶奶听去,横竖也能担去一半嫌疑,便把颜儿拉到一边添油加醋起来。
“再会?”玉儿两步追出去高声道:“会谁?这个家有我在,你就甭想再踏进府门一步!”回身又望见桌上正在编写的《弹指词》,扯过来一把掼在地上。
颜儿素来看这颀儿不惯,只因先前同在一处,不忍嗔责,今见放肆得太不像样了,遂佯装大怒,喝道:“这样的话,怎能胡说?”唤声惊动了屋里人,立刻没了声响。
“你!士可杀,不可辱!我顾贞观好歹也是读书人,无福听夫人这般教诲,我先行告退了,再会!”顾贞观拱拱手拂袖而去。
六
“我们蒙古人有句俗语:人在甜言上易栽跟头,马在软地上易失前蹄,他身边就是你们这样哄着他,捧着他,纵着他的人多了,他才稀里糊涂走到今天,如今闹出来了,你们哪一个能站出来替他收拾?”玉儿越说越恨,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冲口骂道:“称兄道弟时,胸脯子拍的山响,正经事没见做几件,成日介拉着不走正道,你们算哪一路朋友?一群道貌岸然的狐朋狗友!”
玉禄玳回到晓梦斋,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枕边空空如也,只有先前成德送的一本《颜氏家训》,玉儿失眠时会随手拿起来翻翻。她是不喜读书的,可是成德以为她会喜欢这种,因为她那么热衷家事;玉儿以为成德是希望自己读的,因为他也会偶尔提些这样那样的建议。泪水渐渐氤氲了视线,玉儿不记得上一次背人处流泪是什么时候,她也不敢想未来这样的处境还要困扰自己多久,她一直预期的并为之努力经营的生活远远不是这样,她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以致走到了非要做悖逆本性的事不可的地步,她更不知道,为了自己想象中的幸福,她还要失去更多。
顾贞观知道这成夫人的厉害,不敢再言语,只连连摇头叹气,悔不当初。
彻夜难眠的,不止玉儿一人。东府上房里的灯已经熄了,可是人心却还浮动着。暖阁里颀儿的卧榻被褥设得整齐,榻边的衣箱大敞着,燃尽的蜡烛只剩一点轻烟从和成泥的烛泪中逃逸出来,模糊了月光,不知散去何处。
“呸!一个下贱女人,也叫得起姑娘?”
一样的月光撒进太太的卧室,点亮了苍白脸上的泪痕。
“好好好,沈姑娘她……”
七
听得此话,玉儿不免一黑,不及眼泪落下来,又定神喝道:“谁封的二夫人?!若真是个清白好人家的,过了明路大大方方地送来,我也不恼,可如今算什么?我们家的骨血?她野在外头,谁知道哪儿来的种?!”
顺治八年的晚春,时气还不十分暖和,一个身着重孝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和另一个稍小些的奴才被关在挂着白幡的都尉府门前,拼命砸门:“大哥大嫂!我不跟你们争什么家产,这份家业都是你的,求你只收留我几天,等我搏出个功名,你的恩情我一并报达!大哥,求你让我进去吧!”那小厮也跟着哭喊:“大爷!求你开开恩吧,你教二爷往哪儿去啊?他可是你亲弟弟啊!大爷,老爷可在天上看着呢!”
“可二夫人身怀有孕找到我,我,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吧,好歹她怀的也是容若的骨血……”
那门像被焊住了,砸了许久不见动静,二人颓丧着退下了门前的台阶。
“好意?我怎么没看出来哪儿好?听这话,你也明白是闹得没法收场喽?这见不得人的丑事,难道不是你促成的?”
“爷,咱们怎么办?”
“夫人不要无端牵连别人。我,我当初也是一番好意,没料想变成今天这样。”
在一处逼仄当铺的账台栅栏外,小厮接过贼眉鼠眼的账房先生扔出的两个小钱,恨恨骂着回来复命:“爷,早知不当了,衣服没了,晚上怎么过?”主子抬头望向那写着“规宝号”的牌匾,眼里喷着火苗。
“无愧?!你敢说那外头的女人与你无干?那女人的底细,你不知道?旗民不结亲的规矩,你不曾听说?我家高门广厦,怎能容下个青楼女子?成德身份贵重,大好的前程摆在脚下,竟教你们这群人教唆得落个违背祖制,不贤不孝的名声,你还说无愧?你们成日介就是这样交游的?!”
破庙里算是一处可以安身之所,可京郊这样的地方并不多,两个人找到一座小庙时,已经有十来个破衣烂衫的孩子占了,一个领头的、声音听着极细嫩的秀气孩子问他们的来历。
“夫人有话只管问,我顾贞观问心无愧。”顾贞观见已是逃不掉,只好硬起腰杆对峙。
“我叫纳兰明珠。我看得出你们都是女孩儿,我们两个在这里,不会欺负你们。”见孩子堆里,竟然还有咿呀学语的幼儿,小厮便应了主子的命,把刚买的两个馒头扔下,几个饿极了的孩子,见那秀气孩子不作声,顿时疯了,拥上来撕抢。
“那你躲什么?!你若行的端坐的正,还在乎我问几句吗?”
“你怎么不去?”年轻的明珠问那孩子。
“我?我从没半点恶意,夫人切莫猜疑啊。”
“我是先英亲王阿济格的格格,看不上你这些。”
“顾先生!我自认并不曾得罪先生,你何苦如此害我?!我家大爷又向来与你交好,你又为何这样害他?!”
……
“夫人此言,在下不敢当,不敢当。”说着,顾贞观已经开始拭汗。
不时什么时候,太太睡实了,她又一次梦见父兄一同被处死前,看着混在人群中的自己充满期待的眼神。
“不敢?先生还有不敢的?倒是我这些日子教先生害得不轻呢!”
下了一夜决心的玉禄玳,早起心还狂跳,可是骑上马背越往后街上去,心气反倒越足。听见马蹄声,远远见威风凛凛的明府大奶奶这样气势,黄金虎自以为财神又到了,迈着方步得意迎上去,却被早守在巷子口的两个明府家人轻松拿下毙了命。
“夫人国色天香,在下不敢置评。”
这是一所不起眼的宅院,双开的两扇黑油小门上一侧仍贴着被冲洗得掉了色的喜字,另一侧的则早被风扯掉,门里隐藏着一个女孩曾经的倔强和一个母亲新生的执着。在无奈又跌宕的人生里,年轻的沈宛已然经历了许多的误解和挣扎,又意外迎接了提早来临的孩子,原本秀丽清冷的脸上多了几分淡然和落寞。
“先生可看仔细了,你面前这人可还当得起这府里的大奶奶?”
“马蹄声?”月痕颇为惊喜,摇晃着沈宛让她细听:“大爷不是说明儿才送咱们走么?怎么这会儿就来了?”
玉儿一错身儿拦在面前,由不得顾贞观不抬头看:黑领片金花纹的褐色长袍,外罩一件浅绿绣金纹镶黑貂边大褂,高耸的大髻油亮齐整,襟前挂一串绿檀香牌,腋下的纽扣上系着绣如意纹的橘黄带子,垂在腰胯两侧,足登大红牡丹花盆底。逼人的香气令顾贞观大气也喘不出一口,凌厉的目光更盯得顾贞观面红耳赤,半晌无言。
沈宛微微一笑,无言。
顾贞观无奈,只好回来见礼,也不敢抬头,低声道:“不知成夫人驾临,多有不便,还是告辞的好,请夫人见谅,见谅。”说着仍要抽身去。
她怎会听不出他的声音?这半年来,在无边的等待里,她在心中早已反复描摹过无数个他出现在面前的场景,比如,朦胧的晨曦中,他刚刚下值,他的马踏着轻快的步子由远及近唤醒了她不安的梦,她推开窗,他淡然地笑着,望着自己,然后告别,因为他要先去问候父母,他只是特意路过而已;比如,深沉的夜色里,他仓促驻足,留下上赐的精细玩赏,然后告别,因为他还有皇命在身,可他又放心不下楚楚可怜的她;比如,迷蒙的细雨中,他亲手折了闪着晶莹光泽的白玉兰,簪在她鬓间,他一一点评她许久以来寂寞中积攒下的新词,再作一首和她的新曲子,然后告别,因为他已经约定了久违的朋友;比如,凛冽的寒风里,他只能差人送来珍馐补品滋养她羸弱的身体,却连面也不曾露一露,因为他也病了,但他不肯告诉她,她只能胡乱猜测,甚至做好被抛弃的准备。只有这些,在脑海里反复浮现,她也知道他已经尽全力在爱她了,可真正能够留给她的时间,却少得可怜,她受够了。
花间草堂里,顾贞观见几个粗鄙婆子闯进院,吆五喝六地砍拔花草,已经唬了一跳,未几,又有福子报到:“大奶奶到了!”顾贞观登时懵了,转身欲从后门逃去,玉儿却已进门,放声唤道:“这便是顾先生了?哪有不见主家,反倒逃去的理?!”
她能要求什么呢?他甚至连自己名正言顺的丈夫都不是,他在她的人生里,注定只是一个过客,她也一样,她说过的,“不缠着他”。此时的沈宛,只有身边这个孩子,积聚了如白驹过隙般浪漫人生的全部精华。
这边几个壮实婆子抄着锄锹撞开山上的守卫,径自往山上的花间草堂来,福子伺候玉禄玳严妆,也气势汹汹上来。
“他说为顾先生送行,就一定会去的。”沈宛幽幽的话语里藏着不甘,但她只能选择接受或者逃避。
“上!”玉禄玳冲口喝道:“你们前脚去,我随后就到。”
“唉,要不是这个小人儿绊住,你娘不是也去了?他们一定都巴望着她去呢。”竹影轻拍着刚刚睡稳的孩子,轻声笑道。因为不足月,孩子显得很瘦弱,一如他憔悴的母亲。
“听说姓顾,南边儿来的。”来人也看不清玉儿的脸色,兀自又问:“大奶奶,可还上不上?”
“呵,怕是没那时候儿了。”此刻的沈宛,可以想象成德是如何与友人觥筹交错,推心置腹,在那份热闹里,没有自己,或者,她从没有以友人的身份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她想,自己也许从没有走进过他的世界。
“什么客人?这么金贵?”
自从被赶出明府,顾贞观碍于情面,再也不肯见成德,只私下告知沈宛提防成夫人,沈宛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是早晚的事,除了离开,她没有别的路。成德愧疚于自己对沈宛的冷落,虽然那都是出于无奈,他以为她说要离开,只是在赌气,但他想,这未尝不是减少她心头苦楚的办法,至少,现在有孩子可以代替自己在遥远的江南陪他,有至交替自己照顾这对命运多舛的母子,也许他可以稍稍放心,只是,没有她的日子里,他该怎样?“就这样吧,有些人,有些事,放弃比占有更让人安心。”他最后一次离开这处小小的宅院时,他们心照不宣——这样的放弃,就是一生的放弃。
这日管家方氏差人来回,说开春新植花木的事已经做到了二爷书房,可外头山上的守卫偏不教上山,说大爷的话,不许随便打搅花间草堂的客人。
八
四
外园聚鸿轩前的草坪上,明开夜合花开得正盛,一片片丝绒般的粉色花冠在浓烈的枝叶间随风摇摆,可即便这样旺盛的姿态,在这苍翠欲滴的时节里,也还是有些不起眼。顾贞观不是善解风情之人,更不爱在花花草草上留心:“这花并不好看,怎么种在这里?”
黄金虎仍不依不饶,玉禄玳无奈,只好又许了一百两,回府差人送来。自此,这流氓算是吃定了成大奶奶的赏,知道这营生来得轻松,倒也守口如瓶,并不生事。既然探听到些消息,玉儿也无心再去沈宛处闹,倒是满心的委屈苦恼无处宣泄:成德已经和父亲闹僵,一家子团聚,老爷从来都是不理不睬,倘若这样的丑事闹出来,不知府里又要如何鸡犬不宁,只好自己挨着;黄金虎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得了甜头便不肯罢休,为填这个无底洞,玉儿的体己钱已经快花光了,眼看着捉襟见肘;娘家阿布近日又身染重病,身边无人照应,更不能去诉苦;最让玉儿寒心的是,自己为难到如此,成德仍然不肯和自己交心,玉儿又怕捅破了窗户纸两厢难堪,再难收拾。几重心事压在心头,玉禄玳再难承受,非要找个出气筒才罢。
“顾兄不知道,这树习性最好,北至塞外,南到江左,都能成材,用处又极广,从前倒也无暇细究,可最近读了句说它的‘堪称英秀,为何尝遍清冷’,呵呵,谁敢说英秀?可这清冷二字,却是说中了啊。”成德没说出的是,这树是那年那人住在这里时亲手栽下的,如今已经郁郁葱葱了。
“不是我小气。”玉儿脑瓜一转:“是我还有别的求你。你只管在这里守着,我的人时常来看你,有什么风声,你只管打发他们来告诉我,到时候,自然有好事等着你。”
“今日虽是送行,可不是说好是以雅集为名吗?怎么这样颓唐起来?不该不该。”
“就这几个子儿?你当真打发要饭的呢?我黄金虎的嘴可不止这几个钱!”“叮当”几声,铜钱被撒了一地。
“不是我故意扫兴,实在是心有所感。雅集?是啊,只是知已能得几回相聚呢?想起那年,在西郊曲水流觞的几位,见阳远隔云山,音书难寄;子清如今官做得风生水起,再见也是难得;西溟仕途受挫,不愿再进京;朱先生被罢了职,又四方游学去了;孙友为避官,也回家躲清静了,如今,你也要走了。我还能与谁再聚呢?”
“看你说得恳切,难为你这样的人,还能想着你姐姐,今儿遇见了我,也是她生前做了好事,”玉儿示意福子扔下几个钱给他:“你别得意,我可不是怕你,从今往后,若是走漏一点儿风声,都是打你这儿起,别说给你的钱,就连命我也一并要了!”
“哎?兆骞哪!不是传回信儿来说,今冬准能入关么,那时我再回来,咱们再聚。”
玉禄玳虽对这无赖深恶痛绝,可提起黄玉犀来,又不禁动容,当年二人总归亲近过一回,加之玉犀之死确和自己有关,几年来玉儿一直心下愧疚,眼前追思起来,难免动了恻隐之心;另一起,这黄金虎是个市井流氓,整日游街串巷不务正业,如今他得了口实,一旦把所谓“满汉通婚”的事传扬出去,成德一世的名誉前程不是全毁了?想到此,玉儿打定了主意替成德把这事压抚下来。
成德若有所思摇摇头:“不等他了,咱们乐!”
“没了!没——了——!出我的口,入你的耳,天知地知,我这个人,虽然有些小爱好,好歹规矩还是知道的——不该说的不说,怎么,想着买我这张嘴了?也好,这倒大可以商量商量。”黄金虎知道玉儿已中了圈套,便信心满满地摊开了牌:“我也不贪心。只是你也看见了,家姐死后,我们家就算完了,眼瞅着就是清明节了,可我连个上供烧纸的钱都拿不出来了,你是富贵奶奶,好歹赏两个慈善钱,别的我也不敢图,就冲那死了的份儿上吧,呜呜……”说着,竟扯过袖子拭起泪来。
……
玉儿立刻想到当年在晓梦斋里初莲的一番笑话——长得翠儿绿,偏还穿个半旧的白棉褂子,戴个灰黄色儿的拔了丝的瓜皮帽,活脱脫菜市口卖葱的幌子。“就是那晚茹儿口中的顾先生!”玉儿心中的恨意油然而生,所有不满都倾倒在顾贞观身上:“除了这个人呢?你没跟旁的什么人提起过这事儿了?”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
“这可说不好,就是细长个儿,面色绿不叽儿的,口音像是南边儿来的。”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你说谁?什么人帮衬?”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深。
“这个嘛,眼线还是有的。没个人帮衬,任什么事儿也做不成不是?你们那爷不也一样,没人替他下饵,他哪就钓着那样的野味儿了?啧啧,他跟那哥儿们,都好得穿一条裤子啦!”
对此能销忿,旋移迎小楹。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儿除了你,这里还有什么人知道?”
……
黄金虎见这美人仍是旧时的暴烈性情,着实不好招惹,又想谋些钱活命,便将平日里所见所闻尽数告知:“……听说这窑姐儿还是个汉籍,如今又有了身子,嘿嘿,都占全了,你们家这位爷到底不是凡人,满汉通婚这事儿要是捅出去,他这辈子估计是交待了。你瞧,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独我这样。”说着,又要动手脚。
顾贞观看得出,成德的诗是强颜欢笑,可同时他也觉得成德是太多情了,友人小别而已,何必如此伤感?至于沈宛,“如果没有成德的那卷摄人心魄的《侧帽集》,也许今日之别就不必有了吧。”
玉儿抡圆了一巴掌抽得山响,喝道:“我看你真是日子不多了,急着死也不是这个急法,你若有话只管说来,姑奶奶听得高兴,兴许赏你几个烧埋钱,若是只为恶心我,姑奶奶管保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顾贞观猜不出成德的心事,对成德来说,顾贞观也仿佛有意躲避自己。可见,即使是肺腑之交的知己,也有不便倾诉的,一个心知与府上人结怨,再难登门;一个自知时日无多,此番一别,今夕何夕?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却并不因互相猜测而心生隔膜,倒是更加惺惺相惜起来。
“先别急啊,咱们是旧相识,你也不问问我过得怎么样?”说着,那流氓就上来拉。
晚春里寂静的渌水园,草木无言,只有它们在细心谛听着温润凉滑的青石小径上那些无法言说的感慨。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玉儿耐着性子正色问道:“你是知道些什么喽?”
九
“二位姑娘何必跟我动这么大的气?我不过这样儿了,有一天没一天,能碍两位什么事儿?倒是你们那位爷,是真叫人操心吧?哈哈哈……”
外宅的院门开了,是猛烈地踹开的,门环叮当作响,刚刚在院中梧桐上做了巢的新燕被惊得扑棱棱飞起来,屋里立刻传出一阵婴孩的啼哭。
玉儿不禁作呕,福子抢着骂道:“放你妈的屁!瞎眼的杂种,都这副混样儿了,还嘴硬,等我回府里叫了人,管保抽出你的筋来!”
……
“可不?真是个小冤家!”黄金虎爬起来,淫笑道。
从外宅里冲出来,玉禄玳不敢听身后沈宛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上了马堵起耳朵,福子刚将抢来的孩子强塞进玉禄玳怀里,飞奔出来的沈宛主仆就赶上来扭住厮打。沈宛死死拉住玉儿的马镫,轻薄的身子被惊着的枣红马扭得东倒西歪,就是不肯撒手,福子虽是生性强悍,却也难敌两个丫头死命揪扯,几人扭打在一处。几个来回,福子头发也散了,衣裳也破了,想上马跟主子去一时又脱不了身,索性躺在地上撒起泼来,瞅准了一把抱住沈宛的脚,狠命一拉,沈宛的双手又被玉儿的马靴踩了一脚,锥心的疼痛使她松了手,玉儿这才绝尘而去。
原来此人正是当年在烟袋斜街酒肆门前纠缠自己的人——延禧宫里已故宫人黄玉犀的弟弟黄金虎,如今穷困潦倒,情形甚是不堪。
这一切,一人早在门房里看得真切,却审时度势不肯出面拦阻,等到人都走了,才假装出恭回来,急急来安慰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沈宛:“这个黄金虎,怎么不来报个信儿?夫人不必太伤心,等奴才取了银子,雇匹快马去外园请大爷去?”说着伸出手来。
玉儿一愣,回身细看,冷笑一声:“真是冤家路窄!”
绝望的沈宛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揪住那人的姜黄缫丝长袍,声泪俱下:“管事,你怎么才来?快去,你快去啊!”
那人却有出气没进气地哼了一声道:“这声儿听着可是耳熟嘿!”
十
二人风风火火地奔后街胡同来,却在胡同口被一个破衣烂衫濒死的路人绊住了脚:“哪来的死倒儿?瞎了眼!”气急败坏的玉儿也顾不上许多,兀自骂着,仍急急向前去。
管家拿了足够买下整个马棚的钱去外园了,当然,他没再回来。
三
可成德顾不了许多,一骑快马回到外宅时,迎接他的只有一座人去楼空的伤心庭院,在夕阳里萧条伫立。
“你少管!生出事来又怎样?死我也要死个明白!”
十一
“大奶奶怎么了?还不知怎么样,只你我两个人,生出事来可怎么办?”
明府西园里,丫头婆子们早听得园门外女人哭喊,又听说园子里多了个小阿哥,福姑娘回来时又是那副狼狈相,不免好奇个中情由,都窃窃私语地打听,连锦澜院的伶人们也凑到藤萝架下来瞧热闹。这世间就是有意思,人人都以为别人在演戏,自己只是看客,殊不知,人人都在演,人人都被看,真心活在戏里的,却没几个。玉禄玳见不得家丑这样被人议论,喝骂着命初莲小丫头出来哄了几次,也不见散去,仲夏的天气,总是变化莫测,眼见晚来一场急雨才把众人浇退。
“果然是我疏忽了。”玉儿火爆性子立刻上来:“福子,跟我去看看。”
沈宛是不会退了,她已经无路可退,早已精疲力竭的她就呆呆挨着紧闭的园门坐在台阶上,雨水顷刻潲湿了裙摆,任两个丫头如何劝,仍执拗不肯回去。
那人回来便将茹儿如何见方氏,方氏嫌礼重不收,茹儿又如何携了宫缎往府后头的后街胡同里去,又如何见茹儿陪成德从一户贴着喜字的人家出来等话告诉了玉禄玳。
终于等来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塑像一样的沈宛顿时活了过来,疯了似的扑下石阶,死命抓着成德的衣襟,战栗着哀求道:“我从没有招惹过你,更没想纠缠你,为什么这样待我?我只要这个孩子,我只有他了,你们把他还给我吧,求你们还给我吧!成大爷!我求求你,求你给我个说法,我这就走,立刻就走!求你把孩子还给我吧……”顾不上凌乱的头发上溅满泥水,绝望的沈宛俯在地上不住磕头,弱小的身躯因为蜷曲显得更加枯槁和卑微,全然不似初见时的自负和骄矜。
茹儿接过来又说了好些谢恩的话才去。玉儿便着了体已人也悄悄跟着去。
成德被这泣血的哀求激得发懵,更难抑愧疚之情:“你放心,我给你说法!”
福子捧出几匹时兴宫缎递与茹儿道:“方才还见你妈领几个婆子往花房里去,这会儿你跟过去,兴许见得着,取了钥匙就好送回去,别老天拔地扑空了。”
十二
“我寻着你几天了,也不见你跟你们爷的影,今儿好歹抓住你了,就替我传个话儿吧。你妈到底是经历过的,凡事看得明白,要不是她向太太说起,把二小子送给我,我也想不到这样的主意,我可是要当面谢她的,可巧这大娘竟比我还忙,一天到晚不见人,昨儿又领了差,满府里巡视新植的花木去了,加上老爷外头的园子,不知又要忙几天,既然你在,我就把这东西给你吧,也是一样的。”
晓梦斋里,颜儿正怀抱着孩子,和福子一起举着拨浪鼓哄逗,只有玉禄玳,心事重重地看着,一言不发。见成德怒气冲冲地闯进来,玉儿一把抢过孩子抱在怀里,四目相对,恶战一触即发。颜儿和福子见势不妙,也不敢深劝,退到一边一前一后溜出去唤人。
二
成德又急又愧,忽觉胸口一沉,紧皱眉头的样子像是动了大气,唬得玉儿后退两步,仍昂头站在当地,等他先开口。成德却只紧攥着双手,低声下气向玉儿道:“还给她吧,她更可怜。”
玉禄玳按捺不住,却又不好当着公婆拦阻,只好唤住茹儿回晓梦斋听差,一屋子人也都不理会。
“爷这是说谁呢?我怎么不明白。”玉儿故意扭过身子。
明珠却信以为真,点头称是。
“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你放过她吧,不干她的事。”成德惨白的嘴唇微微抖着,声音也极弱。
“哼,撒个谎也不挑个时候!”太太一眼便看破了马脚,又不愿在儿媳面前揭露儿子,随即住了口。
“爷说得可真轻巧哇。”
“我?”成德不明所以,偏此时茹儿又神神秘秘地来报事,问起来偏说是座师徐大人差人送《通志堂经解》的校稿,成德一愣,为难着告辞去了。
“我,求你。”成德用恳求的目光做最后的争取。
太太白眼道:“哼,还担心你阿玛,他是过来人,什么抗不住?别人担心你,你知道么?”
“休想!”玉禄玳歇斯底里地吼出来,许久以来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太太说了,这是纳兰家的骨血,断不能流落到外头去。我是这里的大奶奶,难道连这点子事也做不得主了?既然做了,我是一定要做到底的!劝爷死了这条心吧,我没动那女人,就算是给爷个台阶下了,爷可别得寸进尺,你趁早教她滚得远些,欺负我心软可是她看错了人!”
成德抢道:“我不是吝惜什么虚名!只是人品若是有瑕疵,学品再高也不可信,让这样的人做我书的总裁,我,我不甘心;再说到做官,从前他倒是也提起过做官是‘做人时少,做鬼时多’的话,我只当是发牢骚,如今联想起来,竟十有八九是真的了。有道是‘君子为政之道,以修身为本’,又说‘君子修身,莫善于诚信。夫诚信者,君子所以事君上,怀下人也’,这样的人品,这样的文品,便是做官,怕也难为生民立命,我更担心阿玛您……”
“你?!我再问一遍,你给不给?!”成德咬牙切齿样子很恐怖。
明珠一蹙眉,捻须犹豫片刻道:“你就为这个跟他走淡了?没必要嘛。他要个虚名,咱们就给他个虚名,别跟他计较这些,别的长处还可用就好,毕竟是官场中人,有好人品未必做得好官,用不着拿做学问的事来说嘛。”
“你说呢?爷?”玉儿眼里也藏着挑衅的银针,扎得成德浑身不自在,刚才还被理智包裹着怒火,却被这针倏地刺破,熊熊燃烧。
“一来近来徐先生升了内阁学士,分不开身,二来我侍卫的身份和他走得太近也怕人嫌碍眼,再者……早也有人提醒我说,他,他有‘窃人书名’的癖好。”
红了眼的成德耳畔响着沈宛绝望的哀求,不由分说一把拉过玉儿紧揽在自己怀里,玉禄玳被勒得难受,却叫嚷着死死抱着孩子不松手,成德更急了,扳过膀子来抢,玉儿被掰得生疼,力气也打了折,成德趁势夺过襁褓来抽身要往外走。玉儿哪肯罢休,冲上来死死抱住成德的腰,哭喊道:“你难道连一家子的脸面也不顾了?”
“怎么?”
“这孩子还担不起这许多,留下不过也像我一样行尸走肉地过日子,不如给他条生路。”
“这……”成德听明珠这样评论座师徐乾学,脸上有些挂不住,怎奈明珠说得也不为过,只好实话实说:“阿玛,我,我已经很久没请徐先生为我的《通志堂经解》校对了。”
“可这是你欠我的呀!”成德一下怔了,他当然知道亏欠下的情债是还不清了,见玉儿着实可怜,哄道:“你把孩子给她,要什么,我都给你。”
“哪还用什么外头,光朝廷里就够头疼了。”明珠冷着脸看向成德:“你跟你那老师走动得勤不勤?怎么皇上拣我的毛病,他却在边上一言不发?忘了我当初是怎么提携他的了!”
玉儿白了一眼,噙着泪一字一句问道:“你拿什么给?”
“成德,你这些日子可少在家待了,外头胡忙些什么呢?老爷也不问问。”太太瞥着玉禄玳问道。
“我?我来世……”
“今儿皇上的意思奇怪得很,什么叫‘不可稍存私意’?不知是说给谁的。”父子俩一前一后进得后堂,见太太正乐着,成德住了口上前问安。
“那这辈子呢?!”玉儿歇斯底里的嘶喊震得成德张口结舌,血气上涌,一阵眩晕,忽听有人敲窗,唤道:“爷快些,太太来了!”成德不敢再停留,拔步就走。
这日适逢三月十八万寿节,到酉时,皇家的金龙大宴已毕,玉儿料到成德外头的值总要散了,早早地来东府后堂等着,一来哄太太开心,二来成德回府必要先到东府请安,玉儿是笃定了要问个明白。
玉禄玳猛地抓住成德手臂,下死劲咬了一口,成德一阵疼痛,抱孩子的臂膀用了力,一直哭闹着的孩子更哇哇大叫起来,成德忍不住低吼一声,向后狠狠撇开玉儿,花盆底太高,玉儿站立不稳,踉跄着“豁啷”一声打翻了床头的琉璃灯,重重扑在床沿儿上,成德不忍正要上前,窗外茹儿却催得越发紧了,成德重重叹了一声,抓起炕上的薄被裹着孩子径自去了。
成德回晓梦斋的次数更少了,好不容易在东府里撞见问起来,得到的回应只有成德闪躲的眼神和含糊其辞的推托,这让玉禄玳十分戒备。
十三
一
城外顾贞观带着扮成男装的沈宛,正憔悴而焦急地等待着。远远一骑马车穿过雨幕飞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