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自古王孙公子,逢场作戏的也多了,无非是一时的新鲜,时候长了,自然要扔到脖子后头去的,不如就此别过,好歹留个念想。若真个是个长情的,就更不能教大爷惦记,免得伤心。书信也大可以免了,望大爷好自珍重,太殷勤的嘱咐倒显得是自作多情了,如今再度一个曲子奉送,算是了断,不负你我知音之意。”
“这是什么意思,我明明白白说清楚了,教她等我消息,不来是怎么说?”
“真想不到,小小年纪竟这样无情。”成德接过茹儿递来的信封,一沓琴谱还散着幽幽的墨香,伊人却已远隔千里,物是人非了。
茹儿赶在年前带回了沈宛平安回南的消息,这让成德稍稍开解一些。“只是沈姑娘说,大爷别再作旁的筹划了,她不来的。”
“大爷别想太多了,依小的看,那沈姑娘这也未必是无情,与其有缘无分,白白伤心,倒不如一刀两断来得干净,免得彼此牵肠挂肚的。如今富家子弟哪个不是万花丝中过,片叶不沾身?偏咱们在这个上头痴了不成?”
心事被一丝一缕小心地藏在平静的日子里,以为一切都已过去,无奈和不平被尘封进漫长的回忆,可屈指一算,却只消磨了短短几天,眼前连一封远方的来信都成了奢求,可是成德仍然不得不强打起精神,面对蚀进骨髓的孤独和委屈。
“呵呵,连你也看出我是个痴人了。”
四
“不不,小的不敢,只是这些日子不见您,越发清瘦了许多,焉知不是耗神了,劝大爷再请个大夫来好好瞧瞧才是正经。”
沈宛不能跟随进京,成德是知道的,在那样的皇城根下,他仍是渺小的,无法给她想要的“安生日子”,可是她是他的女人,至少他这么想。茹儿送沈宛回无锡时,沈宛哭得很无奈,说那日不该唱那句“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竟是唱给自己的谶语了。成德在凛冽的寒风里目送了很远,他已经听不到沈宛为自己续下的句子:“路漫漫。恼杀天边飞雁。不寄慰愁书柬。谁料是归程。”他以为这是诀别,是痛彻心扉的极点,内疚会伴随着每次的弦动回归,可是他们都没想到,这只是灾难的开始。
成德这才注意,从前的小娃娃已经快长成个大人了,拂着茹儿的头无奈笑道:“大年节里的,瞧的什么大夫?扰得一家子不太平,过个年补补自然就好了。”
……
五
她轻拂上他的额——被凉水浸透了的手已经感觉不出烫来,可她的心里,仍是暖意十足,耳畔柔顺的鬓须让她有些好奇——这样温和的人,执拗起来竟然令人心疼,他温润的唇不宽阔——可她明明闻到他粗重的气息,无意中扣在柔弱手臂上的他的手好大——她不知道是她冷却了他,还是他温暖了她……
可是直到出了正月,成德的精气神仍然不佳,咳嗽更是一阵紧似一阵,在朝堂上都没能抑止,惹得皇上几次侧目,下了朝特许休沐几日:“身子是大事,熬不住可别硬挺,实在不行时再告病?那可不成,你不能耽误了朕的事。”成德知道,这就算是天恩深厚了,一下值,便独自来王太医家里。
生性清高的沈宛从不会伺候人,冰冷的雪水直扎得手心疼,试了几次,一块帕子也没绞干,好不容易叠了一叠,刚一触到额头,成德一个激灵又把她吓回来:这样冰凉的水,烧退了,人也激病了。
一进院便闻得满是药香,药房里已是耄耋之年的王太医正埋首药理,听得人唤只兀自应着不抬头,直到成德已来到跟前,才顺着厚厚的药书下的一双青底深筒靴抬头看去,猛然见成德正笑着,惊得半晌无语:“这,这不是明大人府上的成哥儿么?您这是?”
安仁知道是沈宛求医问药,自然不肯赏好脸,连话都没听完就将二人撵出来,还警告若扰了老爷便是祸事,二人只好再往别处找寻,可往哪里求告,可怜两个丫头天寒地冻四处碰壁,直挨到天亮开了城门,才从小药铺里寻些如柴胡麻黄类的便宜药来,此一夜只赖沈宛支应。
……手一触到成德冰凉的手腕,王太医便心下一紧,因把脉耗些时,王太医拽过一本药书给成德消磨,有一搭没一搭问着些饮食起居上的事,成德便一一应着,目光只在书上流连,王太医几次瞥着成德面色,再听其一日不过睡一两个时辰、饮食得当却时常脘腹疼痛,又有畏寒、身痛等征候时,便叹息不住,一时间成德又咳嗽不止,这大夫更无奈收回手摇头道:“我老喽,连个脉也把不稳了。”
“咱们这是郊外,大员们的行营离得远着呢,你一个人去?几时回来?竹影,你陪她去!”
“咳咳,王大夫过谦了,您只说有没要紧就是了,也算我回去交个旨。”
“那,他父亲就在前面大营里,咱们去回?他们大员们出门,都是带了人的,想必也有医有药。”月痕说着要往外去。
王太医却顾左右而言他道:“小哥怎么也没个人跟着,自己就来了?”
“说得轻巧,咱们哪有人使?他病在这里,也教人指摘不是?先去取些冰水来退烧是正经。”沈宛急得团团转,却左右为难。
“哦,他们……”成德愣住了,他们都是明白人,明白人之间不需太多解释和遮掩。二人也都不点破,只勉强说笑了一阵,成德收了个不痛不痒的养生方子,便告辞回府。
头晕目眩栽倒在雪里的成德被就近扶进帐中,又是冻又是病,紫胀的脸吓得沈宛也慌了神,教竹影试了试额头,丫头懦懦道:“烧得滚烫,找人送回去吧。”
六
……
连着几天,成德人前人后一言不发,只顾频繁来往于南楼、通志堂和刊刻处,他明白,需要做的太多,而给他留下的时间却所剩无几,府里人都知道大爷在朝廷里的值司十分要紧,纵有难解的事也不是旁人能知能问的,所以从主子到奴才,不是少动心思,就是不敢多嘴。人们习惯见南楼上灯火摇曳,直到夜半。
“成侍中!”奉命出去为成德添衣的竹影惊呼一声。
南楼上的仲尼琴还是苇卿留下的,弦早已松了,调了很久,轻轻拨弄起来,便有一段新颖却谙熟的曲子流于指端,精微悠远的乐声渐次响起。久违的双生花衣扣就盛开在胸口,牵惹得成德满腔被压抑许久的情愫无处安放。
过了黄河,气候可就厉害多了,凄厉的冷风从帐沿下钻进来,彻骨的寒冷,比寒冷更能侵蚀人心的,是孤独,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那人就徘徊在咫尺,心却不能跨近一步。她听着他在帐外踏雪的声响,心底莫名一丝疼痛。
颜儿捧着茶桶,痴痴立在楼下,静静地听去,那琴声里伴着成德低吟清歌,道是:
沈宛猜不出成德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压力,但她能感觉出他的无奈,此时的他,像一个赌气离家却走进歧途的孩子,他不知该去哪儿。成德怅然若失的背影放下帐帘的那一刻,沈宛泪如泉涌……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我是谁?”成德依稀记得,不止一次这样问过自己:“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颜儿并不通,却仍被摧折得泪雨莹莹,听到乐声歇了,才踯躅着上来。
“你忘了,我是谁,你是谁啊?”沈宛哀婉悲戚的泪水即刻盈满眼眶。
见颜儿呆呆倚门流泪,成德反倒苦笑道:“站在风口里,仔细病着。你怎么这么晚还来?”
成德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仿佛被握在手里的她的手烫了一下,立刻缩了回来。
颜儿这才抹了泪,从茶桶里倒出滚烫的奶茶奉与成德,支吾道:“并不是特意过来。今儿福尔敦被送过来一整天,还没送回去,我过来瞧瞧,又不便去问,只好悄悄挨着。”
沈宛唬了一跳:“你气糊涂了?”
“她把孩子接这园子里做什么?”
“做我的女人!”
“爷还不知道?前些日子太太配药,请来的大夫据说也是个有名的,太太就说大奶奶平日持家辛苦,也教给瞧瞧,调理调理,起初大奶奶还推辞不受,提起子嗣上的事来,才教瞧了,一瞧不要紧,那大夫竟断出大奶奶不能生养的话来,气得太太直要打了那嘴臭的大夫去。”
“什么大不了的坎儿?人家既开了口,就没有我帮不了的。”
“打人家就没理了,倒是问问病在哪里,也好有的放矢啊。”
成德一把攥住沈宛的手:“你别问,御婵,只说你帮不帮我?”
“说是素体亏虚、肝郁气滞,又有些实寒的征候。说来也是,她素来要强些,动些气血也是难免,不知这寒气如何上来,竟这样重。听说她不能生养,方妈妈便出了主意,教把小哥儿送与她养,太太便依了。大爷竟不知道?”
“你来了?看我这一首,景倒是现成的,只是哪来的立意呢?说来说去,不过浅薄的很,你帮续上句好的?”举着稿子上前来,才看到成德满脸严肃:“哟,你这是跟谁啊?怎么了这是?”
“怪不得这些日子她总恹恹得不理人,原来这丫头也有藏心事的时候,你也别挨着了,跟我去瞧瞧罢。”
成德“扑喇”一声打起帐帘:“丫头出去。”
颜儿却怕大奶奶见了伤心,嘱咐了成德一回,便自回偏院去了。
“白玉帐寒夜静。帘幙月明微冷。两地看冰盘……”难得的是,娇生惯养的沈宛丝毫没觉得此地起居艰苦,只顾在粗陋的大帐中拄着下巴费脑筋:“这里该用个叠韵才好。”
七
队伍安顿下来后,已经是月寂时分。
成德刚下回廊,便听得晓梦斋里小孩子“哇哇”大哭,进门见玉禄玳正教训福尔敦,孩子站在当地哭天抹泪大叫不止,掀翻的果子散了一地,玉儿柳眉倒竖,抄着戒尺正色道:“竟把你宠成了,到了我这儿也敢撒野?别人不知道,独我就打得!总要怕个人才好。”
三
成德知道家事自己插不上话,却又不忍失慈的福尔敦被这样调教,堆笑道:“好容易咱们团圆一回,你怎么却把他拘来了?”
明珠还是听见了,更往外探出来,“小兔崽子,反了你!”轿子立刻要滚起来,两个轿夫吓坏了,七手八脚上来把明珠塞了回去。
玉儿丝毫未觉出成德的异样:“你还知道你难得回来啊?你不在家,还不许这个小人儿来陪陪我?”
“那您就看着吧。”成德只淡然嘀咕了一句,扬头向前喝道:“并辔而行!”前方出列的仗马即刻归了队。
“你想得倒好,这孩子可鬼着呢,哪里那么会哄人?不要你哄他就谢天谢地了。”
明珠明白成德的脾气,他总是一声不响地做出些惊天动地的事来,他不敢往下想:“我看你敢!”半个身子探出轿外,指着成德背影高声喊道。
“如今我是他额娘,不听话时自然也要管的嘛。”
成德没答话,转身要去。
“我就是担心这个。你那爆碳脾气,一句话不合,不是打就是骂,他不过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轻重?你可别唬着他。”
“她?!她是谁,你是谁?你能要她么?满汉不能通婚,这还用我教么?真真是越长越不成器了,我就不能抬举你!”
“看你,该你疼时你没个影,果然我要伸手了,你又来碍事!茹儿在外头吧?”
“家里那么大,连她都装不下么?”
少时进来人回说茹儿并不在,玉儿嗔道:“多少日子也不见跟着,你的人都做什么去了?福子进来,把二小子领到那头儿玩去吧,告诉你姨奶奶,就说我说的,以后不许他再挑食,不许惯出些娇气的毛病。”
“不送你能怎样,还打算带回家啊?!”
成德也不理玉儿的问话,抱起福尔敦送出去,回来见玉儿仍板着脸,又忍不住劝:“管也不错,可也不是这样的管法啊?果然不是你生的,不知心疼。”一句不要紧的话,倒教玉儿动了气。
“故伎重演,”刚刚缓和的父子关系又被成德心底油然而生的厌恶驱散了:“不过又是一个李成凤罢了。阿玛,那是我的女人,我不送。”成德咬着牙一字一句送进明珠耳朵。
“你这是说谁?生不出来,难道是我愿意的?”玉儿闷得红了眼,嘀咕道:“也不知是哪来的蒙古大夫,胡诌出来些混话来咒我,凭什么我这么倒霉?”说着,竟趴在枕头上呜呜咽咽起来。
“嗨,什么合不合适的,不就是窑姐儿吗?怎么打发不行?或卖或送人——哎?我倒想起来了,这德州的知府,叫什么何名世的吧?咱们来时路过这儿,那小子鼓吹皇上说今年是什么甲子年,大吉,奏请皇上改元年年号,皇上没理他,我只当是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你看,这回来又路过这儿了,看来皇上心里还是受用啊,估计这小子能有戏,你去打听打听,看他好不好这口儿,若喜欢就赶紧送出去。卖个人情,以后多条路。”
“唉,你也是的,也不是什么大事,谁说非要有个小人儿了?纵然没有,这府里上下谁还敢轻慢咱们这么漂亮的大奶奶?”已经略显疲惫的成德见玉儿难过成这样,一时也没了睏意,上来扶着玉儿的肩头劝慰道。
成德虽然听着不受用,可是他明白,沈宛和他,注定没有任何可能,但她于他而言,又是那么特别的一个鲜活生命,灵动而纯粹,容不得半点随意和亵渎:“阿玛说的是,可是,一直没寻到合适的去处。”
谁知玉儿耳根不软,听了软话也并不满意,一把推开嗔道:“去!你又总不见人影,怎么知道是我生不出来?可知是你害得我!我就知道自打我进你们家门儿,你就嫌弃我,我为了这个家累得吐血也换不回你一个笑脸儿,如今还要我担着无后的罪名,我都冤枉死了!”
“你跟我装什么糊涂?不就是玩个女人么,有什么大不了?不过给你提个醒儿。在镇江你作的那篇金山赋皇上很喜欢,还赏了我许多东西,你且留些心别做过头了就是。我听说那女子是个汉籍,前头眼瞅着要进京了,你不能再带着了,得清理干净,别留什么麻烦,嗯?”
一番话噎得成德红了脸,半晌无语,见玉儿只管哭,赔笑道:“好好好,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怠慢姑娘了,还不行?好歹如今我在这儿啊,你教我陪,我就陪你,嗯?”
“阿玛说什么,我不明白。”成德不敢抬头,可是明珠的余光只要一扫,就把他脸上的一切愧疚看到彻底。
被成德抵着,闻着清幽的墨香,玉儿才破涕为笑,半推半就哧笑道:“起开!书呆子,人家正烦呢,你还来怄我!”
“这些日子你小子玩得够可以了啊,收收心吧。”
正嬉笑着,忽听窗下有人急声唤。“是茹儿!什么事?”成德撑起来应道。
成德很警惕,毕竟近侍和朝臣间直接的联系是不被允许的。“阿玛,”成德勒住马示意身边的侍从先过去,下马凑近问道。
“猴儿仔子,叫他使唤他不来,这会子嚷什么?没规矩,你的人也该好好教训一回才是。”
“成大人,留步!”轿帘被掀起一条缝,明珠的脸只露出一半,阴沉又冷静。
茹儿显然是把骂他的话听去了,在外头怯道:“大爷,是,是一位南边儿的朋友来拜会您,您不见见?”
绯闻自然传到明珠处,行舆日行夜宿,不得交代,一直按捺着直到地近山东德州。一路上,人困马乏,百里内的官员又都来迎驾,銮驾早已疲于应付,为显皇家威仪,鸿胪寺官员奉旨整肃随驾卤簿,随行官员则奉旨仪仗后停轿,明珠听见轿外一队队马蹄声响,挑帘望去,果然身后跟上来的一队侍卫中,领头的是成德,正率队巡视随行阵仗。
见成德一刻也没犹豫便去了,玉儿更气:“这都什么时候儿了?什么朋友,见天儿烦他!”
人们总是习惯在否定一条错误的路的同时,急匆匆地选择另一条错误的路。他有时会自私地想忘记他对她的承诺——“过安生日子”,“这样不是很好?她该是满意的。”
茹儿一见成德便急上前低声耳语道:“大爷,顾先生,带沈姑娘来了。”
自从巡行回程的队伍里,夹进了一辆小小的香车,成德的身边就开始充满了各种议论,有窃笑的,有艳羡的,有诧异的,更有打趣的,说成德是“桃花一开,事事遂心”,连受皇上诏命作应制诗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成德冷笑置之时,心里也暗忖,仿佛自己的心的确和这女孩子越走越近了,她为他演示各种复杂的指法,勾、抹、托、挑,他的手指极粗笨,总不能娴熟起来,他不服气,向她讲解长调短令的起承转合,只略指点一二,她却已经能自己填词了,只是,更多的还是模仿他给她看过的调调:“黄昏后,打窗风雨停还骤,不寐仍眠久。渐渐寒侵锦被,细细香消金兽。添段新愁和感旧,拼却红颜瘦。”。一起俯案度曲时,她浓密的长发不经意间滑落下来,挡住了专注的神情,他很想替她拂上去,又怕惊到她。
“她来了?”成德又惊又喜,又憾又怕,不觉呼出来。
二
茹儿一惊,摆手示意低声,可是他们没见窗棂上已经映出了一个吃惊的剪影。
……
八
成德怅然转身回来,迎面撞进沈宛平静的眼波里:“我都听见了,我不缠着你,可是你能带我离开这儿么?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去?我想过安生日子。”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哪有你的地方?”成德紧抓着衣襟,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怒不可遏:“你不是说不贪图我家的富贵么?你不是说不屑缠着我么?你不是说一拍两散各不相扰么?怎么,反悔了?假清高装不下去了?你的洒脱呢?你的放旷呢?你的骨气呢?我竟高看了你,我瞎了眼!原来,你也是个……”看着眼前被自己骂得瞠目结舌的沈宛,成德的声音开始抖,他实在说不下去了,他不忍心。
成德算个善辩的人,可此时,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子清,他有口难言,他早知他说的何尝不对?可他,做——不——来!
“我是个什么?”沈宛冷若冰霜,心如死灰。
“我说你呀!给他当了三十年儿子,却没我这个外人看得清,你们老爷哪里是骂你,分明是嫌你不合群。人家别人做得来的事,怎么偏你就做不来呢?成德,人生一世,得学会睁只眼闭只眼,人云亦云,逢场作戏。哪怕明知那些都是自欺欺人呢,硬着头皮都得做,教人说你任性、随心所欲就不好了。众人皆浊你能清得了吗?就是真清,你落了单,被人当成局外人,人家背地凑到一处,左一句右一句,倒把你说成那最浊的啦!成德,众口铄金哪!”
“我说不出口,你想什么就是什么吧。”成德筋疲力尽。
“去去!有个正形!那日被他骂,你又不是没瞧见,还给我添堵。”
“是个婊子?!”沈宛凄厉的一声喊惊得成德瞪大了双眼。
“人家姑娘都说了,一夜没睡,又没把你怎么样!”
沈宛是满心欢喜和好奇随顾贞观上京来的,她原以为给成德的是个惊喜。清冷的身影飘出花间草堂时,她放下了狠话:“我不缠着你,可我要让你求我回来。”
“你来得倒巧,”成德拉了曹寅出去,转身道:“这是怎么说,教人知道成了什么?”
九
正说着,窗下一阵大笑:“我来瞧瞧你酒醒了没有,想不到撞上了,这有商有量是要开诗酒会了?我来得巧还是不巧?”
可是沈宛并没去找顾贞观,有知情的只说是想不开寻了短见,成德却执意不信,又不敢向府上提起,更不敢动用官中的人丁。一连几天,撒出去的几个心腹之人上街寻找都不见踪迹,直到顾贞观打听得市井风闻,说胭脂胡同鼎鼎大名的妓馆莳花馆里来了位清倌人,琴艺绝佳,成德才发了疯似的把已改名换姓的沈宛掳回来。
沈宛毕竟还年轻,看不穿眼前这个风流倜傥的男人心中那份小小的虚荣:“公子说的何尝不是呢?词曲自然应当相得益彰,互为补充,若是各自困囿在清规戒律里,相互掣肘,断不会有所精进,更难有新鲜的好词好曲流传于世了。”
“这就是你下三滥的招数?”
“太难为情了。”成德心底一声惊呼,无奈扶了扶头,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靠去——这些对他来说是痛处,他决定再回归被崇拜的感觉:“嗯,诗词上的规矩就没有这么一板一眼了,以韵限意,以韵害意,是最要不得的。”
“我又没丢你纳兰容若的脸,你凭什么管我?”
“这也没什么,公子只须记得:九九八十一以为宫。三分去一,五十四以为徴。三分益一,七十二以为商。三分去一,四十八以为羽。三分益一,六十四以为角……”沈宛边说着,边将手指依次认真指向各弦和所对应的琴码。
“你混账!”成德揪起沈宛纤弱的臂膀,抵死逼问道:“合该就吃这碗馊饭不成?!天下的好男人死绝了?你非要去那种地方?!你说!”
成德从没有被一个人这样热切诚恳地崇拜过,在这个十七八岁的天真少女面前,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他觉得新鲜,却又不太喜欢,他决定把架子放得低些:“曲调虽然动听,只是这音节高低上的事的,不甚了了,怕也说不出什么来。我自家的琴,也是许久不弹了,雁柱放倒,再扶起来都找不对地方,音总不准。”说着,随意扫过琴弦,故作出一副闲情姿态。
沈宛的脸一如既往地清冷:“我怀了你的孩子。”
“昨夜在那边听了半宿,回来竟睡不着了,到底是雅乐,典雅纯正,从容庄重,真是难得的,就也学着编了一叠,和你的新词,可好不好?啧,只觉得南吕律高了些,旋到夷则更好些。你觉得怎么样?”沈宛像个虔诚的信徒,渴求着心中圣者的指引。
……
“你一夜没睡,就为弄这个?”清晨迷蒙的晓雾潮湿而冰凉,沉睡中的成德被冻醒,却见沈宛衣着单薄,松松挽着倭堕髻,憔悴的脸上两眼放光,俯在筝前潜心弹拨,奇的是,明明纤手在弦上摩挲,却听不见响动,成德正纳闷儿,沈宛抬头见了,喜道:“你可醒了,来听!”说着,双手向筝下一伸,扯出堵在龙池凤沼上的一整条素纱披肩,叮叮咚咚弹起来,悠扬舒展的音韵撩开了重重雾霭,在睡眼惺忪的成德面前,展开了一幅秀丽的江南山水画卷。
“你还赶我走么?”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