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这是冲谁啊?”沈宛定了定神,缓缓坐下兀自玩弄案上的棋子。
果然老鸨来势汹汹,进门便骂:“小蹄子,看把你能的,翅膀还没硬呢,就不听摆弄了?”
老鸨平日从这当红的姑娘身上没少赚钱,也深知沈宛的倔强脾气,只好强压着怒火说起好话:“我的姑娘,要不是总说我这当妈的唠叨,妈这都是为你好,你这大好的青春,就这么耗着,不是白白浪费了么,趁着行情好,多见几个,挑个好的从了良,日后你也有个依靠不是?”
“那后廊子上没遮没挡的,藏不住你!”这丫头到底聪明,说通了沈宛,二人不由分说拉着成德进了后院的绣房,沈宛一面要迎着出去,一面急声嘱咐道:“月痕,看住他,不叫可别出来。”成德不知如何支应,只好听从摆布。
“你老人家别忙着套近乎,不过看你白长我们几岁,才叫你一声妈妈,谁知你那肚子里装着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们也用不着你的那点子好,你也有闺女的,怎么不见你老操心她们呢?有好的,不自己留着,竟扔给我们?你老唬谁呢?”
成德识相,转身要从原路回去。
“你?!”老鸨登时虎了脸:“真是越发张狂了些,到底是人大了,出息了,知道顶嘴了?不过我也告诉你,那是我平日哄着你,捧着你,不肯教你没脸罢了,你一个卖手艺的,不过有点子歪才,论长相也算不得那绝色的,说到底能值几个钱?眼眶子竟这样高?别狂得没了根本!我们家闺女可是正经女孩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万事全听她妈我的,正是做太太的命!还拿着架子和我闺女比,你配么?”
“可他?”丫头望向成德急道:“那老婆要胡猜说你自作主张坏她的生意,岂不又要疯了?再编排些有的没的,可怎么好?”
没想到这番话正戳了沈宛的肺,腾地站起来,厉声辩道:“绝不绝不色又怎样?总比那起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卖拳的摆设来的好,谁家缺姑奶奶抬了你去?!”不等老鸨接话,沈宛抬手指着鼻子叱道:“你若真是个正经人,你那乖女儿遂了你,也不过就是指着找男人争脸面,嫁个人你就高人一等了?我还没咒你家好好一个女儿,进了人家的门变块抹布教人嫌弃呢!说到底,还是块摆在砧板上卖的肉!”老鸨早伸直脖子等着沈宛的气口上还嘴,沈宛却是片刻不让:“还千金太太?你老这是教你那起拉皮条的同伙唬傻了,还是梦话说得太多,自个儿都信了?”老鸨不甘心被抢白,也指着沈宛要骂,却又被占了上风,沈宛一把拨开,高声骂道:“呸!下流老婆,也不照照镜子,就你那副淫贱相,还指着儿子闺女给你洗白?我劝你别做梦!”
“谁在乎她问不问。”沈宛头也没抬,打开琴匣取出一束新弦。
“你?!好好好!我就等着看你的好日子,什么时候老死在这儿,才现在我眼里呢!”
正说着,一个稍年长些的灵巧丫头慌慌张张赶了来报:“想是妈妈在前头答应了那起来会姑娘的人,这会子被你拒了回去,她臊了,要来问你呢。”
“呵,你老这可是心急了些,好歹也得是我看着您走在前头吧?”
一番话正说中了沈宛的心事,一直以来,沈宛仰慕他的才名,不正是期望有朝一日能琴瑟调和、相与唱和吗?可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他那日一身的官服,已经将自己远远地推开了,谁知眼前的他,能有几句话当真?
“你?!”老鸨气得直跺脚:“我才瞎了眼,十八年花了这许多银子,竟养出这么个白眼儿狼来,今儿索性泼开了,都别安生,我教你逞刚强,看是你强些,还是老娘强些!”说着,便要动手打,又想着打伤了坏了生意,上来便掀沈宛的棋盘,沈宛也不拦阻,由着那混账老婆去,自己抱了膀子看热闹。那老鸨砸了杯盘还不过瘾,掀了帘子直奔里间卧室来,却见月痕丫头正守着一位陌生美人,见有人进来,二人都慌了,迎也不是,躲也不是,怔在原地挨着。
“怎么不唱了呢?我平生最不喜那些为了应付上意写下的枯燥文字。诗词一是言情入微,二是风流蕴藉,那些凑热闹用的所谓步韵诗,或者无病呻吟的胭脂词,真是读够了,姑娘若有新曲,我便可以制新词来配,岂不雅致?”
“哟,这是哪位千金呢?”在这老婆眼里,这哪里是什么美人,分明是白花花的银子:“快过来让我看看肉皮儿!”说着,上来便拉。
沈宛禁不住羞道:“总要唱出些意思,不然弹了什么趣儿?又没什么好说的,只好随口寻了这么两句,反正孔夫子《幽兰操》的琴曲早已失传,我私下唱两句,原也没什么罪过,偏教你听了去,也罢了,我再不唱就是了。”
那美人发恨挣开,老鸨本来又矮又肥活像个冰尜,冷不防被推得一个趔趄,美人后退两步,怒目而视,却不作声,倒是老鸨并不见怒气,只撂下脸来:“身量壮硕了些,眉毛要修一下噢,凶得嘞!模样可真是一等一的!”正要往生意上扯,沈宛已经跟进来,唤道:“嫂子甭理她!教她砸去,反正是她的东西。”
“原来是姑娘自己作曲?顾兄说姑娘是难得的才女,我只不信,如今算是见了。只是怎说没有词来配?我方才明明听见你哼唱着的,像是‘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听说是位“嫂子”,老鸨才没了兴趣,扭着肥臀不甘地去了,临走,还生生在沈宛膀子上狠狠抓了一把。
沈宛莞尔一笑道:“新鲜自然是新鲜的,不过是我胡乱弄的曲子,又没有工尺谱,又没有像样的词来配它,亏得你还觅着动静过来。”
这边三人见已混过去,才长舒一口气,沈宛看着穿着自己衣裳狼狈的成德,不免笑出声来。
“我听姑娘刚才所弹,却是十分新鲜,不知姑娘从何处所得?”
“你只管笑,她没伤着你?真看不出来,你竟还那样伶牙俐齿。”
“公子这话有些意思。只说书画一家,却不知词曲更为一家。如今兴得,能舞文弄墨的,都去制词了,倒是这耳朵听得腻味,家家唱出来,都是一个调调,可又能如何呢?从前,《诗经》上所载的诗篇,原也是有曲调的,只是朝代纪年更迭,连曲谱也不曾流传下来,可见乐曲凋零之甚。”
“提她做什么?唉,在这肮脏泥淖之中讨生活,没几分伶牙俐齿,也做不成我的清倌人了。”沈宛娴熟地撕下缠在手指上的皮套和玳瑁义甲,扯得快了些,疼得“啧”了一声,“不妨,带得久了,有时会连皮带肉扯下一块来呢。”
成德脸一红:“非是容若自谦,果真是不甚通呢。历朝历代文人都不以能乐为荣的,所谓‘琴棋书画’,不过是略略知晓几个曲子,什么采桑子、虞美人、临江仙、水调歌头,都是司空见惯的,翻来覆去不过那么几首曲牌,一样的音律,便是填上新词,若细听去,仍是雷同,想来也是,各人的句子,自然有各人的意思,哪能是一首曲子能唱尽的呢?所以,便是能偶得些佳句,不能尽意,也还是觉得无趣。”
担心时候晚了后门要上锁,沈宛不敢多留,偷将自己的曲谱藏进了成德换上身的袍子里,便急急教月痕把成德送出了集香院。
“谁说弦断一定是知音啊?”沈宛顽皮一笑:“这弦,不过绷得太紧了。再换原也可以,只是,我得弹给懂的人才成。你却一味谦说不通,我再续给谁听呢?”
五
“听姑娘的琴原是我偏得的,怎么敢笑话?虽说有知音弦断的话,可惜的是,姑娘这弦并不识人情,容若并不敢称是姑娘的知音,不过姑娘若有兴致,只管续来再弹,容若洗耳恭听。”
没人问成德这半日去了哪里,可顾贞观从成德闪烁的眼光里看得出来,他是喜悦的,是那种纯粹和超脱的喜悦,可是顾贞观却做不到如释重负,他是有顾虑的,隐隐的担忧使他惴惴不安,严孙友是看得开的,何况此事不是他出面牵线,劝解起来十分轻松:“你既帮了沈姑娘的忙,了了她的心事,还了她周济你的情,成德也要感谢你做事周全,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剩下的又不在你,担的什么心?”是啊,两全其美了,可是成德赶去江宁扈驾时,仍然只带着茹儿一个,那半日的事,只字未提,“其实咱们什么也没做。”顾贞观这样想着,算是责怪自己,更是安慰自己。
“头回请你听琴,偏教你看了笑话,请坐啊,成公子?”如果面前不是个素衣女伎,挥洒的谈吐会让成德误会成是个君子。
六
见姑娘恼了,丫头要去,见成德面熟,再要唤时,姑娘正声道:“竹影,怎么还不去?!回来,这是我请来的诗客,不必说给妈妈听。”这丫头才悻悻去了。
华灯初上,作为行宫的江宁织造府里热闹空前,可使成德欣喜的,却与这些热闹无关,走在雕梁画栋间,耳畔还回响着那静谧湖面上飘来的袅袅琴声,仿佛从远处戏台上传来的喧闹戏文也一下子变得悦耳起来——皇帝很开心,跟随的众臣工也自在许多,“看来,可以再放纵一日。”成德盘算着,抚摩着鼓鼓的袖管,却和在皇上面前告假出来解手的明珠撞个正着。
“她若爱,教她自己去陪!”
“成大人好乐啊!”从安仁手中接过帕子拭手的明珠一见穿着便服的成德便没好气,边急急往皇上燕坐的前殿去,边嗔道。
“可是妈妈说……”
“给阿玛请安!”
“既是他们请人作了弊,为什么我还要见?花了银子又怎样?我也不少这几个钱花,再不走,我就哄了。”
“别!我担不起。我们哪有你成大人过得优哉游哉?”明珠“哼”了一声,站住怒道:“皇上前头正乐着,人人都巴不得围在身边讨个欢喜,独你!竟想得开躲清闲去,校场演习骑射你也不见,真是不知长进!穿成这样就往回赶,你还怎么上值去?当这行宫是咱们家呢么?跟你的人呢?”
“是,”丫头又转回来问:“妈妈问,那些花了钱求见的相公们,姑娘见还是不见?”
一通怒斥唬得后面的茹儿赶紧跑来回话:“回老爷,大爷这几天身上不好,跟别人换了班歇了几天,这才好些。”
“怪不得,给他些银子,教他自己谋些个正经事做,害人害己的勾当远着些,可惜了那点子才气。”
“又病了?哼,可见你这当奴才的不尽心!不好好伺候不说,成日里调唆着不务正业,出来了也没个正经。管家!你给我打着问他,这些日子到底做什么去了?”安仁应着上来揪住便要打,茹儿年纪到底小些,一听要打,便不顾规矩叫嚷起来,行宫巡夜人知道是明相跟前闹起来,自然找来主人曹寅来解围。
成德听这话蹊跷,又走不脱,只好低头赔罪,正巧有人来解围——前院奔来个丫头向女子道:“姑娘,打听明白了,那些诗根本不是他们自己写的,原是咱们门前一个穷书生,因穷得无法,才替人家写些个酸诗,挣点活命钱。”
本来成德正为被明珠教训愤愤难平,此时与少时的玩伴重逢却使他兴奋了许多,只是到底岁月在年轻的面孔上刻下了痕迹,昔日明眸秀眉的曹寅,已经是孩子的父亲,细密的青须中规中矩,在成德的眼里,着实有些可笑,他以为,他还是当年的子清,人前老成,人后顽皮。
却听一声镗鸣,那筝好好地竟断掉了一弦,断弦直挂在后岳山上弹个不停,成德也猛然醒了,转身要去,那人却自笑道:“既然来了,又何必要走呢?”
曹寅却把似笑非笑的面孔留给了明珠:“伯父何故在此耽误工夫,前头皇上都等急了,您还不去?”
谁知那女孩子灵巧得很,下了桥往那静谧幽深处走去,在曲折的小巷间闪躲几个来回,便再寻不着,成德一路懵懂,也被丢在后头,再找来时路也不可得,只好索性在弄堂里来回踱步,盼望有人可问,偏偏这一处是冷清清的旧街,前后无人,只有从两旁高墙里飘散出的桂花香气醺人欲醉,墙头伸出的樟枝楠叶苍翠欲滴,攀附在壁上的荼蘼藤萝轻舞慢摇,青石子路的角落里,散落着浓淡不一的青苔和委草,草尽了,以为已是小路的尽头,转过去,却又是另一样景致,几级石阶被一片葱茏佳木簇拥着,架在一弯流水上,看似随意,却别有一番意趣,拾级而上,又见一洞月门,门里也是秀木繁阴,情致盎然,看得成德不禁欣喜,不知是谁家庭院,竟这样似曾相识?正留恋着不肯回头,忽听一阵淙淙泠泠的琴声响起,细听去,那琴声忽而悠扬婉转,忽而又高亢跌宕,流连处不绝如缕,铿锵时仿佛石崩,“这是何等样人?”成德心下好奇,更兼如醉如痴,不由得脚步被那乐声引着寻进院中,又过几步板桥,跨一座敞院,穿两边廊道,才得见一座闲亭伸出湖面,那抚琴人正背对着廊柱独自消闲,琴声借着水音四溢开去,一时听得入迷,成德竟忽略了这背影是个女子,只管沉醉起来。
明珠仍喋喋不休:“外头都在风传皇上要大用你,你自己要有数,别老教我替你操心!他若有子清你一半懂事,我也不用动这个气了。”
茹儿见成德听得出神,虽不知主子所提及的是什么人,也猜出八九,急急追了下去,成德也好奇跟着,顾贞观不解,正要上前唤回,却被严孙友拦住:“那边不就是集香院么?”顾贞观会意:“唔,这样最好。”
见明珠不动,曹寅也不为难,只图个清静,借口吩咐安排成德的下处,拎茹儿去了,问得成德私会了故人,一笑置之:“我当是什么,就为这个你们老爷就那样?不至于吧?”
“山茶花嘞——新鲜的山茶花!”秀气的小姑娘擦肩而过,转眼消失在桥头,甜美的嗓音依然在耳畔婉转。
“幸亏我们大爷自重,不曾同那女子有交往,不然,老爷知道还不知要怎么样呢!”
严孙友的答话没能把成德从往事里拉回来:“茹儿,你还记得你如萱姐姐吗?”见茹儿呆呆答不上来,成德才恍然:“对了,你并不知道。她说她小时候,家门前就有条河,她是坐着河上黑色的小船离开家的,她说他们都戴着黑毡帽,她还能唱他们的船歌。”
“哦?什么女子?”
“野外的应该还没有,不过是暖房里的娇气种,人们使了花样催开的,不知这外头的气候,替那起商人们赚了钱,开几天风光罢了。”
……
水网密布的漕运集结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成德向往的烟雨迷蒙的秀丽风情还是有差别的,但人们通常更愿意在经历了千回百转之后,将眼前的所得与心中勾勒出的轮廓比较,进而相信,这就是自己要寻找的。小桥下美丽的卖花姑娘那柔软的叫卖声渐行渐近,像一片荼蘼外的袅袅轻丝,慢慢唤醒了成德沉寂在心中许久的江南情怀:“这个季节,还有花?”
七
四
曹寅给成德安排的住处是府里最偏僻的,忙于侍驾,二人竟连句寒暄也没有,可是临抽身去时,曹寅还不忘嘱咐茹儿:“你带我的人去办吧,先别教你们主子知道。”
因知道成德不喜热闹,这样时节又无花木可赏,二人便荐成德主仆往东林书院游玩,虽然对那顾贞观世祖顾宪成的一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早有耳闻,一时心动,可心思缜密如成德,却又不得不绕开考究“东林党”的嫌疑,留心找了个借口,引往运河畔的南禅寺来。
“可是那女子是那儿的头牌,老鸨子怎么肯放人呢?”
“大爷,大爷,给你找来了!”茹儿一大早从外头赶回惠山的住处复命,见成德早醒着,“找了几家也不见有太像样的,只这件是全新的,大爷将就穿上试试?”成衣铺的绨袍褂子粗厚笨拙,显然不算讲究,可成德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竟也合身得体,茹儿长出一口气。穿成这样朴素,反倒令成德轻松得多,带上茹儿随顾严二人下了惠山。
“傻小子,我要她的人,是给她面子,她敢不放?要银子只管给,回来到我账上领。”
三
……
“伯父的话,自然要听的,只是我并不曾见着他……”
八
“独这一样就是不通啊,你替我好好开导开导他,只怕你们的话倒比我的还灵验些。”
持续几日的外官觐见、盐商进贡,曹寅又设宴、搬戏,来往珍稀古玩无数,各品级官员进出络绎不绝,可笙歌管弦彻夜不歇的江宁织造府,却总有一隅小屋只静静燃着一点明灯。
“成大哥是比任人都看得通透明白的,只是不按道理行罢了,也有他的缘故。”
九
和落了队的成德兀自享受轻闲不同,随驾前行的诸臣工却遇上了不大不小的麻烦:因当地接待能力有限,所有京中随行官员都是自备辎车,自行载运帷幕、炊具,每行至一地,又要先等皇上启程,辎车才出发,而銮驾行驶缓慢,每每入夜,官员的辎车都还无法抵达,先行的臣工们只好枯等,好容易帷幕用具到了,各家人车又像没头苍蝇一样乱寻,城外空地上新增的数百营幕胡乱驻扎,主仆间再想记识,难上加难。皇上的行宫设在江宁织造府,忙于应付皇上巡幸的织造郞中曹寅,早早往城外迎驾,顺便联络京中故交,不想行伍中有律令不许高声叫嚷,黑暗中,曹寅离了銮帐只得低声遍寻各营,皆不可得,直到三更时分,闲杂人等稍稍退去,才被人唤住,细看去,却是明府管家安仁。因圣驾所到之处,十里以内的井水、泉水都要留给皇上和扈从,别人只好远去找水喂马炊饭,这会儿安仁早降级成了杂使仆役,刚提了水,踉踉跄跄往回赶,寒暄谄媚一阵过后,便引曹寅来见明珠,自然又说起成德,本来已经饥肠辘辘的明珠更没心力:“那个呆子,读了那些个腐书在肚子里,他要是有你一半通时务,我也就放心了。”
被曹寅强拉着与从前共事的近侍们一起凑饭局,成德是不情愿的,毕竟情深情浅众人不同,这样的局,大多还是为仕途上的顺遂而勉强聚在一起,再有就是同类间的厮杀,只不过是以比较和炫耀的形式出现而已。可主人是曹寅,这个自幼的玩伴,成德知道,能这样并肩而坐的机会不会太多了,更何况个中滋味已变得十分微妙。他来赴宴,更像是送别,与儿时无忧无虑的友情告别。
二
觥筹交错是免不了的,曹寅为每位已擢升要职的昔日同僚都准备了贵重礼物——他才不会放过联络的好机会。听着众人的吹捧,曹寅也相信此次接待有功,受赏是指日可待,只有成德把他的危机看在眼里,趁着醉意袭来前,凑近提醒:“皇上启驾前,可是再三叮嘱,此次南巡所有花销不得额外向百姓征税,地方官也不许馈赠随行扈从。”
……
“那不过是说给底下人听的。咱们这也不算馈赠,是咱们众人私下的情分,再者,还用得着管老百姓伸手?按常例,我们外员向皇上进献的贡礼,皇上只挑几样,其余都赐还回来了,也算不得什么大开支。这些东西——”曹寅按筷指着众人手中各样巧夺天工的制器,笑道:“各地的盐商早就预备下了,用不着咱们操心。”
“嗯?”
成德仍不放心地望向窗外秦淮河上闪烁的灯火——皇上与宫中女眷的画船在河面上摆开了一条长龙,两岸上亦是火树银花,笙歌艳舞:“不挪官银,你能应付下来这些?”
“这位姑娘可不是以姿色胜人的。人是怪了些,性情却极慷慨,今日不知怎的,唉,她倒说我骗她取笑她,那我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了?”顾贞观满怀心事,牢骚道。
“这不教挪,这叫借,如今朝里谁不借?咱们又没乱花,你没瞧见,咱们主子可乐着呢!”
成德无意认真听这些玩笑,只默默摘下官帽,推开窗,目送雾霭中远去的云雁,和窗外萧瑟的江南秋意一起,定格成一幅画。
成德一声冷笑:“使着倒是快哉,可使完了,他不教你还?”
说罢,主仆摇身离去,留三人讪讪无语。凡爱美之人,尤其对美人有着近乎挑剔的眼光,严孙友不无失望道:“姿首平常嘛,虎头是过誉了吧,白白巴望了这些日子。算了容若,去就去了,再找好的来。”
“不至于吧,皇上心里有数,各中难处,他能不知道?”
“好个顾先生,我正是被你这话骗了,这里哪有纳兰容若呢?我怎么没瞧见?”沈姑娘冷冷问道,又向身边正不知所措的小丫头道:“竹影,回吧。”
“他知道?他凭什么知道?他知道了又怎样?”成德不敢怀疑,不想怀疑,不愿怀疑。
“哎!这位可是侧帽集的词主呢!”
“你看你,好不容易聚一回,只说这些做什么,我给你看些新玩意儿。”曹寅挥手向下人示意。
姑娘也不理,只向顾贞观嗔道:“私下里,我从不与官宦结交,顾先生怎么忘了?这位官爷想找乐,只好请往集香院去吧,先告辞了,得罪。”说着,已然下楼去了。
有家奴上前低声回:“回主子,那妈妈倒好说话,一听说是大人要的人,只黑了些银子就放了人。可那姐儿偏是个怪人,死活不肯露面,是奴才们唬她说‘你妈已经把你卖了,无处可去’的话,她才勉强跟来,饶这样,还说——”
那二人皆不解,倒是成德笑道:“既然来了,又何必要走呢?”
“怎样?”
令众人扫兴的是,这被唤作沈姑娘的刚一露面,也不等顾贞观招呼,抬眼扫了一眼正座上的成德,见是位着侍卫服制的官爷,先是一愣,并不知成德是因为刚下值就匆匆赶来赴约,来不及换衣,只微微一皱眉,扭身便走。
“只肯屏后卖艺,绝不人前卖笑。”
三人循声望去,见一位汉家女子翩然而至,一色牙白襦衫挂裙,裙褶上的暗绣回纹被裙摆正中的亮蓝绣片遮挡着若隐若现,通身打量这女子,身量并不高,却因寸许的装头把神色显出几分孤傲,料是刻意地不想引人注意,只淡淡扫出一幅清素的妆面,眉眼有些黯淡,高耸着的薄削鼻梁却将骨子里的精致和清冷展露得一览无余。
“呵呵,果真不是俗人,倒有些酸腐味儿,给她立座锦屏!”
那丫头将干干净净一台古琴安好,捋齐了琴穗,方才留在楼下的茹儿便亮声报道:“有客到了。”
……
“无妨,快请吧。”顾贞观边说着,边轻声向成德道:“看,还真是尽了心呢。”
屏后,响起的是熟悉的时鲜曲调,婉转的歌喉,唱着成德的旧词:“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容若休要多心,人家仰慕的不过是你的才名,她见过的名门公子也多了,从没见对谁属意过,我们倒有意撮合,只怕人家还不肯呢。”顾贞观正说着,一个玲珑剔透的小丫头抱着琴,被仆人引着进来,福礼道:“顾先生,我们姑娘说,早闻纳兰公子的大名,原该早早恭候的,却一时不知带哪张才妥当,挑选了半日,所以才迟了,请先生不要见怪。”
是她?令成德惊喜的是,座中请来伴唱的果然是沈宛,这个孤高冷傲不可一世的小女子,竟然也折服在曹侍郎手下了?成德并没多想,他不知道的是,她不过是曹寅连买带抢而来,席前送给他的一件礼物,和那些送给同僚的礼物一样,锦屏后的沈宛也不知道,此刻满眼繁华后深埋在心头的委屈和不甘,终于有人愿为自己抚平。
一
酒席上体力不支的成德被灌得酩酊大醉,也有躲局的意思,便早早回织造府安置,榻边淡淡的衣袖扫过昏睡着的脸颊时,沈宛发现了案上堆积的书稿,和自己留下的琴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