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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阑夜火烛

悄无声息的密室里,成德的身影被一点激烈的灯光映着,透过古绣屏,和屏上倚竹的美人相对而立,那身影猛然奋力撕扯,瞬间帛裂之声打破了寂静……

“苇卿生时,曾好言规劝说‘好舟者溺,好骑着堕,君子各以所好为祸’。不想竟一语成谶!那时我不敢教阿玛知道我典当的事,特意当在别家,却没想到,这些人见了我的钤章,定要搜罗来,做出这样的事,想来,岂不是我把阿玛害了?这些古人今人的心血之作,传世之宝,竟成了病人坏国的玩意儿,不知这些画作的原主人会作何感想?!”想到此,成德五内俱焚,泪如雨下。

其实这密室还与后楼一楼的一间屋子相通,可以直通地上,可成德哪里知道,估计被支走的两个守夜人快回来复命了,成德忙掩了泪,提灯顺原路往回走,匆匆行至密室阶前,稍定定神,又回身一抖手,将灯笼狠命扔进身后的旧纸堆,熊熊燃烧的火光照亮了前路……

成德撩袍蹭到案前,插住灯笼,将案上堆叠的字画一幅幅展开,刺鼻的胡椒味令人不免蹙眉,细看去则又是感慨万千:张纯修所赠前明王绂的《竹枝图》,孙承泽老人所赠宋代崔白的《芦雁图》,严孙友亲手画就的《江村草堂图》……从前师友情的鞭策和见证,几经辗转,如今,竟都已经成了贿物!

“是,那大爷您也别干耗着,且上去歇着?时候长了,可仔细冻坏喽!”两人执意送成德先上去,成德拗不过,一同跟上来,见二人去了即刻提灯折返回来,一脚猛踹开了内门,眼前情状令人不禁哑然失色:门后是几级高阶,阶上狼狈地散落着各色字画,小心翼翼拾级而上,又见几扇古色绣屏胡乱摆在当地,挡住视线看不出这密室大小,灯光过处,依稀映衬出屏上蒙尘的美人,提灯细照,耳边却听铿锵玉碎声响,慌忙低头看时,但见脚下正围拢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古玩器皿,秦汉的漆盘、两宋的玉盏、陶渊明的锄头、苏小小的钗环,堆得满坑满谷,屯街塞巷,放眼望去,一面墙边整壁的博古架早已塞得密不透风,对面参差堆放三层金丝楠木箱拢,最上一层还未及关好,半幅缂丝梅雀图轴搭在箱沿上,当地一张盘龙透雕紫檀大案上也是堆积如山的字画砚洗,偌大的密室,竟无立锥之地。

穴砚斋后楼的大火被扑灭了,满地狼藉,明珠颤巍巍擎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绝世名画,欲哭无泪:“逆子,逆子!”痛骂声响彻夜空。

跟着提灯的小厮迂回曲折绕开木箱,在冰窖深处一处晦暗的角落里,一把大锁拦住了去路:“大爷,开吧。”成德一愣:哪来的钥匙?“刚吃了些酒,竟丢三落四起来,把东西也忘了,你们替我跑一趟,若不在通志堂楼下书房里,就在后山的花间草堂炕几上,哦,我才打刊刻处回来,兴许落在那儿了?左不过这几处了,确切我也记不清,你们且去,我等着,老爷的吩咐,我是不敢怠慢的,你们也快些。”

后楼也是明珠的藏书之所,且皆是极少翻看的闲书旧书居多,故而平时少有人涉足,今却见门房里守夜的人丁倒比先时多了几人,因夜寂更深,众人无聊,又是穴砚斋深处的僻静之所,自然聚拢来吃酒赌钱,成德一路行来,怒气平和了许多,见此倒也不忌讳,只假意说奉父命而来检视库房里新添的藏品,众人见主子不恼,都长出一口气,嬉笑着提灯上来引路,却不上楼,而是绕到楼后,开了一处地窖。成德就着微弱的灯火,依稀见这地窖与一般民窖颇不同:地面上只露出半人来高的四壁,顶上设琉璃瓦的起脊,两个上夜人费了大力才推开了足有两尺厚的窖门,一丝凉意扑面而来,眼见得脚下隐约是二十来级台阶,循级而下,砖砌的墙体和拱券皆由白灰勾缝,坚固非常,下到窖底,展眼望去,是一排排口大底小方斗形的、或是黄花梨或是红木的箱子,密匝匝摆了足有几百个,每个箱子两侧挂着铜环,箱盖上又有镂雕的孔洞——这箱子倒甚是眼熟,成德想起当年秋水轩与众词客聚会时,明珠正是命自己带了这样一箱凉食去的,原来,这里竟是一处冰窖!成德不禁打了个寒噤——因在暑夏时节,冰块稀缺难得,清廷有例,非经皇帝御批,府用冰窖是不得随意建立的,明珠这又是犯忌!

索府里,赋闲在家的索额图得知明府书房失火,珍玩贵物毁了无数,气得暴跳如雷,把正草拟的弹劾明珠卖官鬻爵的折子撕了粉碎,直骂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下人不解,索额图嚎得络腮胡子直颤:“他那烧的可都是我的钱!”

二楼上,灯火寂静,只有一个小厮值夜,见成德神色可疑,语气可怖,哪敢怠慢,提着灯笼应命开了最里间的一间屋子——那是平日明珠存放心爱文玩的地方,可推门进去,却空无一物,成德喝问小厮这几日老爷是否来过,检视过哪间,小厮支吾不肯说明,成德唬着要打,这才答说:“老爷只吩咐说那些老物件儿金贵,怕经风,才教挪出去的,旁的奴才一概不知。”成德按其所说,又来后楼。

父子间从未有过的剑拔弩张冲晕了成德的头,愤愤冲出外书房,径直奔穴砚斋的前楼而来。

缠绵病榻已久的成德,除当值日挣扎着赴职外,数月没有过府向明珠请安,连皇上抚慰重臣,加赠明珠太子太傅的喜讯也没能打动他。阖府里都被太太和玉禄玳下了死命,皆说是因大爷病未痊愈,只有这父子俩心里明白,这死结是再难解开了。

这日成德下职在家,本意邀了刚获擢升的严孙友一同秋游,却不想晨起天色即骤变,淅淅沥沥的雨总不住,及到晌午竟越发紧了,暴雨瀑布一样砸在敞院里,月门旁已显颓色的竹枝被狂风裹挟着摇摆不定,成德被众人拦着,只好困在西园里,烦躁中闲翻书页挨着时光,待到风声渐缓雨渐悄,人又不觉困迷了,朦胧中隐约听见后院有人咿呀吟唱小曲,细听去,道是:“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歌声悠扬婉转,沁人心脾,成德好生纳闷儿:谁唱我的《采桑子》?问明,原是先前奉玉禄玳之命搬进锦澜院里的小戏子在演习小调,不知是为讨主子的好,还是应和着时下的流行,竟将成德的旧作翻出来唱。成德本是好奇,却想着多有避讳,耐着性子听完,莞尔一笑,将思绪收回来,问着玉儿的去处。

成德挤出一丝笑,却不知回说什么好,玉禄玳案边的灯花像是有灵性故意缓解二人的尴尬,啪的一声溅起来,倒唬了玉儿一跳,定定神正要借了这喜兆同成德说笑,却听院中锣声大作,有人高喊:“走水啦!来人哪,快来人哪!”福子在外间屋嚷道:“大奶奶,东府里书楼那边红彤彤的!”满屋子人手忙脚乱往出跑,只有成德散了架一样,一头栽倒在床上,纤长的睫毛也挡不住恣意的泪水……

“回大爷,这些日子老爷外头园子的工程报说竣工了,早几天就请咱们府里去验看呢,奶奶一直抽不出空儿,可巧今儿一早天色发暗,眼见是一场好雨,奶奶说这样的天气验工再好不过,就带福姐姐过去了,咱们家那园子大呢,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初莲以为大爷不召小戏子们来见,只是因为顾忌大奶奶,详详细细将玉儿行踪告诉了一遍。

成德精疲力竭回到晓梦斋时,夜色已经渐浓,屋里掌了灯,坐在灯下的玉禄玳抬眼瞧了,见他面沉似水,怕被抢白,旋即收了笑脸,低头合上账本良久,还是忍不住试探着问道:“还生气哪?”

成德本意怜惜,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轻叹一声道:“你们这奶奶,想得还真是周到。只是这样大的雨,不知我那园子里的茅亭怎么样了,唉。”

不等雨住,成德拗着脾气,执意来拾华馆见严孙友,见只有二弟揆叙一人坐在课堂里描画,陪读的小厮们都因下雨不来,揆叙抱怨说:“其实我也不想来,二嫂子逼着来。”成德不免发笑,又听说暂为塾师的严孙友夸赞其刻苦之余,又另送了绢本给他,由他随意玩,自己则往花间草堂赏雨景去了,成德遂又沿着溜滑的石阶上了后山。

主仆二人乐得前仰后合,止住了笑,玉儿耳边却莫名回响起曹寅的嘱咐——数月前曹寅南行前,将玉儿当掉的首饰赎回,亲手还给玉儿:“别当着成德的面儿说起这事儿,倒教他多心。还是那句话——对自己好些。”

案上画中的雨景却不是窗外北国的秋雨,“山色空蒙雨亦奇。江南的雨总还是温软些的。”严孙友的话语中,已然夹着些许乡愁:“虎头回去了,我这心里,嘿嘿,也痒痒的。”

玉禄玳更乐开了,笑道:“你瞧瞧,可是我说的闲磨牙吧?我难道就不知道,这鱼,落在水里头是湿的?”

成德无限憧憬着画上的迷蒙美景,却对严孙友的话甚为不解:“先生无意做官,我倒知道,只是年前北行吃了许多辛苦,封官受赏是天经地义,此番刚得了编修的差事,多少人艳羡您,哪有走的理,岂不可惜?”

福子掩口笑说:“少奶奶再可别当着大爷的面儿这么说,叫他笑话咱们,上回我听二爷说,人家那叫诗余!”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能随你北去一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是我之幸,我不敢邀功,更不巴望着这碗皇粮。皇粮,‘黄粱’啊!”严孙友说着,信手提笔在纸上写下“黄粱”两字,唏嘘不已。

忙了一整日的玉禄玳,终于抽空坐在灯下细细校账,福子素知玉禄玳性情,不忍见她一味上进,却失了根本,抽了空儿劝其改改性子,对大爷和软温存些,玉禄玳却听不进去,放下账本笑道:“听你出的这主意?我哪里会那些劳什子?什么瓷儿啊,曲儿啊的,依着我说,还不是他们爷们儿们闲磨牙的玩意儿?若咱们也有那个闲工夫,这一家老小的事宜搁着哪个管?”

成德心中虽然深以为然,却仍然极力挽留:“先生未免有些悲观吧,你看朱彝尊朱先生,自入值南书房行走、侍讲左右以来,春风得意,人都年轻了许多。”

严孙友一愣:“他?他!哈哈哈,容若,你真是个实诚人哪,他会老老实实被人拴着?哈哈哈……”成德虽然听不懂严孙友的意思,只是觉得仅仅这样坐在对面,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坦然。

明珠哪有性情把这话听完,大骂道:“放肆!你做儿子的眼高,老子用不起,她一个儿媳妇,既进了我的门,怎么不许出些力?你非要看着你老子孤家寡人才肯甘心?!滚出去!”

……

成德愤而离去,又转身央求道:“阿玛一意孤行,做儿子的也无话可说,只求阿玛别教玉儿蹚这浑水,她个性太强心机又不深,阿玛您别害了她。”

“你?!你是我儿子,我还用不得了吗?!”明珠当然不仅为了用他,可话说到这里,做老子的怎肯低头:“出去!没用的东西!”

“日讲起居注官朱彝尊,为官不经,擅自抄录四方所进图书,泄露官中机要,甚负朕望,即日起,逐出南书房!”——乾清门前,被太监骂着“南蛮子”推搡出宫门的朱彝尊,丝毫未有戚色,收拾好拉扯中散落一地的各类书籍,用力将书囊往身前提了提,嘀咕着:“我是蛮子?哼,抄书就蛮了?那我也认了!不抄?留着这些好书烂在你们手里?哼,蛮子!蛮子!”哼着小曲儿,步履矫健,乐颠颠地去了。

“阿玛从前鼓励我与那些汉人交好,原来,只是为了利用我?!”

“是!是我说教你结交些有用的人,可也没说教你只在这些人身上花功夫吧?这些身无分文的穷书生手里,到底还有些好玩意儿,谋了来,也算没白白结交他们,要不是看在这个的份儿上,你以为我还会由着你在那些人身上花钱下功夫?听话的、可用的,我手里也多的是!”

时光在孤独、寂寞和怀疑里,走得尤其慢,再次送走了故人的成德总在想,一切都会过去,会有更多的赞赏、支持和理解重新围绕回来,会有更崇高的理想值得自己再燃起新的希望,再去创造、再去挑战、再去收获,聪明的人会想出各种办法不教自己沉沦,会在积蓄力量的同时安心等待命运的转机。

成德一惊,跪倒道:“儿子结交那些人,也是奉了阿玛的命,并没给您丢脸。”

可成德在困惑中等了整整一年,他沉默寡言,他茕茕孑立,除了平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几次,他想打听皇上向罗刹用兵的事,希望给自己抓住一个蜕变的机会,可他退缩了,他知道这很冒失;几次,他试着像从前一样,写下几首新词,排解沉重的孤独,可展眼左右,竟连个问询的人都没有,写给远方友人的信笺,如石沉大海,面对清灯素笺,更痛的寂寞以更快的速度咬噬着他,他甚至不敢再提笔;几次,他努力在家宴上编出笑话缓和冰冷,可依然失败了,他也猜测父子间是不会记仇的,可就是有那么一道填不平的沟壑横在两人中间;几次,他望着熟睡在身边的美丽脸庞发呆,她太累了,她以为把整个自己都交给了他的家,可是,唯独他感受不到温暖,他觉得,她美得刺眼,他能感觉到,原本就不近的两颗心,正渐行渐远……

“行了行了!”耐心的明珠终于被惹怒了,一把推开了面前的茶碗:“先前不许你管那些没用的闲事,你偏不听!花了我许多银子不说,如今反倒教训起我来?!”

十一

“阿玛!儿子正是一心替您着想,才说这些啊!”

成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走进心中憧憬了多年的如画的江南,是在这年的秋天,此行于他来说,意味着结束,意味着重温,也意味着开始,而作为侍卫的成德,能有扈从江南的机会,要拜皇帝所赐。

“总记不到咱们头上!”明珠有些不耐烦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安安稳稳过些年头,都个人顾个人的去了,咱们只把自己的后路铺好就成了。这一点,我看你媳妇儿就比你强得多!几时见你替我料理这些事?成德,阿玛在朝里,是如履薄冰啊,你是知道的,若你也不跟我一条心……”

“朕轸念苍生,勤求治理。迩年以来,于畿辅郡县,时行历览,补助兼施。今俯允廷议,诹吉东巡。正欲体察民情,周知吏治。”然而,仅仅东巡泰山完成祭祀,还不能满足皇帝雄视天下的虚荣心,继而南下领略江南人文风光,对于一个刚刚经历过蜩螗岁月的国家君主来说,还是要轻松一些的,即便是这样,皇上仍然采用了明珠所建议的“督导河工”的借口。因为路途遥远,安排的随行扈从比以往更多,从亲王皇族,到亲兵侍卫,从内阁学士到起居注讲官,銮仪卫、各部尚书、郎中、监督、御医,凡此百十来人各司其职伴驾左右,再有小吏、杂役伺候这些人,所到之处,必定又有地方官员和百姓迎驾,会合了浩浩荡荡千余人的巡幸队伍,日间徜徉在彩旗林立的宽敞街道,入夜鱼贯于花灯闪烁的蜿蜒河面,热闹景象可想而知。

成德似乎明白,当初姜辰英还是有意仕途的,最后仍然失意南去,原来,其中的关节,自己并不知道,可转念一想:“那些人先花了钱,等得了势,焉有不想着回本儿的?那时,这笔烂账可记到谁头上?”

扈从中的侍卫们,入职的规律与在京中不同,因行舆缓慢,侍从更替也更为频繁,换班随意得多,加之身染小恙,成德便以此为由,难得抽出自由身,待等巡行的圣驾队伍先一步往江宁去,便决意抛开其他下值侍卫,身边只带了茹儿,留在无锡闲逛两日。

“谁肯花钱?!”明珠撂下茶碗,指着对面正襟危坐的成德,皱眉道:“你呀,只见天儿跟你那些素衣门客们胡混,也学得一脑袋酸腐,以为有些才学就能鲤鱼跳龙门了?我这儿可是行不通的,这‘才’跟‘财’,是缺一不可啊。”明珠红了脸,擎着双手,左一比,右一划,说得头头是道。

十二

“可多少人是倾家荡产才走通您的门路的!再者,但凡有些真才实学的,谁肯花费这许多银钱来买官?阿玛就不怕所荐非人?”

时气已过十月,忍草庵这处坐落于山腰的偏僻所在,已然不是卉木萋萋的盛夏景象,可是因为有成德的到来,还是多了阵阵回响于山林间的唱和,显得热闹了许多。这打动成德的热闹,远不同于那些司空见惯的繁华景象,当他闹中取静置身一隅时,那些友人们口中的旖旎温婉气象,总能像眼前惠山的泉水,汩汩流淌于笔端:

明珠脸上又泛起一阵红晕,哈哈大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是什么时候?咱们用不着再夹着尾巴做人啦。从前皇上扶植我跟索老头儿对着干,如今那老虎的牙已经被拔了,为了对付他,皇上把个太皇太后老祖宗也得罪了,哼哼,如今台海那边儿也不太平,正是用人的时候,他不对咱们好点儿,还指着谁去?便是谨慎小心如娘娘,没有咱们爷们儿在外头周旋,她的位子也坐不稳,怎么不给咱们方便?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说罢,饮了杯中茶,怡然自得。

梦江南

“从前,您总教导儿子,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乃是立身的根本,儿子一刻不敢忘,可如今您……”

江南好,水是二泉清。味永出山那得浊,名高有锡更谁争。何必让中泠。

“嗯?”明珠抹了把脸,打了一半的哈欠生生咽了回去。

“这贯华阁可算揽全庵之胜了吧。”成德推窗望去,远处湖光帆影,青山重叠,涧下绝妙好景一览无遗:“虎头兄好眼光,真真羡慕你们。”

“阿玛!”成德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阿玛您变了。”

“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不放过我,还这么叫?!”顾贞观已经不是当年落魄的样子,有严孙友在侧倒无碍,只是新添的仆人听这绰号暗自掩口,令他有些尴尬,却也忍不住笑出来。

“哈哈哈!你也吃醉了不成?平日也是我粗心,只顾朝廷里的事,不曾仔细教导你,如今你一日比一日体面起来了,也该自己长个心眼儿,这官场上的事,轻重亲疏最是要紧,你就说这些孝敬吧:都是递帖子求官儿的,合用的,用用也就过了,不能用的,收了他们的礼那算是给他们个面子,看着不顺眼的,连礼都不收,送上去打板子,还能给咱们赚些个清名儿呢!只是阿玛我?你是知道的,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呵呵……”

成德也想坏笑,却轻嗽几声,瞄了一眼旁人,笑道:“唉,我可不敢冒犯!”

“阿玛收了这些,可拿什么回礼啊!”

“只说江南风物,鱼鸟近人,花草亲客,可到底湿冷些,风光还是绝好的。”顾贞观抬手示意仆人下楼抬火盆来,置备茶席,又道:“不过住在家里,虽然简朴些,心下自在。”听顾贞观这话,虽然身上觉得冰冷,成德仍然不舍闭窗,目光流连在远方的虎丘。

“想你也走了大半个天下了,怎么还这么眼皮子浅?那点零头儿就这样,呵呵。”明珠以为瞪大双眼的成德是在表露惊喜,他本来是很得意的。

“你随圣驾刚从苏州来,竟不认得?”严孙友顺着成德的视线看过去。

“都?!”成德不禁愕然:“阿玛,那可是一千多两金子呢!”

“嗯,只略停了一个时辰,走马观花而已,说是观景,还不是要一一抚慰围观的百姓,皇上也是难做的。”成德一阵苦笑:“原本想再穷究些古迹,也不能够了。倒是傍晚时在皇上身边,得听了一阵好箫管,绕梁三日啊。”

“臭小子,什么事能瞒得了我?不是原封不动都给你送回来了么?还说它做什么。”

“这也不遗憾,孙友最好游山玩水,到了这里,更是没得难住他,就教他画给你瞧,管保比亲见的景致还好!至于箫管嘛,倒是难了,不过我这里,也有好曲子听,容若要听得?”

“阿玛,儿子正是来说这事。想来我把那些字画当了的事,是瞒不过阿玛了。”

“你又拿我卖人情!”严孙友笑骂道。

“嗯,你是得好好谢谢我,没有你阿玛我,你小子迟早得把这份家私搬空喽!送来的扇子你看了?是你的吧?喜欢么?”明珠抬起头,颇有喜色。

三人说着,下人已经将三楼的敞间布置停当,画案,茶桌,火盆,一时间暖融融热切切的气息升腾起来,成德已深深地感觉到顾贞观口中的“自在”二字,和这样两个有故事的友人并肩论旧,本就是一件暖心事。

“答应了人的,终于有了眉目,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也是阿玛周全得好。”

……

“嗯,我惦记他做什么?我惦记的是……这回你可满意了?”

“容若此行,一直伴驾左右,皇帝初次来此,不知有何感想?听说,还要去拜谒孝陵?”顾贞观告别官场多年,竟连忌讳也忘了,只当是故人久别的寒暄,胡乱打听起来。

“赦令才下,最早也要明年才进京,阿玛还惦记这个?”

成德从没想过跟故交隐瞒什么,却被问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自己作为御前一等侍卫,背后传播圣意是不妥的,况且,他更知道,皇上对于商贾盛行而少事生产的民风并不赞赏:“呃,要我看,民风柔软,风景秀丽,正是‘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好去处,所以,我说羡慕你啊!”

“听说你那个什么吴兆骞,到底是赎下了?”刚在外官的别馆里喝得有些微醺的明珠,头脑和眼睛仍然很机警。

严孙友呵呵笑着,打了个圆场道:“人只说江南是山温水软,其实也不尽然,虽说比不得北国天寒地冻的来得壮观,可到底故事多。就说这虎丘山虽高不足百米,想来,却也埋着春秋的霸主呢,所谓……”

东府的外书房里,成德决定与明珠之间做一次促膝长谈。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成德笑着引了一句陋室铭,用的也恰当,一路扈从南巡,所行所住,都是当地官员费尽心力营造的玉宇琼阁,顾贞观这一处倾其所有修葺的旧楼,当然简朴了一些,但成德喜欢。

“不敢比古人,不敢不敢!”顾贞观神情自若,掩不住的得意,道:“我这里不敢说谈笑有鸿儒,不过如今成德来了,咱们倒是‘可以调素琴,阅金经’啦!”顾贞观笑向严孙友,意在所指。

听着这没轻重的话,颜儿顿时替成德鸣不平,又怯于大奶奶的性情,不知如何劝解,玉禄玳决绝道:“行了,我找你来就是要你去办事儿的,领了对牌就着人役去办吧,回头还有好几宗别的呢……”

严孙友拍着脑门会意道:“哦,对对对!光顾着闲聊,怎么把正经事忘了?先前你不在,这素琴,我们都是无福听的,如今你来了,怎么不听?”又催促顾贞观:“别等他发话,快请快请!”

一提成德,玉禄玳倒较起真来:“我说你呀,到底是做旁边人久了,只知道一味讨好,你不知道,家里头还是要女人拿主意。咱们娘儿们闷在家里可做什么呢,权拿着听曲儿解闷儿了,他能说什么?哼,”玉禄玳苦笑一声,道:“再者,哪有不偷腥的猫儿呢?方才你也瞧见了,一点子事就红了脸,还不知今后怎么样呢,与其由着他在外头飞去,不如就把饵放在眼前,咱们哪,还能看着些!”

一时,身边的下人应着去了一个。成德见二人似话里有话,笑道:“倒什么鬼?”

“可是,大爷不爱热闹,锦澜院那样近,搁在眼皮子底下,难保不嫌弃。”

严孙友凑近了悄声坏笑道:“不是鬼,怕是个仙呢!”

玉禄玳不肯承认是为了讨好明珠才想出这个法子:“到底养了这么多年,没派上什么用场就遣了,不是白白花冤枉钱?要么怎么太太不高兴!再拖着年纪大了,怕是想遣出去也难了,先留在府里,有些场面上的事好应付,再教管家慢慢去寻好的。”

“唉,孙友,怎么好好的人,好好的事,教你说出来就歪了呢?”顾贞观向成德荐道:“人家还真不是轻易能见着的呢,仰慕你许久了,听说你来,这才请动。”

却不想另一项新动议又被颜儿软语劝止,令玉禄玳颇为沮丧:“腾家庙是件正经事,可是庙里的十几个小戏子如今早大了,不似从前小时不惹事,放在园子里,太太会喜欢?”

“这?不行不行!”成德想起进京前顾贞观曾提起过一次,不料竟真的成了行,断语道:“虎头不知道也算了,孙友兄,你怎么也忘了,我家里……”

颜儿应召赶来,正与气冲冲的成德碰个当面,见大奶奶也气不顺,心下明白大半,迟疑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玉禄玳却是个心胸宽广的,见了颜儿立即舒展了神色,放成德自去不管,只命颜儿进来议事。

“哎!跟家里有什么关系,这是会客,只许你礼贤下士,就不许我们也广结善缘?借你的大名,也教我们见识见识,有什么使不得的?”严孙友猎奇的心比成德大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