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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下弦不如

“哟,新大奶奶真是个无私的哪!竟没昧下?”颀儿以为玉儿受太太青眼,自然与其同类。

原来,苇卿撒手人寰之前,先前成德变卖字画凑出来的银子非但无福享用,还为翠漪留下一笔,那丫头既已出家,自然用不着这黄白之物,一心想着为旧主后事留用,得知入殓事太太委托了玉禄玳,心放下大半,便嘱其代为赠与徐乾学,以助成德救人之用,算是了却苇卿生前一桩心病,遂促成了前番好事。

“哪有你这样信不着人的?再说这银子一笔笔都是有来有去,哪里混得进水的?”颜儿倒不惊奇,只是担心成德一时高兴,把自己私藏官中流水的事说出来,频频向成德使眼色。

正说着,成德已经喜气洋洋地进了门:“颀姑娘也在。”问了好便转向颜儿笑道:“你瞧瞧我这脑子,来道谢却不想着带贺礼,真真该打!”说着,接过锄头给茹儿送出去,招呼小丫头上茶,坐定了细说。

“不是我信不着,先大奶奶下葬,太太只说得好听,可一个子儿也不肯出,咱们新大奶奶可是当了她自己娘家的头面才支应下来的呢!换个人,有那样的进饷,就算不海贪起来,也要捞回本儿来才罢吧?”

“怎么?”

“竟有这样的事?丧仪的花费太太竟放手不管?”成德有些不信,向颜儿证实。

“还说呢,这不一大早起来,又为府里戏台空着的事儿不自在么,我才赶紧躲出来了。”

不等颜儿编个谎答,颀儿哧道:“统共才拿了二百两,还编说是当了死当才得的,新大奶奶这才受了启发,也去当了。你那额娘?她能舍得副棺材板儿钱?”话音未落,自觉失语,找了借口讪讪离去,走得慌张,撞得外间屋里方要进来的小英一个趔趄,怀里的孩子顿时叫嚷起来。

颜儿把锄头往边上杵着,笑道,“他这么大点儿的小人儿,有什么躲的?我这儿再没人来,清静得很,咱们这府里,谁听说净有那吵架拌嘴的不成?”

颜儿欲上前抱,刚会开口说话的福尔敦却伸出小手来推,边哭边嚷,听去却像是“姨娘,不要,不要姨娘”的话,成德从未注意这孩子,自然也无甚溺爱,一听这话,登时恼了,斥责小英道:“这是什么话?谁教他这样叫的?!”

“说的可也是,既能给自己求来个懿旨,自然凡人是比不得的,这府里,还有我们这样人的地方?不给自己找些出路也真不成。”颀儿逗着小英怀里的福尔敦道:“小哥儿是属鸡的,今年犯太岁,明儿打春,太太特意嘱咐,让躲春呢。”

小英怯道:“也没谁,左不过就是前儿抱着去给太太请安,背地里乔姨娘哄了一会子,回来就学会了。”

“果然是快嘴不闲着,起个大早来聒噪!我是天生的劳碌命,不受些苦身上反倒不自在,今年天儿暖和,地化得快,就是墒情不大好,要灌沟才成,才弄成这个样子,叫你笑话了。快进来坐着。”

“管是谁教的,小孩子家说两天就忘了,有什么要紧?快别哭了,”颜儿也觉身上灰土暴尘不招这小人儿待见,便又支小英出去,与三爷一处玩耍,自己解下包头巾,打理了再与成德闲聊。

“哎哟喂,我的奶奶哟,怎么打扮成这样?你们那眼高的爷见着,还怎么肯正眼看你哟。”一身粗布衣褂的颜儿刚从院后的田地里回来,站在外间屋洗手,满是泥土的裤角还来不及收拾,登门的颀儿就叫嚷起来:“丫头们呢?怎么都养起来了?”正说着,采薇和小英赶着也从院里进来,每人怀里哄逗着一个孩子,福哥稍长些,跟在后头扯着采薇衣襟不撒手,也嚷着要抱,颀儿这才住口。

见头巾挂住颈后的散发,成德上来替颜儿拢了,叹道:“个个儿指不上,就都推给你,也不知这些日子你如何撑过来?”

这日早起,茹儿得了徐乾学派人送来的喜讯,说吴兆骞认工赎归的赦令下了,不日即可送达,成德高兴之余,想到先前颜儿的热心,不及等药熬好便亲往偏院来探望,不想颀儿早早来串门。

颜儿暗自感伤,却知道眼前这个温柔体贴的男人,并不属于自己,苦笑道:“我们还能做什么呢?也不过哄个孩子消磨时间罢了。日子快着呢,一眨眼就过来了,有这些个小孩子一处伴着,少了多少寂寞?等长大了,我们又插不上手了。”

“多大不也叫你娘,叫你嫂子?”

不及天亮,玉儿又早早起来打理年节下各处的祭祀、拜礼,风风火火地做起管家奶奶来。成德虽然得了恩旨下值在家,却沉疴日显,只好悉心养病,直挨到初春天气放暖。

“我也不图这些,只他们有出息,我就知足了。哎?你听说了么,元宵节太太大奶奶领着二爷进宫谢恩,跟娘娘新认养的小皇子打得火热呢。”

知道成德远行归来,体弱疲乏,玉儿也不好缠着,只好在背后轻轻抱住,心下打着小算盘,直到后半夜才瞇着。

“我倒愿见他们清心寡欲些,可她偏事事冲在前头,教我不放心。”

“我有什么瞒你的!”成德也不知是被她勒得难受,还是听了话不受用,拉下她的手,皱眉道:“这一日累得发昏,明儿再说吧。”

见颜儿捶肩,成德又上来帮着揉捏,这倒提醒了颜儿,笑道:“年轻人,气盛些怎么不好?要我说,爷还是身上弱些,扰得心思也这样虚空起来,倒是该多多补益些才好。前儿见太医开的方子里,多添了地黄、大活一类的药,可知我料得没错。我想着,左右也是闲着,不如就在后头种些这类最是滋阴补血、益精填髓的东西,自个儿眼见的,倒是比外头买的放心些,又比那专供御用的上等参来得便宜,又不惹眼。”

“太太呀!不过依我看啊,老爷在外头做的事,太太也未必尽知。哎?你不会也瞒着我什么吧?”玉禄玳收紧了胳膊,半真半假问道。

一番知冷热的话惹得成德不禁动容:“我真是羡慕你呀,我知道你心里不平,却总能舒展着眉头过日子。只是你什么时候也细学起这些来了,我又不是纸糊的,也值得你们当正经学问研究起来?”

“老爷外头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哪里懂这些,还是先大奶奶教的……”一语既出,二人不免凄然失色。

玉儿却环抱着成德的腰,听不出这话里的咸味,仍喜滋滋道:“不然我也想不到,自从看你们偏院里的,闲时在自家院子后头空地上开出了一片田地来,自己种些时令菜蔬,我便想着,既然这小小的府里都能变出法来经营,可知这土里是能抠出金子来。不像老爷在外头,置典当行交易,又有门客孝敬,能从人手里找,我们在这深宅大院里见不得什么人,只好管地要了。”

“还说来谢你,原来又教你劳了这许多心神,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你是太皇太后老祖宗赐下来的小神仙,谁敢小瞧你?我说你一个小姑娘,心思竟这样缜密,真让我怕了。”

“爷不笑话我们拙笨无能就是好的了,到底新大奶奶操的正经心多些,家里外头周全得这样妥帖,要谢真要好好谢谢她呢。”

“不是我贪心,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到底是你们家,家大业大,有得盘算。我家里虽然官爵高些,又与太皇太后有些远亲,可左不过是个样子罢了。越是皇亲,越要瞻前顾后,不好伸的手断不能伸,入不敷出也有些年了,再怎么算计,也是进的少出的多,从前你总说我对家下人性情不好,焉知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缘故?如今两府既联了烟,自然要热火朝天地过起来才好,我也好施展,断不能教你们家小瞧了我,说我高攀你,你可要帮我,嗯?”

“我自然也要谢她的,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样的事她不告诉我,倒是外头人向我说起的?”

“原来你想的是这个?真是个傻姑娘,否极泰来,物极必反,循环往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哪有百世的繁华呢?”

“再有算计的人,哪能事事都说得清呢,许是忘了也未可知,还是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颜儿自己也是女人,自然最知道女人,为了留住爱人的心,动些私心情有可原。

“瞧你说的,谁不是小孩子骑木马——愿上不愿下?我说这些,不过是筹算着,若是能趁着家势正盛,多置些永久产业,也算是长久之计了。就说给先大嫂子入殓时,我就留心瞧着,见祖茔旁那一处空地甚是好,虽说离城稍远,可到底出价也低些,老爷先时也是看上了,却只想着修个没用的破花园子,要我说,倒不如多置办些田亩、房舍,都划进祖茔,这祭祀的产业,可是铁打的供给,官家也不许拿来充公的,或租或留用,几辈子也吃不完呢。”

忽有晓梦斋的小丫头报说:“大奶奶回来了,有事商量,让姨奶奶过去呢。”

“这话说得明白,怎么竟像是老爷的口风了?我说你只是个务实眼前的人,没想到还想得这样远,敢是也想着抽身退步了?我倒是有这个心思,如履薄冰的日子当然不好过,只是生在这样的人家,唉,难哪。”成德揽着玉儿的手臂紧了紧。

颜儿立刻要去,成德唤住道:“你且歇歇吧,我自去看看。”

“去你的!”玉儿不无得意地拍了成德一掌,依在成德胸前道:“反正也睡不着,就聊会儿吧。哎,说起来,倒真有件大事要好好筹划筹划,你帮我拿个主意?你不在时,太太常说起来这几十年来振兴家业的不易,有道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常人看来是红极一世,气势磅礴,可总归说来,也不过是皇家手里一枚棋子,哪一天不顺眼,闹出个天翻地覆来,也不是没有的,何况皇家自己里头的事咱们也料想不到,到底得咱们自己立个主见才好。”

颜儿怕刚才的话让成德生出许多感慨,跟在身后嘱咐:“哎!没事去会会那些相公老爷们,只管说说笑笑也好,别怄在心里!”

“怎么会呢!你是个伶俐鬼儿,最会讨喜的,太太喜欢你竟胜过我这个亲儿子了,以后又是管家奶奶,连我也要怕你三分呢。”成德刮着玉儿的鼻尖,笑道。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会儿你怎么竟说这个?事情到了当口,催着人往前走,太太只说放心,生推给我,我说不做,可又推给谁去?少不得遭人白眼罢了,你那姨娘还好些,并不敢说什么,可到底东府里老姨太太是个难缠的,丫头婆子背地里也没少嚼说,好歹也不会做出什么来,随她们去,如今名正言顺管家了,怕我得罪你们府上人的日子还有呢,只你当大爷的别嫌弃才好。”

成德左思右想不是滋味,可巧被颜儿说中,果然有门客前来拜会,起初以为是故人造访,管家却只递上来拜礼,回禀说来人原是携了拜帖见老爷的,老爷正在后堂与太太议事,便打发出来说,这礼大爷必然喜欢,便送了来,成德打开来看,甚是眼熟,却是一把前明折扇,原系姜辰英所赠,如今扇柄上钤着“通志堂”三字,正是自家的宝贝!见是先前当出去的今又物归原主,成德大喜,待找来人问时,管家却回“人已告辞”。

成德倚着喜枕半坐起来,苦笑着把玉儿拥进怀里,柔声道:“叫她们做什么?这半年在外头风餐露宿的没上心,平时还好,一沾枕头就这样,不碍事的。没想到这半年竟是你忙前忙后操持这个家,一个姑娘家,站在风口浪尖上,怪难为你的。”

成德满腹狐疑,携了古扇,回晓梦斋,不意一抬头,却见住处原来的匾额已经不知去向,换成了“鸳鸯社”三字,不免不快,问福子道:“这不是我托孙友先生写的,挂在外头园子望楼里的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玉禄玳少有的羞怯不语,从自己的大红彩缎喜被里,乖猫一样蹭进成德的杏黄缎大被,半晌还是禁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成德也被她调皮的样子逗乐,笑声未出口,却猛咳起来,玉儿忙起来服侍,又要叫人。

“大奶奶早就作主挂出来的呀,这么些日子大爷没瞧见?奶奶说大爷喜欢,就早早命人取回来挂上的。”

卧室内亦是锦缦绣屏,富丽堂皇。沿窗的紫檀透雕长几上,合欢糕、如意饼、吉祥果、百子面,满满当当摆了一桌,皆是描金高足盛盘装着,上覆着金字红纸,几角一对戳纱双喜桌灯,床边靠墙一对百宝如意柜,当地拢着双耳百福鎏金珐琅火盆,帐前一杆七彩琉璃錾金马蹄莲灯,花心便是灯芯,跳跃的烛光透过缤纷的琉璃,映照得满室生辉。

成德却屋里屋外遍寻不见玉禄玳:“去唤你们奶奶来!”

眼前,昔日清素的晓梦斋已经被装点得奢华无比。门前吊着一对双喜字高角大灯,新漆的对扇大门上两面贴着粘金沥粉的双喜字,进门竖一座大红镶金琉璃屏风,取开门见喜之意。外间厅上是一幅撒金长联直落地面,道是:“风暖丹椒青鸾起舞,日融翠柏彩凤来翔”,正中是一幅旭日牡丹,背后墙上涂着和了银丝桐油的香红椒漆,紫檀八仙透雕大案也是新置的,左手边是蕙妃所赏内廷造办的金蝠摆件,右手边是一柄御赐的玉如意,正中供着赐婚的懿旨,小紫铜供鼎里百合宫香正从中氤氲散开——太皇太后赐婚,当然要有个排场。

福子便又回说:“娘家老爷刚刚进了一等公,大奶奶起早过府去预备谢礼,回来刚进门,就被太太叫去了。”

晓梦斋终于有了喜庆气氛,只是直到众人散去,看着满室的大红喜烛,成德仍然没能从困惑中走出来。

一时等不到,成德无法,有丫头伺候吃了药后,便一个人携了那旧扇沿回廊踱进渌水亭散心。

亭子里外的雪水清扫不及,上阶时,成德抬脚滑了一个趔趄,手中的白竹和尚头扇柄“叮当”一声磕在亭柱上,清脆的回响在亭间萦绕,病中人最易怀旧,一霎时往事历历在目,时值春和景明,却物是人非,想来已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不禁感慨,仿佛置身往夕,成德信口吟道:“十年踪迹十年心……”

明府东府三层正门一路大开,两边阶下,宫灯高照,红光辉映,喜气盈盈。一身金甲的成德拥着如宝似玉的玉禄玳,神仙眷侣似的两个人上人被侍从簇拥着走进簌簌飘飞的瑞雪和喧嚣的喜乐里。

正百无聊赖,便听一阵欣喜的笑声穿过月门,飘进亭子,道:“什么事儿忙三火四的找我呀?”正是玉禄玳从东府回来,手执厚厚一本略节和一副对牌兴高采烈地招呼成德道:“忙得脚打后脑勺,偏你也来凑趣儿。”

玉儿眼圈儿一红,扬头笑吟吟地望着成德,定定道:“你说过你喜欢的!”

“听说岳丈荣升的事,也该去道喜的,偏你先自去,也不容我个空儿。”

成德见她这样,唬了一跳,嗔道:“这丫头,怎么穿成这样出来?看冻坏了!福子也跟着胡闹,由着你主子胡来!”不由分说跳下马,接过福子递上来的白狐大氅,裹住玉儿便往府里走。

“你连日身上不好,有我的就算你的了。原我也要歇歇,偏又有这么一件:太太夸我买地的事办得好,老爷就把建园子的事也交给我来做。说这事嚷嚷了也有些时候了,总赶上朝廷里不太平,银子也不够使,不敢做。”

东府门前更是张灯结彩,久候的人群前,一身翠绿流彩秋装的玉禄玳格外惹眼,寒风里瑟瑟发抖,小脸儿也冻得发紫,见了成德,不等下马,便甩着紫貂手焐子又笑又跳冲上来,拉着缰绳不放手,叫着:“给大爷道喜!大爷辛苦!成哥哥!”

听她说这一起,一时成德也把换匾的事放下了:“真要建起来了?”

料到府里会庆贺一番,一入街口,成德一行人便听见喜荣归的曲子响彻整条福宁街,两旁新立的灯杆上点着各式精致纱绫红灯,茹儿领着府里几个小厮,夹在等着看热闹的人群中间,远远候在如火龙般的福宁街街口,见来人渐近,腿脚飞快的几个便打着响哨,往府里报信,继而震天的鞭炮便响起来,顷刻间香烟弥漫,越往府门去,漫天的礼炮越是热闹,绚烂的光辉把成德已显憔悴的脸也映得神采奕奕起来。

“可不?找我就为这事。”玉儿打开略节一页页翻看,把明珠外园的筹划事宜一一说与成德听。

成德心知玉儿不易,也耐下性子帮她筹划,可细细盘算下来,不禁唬了一跳:按明珠的意思,新园子里一应住的用的,都要和府里一样周全,除日常主客所居住的几座跨院、几座合院、一处车马库、一处马圈都要照样扩建外,偌大的地界,又要置上几处亭榭、几处假山点染出景致来,又要栽花、造林,又要勒石、凿矶,“这可是一宗大工程了,你?应付得来吗?阿玛也忒粗心了。”

因坐骑留在宫外,成德绕远提了马时,明珠的绿呢大轿早已打道回府,成德只无精打采引了几名小校随行,全无得意气势,一路上,顾贞观的一句词“总输他,翻云覆雨手”不知缘由地一直萦绕在成德心头。

“我倒说老爷想得太细些,我说我不知点景上的事,老爷就说你明白些,让来问你,还先把些匾额名字都起好了,说是按图索骥,你说可笑不可笑?”玉儿从那一叠略节里,翻出一页,上书“漱琼轩,回溪,萧闲馆,览秀轩,挥雪厅”等。

成德满怀心事,应着去了。

成德一瞧,竟是引用了宋徽宗赵佶“华阳宫”中的几处名号,可见其奢靡之心,更不自在起来:“家里才几个人?又不在外头住,用得着这样铺张?这哪里还是小小的别业,分明想造一处洞天福地,蓬莱仙境了。”

明珠也不理,指桑骂槐斥责成德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去,家里娘们儿盼你盼得跟什么似的,只管废话!哼!”

“这还没完呢,太太还要立庙,太太的意思,总不能怠慢吧?”

“哟,明相,教训儿子哪!”索额图猫腰踱上来。

“哼,发句话就支使下去了,也不问问要动用多大阵仗,单说这工程上来往的材料如何运法?若是陆运,耗时自然短不了,用度跟着也要多出许多来,若是水运,祖茔那里,哪有河道?也需引条几丈宽的河吧?只这一项,就够劳师动众了。”

“什么托不托,忠不忠的,唉,我真后悔教你读了汉人那些呆学问。不过,呆吧,呆些,也未必是坏事。”

“哎?到底你是懂得多呢,既有了河,何不就便置些河景?”

“儿子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成德颇有对牛弹琴之感:“既引了河,就要衬砌,又要造桥,自然又要有船,有了船,又要船坞,只为了观景,竟要这样兴师动众,阿玛着实有些过了。”

“这朝廷里的事儿,哪如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要真如索老头儿所说,是为了拉拢汉人才替那姓吴的求情,我还欣慰些,我是担心你呀,这辈子都长不出那样的心眼儿来。”

玉儿颇不以为然:“水主财嘛!引河的钱都花在刀刃上,能省我自然省些。我略略算下,土木砖瓦、山石树木、亭榭栏杆、又要起楼竖阁、种树栽花、又要采买新鲜绫罗装饰,又要制办金银器皿,人手上也需些银子,我只向府里支了二十万两,你觉得可使得?”

成德听得一身汗:“阿玛,诚如阿玛所说,岂不是连皇上也要防着了?”

“这样花法,我可不会,你自去请高明的来做吧,不过,大奶奶!我先给您提个醒儿——这些也未必够!”

“哼,这又是你那好兄弟的鬼儿罢了。我想着,皇上那些话,原也不会错,曹寅自幼在皇上身边伺候,是皇上的心腹,当然不会无端做出矫旨的事来,多半是得了旨意才行的,只是有些事,不便成旨罢了。这就是皇上算计得好,没有证据,就令你们去办,办得好了,他当然可以说是依旨而行,办出纰漏,他也可以不承认,所以,你们的小命儿就又拿捏在他手里啦。”

“会这样?土木砖瓦、山石树木能值几个钱?”

“是,儿子也没想到,怎么就把子清牵扯出来了,只是皇上当众把子清矫旨的事应下来,却是儿子想不到的。”

“几个钱?我的奶奶!就是一块不入眼的石头,也不是说得就得的,甚或有些奇绝高妙的,更是耗费人力,或在高山,或在深水,距此千里之外,凡此,都要供应钱粮动用民役,这还不算运送时,出些意料不到的花费。你想想,他那样的园子要怎样?若是正用,也还罢了,只为自家享用,哪有不落指摘的。”

“你要小心些,今儿的事儿,都是你引起来的,还不提防些!”

“这……老爷心里自然有数的嘛,你可不能不管,老爷说了,还要一处极隐秘的私馆,断不能使人知道的,这一件,最是要紧,交给外头人去做,老爷哪肯放心呢?连对我也不肯细说,只说留出一处来,待议。”

“没,左不过是他胡诌罢了。”

“什么要紧的玩意儿?东府那边两栋楼还不够?”

“成德!”明珠在慈宁门高声唤,成德急急上前听训:“你听那老毒蛇聒噪什么?”

“我没好细问,左不过是藏些值钱的文玩罢了。”

“哼,急什么?你回去转告明珠,来日方长,咱们的棋,离下完还早呢!他怎么整我的,等我一样不差都还给他!”

“明公正道的,值不值钱还用得着藏着掖着?”

“您有这些话,怎么不在皇上面前说去?”

“看你!自然不是明公正道的嘛,就说你手上这把扇子,哪儿来的?”

“不会?哼哼,他让高江村给我送的那几幅画,哪个不是价值连城?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九牛一毛!他哪来的那些银子,总不会是地底下抠出来的吧?”

“这……”

“索相不要无中生有,我阿玛绝不会如此!”

“放心!我都听见了,就是求个郎官,老爷早替你答对了。”

“你看看,说你聪明人也糊涂吧?你阿玛有钱哪,这回是我疏忽,没想到他收买了高江村,那高江村跟在皇上身边这么些年,什么世面没见过,能收买下他,你阿玛一定是下了血本儿啊。”

“什么?你?你们!”

“谢索相提醒,在下区区一个侍卫,不及索相富可敌国,无钱可用。”

“我们?”玉儿见成德变色,也稍有不快:“我倒不明白‘我们’的话了,谁又与谁隔着副心肠呢?”

“啧,认工赎归呀,现成的法子,你座师徐乾学主管这事儿,成侍中这么机灵的人,怎么不知道?”

“你们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成德气得声调都高了,将扇子重重掷在桌上。

“与您何干?”

“什么样的事值得爷这样动气?如今京中盖园子的也多了,又不只咱们家,殚精竭虑了一辈子,讲些情致气派也是常理嘛,爷只管这样,就不怕人家说你……”玉儿早把走官这类事看习惯了,以为成德仍只是因为外园铺张的事动气,不忍见病情刚刚好转的成德不顺心,硬是把“不孝”两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别呀,你不是要救那个,吴什么嘛。”

成德也耐着性子开解道:“情致二字,不见得非要挥金如土。搭上这许多花费,自然能造出座天宫来,却难保不给自己招祸,何况这钱来得这样不明不白,你知道这京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看呢。”

“不敢当,在下也没什么难事要烦劳索想您给出主意。”

“就是要让人好好看看呢!我就是看准老爷这个扬眉吐气的心思,才应了这宗差事。”

“当然不一样,你聪明,可谁说聪明人犯的错就一定比笨人少呢?”

成德却死盯着玉儿道:“果然你是乖巧的。怪不得不动气,不是说你是当了首饰的么,你头上这些,哪来的?我猜着了,敢也是人送来,求些什么的?”

“呵呵,您以为我和噶布乐一样?”

“这?”披金挂银的玉儿一时语塞,硬生生道:“说是太太赏的不行么?”

“别这么叫啦,老夫担不起了,不过给你出个主意。”

“太太没钱用在殡礼上,却有钱赏你?你不肯说,我自去问!”

“索相,有何赐教?”

被问得烦了,玉儿恼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到你们家来,金的银的没见一样,还不许我穿戴自己带来的么?”

“成侍中,慢些,听老夫几句话说。”

“哼,方才不还说是太太赏的么?”成德甩手往外走,要强的玉儿担心成德此一去,公婆猜疑自己无能,死命拦住不让去。

“谁走先不要紧,谁笑到最后才有看头!”索额图愤愤地挨到众人依次走去,才和噶布乐、成德等年轻一辈一起出来,噶布乐心中有愧,不敢打招呼,出了慈宁宫便溜之大吉,见前后无人,索额图不怀好意地唤住了成德。

“你可有开脱的?”成德希冀玉儿能说出个体面的缘由,可玉禄玳有口难辩,从嘴角边挤出一丝不屑,梗着脖子不言语。

一场所谓“家宴”,不到二更天便鸦雀无声地落幕了,送走了皇上,前殿后殿皆各自散去,众外戚少不得围上来恭维,这让得胜的明珠十分高兴,却在与索额图一同跨出殿门时,被故意挤了挤,明珠挺直腰板道:“索额图,没规矩啊,这门槛得谁先走?”

成德失望至极,愤愤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