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额图忙上前道:“太皇太后明鉴!成侍中,可是人小心不小哇!成侍中,你说是不是?”
太皇太后因成德无意触到上辈人的威信已然不悦,这会儿有索额图似是而非的话,更有气上来:“索额图,他一个小孩子说些个胡话,你跟着起什么哄?”
“成德不明白索相的意思。”
“明相这话才算说到点子上了!”索额图的络腮胡子被难掩的笑意炸开,茶碗被重重撂在宴桌上。
明珠也被说得一头雾水,但见索额图自信满满,自知局势不妙,不由心头一紧。
明珠猛然一声断喝:“成侍中!”慌忙起身跪倒,道:“皇上,小儿无礼张狂,请皇上治罪!”明珠想,自己先时曾任内务府总管,内务府废立之事多年无人提起,如今又翻出这个来,太皇太后和皇上焉能不疑心自己是翻案的幕后推手?“怎么调教出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儿子?”明珠方才因成德受太皇太后疼爱的喜悦烟消云散。
“不明白?纳兰成德在上驷院时,”成德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刘明琛做假为自己邀功的事败露了?却听索额图铿锵有力道:“他曾与原内务府慎刑司郞中曹寅假传圣旨!”
成德急道:“皇上,皇上圣明,赋文在此,是否有真才实学,无须微臣多言。皇上仁孝,世人尽知,只是,毕竟时易境迁,先人如何知道今日的境况呢?若只一味遵先皇遗旨,有错不纠,待百年之后,世人也要指摘皇上愚孝吧?更何况,先皇自己也曾因废了内务府,而致内廷治理混乱之事下过罪己诏,如今才拨乱反正,可见即便是先皇定下的,也未必不能推翻。”
一语未了,殿上哗然。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何必造假?”索额图再次得意起来:“纳兰成德,他是跟你有交情你才这么说吧?你说那姓吴的有才,也不过是你所见,咱们谁见过?何况,明相不是说了嘛,那是先帝定下的案子,如今你让皇上为他一介白衣翻案?这是陷皇上于不孝吗?明相教出来的好儿子,哼哼。”
“索相!你!”明珠顿时慌了,怔怔望向成德,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明珠沉默了半晌,低声唤了声:“成德……”
“什么怎么回事,索额图,”皇上语气很平和:“没证据的事别乱说。”
成德急上前拱手道:“皇上!科场案复试时,举子们是项戴枷锁,刀斧手林立,何等屈辱?凡有气节者,焉能就范?请圣上明断!”
“皇上!”索额图不识时务的老毛病又犯了:“臣有证!噶侍中!”索额图一声断喝,一直侍立在殿下的噶布乐被传上来:“噶侍中,纳兰成德在上驷院里的事,你说与皇上听听。”
“复试不利乃是因其胆小如鼠……”明珠暗暗揣度着御座上两人的心思。
“上驷院?”愣头愣脑的噶布乐被皇上恶狠狠的目光盯得头皮发紧。
“听着也不冤枉啊,既是才子,为何复试不利呢?”皇上见太皇太后有些不耐烦,回到龙椅坐下,端起茶碗道。
“对啊!”索额图再次提高了声调:“入秋你从怀柔回来,都听见什么来着?”索额图急切地提醒道。
明珠早已变色,怒目瞪着成德,急急跪倒道:“皇上,这个案子,是顺治十四年的一桩旧案了,因当时科举考场舞弊成风,物议沸腾,先帝下旨当科的举人进京复试,这吴兆骞就是复试不第,被判行贿,举家发配宁古塔的。”
“奴才,奴才没,没听见什么啊。”噶布乐瞥着皇上威严的脸,支吾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明珠?”
“你混账!”索额图怒不可遏:“你也敢欺君不成?太皇太后还在这儿,有什么话不敢说的?!”
成德撩开甲胄,扑通一声跪倒,道:“正是。皇上!吴兆骞以贿赂之名蒙冤数十载,臣曾为其求过情,可那时皇上质疑微臣,担心臣被蒙蔽,说有才无才,无人佐证,如今奇文在此,是微臣亲眼见其所作,文不加点,一气呵成,足见其才名不虚,说其行贿买官,实在冤枉啊!”
殿上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玄烨背着手踱了两步,道:“吴兆骞?朕记得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儿?嗯,朕想起来了,你跟朕提过。”
太皇太后满脸狐疑。老人心里,总是对“目无尊长”的人事格外忌讳,一直以来,索额图在老人面前都是乖巧孝顺的,也因此在众皇亲中偏袒得多一些,而今日成德的言辞颇不讨喜,此刻听说又有“矫旨”的罪名,自然更不喜欢。
“此乃人称江左凤凰的吴兆骞吴季子之作。”
皇上心里则是另一副算盘:明珠索额图两党相争由来已久,先前并未成势,则此消彼长,皇上乐得从中渔利,高枕无忧,可如今索额图却仗着得太皇太后的宠幸渐显骄横,使得皇上早起戒心,唯有皇祖母心有所向,自己投鼠忌器,不得不姑息,想到此,不免面露难色。
“哦?”
明珠虽然心思缜密,却未料到今晚的一场激烈而突如其来的攻讦使他猝不及防,若据理力争为成德辩解,则会被斥责护短,若不置一词,又恐成德年轻,被老贼轻易弹劾,甚至伤及自己;明知皇上与太皇太后面和心不和,却不敢轻易表态,思前想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战战兢兢屏息等着听下文。
成德谦卑地低下头道:“皇上,此文并非出自微臣之手。”
索额图却已是蓄势待发:原上驷院院堂陈其林乃是索额图的门生,因仕途不得意,只在那冷衙门里做到区区一个三品官,索额图自然无青眼可施,可自从上驷院监守自盗一事案发以来,这陈其林不甘被罢官,凑了银子打通了老上司的关节,将曹寅夜巡上驷院颇有蹊跷一事,添油加醋告知了索额图。
洋洋洒洒几千字的长卷在皇上和众大臣面前徐徐展开:“端我清兮亿载,永作固兮不渝。”皇上也心潮起伏起来:“着实是难得的好文哪!成德啊,你往东北走了一趟,这文风居然也是大改啊?!好,好哇!”
索额图本对这起案子不上心,只是牵出了老对手明珠的爱子成德,自然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况且,眼见成德日渐受重用,大有危机四伏之感,竟私下里联络了愣头青噶布乐,那噶布乐父亲在世时,还能为其为人处世指点一二,如今业已撒手西去,留下这个有勇无谋的武夫,在老谋深算的索额图面前,只有听从摆布的份,又听说可以依计打压成德,自己的前程少了障碍,哪有不答应的?便比平时上值时更多留了份心,听得殿上有人唤,不及辨明就急急应传,谁知到底做贼心虚,上得殿来,被皇上瞪得发慌,竟把先前背好的故事忘了个干净。
……
得志回朝的成德,本以为时机难得,趁主上快意,可求得一纸赦令,不期竟反在此间遭人暗算,一面自责太过得意忘形而未做防备,陷自己于如此困境,一面自愧为在场的明珠招来了麻烦,又要盘算如何应战,又担心自己一时失语连累了曹寅,一时间束手无策,哑然望向皇上。
“皇上圣明,这些当然不是臣亲眼所见,若不是经年累月的生活,断见不得。这些绝妙好景,臣一时也难尽说,不如,臣有一篇好文呈上,皇上再看?”
前殿千钧一发,后殿也另有一出戏:蕙妃正被众宫人的奉承言语吹捧得舒服,听得前殿气氛骤变,见众人也各自窃窃私语起来,难免揪心,不由将目光故意避开了对面的容妃,攥紧帕子坐直了身子,容妃则又是惊又是喜,扭着身子掩口不语,幸灾乐祸地看蕙妃色变。
太皇太后听见众人哄笑,忽又惊醒,提起神佯装无事。
前殿上冰冻般的气氛,被太皇太后的龙头拐重重砸在座下金砖时的铿锵声响打破:“这顿团圆饭吃得,你们这是闹什么?有什么事,到你们主子的养心殿里去说,我这儿不是打嘴仗的地方。”
“成德此去,不过数月,边地正值隆冬,你哪里见得这些好景致?别是你文人的情思又忍不住,杜撰出来唬咱们的吧?苦中作乐?哈哈哈。”听皇上故意揭穿成德,众人都哄笑起来。
“皇祖母,您别动气啊,这大节下的,谁敢惹您生气?快伺候老祖宗回去静静。”皇上转头道:“索额图,你不是一向最识大体嘛,怎么今儿故意惹老祖宗不痛快?”
成德听出索额图的醋意,心知大度的皇上绝不会对这样的小事上心,不屑道:“哦,皇上,微臣正说那白山黑水间的风光,山川秀丽,风景如画,温泉星罗棋布,飞瀑一泻千里,晨观云海、夕望日暮、晴日朗空万里、雨中山色空蒙,巍巍山岭雄浑八万里……”边说边挑衅地望向索额图,此刻他眼前浮现出的是风雪中敲冰饮酪的萨布素,同算粗中有细的人,可眼前忝列朝班的这一位,不仅绝少了壮士情怀,甚至还在言语之类的小事上斤斤计较,不禁使人齿冷。
“皇上,太皇太后,”见太皇太后果真起身要去,索额图疾声唤住道:“奴才万万不敢,实在是此事另有蹊跷,奴才不得不回。纳兰成德任上驷院右副都管时,勾结曹寅,假传圣旨,此事原上驷院管事可以作证,眼下,他又要以北巡为由,向皇上邀功请赏,教唆皇上违背先皇意旨,可见此人欺上瞒下,不忠不信,皇上,不可不察啊!”
“嗯?什么?你说什么来着?”皇上忙又收了图。
“又扯出什么管事了,那你唤他来做什么?”皇上盯着噶布乐质问道。
成德正为如何再哄着睡着的老人开心为难,缄默了许久的索额图终于瞧着得意的明珠不顺眼,开了腔:“成侍中远行千里,就为道听途说这些?到底走得远了,连规矩也没了,皇上面前,倒评说起什么黑龙白龙的事来,不怕忌讳。”索额图故意提高了声调。
噶布乐怯怯望向索额图,不知如何作答,太皇太后也犹豫着站定。
“……从此,人们便给这条江取名为黑龙江了。”不善插科打诨的成德讲起故事来实在无甚精彩,太皇太后上了年纪,精神头儿不足,竟睏迷了,成德也不敢高声说话,皇上又展开地图细看,心思全不在成德的故事上,听成德轻唤自己,扭头看了看祖母,笑叹道:“不碍的,你接着说。”
索额图厌厌瞪了噶布乐一眼,道:“太皇太后,皇上,噶布乐前往怀柔督军,曾听得有风闻议论,说内务府所需的四百匹上用良马业已备下,却又无人再提,奴才觉得事有蹊跷,又不敢擅自上报,就私下找了原管事陈其林,得知当晚曹寅带礼部官员往上驷院办差,只说是为皇上赏赐满汉王公大臣调用御马,可此事涉及外事,他一个慎刑司郎官如何领了差?故而怀疑其假传旨意。奴才为防误判,还着意调了那日的礼部出值记录,得知那日跟曹寅到场的竟是几名主管筵飨事务的精膳清吏司郎中,这样不合规制的事,依奴才看来,其中一定有诈!”
宋连成笑道:“哪里还用大人再特特派人去,奴才早安排下啦,您就放心吧……”
“小儿当时只是上驷院小小的副都管,曹寅是否假传圣令,理应究其本人细问,与小儿无关,请万岁明察。”明珠道。
明珠恭谨地笑道:“酒自然要谢公公,只是拙荆在府里还不曾得着信儿,哪里就预备下了?还得谢了恩回去。”
“我还没说完呢!皇上,奴才还有陈其林的证言,说纳兰成德与上驷院左副都管不和,一心想除之而后快,上驷院以次充好案发后,院堂被罢官,左副都管也名存实亡,纳兰成德坐收渔利,掌握了实权,奴才这才断定,是纳兰成德与曹寅里应外合,演了这么一出,又因那陈其林确有玩忽职守之责,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才使他二人浑水摸鱼,混淆视听,请皇上明断!”
宋连成退下来到明珠身后,悄声道:“明大人好福气啊,生得这样的好儿子。府上可都安排妥当了?懿旨可是奴才宣的,要喝杯喜酒才成啊。”
“这又不通了,曹寅在此事上并无好处,他为何冒险?”成德诘问道。
……
“他是为了你才铤而走险,你与曹寅素来亲厚,尽人皆知,这会子你这么问就是证据,没准你还是幕后主谋呢!”噶布乐,裹挟着心中积蓄已久的不平来了一句。
“老祖宗想听,孙子就给您说一个。话说很早很早以前,那黑龙江并不叫黑龙江,江里住的却是一条为害乡里的白龙……”
“说起这主谋,怕是另有其人吧。”索额图奸笑着看向明珠:“明相,您这爱子与宫中人等结党营私,您不会不知道吧?”
成德无奈,只好强笑着哄逗老人开心。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明珠有些慌。
“那敢情好!闷着时,就爱听个故事,你说,说。”
“什么意思?您这手伸得可是真长啊,左手拉着皇上身边的人,右手还不忘指使儿子借着北巡之便,结交被贬的罪人,为了笼络那些流人、收买人心,竟然不惜要挟皇上违背先帝旨意,你能说这些都不是你的授意?怨不得你在朝中人缘好,真是长袖善舞啊!”
“哦,成德给咱们讲故事呢,教他给您老说来听听?”皇上提眉向成德。
“索额图,你血口喷人!皇上明鉴哪!”
太皇太后不喜众人都屏声静气,问道:“哎?你们刚才都说什么来着,怎么我一来就不说话了?”
太皇太后早已不耐烦:“好啦!别人先不说,只是这成德是个好孩子,我不信他能做出格的事儿,倒是那个曹寅,让人不放心,仗着他娘奶过你,得寸进尺也是有的,你真要留个神才好。”
太皇太后应着,看成德半跪在地,拿筷子将热腾腾的粘豆包拨开,将里面的豆馅拨出来,盛在碟子里。太皇太后身旁宫人方要接下来,成德却识大体地起身端给皇上,由皇上亲手喂给太皇太后。见老人高兴,众人都跟着奉承起来,和着韶和舞乐,慈宁宫里一片祥和之气。
“呵呵,皇祖母提醒的是,只是这件事,”皇上用余光扫了一眼手足无措的成德,微微笑道:“朕想想,啧,哎呀,这曹寅,早就被孙儿派往南边去了,没处问呢,呵呵。”
方才去了的宋连成媚笑着端着食盘上来,拉了成德的铠甲,努着嘴示意。成德望去,却是一道黄澄澄的面点,诧异之余抬眼望向皇上,见皇上正会意点头,成德不由感慨良多,低头接过盘中菜肴,奉与太皇太后道:“老祖宗您错怪孙子了。您看这不是?老祖宗可别笑话,您什么没见过,孙子拿什么孝敬您都不稀奇,想着这个算是少见的了,只是不知道可不可您的口呢,您可尝尝?”
“怎么,外放了?你瞧瞧,在眼皮子底下还出这样的乱子,放在远处还得了?这样的人,大事儿可不能交给他!”
“嗯,净红口白牙地哄我,看我老了,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太皇太后的刁难和戏笑着实教成德不知如何作答,尴尬之余,只有讪笑着上前为老人捏肩捶腿为自己解围。
皇上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幼帝,对太皇太后插手前朝的事难免心生怨怼,此刻虽然是耐着性子哄,心下却已拿定了主意:“对,皇祖母说得对,那种人断不能把什么大事交给他,只是眼前这事儿,”皇上笑向殿下,道:“索额图啊,朕看你是多心了,这事儿,呃,确实是朕传了口谕,着曹寅去办的,你就别多管闲事了。”说到多管闲事四个字,皇上刻意放慢了语速。
见成德应付得有些吃力,皇上扭身儿向身后宋连成使了个眼色。
索额图未料到皇上偏袒心腹到如此,跪倒称是,诺诺不敢言语。太皇太后却听这话刺耳,正色道:“孙儿啊,好歹他也算得是股肱之臣,也是从铲除鳌拜时起就跟着你的老人儿了,没功劳还有苦劳,那曹寅不过是个包衣奴才,孰轻孰重你得多掂量,这大节下的,别弄得人不痛快。索额图,你起来吧。”
“想,想着呢!孙子这不一回来,就赶着来看望老祖宗呢!”
提起旧事却使皇上心下更是厌恶,猛然道:“慢!皇祖母,孙儿还有话要问他呢!”
成德无法,只好上前由着太皇太后抚弄端详:“你那皇上主子,竟狠心把这么个嫩出水儿来的小哥儿扔到那种地界儿去,真恨得我牙根痒痒!你在外头这些日子,我都不知私下里骂他多少回了!成德啊,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可想着老祖宗呢么,啊?”太皇太后原本丰润的脸庞,此刻更被舒心的笑意绽开,只在眉宇间留下一条纵纹,同时眼里写满关切。
“你……”太皇太后忽然觉得眼前的小皇帝陌生起来。
见有老人到场,皇上也忙让座在一旁服侍,又命成德道:“呵呵呵,先给老祖宗请安,一会儿再细细说。哎?曲子怎么停了?来,接着来。”
皇上负手踱向殿下,缓缓道:“索相啊,这儿到底是谁说了算?你在底下,是做了多少打算呢?”
后殿上众宫人见太皇太后亲自往前殿去,都离了座,好奇地往前殿张望,竖起耳朵听消息,只有蕙妃容妃不动声色。
索额图恍然悟到是自己不知收敛使皇帝厌弃,急道:“太皇太后!奴才是一片忠心,苍天可鉴哪!”
众外戚忙起身赞吾皇圣明,未及落座,后殿几名宫人搀扶着太皇太后移出来,见了成德,不由笑道:“我一听说是成哥儿,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快起来给我瞧瞧!这些日子把我想的哟!”成德赶忙上前请安。
“放肆!”皇上喝道。
“我大清的地界,都是好地方,不是白白送与人的。”皇上沉思道。
“玄烨!索额图到底还是国丈,他没问清楚是他一时疏忽,心思还是好的,他不也是为了孙儿你才长了这个心眼儿吗?”太皇太后担心再辩下去,自己面子挂不住,草草道:“天儿也不早了,先散了吧。”
“是。”成德皱眉饮了酒,娓娓道来:“臣观边地,地广人稀,沃野千里,物产丰饶,民风淳朴。之所以此行艰难,皆因天气着实变幻难测,积雪太厚,江河冰封,人马难行,才耽误了工夫。听当地人说,塞外原也是四季分明,每年自春初到四月,风大雨急时,咫尺皆迷,夏季虽短却温湿宜人,至九十月,则又雨雪交加,至如今隆冬,才是飞雪漫天,河水尽冻,一望千里皆茫茫雪野。”众人正感叹天公严酷,为自己生在京中不必受苦而庆幸时,成德莞尔道:“众位大人差矣。及到春和景明,万物更新之际,那塞北宝地,则又是另一番气象啊。”
“皇祖母!恕孙儿不能从命,孙儿的事,就由孙儿自己来定吧。”皇上躬身行了大礼道。
“这图是最难得的!想来此行必定也是劳苦万状,难为你了,可有什么见闻?来呀,赐酒,喝了接风酒,说来给咱们听听。”皇上说着,收起图,也收起方才不易为人发觉的望眼欲穿的神情,命人在御座左下另设了宴桌与成德。
“你!好好好,朝廷是你的,我也管不着你,你翅膀硬了,嫌我老了,没用了,碍着你的眼了,好歹随你去!”
慈宁宫丹陛下舞乐戛然而止,宝座上的年轻皇帝背手而立,旁若无人,欣慰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成德带回的地图上,成德垂手站在当地,在众人赞许下,将一路上的见闻一一讲解:“臣遵圣上口谕,此行自墨尔根始,至雅克萨城下,又沿黑龙江流域而下,托行围之名,得其地要领一二,沿途地势地形,皆绘制于此,请皇上御览。”
“皇祖母!孙儿不敢,孙儿恭送皇祖母!”皇上抢先扶了老人往后殿去。
四
“哼!你个不肖子,你也是当了阿玛的人,等着你的儿子孙子也这么顶撞你吧,哼!”太皇太后恨恨叹了一声,甩下皇上,由侍从扶着,踉踉跄跄离去,见后殿上迎上来的众宫人都敛声不语,想到方才前殿的争论是被听去,太皇太后颇有些难堪,尤其见了蕙妃,怔了半晌,叹道:“变天了,我大半辈子调教出来的孙子,到了你们手里,说变也就变了,唉,变得好哇,好哇……”蕙妃们低眉顺目地恭送太皇太后,明白人知道后宫的气候要大改,虽有得意,却不敢喜形于色。
宋连成也笑道:“哟,成侍中,您回来啦!您这可真是三喜临门哪!给您道喜啦!请!”不等成德询问,宋连成早上前来牵了马,打手请主人上马。成德满脸喜色,拱手向人群致谢并请百姓让路,又从所赐之物中,拣些金银钱币,高高抛向人群。在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前行的队伍意气风发。
五
起初成德也不解,为什么此行侦查是假借围猎之名而去,回朝却要这样大张旗鼓,正不知如何答对百姓,远远却有太监宋连成奉旨前来路赐:“侍卫纳兰成德听旨:侍卫纳兰成德,远赴边地,觇视扰边贼寇,于肃清流寇、宁息疆域事功不可没,兼之不辞劳苦,扬我军威,安我民心,朕心甚慰,赐巴图鲁,赏上尊、金牌、腰刀等物,钦此。”身后的随行小太监们依次捧着递上。成德谢恩接旨,心中才稍许明白——皇上如此造势,可见开战之心已定,自己此行的意义更可见一斑,不由喜上眉梢。
“老祖宗,您不能不管哪!老祖宗!”不等索额图追上去,已经被皇上一声断喝唬了回来:“索额图!”皇上把满腔怒气全撒在了索额图身上:“你省省吧!”
朝阳门,是“内九外七皇城四”的北京城最热闹繁华的城门,年二十八岁的成德,一身金甲在漫天飘飞的大雪中,率一众英武将士,鞭敲金蹬回朝。虽无喜乐,人马的欢喜神情仍然使得道路两旁的行人纷纷仰头,投来敬仰的眼光,孩子们并不害怕,穿梭于队伍中间,人们都想摸摸沾着边塞雪片的战马,在除夕来临之际为自己沾沾喜气。人群里议论纷纷,有的问:“这是哪位将军哪?得胜回朝吗?”有的答:“瞎说,谁听说又打仗啦?这朝阳门都是运粮来的,哎?将军您这是进贡来的吧?”
“皇上,奴才的确一时失察,可奴才真是一心为了皇上,为了朝廷啊,皇上身边阿谀之人甚多,奴才不得不替皇上多长一只眼啊!”
三
“行了!朕身边阿谀的人?这么说,你是要‘清君侧’喽?怪不得朕的侍卫都这么听你的话?只要你一叫唤,他就上来了。”皇上再次对噶布乐怒目相向。
“嗯,好啊,回来的正是时候,宣。不过,安定门?”皇上略一深思:“打了胜仗再走此门不迟,让他们从朝阳门进来吧。”
“皇上,奴才不敢!”噶布乐跪拜在地:“奴才有罪,是索相要奴才编造上驷院的传说,奴才也不信,所以没敢回。”
蕙妃被抢白得脸红,又不敢当着太皇太后辩白,正此时,听得殿下司传宣小太监报:“侍卫纳兰成德奉旨进京,已至安定门。”
“噶布乐,你大胆!你,你信口雌黄!这是没有的事儿!连你也跟着明珠结党营私,陷害我么?”
“哼,装什么穷?谁不知道蕙妹妹家势如日中天,宫里宫外,吃的用的都是一等一的,至于这富贵怎么来的,呵呵……妹妹不是穷,是怕露富吧?”
“陷害?朕姑息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先把自己洗清了再说吧!你说别人结党营私?索额图,朕问你,那个什么陈其林,既然是被罢了官,怎么又被你找着了?就算咬出有人矫旨的事来,他玩忽职守的罪名也已坐实,何苦再害别人?他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这样的宴会,皇上需要应承的太多,难免有些心不在焉,听说后殿上众妃嫔有赏打下来,不由好奇,命呈上来一一看过。宫人所有的物件,无非是日常皇上颁赐,金玉如意之类居多,无甚稀奇,唯独蕙妃赠与明珠之物,是一部手抄《楞伽阿跋多罗宝经》,皇上见此不由笑道:“还是蕙妃有心,行事大方,又不落俗套。”话传到后殿,蕙妃却一怔,回望太皇太后,谦道:“皇上这是替臣妾掩饰呢,延禧宫里的所谓宝物,哪一件拿出来能和众姐妹相比?我是怕出丑,故而如此罢了。”
明珠见局势扭转,大喜过望,趁热打铁道:“皇上,皇上圣明!奴才还要参索额图怙权贪纵、卖官鬻爵!”
众宫人听说,便都将先前已备下的各色礼物盛了盘命各自的宫女端出去,分别赏了各自家人,唯索额图亲女已逝,太皇太后特意命宫人将难得的几样时鲜菜肴用黄釉金龙盘盛了赏与索相,索额图自然感恩戴德。不时又从后殿里传出报菜声,道:“太皇太后赏,凤尾群翅、龙凤柔情、莲子膳粥、龙衔海棠,给亲戚们加菜!”众外戚起身,恭敬谢恩。
“你胡说八道!”
“嗯,他赏的是他的,你们的,说的是自个儿的意思,平日宫里规矩严,今儿不一样,只管行吧。”
“胡说八道?索相,那文徵明的湘君湘夫人图轴、徐贲的枯木竹石图、宋克的定武兰亭跋,您都听说过么?”见索额图语结,明珠得意地向皇上道:“皇上,奴才说的这些,都是九牛一毛,他府上有的东西,有的连宫里都未必有,奴才句句属实,皇上一查便知!”
蕙妃下坐行礼道:“老祖宗开恩赐了家宴,骨肉能得团圆,足见得咱们皇家天恩深厚。这一年到头,皇上太皇太后赏下来的数都数不过来,我们再赏什么也比不得的。”
“索额图,他说的这些,你都有吗?”
因后殿上看不见宫檐下陈设的乐舞,太皇太后就只与众宫人听个热闹,又不时赏菜给前殿上的宗室外戚:“咱们里头的娘们儿平日里是常聚常乐,倒可怜儿这些亲戚们,一年到头难得进来见一面,虽说也是为了朝廷,可到底都是自家亲戚,来到年就都歇歇,团圆一会子也是应该的,我老太太做个东,请大伙啊,在我这儿聚聚,你们各宫里的大小主子,也不用拘礼,有什么话什么东西,就只管传出去,好歹是个意思,也免得家里人惦记。”
“你,你怎么知道?”索额图隐隐觉出自己是被算计了:“皇上,奴才,奴才那些东西都是礼尚往来而得。”
说是家宴,宫内宫外人等却仍要遵从规制,设皇帝御筵于宝座前,外戚人等如容妃之父员外郎盖山、定妃之父郎中拖尔弼、成嫔之父司库卓奇、端嫔之父员外郞董达奇、德嫔之父护军参领威武等几十名文武京官的宴桌按各自品级,分别由先皇后之父国丈索额图、蕙妃表兄太子太傅明珠带领着,列于左右,直将前殿布得满满当当,御筵屏风后里间里,面北设了太皇太后宝座,蕙妃与容妃分别引各妃嫔于左右依序设席。
“礼尚往来?从谁人处来?”
时值腊月二十八,慈宁宫内外洋溢起来的喜气比别处都来得早。原来,太皇太后率后宫女眷在自己宫中赐家宴与京中有品级的外戚,用膳之余闲话家常,以尽人伦之情,皇上知道太皇太后是好热闹的,又极仁孝,自然也带着侍从摆驾凑了来,为这样的家宴添彩。
“这……”索额图没有胆量再辩白,这些被明珠如数家珍的连宫中都没有的墨宝,都是从皇上的文宠高江村处所得,而眼下皇上已经因自己擅自结交近侍动了大气,再联系这事,岂不更是大罪过,支吾了半天,明珠却等不及,信心十足蹭到面前,挑衅道:“索相,皇上问你呢,从哪儿来的啊?”
二
“明珠!你这个奸贼!老夫被你暗算了!”索额图张口结舌,语无伦次起来:“皇上,奴才身上事务多,这样的小事,奴才实在记不得了,许是,许是年节里,门下人送的也未可知啊。”索额图已是汗如雨下。
成德会意一笑:“我知道。他很好,你放心,我会尽力的。”
“嗯,你事务多,这倒也是,那这么着吧,朕见你年纪也大了,给你松松绑,下旨!革,索额图议政大臣、内大臣、太子太傅,仍留任佐领一职。索额图,你看这样,你的脑子是不是能清楚一点儿?回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朕再重用你。”
“嗯?”被打断的顾贞观有些尴尬:“我,我不是不放心你。”和远在关外的故友相比,成德虽近在咫尺,在顾贞观眼里,到底与自己还是有距离的,所以,难免掩藏一些。
“奴才领旨,奴才谢恩。”被摘了顶子的索额图,瞬间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方才得了太皇太后恩赏受人恭维的“索相”,此刻已经无人再正视了。
“虎头,你怎么没问吴先生?”成德猝然问道。
明珠出乎意料地翻转了一局,便想着乘胜追击:“皇上,那索额图勾结近侍?”
见成德失神,顾贞观试探着问道:“我此次上京路过会稽时,倒是听说一位才貌双全的佳丽,芳名好像叫沈……”未及顾贞观说完,成德已经黯然神伤,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不料皇上颇不以为意:“明珠,你算是朕的老师,可朕不能什么都跟你们学。”
“便是无红颜知己陪伴左右,有绝色佳丽红袖添香也是乐事嘛。”严孙友坏笑道。
明珠后背一紧,即刻噤若寒蝉。
“先夫人诚然是难得的,可未必就再难遇一知己,容若谙熟《楞伽》佛经,怎么竟连往生轮回之数也忘了?况且,缘分二字原就虚空难定,也要世人悉心追求渡化才可得,你只一味逃避,若是将既定的因缘错过了,不知还要再修几世,成德,人生苦短哪。”顾贞观已经是游走八方,眼观浮沉的人,他的话击中了成德的心,一直以来,成德守着那份清冷都是因为幻想着爱人重新走进自己的世界,“她不喜热闹。”冷僻的角落里,常常隐藏着成德渴求的目光。
“噶布乐,朕知道你立功心切,往后有的是机会。今儿你没被索额图的淫威吓住,说了实话,朕就很欣慰,你的二等侍卫做了也有些年头了,朕就成全你,封你个一等卫,但是!你心里要有数,这是朕赏你的,嗯?”噶布乐喜出望外,连连谢恩。
“话是如此说,若只为行孝续弦,虽得了人,却落得个同床异梦,我纵然能心如止水,岂不是辜负了别人?曾经沧海难为水,茫茫人海,知已能有几人?我有幸得遇一人,已是冥冥之中的大造化,哪还再敢奢求?”
“纳兰成德也听封。”
“人生百年,哪能真就巧到携手同去了呢?先去的一了百了,在的当走也该再走一步才是,成德已然时时纪念,其中之意世人读来皆涕泣不已,也算情深意重难得的了,若一味的痴情不续,岂不有妨大节,更让父母总悬心,落个不孝之名,令先时去的更不安心了。”严孙友早看出成德心底凄苦。
听到自己也因觇视边地有功,晋为一等侍卫,成德却面沉似水:“皇上,微臣不敢邀功,只肯请皇上再斟酌那吴……”
“先时不见你如此,如今回来,合该细心调养,只是,容若,怕还要仰仗尊夫人之贤惠了,哈哈……”顾贞观以为是玩笑,却见成德眼里里一闪而过的光亮,愣住了,寄居明府时,如顾严二人般的落魄汉人,颇受成大奶奶多方照拂,如今物是人非,不免唏嘘,又怜挚友失爱之痛,少不得一番慰藉,又知成德是长情之人,未必不沉湎于旧情而不自拔,便又百般开导。
一语未了,容妃之父员外郎盖山出班奏道:“皇上,吴兆骞一案到底是先帝时所定,翻案可要三思啊。”
笑声未住,成德便又猛咳起来:“不知怎的,远在关外时,一根筋绷得紧,病痛也忘了,一回来,反倒比先时重了些。”
“明珠,你怎么看?”
“哎,我可是主动请缨去的,还好,还好。”严孙友连连摆手,可到底南人北行水土不服,途中又手不释笔,指尖上早结了冻疮,却拄膝站起来,操着乡音故意粗声粗气向顾贞观道:“就是东泊的将军老吓人,伊哪能嘎都嗓门?!格里!格里要画桑,兹压块,要清爽些,哎,侬索性留下好嘞,吾要重用侬!噢哟,伊交关厉害,与老福一个样子呃,吾吓要吓死哉!”严孙友圆瞪着两眼,学着萨布素将军的神情,活灵活现的样子逗得人发笑。
“皇上,小儿之言,奴才并不赞成。无论此人是否冤枉,害皇上落得个不孝之名都不值得,方才太皇太后已经不悦,皇上何不为她老人家找个台阶下?”
“快休提这些,呵气成冰啊!你问他!”成德向炉身搓着双手,笑向严孙友。
“阿玛!皇上若想立一番事业,势必先有一番主见,何必一味应和前人?”
“此行着实辛苦,竟比先前清减了许多呀。”顾贞观轻通了通茶炉,军中轻骑简从,没有像样的器皿,可壶里是从遥远的八闽之地带来的建莲,正飘散出缕缕甜香。
“竖子可憎!”明珠大怒。
烛火融融的大帐里,谈笑风生。
“好啦!既然此事还有异议,那就先放放吧……”以为得了旨意,举着布帛的宫人终于可以放下手来,皇上这才再次注意成德献上的赋文:“不错,明年诏封长白山,可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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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明珠强拦下不甘心的成德道:“你还嫌事少?!”经历了方才的一场风波,成德被训斥得没了胆量,悻悻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