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看,说你酸你就喝醋,你这眼见得归乡有望的人了,为老朋友做些打算总算应该的嘛!”
“行,行了,你真有辱斯文……”吴兆骞恨恨瞪着杨越,笑骂着,又呷了口酒,向成德道:“你不知道,先前他还好些,因水性好,前些年充了棹卒,谁知从江上回来,就变了个人,真真俗不可耐。”
“正是正是!”成德忍俊不禁道:“吴先生还要细细思量,以先生之才,埋没了岂不是罪过?我此来,其实还有句话要向先生建议,先前巡幸小乌喇时,皇上曾欲封祀长白山,只可惜长白山这样偏远,寂寂无名,古往今来,并无像样的词赋或祭文可用,先生在此几十年,想必深谙此地风土人情,如果先生肯向朝廷献上您的大作……”
“读书人怎么了?也要吃喝嘛,太清高你小心饿肚子。我问你,洛阳纸贵是怎么回事?你既然都开馆教书了,还不知道老百姓求学若渴?要我说,咱们从中做些贸易,既给自己添些进饷,又是助人为乐造福一方的好事儿!哎,将来你真回去了,记着留意些好书、古籍,对,字帖!字帖最好!又不贵,人又最缺,啧,唉呀,”杨越掳起一节裤腿,露出长长的腿毛,舒展地叹道,“你信不信,老吴,大有可为!”
“哼!困我于此二十余载,如今你却要我替他们歌功颂德?!我不做!成大人,我乃一介布衣,受不起朝廷这样的抬举!”
吴兆骞已有些醉意,红了脸嗤之以鼻:“啧,又是你那套!我说你呀,真忘了自己是个读书人了。”
“这?不瞒先生,私下里晚生确实提起过您,”成德不得不撒了个谎:“我听说皇上的意思,并不以您流人的罪名斥责,反倒出了这么个题目请先生一展才情,我方才正是怕先生多心,才没提,先生再想想?”
“成大人,天地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杨越眼一亮:“不过你说到蛮荒,这倒也不尽然,热闹的你是没见着!你没听说?”又转向吴兆骞道:“上月往会宁府集上去的人,有拿一本旧书换一头牛的!”说着,带着满脸的憧憬。
“他这些年文采都被冻住了,变不出来了,又放不下面子,只好这么说,成大人别信他。”杨越看出成德为难,因深知吴兆骞的秉性,便使出了激将法,边撇嘴边向成德使眼色。
成德生怕杨越的论调把吴兆骞说通,再次试探着问道:“可这里天寒地冻,道路又不通,我此行一路上所见,无非一片蛮荒,先生在这儿能做什么呢?”
成德会意,笑道:“哦,原来是江郎才尽,成德不知,难为先生了。”
杨越装作没听见,猛一回头,不教那两个看见眼泪,又端起面前的粗碗,细细喝起来。
“你们!哼!”吴兆骞气呼呼放下筷子不言语。
吴兆骞见杨越不言语了,缓声向成德道:“他如今的名字,是后来才改的,正取故乡的意思。”说完,偷觑了正摩挲着膝盖兀自叹气的杨越一眼,也沉默不语。
三人正僵持着,白帘那头传出一阵微弱的嗽声:“老爷!”吴兆骞赶忙转身掀帘进去,成德惊了半晌,向杨越示意,杨越低声叹道:“兆骞内子!多少年啦,一直病着,原本因这病可以免于流放的,硬是撑着一个人跟了来,日子过得苦,病也不好浆养,这两年更甚了,竟……”杨越放低了声音凑近道:“竟有些下世的光景了,这白布正是他卖了旧褂子才备下的装裹。”
“不回!”杨越答得异常干脆:“你说着了,这儿就是根了,人哪,飘到哪儿算哪儿,在哪儿咱都不弯腰!咱自己的名声,好了,那是靠咱自己行得端做得正换来的,不是谁写张纸儿封的!坏了,也由他们说去,谁还堵得了谁的嘴不成?我们这样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能有多少日子?活得自在些比什么都强!”杨越说得硬气,眼里却泛起了泪光。
“是了,进来时确有言语的,我一时疏忽,竟没在意,罪过罪过。”成德甚是自责。
“杨先生的意思,您是把根扎在这儿,不打算回去了?”成德原想着既然吴杨二人同命相怜,听说一个有机会回去,那一个哪有不羡慕的呢,未料想杨越竟是这样的态度。
正说着,帘内又是一阵干咳和呜咽,半晌才有吴兆骞怔怔地蹭出来,一字一句吐道:“我写。”屋子低矮得很,吴兆骞站在炕上,几乎顶着棚顶,虽低着头,却像比初见时还高了些。
“说的对!”杨越与成德相对,盘腿坐在炕稍,听吴兆骞一番话,拍腿笑道:“老吴是个有骨气的!”许是人长得壮硕,盘坐得久了发麻,炕又烧得热,便索性撇开一条腿,叉在炕上铺的毛毡上,又伸手将炸得发亮的豆子扔了一个在嘴里,大嚼着道:“要我说,别看我们是流人,要真说自由自在呀,我看你未必比得了我们哪!”
成德没想到,外间屋里鸡窝上那块平整的盖板原是书案,没有像样的纸张,仅有的那块白布便被扯下来平铺着,油灯有些暗,吴兆骞便凑得极近,花白的胡须垂下来,随着笔触在布上抖动,与其说是在写,不如说是雕刻,将这淒风苦雨的几十年光阴,一笔一画地刻在这一片雪白底子上,刻出一幅雄奇壮丽的江山:“长白山者,盖东方之乔岳也。晋臣袁宏有言曰:东方,万物之所始。山岳,神灵之所宅。我国家肇基震域,诞抚干图,景历万年,鸿规四表……”
“唉,几十年了,做梦都想家,老娘盼我回去,眼泪都哭干了,我怎会不动心?只是,没个明白说法,那这罪名就是坐实了,纵然回得去,我也百口莫辩,我不能让你们花银子给我买个贼名!”
四
“吴先生说的何尝无理,只是乡愁难挨,莫说先生在这冰天雪地已有年月,便是晚生我,这才离开京中几天,心也早就飞回去了,先生何苦再自己过不去。此计已有望,先生只宽心等就是了。”
夜深时分,从灯影摇曳的秋笳馆出来时,成德已经是酩酊大醉。蔻儿不放心春丫同行,春丫却执意不肯留下,随蔻儿强挣扎着扶成德回城去。拉扯中,谁也没在意揣在成德怀中甲衣深处的书帛已经扯出大半,倒是成德自己迷迷糊糊地一掖再掖,索子甲胄极硬,踉跄行了一路,成德就掖了一路,连着右边围裳也一并收起来塞进甲衣里,下肚的老酒太烈,烧得成德心里滚烫,丝毫觉不出冷。
“成大人,我忍辱求全几十年,不是为了苟且偷生,我吴兆骞一生没做过亏心事,他清廷里但凡有一个明白人,也不至于我蒙冤受屈,贿赂考官的罪名我至死也没认过,这么些年我白吃了这些苦,白受了这些罪,我更不能认!”
五
“吴先生何出此言?”成德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
蔻儿安顿了成德和衣睡下,又径自来到后院东南隅上的马号里,为成德的绝地宝马添草料,却见春丫早已在那里等他:“我爹说,他们回去就在这几天了,我猜着你放不下,一定来的。”
吴兆骞起初未细想成德的话,听杨越的意思,顿时明白过来,也失望地叹道:“是这样,你们竟是为了这个奔波?那么,我看不必了罢。”
“嗯。”蔻儿点点头,不住在马头上摩挲,马也像看懂了什么,目不转睛地看着蔻儿,把鼻子往手里凑。
“什么赎归?!”杨越听罢变了色,放下茶碗愤愤道:“不就是花银子买张赦令?”
“你后悔了?”春丫道。
“不,吴先生,顾兄在京中一时也不曾忘了对您的许诺,只是,只是赎归的事尚需等待机会。”成德未提及筹措不足黄金便赎归无望的话,是想给吴兆骞一个希望。
“没,我没有!”蔻儿辩解道:“我,我就是舍不下。”说着,竟拿袖子拭起泪来。
吴兆骞解围道:“我原没想到竟能再见关中人一面,今日见了,也算了了一桩心愿,不再求别的。”
“要不,你还是随他们一起回吧,说到底,你还是皇城根儿底下的人,跟着你们爷,将来出息,留在这儿终究不是个事儿,我,我不想牵绊你。”
看着吴兆骞眼里闪烁的泪光,二人都收了笑意。
“你说的真心话?”
“那日我被打了几十手板,又去罚跪,没的饭吃,虎头拿着他娘给的那两个铜钿买回一块定胜糕来,说等咱们学成得了功名,再也没人敢欺负了,那块糕啊,真是好吃……”
春丫无语。
成德和杨越听罢,也忍俊不禁。
“我不是为了出息才跟着大爷,眼下留下,也不怕谁来牵绊我。”
师娘心满意足接过来计数,这一打开不要紧,一泡童子尿热气腾腾地溅了一身,满室的腥臊气冲得众人直捂口鼻,学堂里顿时笑闹作一团……
“那,我呢?”
在一旁冷眼观瞧的吴兆骞早看不下去,哼了一声上来抢过包头巾,扭身儿往外跑,众人不解,纷纷凑到窗口瞧,只见这强小子躲进角落,背对着众人窸窸窣窣鼓捣了一阵,不知搞什么鬼,片刻后,抖了个机灵便又拎着那鼓鼓囊囊的头巾回来,一把递于师娘,坏笑道:“给,孝敬您老的!”
蔻儿调皮地笑着:“我要是说,留下也不光是为了你,你生不生气?”
听得此话娘子气性越发大了,扯下油布包头巾往地上狠命一摔,一声断喝:“我不怕人笑话!斯文?斯文能值几个钱?你有本事拿回钱来堵我的嘴!”先生实在难为情,挡着脸躲了出去,留娘子一个人讪着,事不如意更把气撒在孩子们身上,肆意辱骂不堪入耳。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孩子知趣,猫着腰拾起了扔在地上的包头巾,回身小声和学弟们商量凑些小钱给师娘赔不是,可轮到顾贞观却犯了难,看着学长手里包头巾上刚集来的十来个铜钿,直往后躲:“我这两个小钱,是我娘省下来给我打点伙食的,我,我不给。”见小贞观死死攥着手里的铜钿,师娘叉腰骂道:“呸!下流胚子,合该回去穷死!你们家里丢人现眼成这样,你还来上什么学?明儿起不许再来,接着给我收!”
“要说这人哪,都是活个奔头儿。从前跟着大爷读书时,我就是跟班儿,跑前跑后没个闲,可是有奔头啊!今儿乡试中了,明儿殿试中了,要说我们大爷,那是真出息啊,跟着他,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得了多少体面?知道我们是成大爷的人,满城哪府里的敢不给我们笑脸儿?大爷待我们也好,有一回,我们太太发狠要打死我,大爷听说,都把他亲妈顶撞了,我就发誓,只要爷不厌弃,我就跟着大爷一辈子,不指着什么出人头地,就当跟班儿,小时是小跟班儿,老了我就是老跟班儿!那时候,你想啊,白白净净一老头儿,无牵无挂没心没肺,晃晃悠悠得意扬扬,闲来无事摇着扇子跟街上那么一走,哎,我,哎,又一老头儿,就捧着茶壶垫着帕子跟在他屁股后头,‘爷,您这边儿请,’‘哟,爷您留神!’‘爷,这家馆子新开的,咱去溜溜?’嘿,那日子得多舒坦!”蔻儿比划着憧憬着,表情复杂地笑着。
座中的孩子们早被骂得一声也不敢吭,先生听得脸红耳赤,手把戒尺敲着桌案咕哝道:“唉,真是有辱斯文,别叫人笑话!”
“可咱们说了不作数,日子怎么过,谁也看不到头儿。自从上次因为你爹的事大爷背着老爷求过皇上一次没准,老爷就开始不大放心大爷了,几次命我看着他,不许他不待见的人跟大爷走的近,那顾先生就是他逼着我赶走的。按说老子看着儿子,本也不是错,也是怕碍了他的前程,只是大爷有他自己那一套,跟老爷是越发疏远了,老爷那个人,是再摸不见底的。我怕老爷,可我说什么也不能再给大爷添堵了,这样的事做多了,迟早有一天,大爷要恨我,要是因为这些,我倒也不怕他恨,可依着他那个性情,真逼出个好歹来,我是万死也难赎啊。反正留不留下,他都要恨我,不如就来个痛快的,但愿经历这一遭,以后他能凡事留个心,谨慎提防着些。”
先生生性懦弱,不敢回嘴,只好听那娘子接着向座中的众学童数落道:“你们的学问都读进狗肚子了?知不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八月二十七!你们孔圣人的日子!你们出去看看,哪家的教书先生不是收礼收到手软啊?甚或那有钱人家的子弟,给人家先生送银子、送车马的都大有人在!偏你们这些穷鬼投胎的,一人花上个十文八文就能饿死不成?让我这给教书先生做娘子的出去可怎么说?脸都丢尽了……”
“这些事,你们大爷都知道吗?”
原来,尚在总角时的吴兆骞,就已经个性倔强难服管教了。这日清晨,兆骞贞观与一众学童正在学堂里受讲经解,偏有教书先生的泼皮娘子闯进来叫嚷:“你个书呆子,只管埋头卖命,也不抬眼瞧瞧行情!”
“不说了,到底那是爷儿俩,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再因为我周全不来伤了情分,我罪孽就大了,正像老爷说的,要不是我这个奴才从中调唆,没准他也听话些,呵呵,原来是我的过错。”
“呵,想来,我们二人的交情是有些年月了,当年一起闹过的笑话儿也够说上一夜了……”
“所以你就躲了,宁可当这个逃兵了?”
“是啊,这么多年来,顾兄碰壁无数,却从未言弃,成德也深为折服,只是不知这样的高情厚谊是如何得来的呢?”
“你真没良心,没有你,我会留下?”蔻儿说着玩笑话,却不觉落下泪来,“老爷料事不会错,你爹回乡的事,不是我说丧气话,就算大爷再有能耐,我看也是难的,索性我留下来照看照看,就当替他最后办回差。可是,我,我可怎么跟他说啊……”
“唉,真难为他了……”想到故人为自己奔波为难,吴兆骞不免动容。
有春丫陪在身边,蔻儿觉得可以哭得放肆些,就呜呜咽咽地出了声。马号外的雪地上来来回回留下了杂乱的足迹,被风吹得清醒些的成德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他,他还好,只是为先生的事一直悬心,这些年四处奔走,人是沧桑了许多。”
六
“虎头?可有年头没见他了,只信上说好,他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是夜成德就放出话去,三天后率队返京,可是第二日正午时分,几百人的队伍就不声不响地撤出了宁古塔城。等城外戍所旁的鸡陵山上,正打雪仗嬉笑的蔻儿远远望见时,人马已经迂回在天际。
“吴先生说哪里话?晚生此行又不是专为吃酒而来,能得见您一面,回去向顾兄也有交代了。”
“臭小子,你先在这儿替我好乐吧。”成德大笑着,把手里的正黄旗舞得上下翻飞,侍卫们都以为这是在卖弄技艺,加之数月颠簸,终于踏上归程,众人难免兴奋,都奉承地喝彩,叫好声绵延开去,响遏行云。
“成大人没见过这样的席,好歹算是乡野人的意思了吧,可别嫌弃。”吴兆骞坐在炕里尽地主之谊。
七
三
这年的冬天比往年都暖,双林禅院里,各色桃花出人意料地绽开了,满院子的碧桃粉嫩娇艳,间或有千瓣白桃和洒金点缀其间,那繁盛景象,竟使人误以为时令正好,春意盎然了。
“也不全是,你也看见了,这个家养不活我,他才将我送了人。”春丫不愿多说,拍拍手上的渣滓,拾起块断木继续劈柴,蔻儿也不便多问,默默接过她手里的斧头。
玉禄玳在曹寅的陪伴下,好歹说通了翠漪肯以俗礼为苇卿送殡,了了一桩心事,与曹寅步出禅院时,心情大好:“先前我只说翠漪这丫头古怪,寒冬腊月的,这满院子的桃花哪里能开?她却偏拿这个来说,说什么请先大嫂子赏了这花再走,我只满心说她故意刁难,谁知这花竟真的开了!可知非但不是她刁难,更是大嫂子成全我,阿弥陀佛!”说着,双手合十又念了几声佛。
“怪道呢,竟把你送给那个猎户养。”
“你也跟着他们太太学的这样。”曹寅笑道:“这里三面环山、藏风聚气,桃花开得早本不足为奇,只是亏得她照料得这样尽心,竟比宫里暖房里养的还精致呢,瞧着花开得真热闹。”曹寅心里是七上八下,深以为怪,嘴上却应和着玉儿,哄着她高兴。
春丫神情复杂:“他,他不愿意人家知道我是他闺女,是怕连累我。”
“子清哥!你盯着我看什么?”
“你不是说他是你爹吗?”蔻儿早就纳闷她对吴兆骞这样称呼。
“没,没什么,只是我见你平日最喜欢的衔月钗,怎么不戴了?”
“喏,”春丫向里间一努嘴:“杨先生家做的,他家大娘手艺可好了,人又好,总给吴先生送这些。”
“哦,那个,”玉儿支吾道:“不喜欢,搁丢了呗,偏你总在这些事上留心,比我们女孩儿还细。如今万事俱备,这几天就择日子,办妥了,好向干妈交令,哪还在这样小事上费心的?前儿你请的那位主文相公发的墓志,我看不懂,还劳烦子清哥给把把眼……”
柴劈得累了,蔻儿早饿急了,顾不得吃相,嬉笑着埋头大嚼起来:“唔,好吃,哪儿来的?”
“敢是你胡诌的吧?”曹寅不等玉儿打岔,先打断道:“那一样不喜欢,别的也不戴了?看你,通身上下都冷冷清清的,虽说招摇了不好,可也不必这样俭省啊,这些日子你操持着他家的事,太太也不管你?不打扮得伶俐些能压得住人?你那样聪明能干,怎么想不到这个?竟忙成这样,混忘了不成?”
春丫飞快地从炉灰里拨出先前埋下的纸包,是几块香喷喷的糕饼,捧在手里止不住吹:“真香,咱们就来这个吧。”
玉儿平素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可这些日子却总清淡妆饰,曹寅当然留心,此刻问起来,玉儿却执意不肯细说,甩开曹寅径自要去,曹寅生生唤住道:“玉儿,我要南去了,也不知多会儿再见,我有一句话。”
二
“子清哥!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我对不起你。”玉儿没回头。
极度窘困的吴兆骞,腾不出屋舍款待成德,就在里屋炕上扯了道白帘,将炕里炕外隔开,帘外设了杨越从自家搬来的粗木炕桌,又置了三个粗碗,其中一个上了细釉,却是锔过的,吴兆骞将外间屋火上坐的开水拎进来,分别倒了,只当算是茶,余下的水正要送出去,恰巧春丫随蔻儿已经采办回来,顾不上摘下白貂风帽便接了铫子出去添雪,吴兆骞见春丫小脸冻得已经通红,不忍再支使,推让再三,春丫笑道:“先生怎么了,又不是头一遭。”说完扭身儿顶着大风推开门去了。蔻儿心不在焉地布了席,想起火炉旁的柴火不多,便告退下去劈柴。一时间,里间谈笑风生,外间屋里噼啪作响,沾了雪的铫子坐在火炉上,刺刺啦啦地沸着,炉火也越烧越旺,小小的秋笳馆顿时热气腾腾起来。
“我知道,我不怪你,只是不放心你,玉儿,须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人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算盘,今后无论如何,要记着对得起自己,多心疼自己,好好待自己。”
那被留下的名叫杨越,也是蒙冤流徙宁古塔的江南人,在戍所与吴兆骞毗邻而居,为人豁达慷慨,又颇通文墨,而吴杨这样的流人虽是刑余,却尚且自由,因此得与吴兆骞有深交。
八
春丫把警惕抛到九霄云外了,跟着蔻儿欢欢喜喜进城打酒办席。听说吴家来了贵客,左邻右舍的乡亲都来瞧热闹,那情形许是过年时节都不曾有过的:有特特拎了冻鱼冻肉前来道喜的,有得了信儿只为插手瞧热闹的,有惦记着吴家的鸡,旁敲侧击着,说主人若是真回南,这家当也不值得带去,不如留下自己照看的,吴兆骞一一应承了,或热情道谢,或细心介绍远客,抑或只冷冷赔笑,不多言语,因实在办不成像样的酒席,便只诚意邀请其中一位留下陪客。
入了居庸关,便是故土了。可不知怎的,成德心中的望归之情反倒淡了许多,千里跋涉,人马也着实疲乏,恰有成例,出关回京的队伍应驻军请旨,令到才得入城,暮色已然低垂,成德索性下令暂在关内驻扎,修整一夜。
……
干酪和肉干的腥气令刚从剧烈的咳嗽声中挣扎过来的成德反胃,像样的晚饭不得吃,憔悴的双颊早被漫长艰辛的羁旅苦楚折磨得微微下陷,并不熟悉的侍从偶尔也有无关痛痒的问询,毕竟是陌生和冰冷的,成德心里说不出的孤单,索性裹着黑绦氅衣踱出帐外。傍晚边关的冷风并不伶俐,拂面而过时夹带着些许雾气,天边落日仅剩的一抹残红被更浓重的雾气笼罩着,使那红氤氲开来,看不出有光亮。又一阵风送来湿润的凉意,成德打了个寒噤,紧了紧衣领,走进风里:“又要下雪了。”
吴兆骞颤抖着再转回头时,沉静沧桑的脸上,深深凹陷的双眼已然噙满了泪水,像贫瘠土地上两眼清澈的泉。
夜幕来临前的雪,总是最深情的,静静地散,悠悠地飘,星星点点、缕缕片片、影影团团,把千般意趣和万种情思,都细细密密地织进洁白的丝绒里,再舒展地铺开来,铺满天际。没有狂风逼迫,借着最后一缕天光,飘在眼前的雪花显出形态各异七彩的光影,看去摇摇欲坠,可待伸手去接时,却又调皮地闪躲开,也有痴痴地被抓住的,在手心里融化成晶晶亮亮的一滴清露,美丽,只在刹那之间。这样的雪,不像柳絮轻浮,不像芦花汹涌,那就是一场纯净的雪,点染在迷蒙混沌中间,把阴沉的苍穹拉远,把厚重的山川夯实。等朗月高悬,冷雪初霁,则大地澄明,周天一洗。
“吴先生,顾,不,虎头兄,托我来看你!”
没有侍从围绕是好的,难得的清静。成德也自知,心下的寂寞和孤独远不是简单的陪伴可以慰藉的,有时,即便近在咫尺,心也远隔天涯,“那许是更苦痛的孤单吧。”成德这样安慰着自己,向身后长长的背影喃喃吟道:“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翰海沙。”
“吴先生!”成德热切的一声唤,是吴兆骞多年没有听到过的,几十年来,更多充斥在他耳畔的,是下里巴人的冷嘲热讽,是好事者的刨根问底和边关军士特有的粗声大气的喝令,即便也有热情的乡里偶尔送来最纯粹的温暖,也没有人亲切地尊称他“先生”。
“许久不曾听到这样的好词了。”几声缓慢沉静的掌声在身后响起。
“谁在外头?”微微打颤的话音未落,一只修长粗糙、青筋突起的手缓缓打起了帘子,帘后的人并不细看两位来人,只略略瞥了二人的装束,便怠慢道:“你们回去吧。在下先前说过,教,我是不推辞的,只是你家小爷既想读书,就该有个读书的样子,我已经一把年纪了,再风里雪里老天拔地上赶着你府上伺候,怕不等你们主子厌烦,我自己先咽了气也未可知,话已说定,我便不再啰唆了,请。”说着,一甩袖,做出个送客的架势,挑帘便往回去,一身烟灰色破旧土布棉袍两肘和袖口打满了各色补丁。
成德循声望去,惊喜之余,指着那人一字一顿道:“顾虎头!”
后脚赶来的蔻儿被春丫的怪异神情唬了一跳:“你怎么了?大爷正是来看你爹的,还不唤他出来见?”
那顾贞观由严孙友领着,正立在下风处朝成德笑着摇头,成德放开衣襟,大步上前,托手笑道:“你是驾了筋斗云,竟找到了这里?”
一
原来,按清初法令,汉人无旨不得出关,这居庸关已经算是平民所能及的最远处,而先前顾贞观为筹措赎金已经远行至福建,今见友人为自己接风竟远行至此,成德不免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