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是该一并敕封的,许是上头忘了也未可知,这会子我也顾不得这许多。媳妇儿在我家伺候这几年,竟比我亲闺女还亲,我这一辈子,不都是为了你们这些当小辈的?就是惹恼了娘娘,我这心也没有不甘的了。”
“是这样。只是讨封的事,主上若没意思,咱们自去说,总是不大乐意的。不知太太怎么想?”
“太太可算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婆婆了,真是可惜先大嫂子没福。”曹寅跟着叹息起来。
太太即刻又放下手帕,若有所思道:“这不成德也擢升了嘛,我便想着,他媳妇的封号也该有着落了,正盘算着进宫跟娘娘讨去。”
“嗯,只是我愁的不是这个。”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这个?”
“再没别的了?”
太太在身后笑骂:“死丫头,挑理挑到干妈头上了,偏不给你吃!”又拉了曹寅坐下,叹道:“玉儿可真是个好的,都是早年就没了娘的,我家成哥儿媳妇偏是个没福的人。”说着,又举起帕子拭泪。
“说句造肆的话,到底舍出我这张老脸,娘娘不该不依的,成德如今封了正四品,媳妇儿少不得也该赐个淑人。既能赐号,少不得按规制行礼才不让人笑话。按礼,淑人停灵,只可一年的,再不安置,逾了期,便是僭越了,若是这样,可是怎么说怎么不是了,连带着他们父子遭人诟病,我就更担不起了。”
玉禄玳见无人在旁伺候,便欲出去唤人送茶,曹寅笑说不敢劳烦,玉儿笑道:“多亏子清哥来得及时,我来了这半日,净听数落了,都没得茶吃,偏你嘴甜,是我借你的光儿呢!”说着调皮地回望太太,扭身儿出去。
“太太想得倒是周到。可有什么难处?哦,成德回来可还有些日子呢。”
“哪个跟你这臭小子逗闷子!既然来了,少不得也跟你议上一议。唉,茶呢?”
“嗨,甭指着他啦!爷们儿家家的,哪里懂在这些事上操心,再者——”太太把“他如今势头正盛,这样的事,没的教他沾了晦气”的话咽了回去,“再者,正如你所说,他回来还有些日子呢,呵呵。”
曹寅瞧了眼玉禄玳,玉儿正努嘴儿做鬼脸,便笑道:“原来为这个,儿子这不来讨罚了么?太太若生气,只管拿我开发舒坦了才好,若是气出皱纹儿,等成大哥回来不认得额娘了,才真是我的罪过了。”说着,重又行了个礼,逗得太太扑哧一声笑出来。
“是,是。”
“你倒来的好,我正为这个生气,成哥儿一切都好,劳你们惦记着。只是你哥哥远行,怎么你竟也不来报一声,我也是白疼你了。”太太面露愠色道。
“可偏我这身上一直不好,场面上的事儿怕是应付不来,再者白发人送黑发人,想想总让人伤心,如今正为这事儿发愁。”
偏有曹寅打听得成德家书已至,下了值特特来听信儿:“给太太请安!玉儿也在?刚伯父怎么像是不大自在?哟,太太这是怎么了,是信上说什么了?”见屋里二人神色不乐,曹寅自然想到了远方的成德。
曹寅:“太太说的极是。先大嫂子的事儿一日不了,怕成德大哥哥的心一日也放不下,不如请个强人帮忙料理一下。”
玉禄玳因为苇卿的枉死一直介怀,起初也对太太寡情心存芥蒂,听太太不顾体面的一番哭诉,也同情起来,便出了这样的主意,岂知这话却揭了太太的短:一则府上并非穷到此等地步,不过是太太另有盘算,等着成德再次大婚,定要置办得体体面面,扭转被人说占媳妇便宜的坊间传闻,二则得知双林禅院与苇卿生前关系密切,便推算这乖女子必另有心思,虽然本人已然驾鹤西去,留下的体己人物如翠漪方氏等人也能略知一二,纵是不肯拿出来贴补主家,出殡发送的钱也该拿得出来,这样府里又可节省些。既然有这样的打算,所以太太一直迟迟不肯开口主事。现在被玉禄玳迫到无路可退,难免有搬起石头砸脚之感,帕子掩了哭红的眼半晌无语。
太太:“哪里去请这样的能人,肯出这个面?”
玉禄玳告退不得,勉为其难开解道:“我说是干妈多心,哪有人说什么呢?您又何必这样自苦,纵然说先大嫂子未下葬有人说道,如今成哥哥已经升了二等侍卫,先大嫂子自然也跟着有了封号的,干妈要让那些人闭嘴还不容易?看先大嫂子有了归宿,成哥哥自然也就放下了。”
曹寅:“玉儿不是向来跟府上走得殷勤?”
瞧太太越说越气,泪落如豆,颜儿碍于身份,不得细细安慰,扶了颀儿的肩,两人退了出去。
太太:“她?我还当你少年老成,是个能商量事儿的呢,竟这么不着边际!她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能长了三头六臂?竟为这种事儿出头?我若是她亲额娘,也断不叫她出来的!快休提了!”
颜儿本因成德远行挂念不已,又听太太一番心声,想到自己尴尬的处境,不免也跟着落下泪来,颀儿殷勤地安抚着太太,嘴角掠过一丝事不关己的淡然。明珠却早听得厌烦,甩下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拂袖而去。
曹寅:“太太休小看了她。她认您作干妈,却连她的本事您并不知道。我也是听御前行走的侍卫们闲时聊起来的,说瓜尔佳大人这么多年来未续弦,把一大家子全交给了个闺女,小小年纪竟能举重若轻,偌大的府第,教她料理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还说,不知以后哪个有福分的,攀了瓜尔佳大人这个高枝儿不算,还白捡个如花似玉的女总理。”
“你别不爱听,如今儿子和我不是一条心,难道不是你挑唆的?”太太像是坏了脾气,话也多了,竟不顾一旁的玉禄玳,自顾自唠叨起来:“当年主婚,我就说不是本家儿的姑娘,没根基不如不要,你偏说没根基有钱财也是好的,他不知底细,只说你眼光好,自然念你的好;带了嫁妆进了门,人死,钱却花完了,人只说是我这个主事的贪财,可你摸摸良心,那银子都花在我身上了?今儿觐见娘娘,明儿拜见诰命,哪一件是为了我自己?何况都在明面儿上摆着,也不只我一人说了算,你外头行里得了宝贝,一高兴了就送人,哪来的钱?不也是动的这一处?”明珠自以为事情做的隐秘,不为人知,不料竟被拆穿,脸色已经很难看,太太却说到兴处,仍不停口,语气更愤懑了:“还要我当个恶人,硬编个没封号不下葬的瞎话混过去,我这心里也不安哪!昨儿还梦见我那短命的媳妇儿跟我抱屈啊,可我的苦又向谁说?扒心掏肺地侍候你们这爷俩儿,到了一个都交不下。如今我把他得罪个彻底,你又能落什么好儿?”
见太太不言语,又拿不定主意的样子,曹寅接着道:“这两年两府里走动的频繁,家里大小事,她都知道,上下人等又都知道她的脾气秉性,加上她是外人,哪有不惧怕的呢?即使不畏惮,外头的脸也是要顾的,不然,太太岂能饶了他们?”
“啧,这说的哪里话来?咱们谁跟谁,都是一样的嘛。”明珠有些不耐烦了。
太太:“虽这样说,外头的人看着也不像啊。”
“我猜疑?你就不能体会我的心?先前媳妇没了,他这关就过不去,宁可去守灵也不愿意回府来,这都多少日子了?统共也没回来几回,回来也没个好脸,不知是摆给谁看的?坏人都是我做,你总唱红脸。”
曹寅:“外头的亲眷,多半也是相识的,大家行事出身,礼上料也不会出什么差池,纵有一时不到的,太太指点也就是了。”
“就是,你别胡乱猜疑,坏了儿子名声。”
太太:“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上回我府里做寿,原说家里冷清不做的,后来都是这丫头,又是下帖子,又是摆戏台,说是全为孝敬我,足足热闹了三天才散,不知道的还只当是我的亲闺女呢,连夸她好,又说我有眼光,如今你提了,少不得我掂量掂量。只怕若是喜事倒还好,这白事上的她家里不肯,开了口若被驳回,岂不难堪?”
“干妈这说的哪里话来?成哥哥孝顺是出了名的,他有苦衷而已。”
曹寅:“瓜尔佳大人素来是古道热肠的,两府走得又这样亲,料也不会推辞的,不过依我说,太太定要先问了玉儿,她答应了才好,太太有所不知,那府里的事,瓜尔佳大人和咱们家老爷一样,向来是不问的,又是凡事都宠着,闺女定下的事,他必依的。”
“我也猜着了,他连这样的事情都不跟府里打招呼,是把我连带着这个家都烦透了,”太太越想越委屈:“我哪一样不是为他好,怎么就连句话都换不来?虽说儿大不由娘,可也有‘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之说啊……”
太太顺水推舟得了这个主意,又屡屡以“多早晚把这份家私交给个你这样的人才教我放心”的半真半假的玩笑话逗玉禄玳,惹得玉儿推脱不是,应承也不是,半推半就筹措起苇卿的殡仪。
“干妈别着急,既然已经得了信儿了,就是说成哥哥一路平安,再者,成哥哥是皇上钦点的从上驷院调出来才出的关,这样的体面哪里是人人可得的?干妈更该高兴才是!”
三
“哎呀,真是妇人之见!这差事皇上连廷议都绕过了,连我也并不知道,可见儿子是多得皇上重用!是大大的好事啊,眼下你只管这样,又换不回他来。况且塞外是龙兴之地,是宝地!哪里就像你说得那样?”
雅克萨城在左岸隔江相望,不远的从前,那是当地打虎人的生息之所,是黑龙江上游最繁华的贸易口岸,现在,却俨然成为一个军事堡垒,高耸的城墙隔断了原本通畅的视野和人心。对沙俄人来说,这里只是个据点,所以,守城的军民人数并不多,使得孤零零的小城显得更无生气。萨布素和成德的兵马都被雪白的披风掩盖着,二人像两尊塑像屹立在临江的峭岩上。说脚下是江,其实冰封的宽阔江水早已经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只江心一带被北风扫得平整如镜,雪粒在江面上扶摇流连,像横亘在两岸间一柄利刃上闪过的寒光。一路行来,指导严孙友将沿途陆路上的地形一一记下时的兴奋已经不见踪影,萨布素的脸上,只剩下深深的斧凿一般的痕迹。
明府后堂里,众人听说成德早已不在京中,近日传回家书,竟已至关外,不由乱了阵脚。太太淌眼抹泪,喋喋不休地数落着明珠:“我一个妇道人家,出不得门,你怎么也蒙在鼓里?我偌大年纪,只这么一个指望,他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走过这么远的路,那黑龙江是什么地方啊?终年苦寒哪!他那寒疾这几年刚好些,怎么熬得过?我说你到底往没往心里头去?难道竟不是你的骨血?也不知你一天到晚都忙活些什么?”
行军队伍的大旗,是离开雅克萨城很久后才展开的,萨布素的话匣也是队伍走在不见人影的茫茫雪海里才打开的。沿江的冻土上,结了薄薄的冰壳,铁蹄砸在上面,噼啪作响,队伍呼啸着驰骋,偶有路过的边地百姓荷网向官军招呼,少有人注意骑技不佳的蔻儿——两条猎狗随马队跑得累了,四处找水喝,竟溜到江上去,那不远处的江面上,早有当地渔民开凿出的冰眼,返上来的江水又冻出薄薄一层冰,猎狗养得肥,这薄冰不禁重,转眼其中一条就陷下去,留在冰上的呜呜地叫,蔻儿见唤不回来,便掉转马头去捞,谁知冰眼周围也开了缝,高头大马一踏,人马顷刻之间翻了进去。听见呼救声,成德也慌了,下马来救,才跑了几步,就被萨布素在身后喝止住,俯在冰面上一动不敢动。
二
将军止住众人,自己麻利地卸下铠甲,小心翼翼地溜着前行,只勉强走出几步的距离,脚下的冰就开始咔嚓作响,将军抬眼细细检视面前的冰层,狠命一跃,铁塔一样的身躯重重砸下去。虽浸在刺骨的江水中,将军反倒更精神焕发,挥舞开的双臂每划一下,就有冰被落下的双拳砸碎。成德早呆了,随军将士们却不急着上前,原来,跟着的人都知道这萨布素将军谙熟水性,尤善冬泳,只是一般无缘得见其身手,今日凑巧有机会目睹将军风采,所以都兴高采烈地叫好助威。
“回来?好!”
一场风波过去,行军更快了,将士们都谈论着方才的精彩场面,只有萨布素觉得成德一直沉默,兴致也不高,以为少些军人的热情:“宁走封江一寸,不走开江一尺。眼下算是好时候,咱们已经少受不少罪了。”
“哦?太好了啊!我找这样的能人可不是一天两天哪!”萨布素大喜,道:“既然上头有话,要行围猎之事,少不得打些野物掩人耳目,回头从江上回来,热酒暖暖身子最是应景,不劳你说,回来你把地图给我,我拿高丽参泡的上好老酒谢你!”
没来得及开口回应,一口北风呛得成德咳得厉害,萨布素冷冷道:“我原以为,你不过是皇上身边的近亲,到我这儿不过是镀个金,现在看来,还是我小瞧你了?”
“看来我又赚个便宜?”成德神秘笑道:“我有会画的能人给大人用,换大人这好酒赏我的人,如何?”
“对面并非主力,我军几千人马,足可轻取。只是其一,我军沿江无驿站,无粮站,边防线不完整。既战,准备就要充分,粮草接济是重中之重,其二,战后防守不可小觑,倘一时疏忽,敌人卷土重来犹未可知,须谨防‘用兵不已,边民不安’,不能留后患。”成德所答非所问。
“啊,放心,我生长在这儿几十年,这里山山水水都在我脑子里哪,唉,只可惜咱是个粗人,只是心里有数,说不得!”萨布素一撂那图,叹道。
萨布素微微一笑,像看着一个初出茅庐的孩子,他的态度令成德很无奈,但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以至在无眠的暗夜里,仍然能忽略寒冷带来的咳疾,忘情沉浸在回忆深处无法自拔,他再次梦见她的身影,消失在雪夜里,直到凌晨时分沉沉睡去,错过了开拔的号令。
“如此最好!只是,还要借大人的这图——”成德细瞧了地图,的确是黑龙江一带的图,可惜示意图例不多,看上去粗糙了些,不由成德又把出口一半的话收回来:“呃,这图?”
“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梦好莫催醒,由他好处行。无端听画角,枕畔红冰薄。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他想,她最好永远这样温暖地围绕在自己身边,合上眼,就能感受到,忘记寒冷,忘记身上的沉疴,无意识地夹在队列间在马背上颠沛时,他不时这样想,被马牵引着冥想着……
“嗯,你看看这个。”萨布素赞赏地点点头,掷过一册书贴,是撰写到一半的奏折,“你跟我想到一块儿了,只是先前丢了地,不好开这个口,有你的话,这主意就更有理了。你好好休整,回头咱们再议。我带你沿江好好看看,从这儿到江边儿,可有的走呢。”
四
“如今大人手下精锐无数,却用不上气力,焉知不是接应不及之故?只要有所需,钱粮上的事,朝廷自然没有异议。为此,不如沿途建立一些驿站和粮站,开辟水陆交通、筹集船队和车马……”
萨布素体谅成德雪地行军为难,又垂涎严孙友的才能,带了画师绕了远路勘察宁古塔周边地势,留成德小队直奔主城,睡梦中的成德得到这样的安排命令多少有些惭愧,一路上总惴惴不安,直到一袭红袄闪过眼前,跃然消失在几户萧索人家时,成德才被蔻儿的惊呼唤回神:“那是春丫?咱们快进城了!怎么她一个人偷偷跑出城来了?真够野的!”
萨布素盯着地图默默不语,神情中似有不甘,猛然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对了!”成德恍然:“果真是她?!真真该死,竟把这样的大事忘了,那该就是她说的她爹吴光骞家!跟她过去!”说着,翻身下马来,“哎?大爷!人马呢?”蔻儿急问道。
成德将酒擎在手中,侃侃道:“我经此番跋涉,深感在冰天雪地长途奔袭之不易,黑龙江流域距我东北腹地遥隔数千里,纵有精锐甲兵,也是鞭长莫及,而同罗刹周旋,单靠达斡尔和索伦的少数守兵显然是孤军奋战,难御强敌,故而前番失守,原也不算过失。”
“你带回去!”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响,成德头也不回地去了。
成德接过侍者递上的茶,呷了一口,酽得发苦,不由皱了皱眉,萨布素会意,笑道:“我这儿这东西不地道,不习惯吧?还是上酒吧?”成德猜这将军府里,酒一定是比茶更常备的,上酒倒比上茶麻利得多。
蔻儿却更急了:“那,那哪儿成?不跟个人能了得?”见成德已经不放自己在心上,跺着脚道:“又上来那劲儿了,啧,兰翎长!带人回去,安顿了来此回明!”那被唤作兰翎长的应和着掉转马头去了,蔻儿则紧跟着成德奔那一片大雪盖顶的矮棚来。
萨布素一愣,哧笑一声道:“我还当你是个爽快人,原来竟这么扭捏!亏你前番还出手平了蟊贼,那到底是不是你打的,啊?说!”
远远望去,几座木棚上积累了多年的雪顶像极了一丛丛巨大的野白菇,不是屋顶与雪地之间还有一道狭窄的缝隙,几乎看不出这是一带民房——一户人家最是惹眼,雪已经埋到了窗棂下,只在一扇被长短不一的破旧木板钉满的蓬门前,略略清出一条仅容一人行走的小径,即便如此破败,那门框上仍然挂着匾额,粗粗地刻着“秋笳馆”三字,“馆”字已经被剥蚀得字迹不清,那匾额钉得不牢,风过处摇摇欲坠。
“成德初次来此,又是奉旨随大人调遣,所以不敢妄言。”
成德苦涩地笑了笑:“该是这儿了。”猫着腰,拍开了蓬门。
“哦,闲来无事随便翻翻。来,坐坐!”萨布素拿起桌角上的杯子,向侍者命道:“换……你?哦,换茶来吧。”杯子从身边送过去时,飘来一阵酒香。不等成德开言问,萨布素先笑道:“没个人对饮,着实寂寞,喝的都是闷酒,别笑话。你一路行来,有什么心得?咱们边喝边聊。”
屋外风太大,里面人并未听到门响,成德兀自进得门,暖洋洋的气息扑面而来,当地的火炉上坐着沸水,炉子下的灶坑里,炉灰是新拨出来的,半掩着一个巴掌大的纸包,成德以为,那该是供吃食的东西,可冲进口鼻的怪味却逼得成德屏住了呼吸,原来,离火炉咫尺之遥的,竟是一个鸡窝!窝是土坯砌成,顶上盖着块厚约半寸许的平整木板,板端已经被熏黑,板下传出清亮的咕咕叫声,这外间屋里除了鸡窝旁戳着的一个敦实杌子,并无半点陈设。成德环视着这外间屋的“墙壁”——那只是一层层斑驳的树皮,成德想,这块板该是这家里最像样的家当了。右手边还有一间小屋,隐隐的光线从门上挂着的补丁摞补丁的棉帘边穿出来。
成德被萨布素拉着,挨着丈余的红松卷头平纹桌案坐下,低头看去,桌上正铺着地图,看来是时常摩挲的,图上圈圈点点已轻微卷了边,地图边上是已翻开的兵书,“凡夺者无气,恐者不可守;败者无人,兵无道也。”成德不由自主轻声念道。
成德听见小屋里隐约有人言语,又有人轻声叹道:“怎就看绝了?我看倒是一日好似一日呢,你看,她气色不比前几日红润了许多?你那日送来的鲫鱼,我看她倒能克化得动呢,再过几日,许就大安了。”
说着话,成德被萨布素亲自领着,穿过正房与配房的走廊,来到书房。抬头望去,成德不禁哑然:迎面挂的非花非鸟,非人物非山水,却是一幅塞外绝域浩瀚莽原的北国风光,虽只是无名者所作,其笔力之遒劲,泼墨之潇洒,功底仍可见一斑,悬于中堂,雄浑气势油然而生,正堂左右侧幅“万里壮龙韬旌鼓生风气自壮,三军雄虎节笳角晓鸣天为高”,正上方高悬匾额“经文纬武书房”!书房不大,也无甚装饰,却藏书颇丰,粗粗望去,足有几百卷。
又有女声道:“正是这样!先生这么说,我再把外头得的糕饼取来些,有正经吃食,倒比那苦药汤子来得好。”
“我猜着这么一伙小贼,不至于成了气候,不是有村上的人帮忙,我也无可奈何,所以一路带了来。”和萨布素洪亮的大嗓门比起来,成德的言语更像个书生了。
“虽这么说,你可哪里淘来?倒没的难为你了。”
“这样说来,算你赚了个便宜!”萨布素将军哈哈大笑揽着成德,又如前般大步流星地穿过大门内三进的厅堂和公廨庑堂,来到建在正中高台基上的将军宅第,“我怎么就没想到,诱敌深入啊!我说呢,说是前几天就该到的,怎么挨到今儿?到底是在那儿绊住了!哈哈!”萨布素拍得成德肩膀生疼:“咳,老黑山易守难攻,北面的山坡更是鸟儿都飞不过,往山后的路,不是山里人都摸不着门路,难保不中他们的埋伏,我的兵个顶个儿都是千金不换的,舍不得冒险,驻扎进村又太显眼,所以竟把我难住了,只好先动员老百姓撤出来。”
女声突然遁了,良久道:“一声儿也没叫过,做点子事没谁说什么。”语罢,棉帘子“扑喇”打起来,正是春丫,看见成德,怔了怔,强道:“我说过的,他是冤枉的,他是我爹!”春丫把最后一个字咬得很重,恨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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