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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边地风雪

“你少瞎白话!告诉你我是他闺女来?”姑娘很是不饶人:“他是我爹,可我不是他闺女,不管他叫爹!我叫春丫。”裹得像个包子似的姑娘把手中的木棰往地上一戳。

“这就是那个什么亮子的闺女吧?他长那样,又是个酒鬼,怎么生出这么个标致闺女来?”

“是我睏迷了?这叫什么话?原来你们父女不合?怪不得他喝得五迷三道的也不见你来寻他。哎哟!”蔻儿原本还想细问,猛然想起村外正忙活着筑城的兄弟们,拎起脚边的木桶就要往前冲,可桶早就冻在地上,里面的水也结了一层薄冰。

“醒醒,小心冻掉耳朵!”迷迷糊糊的蔻儿被踢醒,睁眼一瞧,眼见一个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大眼姑娘正朝着自己笑。

“不差你一个了,都浇得差不多了,不信你自己去瞧瞧?”姑娘朝村外一指。眼前呈现出两山相夹的一条曲曲弯弯看不到尽头的河道,小村就是沿河而建,后山与村庄就隔着这条河,入冬后,河道冰封,土匪就可以如履平地过河抢掠,夹道最狭窄处,原本是一处断墙,是过了河往村上走的必经之路,现在,断墙已经不断——几百官军,把断垣顶铲平,里外两边拍上沙子,高亮子拿出镩冰打渔的本事,在河面上打出冰眼,众人打上水来,将这断垣从上往下浇水,一夜之间,用河水浇出了一座冰城!

天还没有大亮,跟随官兵忙活了一晚上的蔻儿实在累得难挨,随便摸了根木桩靠着打盹儿……

“嘿!真成了!哎?那你还钉这栅栏做什么?”蔻儿诧异着一个姑娘竟这样能干。

“这是障子,防狼用的,大雪泡天的,山里没吃食,狼就下来找吃的,狼总比人好防些。乡亲们总要回来的,该做的打算得做。”春丫说着,手里却不得闲,一锤锤地砸下去,呼出的气息像一团团白色火焰,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鬓边的红头绳随着臂膀的起伏一抖一颤,“活像个红娘子。”蔻儿坏坏地想。

是夜,荒凉的小村里正为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酝酿着布景,无人入睡。

成德没有接话,缓缓转过头,眼光落在摇曳的微弱油灯上,眼角闪出一丝笑意。

冰城筑成几天,小村里如前般寂静,将士们有耐不住性子的开始报怨:“费得这许多事,就算完了?合该咱们大老远地来修工事啊?土匪们架子大得很,还得请不成?别是那老猎户骗咱们?白白为他们守着这些破屋子?”

“我看出你是个有主意的。怎么除?”高亮子眼里放了光。

“别胡说!借他两个胆子也不敢耍咱们,成大人是吃素的?”

“老人家且放宽心,既然要扫匪,我决意是要斩草除根的。”

“那咱们这是等什么呢啊?”

“你们主子已经领教过了,就是这野猪皮。夏天里养得最好——野猪身上要是刺挠,就在松树根子上蹭,蹭上一下子松树油子,再往沙子堆里打滚儿,又粘一层沙子,再蹭树根,再粘沙子,来回几趟,那猪皮就比铁甲还硬,今儿要不是我早下的夹子绊住那头野猪,如今你们主子早没命了。别瞎算计了,甭说你们对付不了,就算真摆平了,现在他们服软儿了,等将来你们走了,难保不再回来,那我们找谁去?”高亮子是打心眼儿里寄希望于这些官兵的,可是,他们太年轻了,恐怕没打过仗,他心里没底。

成德也坐不住了,却仍要佯装镇静,可他的心事瞒不住蔻儿,成德的担心通过春丫传进了高亮子的耳朵。

高亮子不言语,只把腕子一转,拎起蔻儿的腰刀,往杵在炕边的那只猪腿上一剁,只听刺耳的“刺啦”一声,眼见单刀卷了刃——这样的佩刀,可是号称铸铜的!成德倏地想起,先时曹家供奉的号称二十万两的劣质铜,如今竟派上这样的用场,不免心生感慨。

就在连严孙友这样从不过问行军事宜的随军画师都不免发牢骚时,春丫满脸焦急地冲了进来。

“什么做的甲这么神?”蔻忙儿忙不迭地问。

“什么时候的事?!”成德得知高亮子失踪了,吃了一惊。

“哈哈哈,他们的家伙比你的强些?别惹事了,”高亮子被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脸笑出了皱纹:“别小瞧那伙土匪,你们人多也未必降得住他们!他们穿的不是铁甲,却比铁甲硬十倍!瞅着虽然没你们这身儿轻巧好看,但是刀枪不入!”

“昨儿晚上,我只以为是他又吃多了酒胡说,谁知今儿早上已经不见了人影!”

“你取笑我,是我一时手拙,才让你看了笑话。再者,我身后还有几百精锐!”成德还是虚荣的,不肯承认未交锋的对手高出自己一筹。

“他怎么说?”

蔻儿递过去,高亮子冲成德点头道:“是个好东西,你的那把更好吧?可怎么差点就把小命交待了?”

“他说,咱们世世代代在这儿过活,凭什么给别人倒地方?我不走,我得看着他们完蛋!”

高亮子微微笑道:“你那刀,给我瞧瞧。”

跟高亮子一起失踪的,还有那只野猪的头。

“不躲怎么着?你们还想硬碰硬?”高亮子再次将成德和身后的蔻儿端详仔细——蔻儿正悄悄在身后用腰刀柄轻轻碰成德。

“你看出我想躲了?”成德饮了酒,红着脸不屑道——他身体里流淌着的,本就是饱满的热忱,只是不经意间被忧郁隐藏起来。

土匪们到底奸狡,与高亮子言语不通,不敢完全相信高亮子是来投靠并引路的,认定村上还另有人,遂将人绑了,山呼海啸着溜过冰河,见了工事更笃定了先前的推算,扯开嗓子叫骂起来,嚷着要回去宰了那假意投诚的。

“官兵都奈何不得!老百姓能有什么法子?你当这些人是吃干饭的?说得轻些,可是比野猪厉害多了!本来,我是个野人,没地儿逃去,安顿了闺女,我也上山当土匪去,可是拿了人家的手短,你这顿酒,我不白吃,跟你先报个信儿,明儿我前脚送走闺女,后脚你们也赶紧走了吧,记住,绕开后山,越远越好。”

远远得到哨兵来报,春丫被蔻儿求着,站在冰城子上两眼冒着火冲来人大喊:“大王老爷们辛苦!乡亲们早给大爷们备下了年货,都收下吧!”话音未落,冰城子上便扔下来几十个油纸包,土匪性贪,又见城上喊话的只是位妙龄少女,更不加防备,纷纷打开来看,却是浸了猪油的黑炭。正待纳闷时,两百多名军士正分成几股小队,沿着冰椽子攒过的脚窝窸窸窣窣地往冰城子的缓台上码,一眨眼的工夫,百十来个挑着油纸的箭镞就闪着寒光驾在冰城子边儿上,成德身影矗在城边,不无得意:“诸位,来——得——好——啊!”说着,举着令旗的右手重重一挥:“放!”引燃火苗的箭呼啸着蹿了出去,工事下顿时燃出了几十个火球。

“百十人就把威风逞到这等地步?村上的人呢?”

火势渐强,军士们沿冰城垛纵身滑下,乘胜追击。几十个出头的土匪除两个严重烧伤无可救药外,其他悉数被俘,成德指两名校尉押解一个小头领去寻他们的老巢,不想那一众出头的土匪中还留了垫后望风的,知道坏了事,立即回山禀报去了,等成德的人到了一看,早已人去洞空,却在离老巢不远处,找到了已经冻僵的高亮子,原来,土匪们嫌他碍手脚,逃得不方便,便在半途将仍捆着手脚的他砍了两刀扔下马,以致又是伤又是冻,奄奄一息。

“自从后山来了这伙人,好日子就没了。”高亮子长叹了声,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这么一群野狼,偏看中了后山上的好风水,可说的是呢,山上有树,水里有鱼,春秋都有野味儿,怎么也吃不完哪?可他们还不足兴,村上开出来的那么一点子地,也被他们看上了,辛辛苦苦种点花草和人参,指望夏天过去换些银钱,各家日子过得光辉些,都被抢去了。先只说是过路的土匪,谁知竟放了话,入了冬又要来,不备下些年货就不教过年!你说这年谁还过得下去?!这不,你也看见了,都搬走了,能抢的都教他们抢光了,人还要活呀,就都逃难去了,不逃,就要被抓上后山,跟他们一样,当土匪,原先山上估摸只几十个人,如今也壮大了,少不了百十人喽。”

对匪徒的巢穴,成德命令除乡人可用之物外,俱皆烧毁,又令军医为高亮子医治,却得知其伤甚重,虽可得救,手脚怕是不保,今后生计堪忧,春丫得知后一改平日对这位粗鲁又酗酒的养父的鄙夷,发誓不离不弃。因村中已无人可依,成德不忍弃之不理,加之这对父女熟悉当地风物,女儿又有故人可投奔,那故人恰住在宁古塔城外,遂不顾累赘,带此二人共同上路。

这猎户人称高亮子,可这高并不是姓,因其人高马大,声如洪钟,性情又直,所以得了这个混号。说来这高亮子在这一带也算是个传奇人物,自幼生长在熊窝里,十来岁上才被乡里发现救了出来,抚养成人,仗着力大无比,又粗中有细,自悟了许多打猎捕鱼的本领,吃用不完,就送与邻里,在乡中口碑颇佳,加上小村民风质朴,其乐融融,高亮子前几十年过得着实滋润。

雪后行军,天地如洗,宽广的江面游龙般在天际蜿蜒,莽莽雪原被玉树琼枝装点得犹如仙境,轻风不时送来冰雪特有的清冽香气,行者们的心也像被这雪洗净了一样,不说话,只用力在深厚的新雪上踩出起伏的声响,春丫仍旧一身大红袄,像火焰一样燃烧,身后是几百金灿灿的甲胄,这支来自天子脚下的队伍,像一块刚刚锻造出炉的精钢,在沉沉的冰天雪地上,烫出一道重重的痕。

那猎人果然喜笑颜开,不屑的神情也少了许多,放肆地和成德对饮起来,酒一下肚,话匣子真的打开了。

“你这样说,我倒要细细问问,你这样不惧怕我,看来咱们是能聊到一块儿的了,不如这样,你是此地的坐地户,又出手救了我,我是外来的不懂规矩,就索性听你讲讲,如何?”成德兴致盎然,令下士们支了篝火烤肉,胸有成竹拉着猎人吃酒,他料到这村镇里这样萧瑟光景,一应用度之物是早就匮乏了,打猎为生的人,又必定善饮,自己辎重配备齐全,那猎人见了自己的好酒,自然好说话。

路总归是远的,山总归是高的。北国的深冬就是这样,天光还大亮,弦月却已经挂上枝头。成德觉得有些口渴,想要水来,春丫却俯下身,拂去脚下的浮雪,捧起底下干净的,痛快地往嘴里送:“翻过眼前这道岭,就是宁古塔了,将军衙署我也知道,这条路从前我是常趟的,天黑前准能到。”

“你这莽汉子,说话好没道理!我家主子已经说了,不叨扰,哪里又给你们惹什么事?真是无理!要不是看你方才在坡上也算出手帮了点小忙,我——”蔻儿急赤白脸地数落他,可那猎人并不正眼看他。

“人家姑娘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可是把道儿都趟熟了,这么野,谁敢娶你?”行军无聊,蔻儿又使坏,拿憨厚的春丫取笑。

“我不算计,就是怕你们惹事,我们就更难挨了。”猎人是个狂傲的人,有在崇山峻岭间维持艰难生计的本领,这是他傲人的资本。

“你急什么?我又不嫁你!”春丫一点儿也不示弱,倒惹成德见蔻儿窘迫而发笑,“刚想的好句子,被你聒噪乱了。”春丫还真的思忖起来。

“什么意思?有土匪?我们冲着谁来,你是有算计的?”成德只是随口问一句,他记得临行前皇上的命令——“不张扬,不生事”,可是成德偏偏就是那样一种人,与生俱来的高贵,只一举手一投足,就显得那么鹤立鸡群,尤其是面对心有隔膜的陌生人时,那种态度,心气不足的人看来,简直就是轻蔑,是傲慢,是拒人千里之外,这一点,成德自己并不知道,所以从不刻意伪装热情和殷勤。

“你还会填词?!”成德很是好奇。

“军爷不是冲土匪来的?”猎人乜斜着成德,借着官兵刚点上的油灯,细细瞧清了这个身着正黄旗全副铠甲的年轻武官:刚摘下的盔缨擎在手里,神情里稍显几分倦怠,许久没有打理的面容,使他看起来比实际沧桑了很多,但眼中闪烁着的一丝忧郁气质,还是把他显得太与众不同,“这我就放心了。”

“涉雪尺余登顶,霁阳斜照高林,洁白世界非凡尘,不到此时谁信,琼树任凭枝杈,银花乱了蓝锦,自由自在野山深,无虑无忧无尽。”春丫自语着,回头望向成德:“可使得?”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泛着温润的光,让成德忽觉似曾相识。

“这村子是出什么事了?人呢?”

“当真使得!想不到竟也是个小才女!谁教你的?”

“好汉留步!”猎人不耐烦地转过身等成德发问,他一见这队官兵,就自认他们不是来邀功,就是来裹乱,再次,也许是打秋风?猎人不敢想,也不屑问,只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发了这伙人,再细细盘算自己的日子。

“我爹,他是个才子!”

“就这里吧,多谢好汉。”成德低头直踩那柴草来擦靴底,回头向蔻儿道:“收拾收拾就安顿了吧,有人用的,告诉他们别乱动,借宿一夜,明天开拔,别出乱子。”

“……”

汉子的“家”就在那几盏明灭着的灯源处。那本是一片精巧的木制民房,放眼望去,足有二三十家,地基都钻在厚厚的雪层里,露出地面只有半人高,外墙上钉着厚厚的兽皮,该是保暖之用,有几户门前,零星散落着烧火用的木柴,一些被新雪覆盖,但仍然能看出来,是不久前才被丢弃的。一些规格稍大些的民房,外围竖着木栅,可也参差不齐了,是被冲撞过的,木屋大多黑着灯,钉在窗棂上的兽皮被凛冽的北风撕扯成一条条乱尾,扑啦啦在风雪中挣扎。成德跟着茹儿的火把随意进得一间房,见当地的炉灶上空空如也,灶下烧到一半的柴草被抽出来,散乱在灶口,只说屋里像样的物什都被搬走了,却未留意灶旁倾倒着打破的陶罐,一脚踏过去,油腻腻地滑了一个趔趄,猜想着罐里原本盛着猪油,被匆忙的主人遗忘在这里,除此之外,这里已经没有半点生气。

“你们不认得他,他,他是个罪人,不许我跟人提起他。可我认得他这个爹。”春丫的声音慢慢低下去。

“不怕你们扰,没几户了。”汉子哼了一声,径自朝死猪走去,三下五除二卸下一个猪腿来:“下剩的匀给你们吧。”

“……”

“不敢,过路的,不知这坡下可有人家,供借宿一夜?我们不扰民的。”

“他是个好人,是被冤枉才从南边发配到这儿的。”

“多谢好汉!”成德诚意的道谢没有换来回应,那身穿虎皮夹袄的黑脸汉子怀疑地上下打量着成德:“军爷?”

“……”

成德定了定神,正要上前补刀,身后却闪出一人,喝道:“别动!还没死呢,也伤得了人的!”说着,那人一个箭步上前,高高举起手中的冰镩,对准野猪的心窝,狠狠刺下,那畜生只伸伸腿,便不动了。

“可他有骨气,他不认罪,他说他的朋友不会忘了他,会救他回去的,他说,他是他家乡的凤凰,良禽择木而栖,这里留不住他,他早晚要飞回去的!我信他!”

这里是一处平缓的高地,正前方阳面坡下是块几人高的断岩,岩下,近处有一片稀疏的落叶松林,远处仍然是绵延起伏的雪丘,那些雪丘不知是被仅存的天光还是月色反射,泛着银光,透过渐渐深沉的夜色,雪丘深处一点微弱的红灯隐约在眼前跳动,使成德心头忽然一亮,这惊喜却被身旁两只猎狗出奇的安静抑制下去——周遭怪异的气息凝固住了,成德听到从脚下的断岩处扑棱棱飞出一只肥胖的松鸡,会心一笑——原来是它,心下刚要慢了,转念一想,为了这个狗怎么会匍匐不前?不好!——“啊!”成德失声惊叫起来,批手抽出腰中的雁翎刀,却仓皇地后退了几步,与从正面坡下突然蹿上来的一头硕大的野猪面面相觑。这野兽像是被惊扰了,发出不耐烦的低吼,长长的獠牙被倒竖起来的黑亮鬃毛反衬得寒意森森,脚下两只蒙古细犬,素来以善猎著称,此时却被吓得呜呜地叫,趴着动弹不得。人兽对峙了只一瞬,张开的血口亮着银牙已经直奔腰身过来,逼得人来不及逃开,成德机械地抬手迎,以为这宝刀可解燃眉之急,可是一刀剁下去,刀柄把虎口震得发麻,刀锋却只重重地弹在这野兽的天灵盖上,未见血色。毕竟是磕在头上,野兽也唬了一跳,发了懵,哼哼两声,红了眼仍要冲上来——逃是不能了,身边没有半棵树,手里的家伙又用不上,成德心凉了半截,只怔怔擎着刀,不知所措。野猪也似乎瞧准了机会,弓身猛然一蹿,正要腾起,却不知怎地折了前蹄,扑通一声被翻倒在地,雪沫四处飞溅,那兽像是被什么厉害东西咬住了,立即哀嚎起来,发狂般地扑腾。

“家乡的凤凰?你说的是吴兆骞?!你是吴兆骞的女儿?!”

成德注意被雪埋住的桦树露出来的大半树冠隐约排出整齐的队列,便命人沿树而行,后人再踏着前人的脚印,能省些气力。走出暴风雪已是傍晚时分,军士们眉毛、睫毛上都挂了霜,围在口鼻上的围巾也被呵气厚厚地涂满了,但至少是在冰天雪地里趟出一条路来而没有什么损失,此时,人马才开始感觉出身上的倦意。得到休整的命令,军士们开始一口干粮一口雪地大嚼起来,成德接过蔻儿递过来的干粮,皱了皱眉,又扔了回去,独自带上猎狗踉跄着登高望远。

“……”

从北京到黑龙江的漫漫千里路,行程之艰难超乎成德的想象。过了长白山,正是这里最寒冷难挨的季节,大风雪肆虐起来的情景,使从未面对过这样阵势的京中兵马心惊胆战——明明还是正午时分,灰蒙蒙的苍穹却已经如盖顶般倒扣在苍茫的雪原上,天地已经分不清界线,凛冽的北风像是从地狱里喷出来的冰焰,夹着凌厉的雪茬,从冻得如生铁般僵硬的积雪上呼啸而起,狠狠地抽打在脸上,周遭一片混沌。漫漫雪野,哪里是路呢?脚下的雪踩上去是实的,想来这里已经许多年没有人走过了,即便偶尔有生命踩出些痕迹,这弥天的大雪,也能转瞬将足迹清扫一空,成德带着马,走在艰难行进的队伍前头,突然身后一声惨叫,蔻儿连人带马深深陷进了雪里不见踪影,成德心头一紧,立刻命后面的人结了绳索俯身下去拉,行前曹寅送的两条细犬也摇着尾巴上来帮忙。原来,这迎风处的雪偏又是新落下的,松散难测,陷下去几尺也是常事,不即刻拉上来,转眼就会被新雪压住,活活埋葬在这里。成德不敢有丝毫懈怠,风雪越大,向前的力量必须越强,这里,一刻也不能停留,他知道,在这样的天气里行走,是在赌命。

“来时还妄想着能大海捞针,打听着信儿,没想到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看来那个顾虎头心思不会白费了……”成德记得此行的任务,并不回答春丫疑惑的表情,可不知怎的,忽然眼眶发酸,想到这吴兆骞居然将这样聪明伶俐的亲女送与他人抚养,料他这些年的日子不会好过,因又多了一份重任,跋涉的脚步立刻坚定了许多。

“哈哈哈,留着你这些甜话、腻话,说给那找你撒娇的人吧,咱哥们儿耳根子软,受不得这个!如今咱也是有媳妇儿的人了,哪个还跟你泡在一块儿?”曹寅笑骂着,放肆地跑在寂静草原上,一身墨绿的绸褂展眼融化在沉沉的夜色里。

将军衙署算是宁古塔地界最大建制的工程,原本封疆大吏的府第,应是按一品大员的成例,奇的是,除了门前的影壁,门侧的石狮,以及正门上的“宣威布德”匾额外,看不出半点豪奢的派头来,看似年岁尚小的一对门童也不喝号,远远见成德的人马来了,下了台阶挥手示意来人下马,也不言语,上前便卸了成德兵器,又前后检视了一番,打手道:“护军参领以下,西门!”成德所率皆为护军和侍卫,自然按例入此门,蔻儿试探问道:“这是二等侍卫成大人,怎么不开正门?”门童顿了一下,仍道:“护军参领以下,西门!”成德知道这小童之所以不多问,定是知道京中来人的行程,这样的怠慢,稍有不悦,缓语道:“是,只是动问尊驾,我还带着个伤员,是前日打流寇时立了功的,府上可否安置?”

“事已至此我也不知该如何劝你,只是这些年咱们兄弟的交情,纵是隔山隔水,也割不断的,等我回来,一定想法子找你去,咱们还要在一处的。”

一个小童眼睛立刻睁大了一圈:“流寇?前儿来人报说老黑山上的土匪窝被人端了,是你们打的?你等着,等着!”另一个小童一溜烟儿跑进去,稍几,衙署正门洞开,迎面大步流星走出一位英武的将军模样的人:身材魁梧,威风凛凛,浓眉虎目,鼻直口方,紫黑的脸盘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披盔挂甲,气宇轩昂。

“素未谋面,哪能猜出子丑寅卯?原也只是因为两家大人的同僚之谊才求皇上结了缔,说起来,到底是难得的恩典,我没什么的。”曹寅嘴上说不在意,却不正眼看成德:“咱们不是说过,这也是早晚的事儿?只可惜,等你回来,我已经到南边儿赴任去了,不能亲自给你接风,其实原不想告诉你这个,教你高高兴兴出行,以后总要再见的。谁知蛮子那人酸溜溜的劲,偏谁也不肯放过,你知道了也好,了了我的心事。”

“来人在哪里?”到底是将军,还要来人主动问候才好。

“明天,就要出发了。”成德没想到白天来押送辎重的是噶布乐,两人少不了的一番唇枪舌剑成德倒是不在意,只是不意间从他口中得知的曹寅已经被指婚的事,教成德吃惊不小,也使即将整装待发的他多了一份担心:“你在京中多保重,我知道你心下不乐意,那李家姑娘是怎样的人?”

见门童行礼,成德拱手道:“御前二等侍卫纳兰成德,率亲兵五百,奉旨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