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反正你小子就是容不得人的人!”
成德早已按捺不住,方欲进门理论,却想起临别时曹寅的嘱咐,愤愤而去。
刘明琛见陈其林仍举棋不定,便转了个弯,道:“若不是也不打紧,他一个皇亲,犯的又不是什么大罪,在咱们这儿待两天,新鲜够了自然要走的,不如咱们明里暗里帮着催催……”
四
“太冒险了吧……万一不是?”
萧瑟的深秋转眼过了,御马放养的次数较先时少了许多,内厩里的差事也随之清闲了些,成德便偷偷找些闲书来看,只是御马的色相要求自然非寻常马匹可比,要膘肥体壮才算合格,知道“马无夜草不肥”的道理,成德又要每日夜巡,监视草料豆米的饲喂,因有这样晚归的借口,成德便一直寄宿在西安门内的上驷院衙署而未归家——那个家里可留恋的已经不多。
“下官可不敢说,不过,依下官的拙见,大人要是心明眼亮,先办了他,这可是大人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这夜因心中有事,匆匆巡视回寝舍,从枕下抽出一封远书,是日间蔻儿托郞官带进来的张纯修的信,还附着寄给自己的一首《浣溪沙》:
“那要怎样?借刀杀人?!”
薄宦天涯冷署中,相思人隔万山重,泪痕和叶一林红。
“完事?!完不了的事!若是旁人,会怎么样?这叫夺妻之恨,哪能完呢?”
鹿鹿半生浑似水,飘飘两袖自清风,浮云遮莫蔽寒空。
“你是说,皇上这算远远儿地打发了完事?”
成德举着信笺,想起往昔与曹寅三人携手笑春风的故事,半晌沉寂,历经友人生离,又逢知己死别的成德,眼底已经存不住泪,又从这词中读出,昔日正直清明的张见阳,并未被官场浊风冲噬,欣慰之情洋溢于形,颤动着的纸角上几叶风兰稍刻就被氲得皱起来,墨色却更黑亮了。
“您想啊,这事儿搁谁能大张旗鼓地发落,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大耳刮子?皇上是圣人哪,更要做得滴水不漏了。”
五
“嗯?有点意思。”
忽有主事来报:“成大人,礼部来人查勘御马,还带了一位内务府慎刑司郎中随行,气势有些大,陈大人已经过去了,请大人自去接见。”成德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来得够快,走,迎接!”收起信札便随主事出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风闻,正是他二人走动得频繁,皇上才动的气!”
当然刘明琛也得了通报,只是他并不解其中之意,兀自纳闷儿:从来没什么礼部的人来,怎么突然就驾临了,按朝廷属领,内务府和六部分管事物本不相干——总领皇家事物的内务府下设三院,其一便是这上驷院,只掌管宫内所用之马匹骆驼等坐骑,而分属六部的礼部,则只为内外朝政事服务,即便是兵部偶有不足,确需从上驷院调用,可想几年前三藩之乱那样的情势下,都未见兵需奇缺,看眼下并无战事,调度之用哪里轮得上礼部?又有慎刑司的人跟着,慎刑司可是内务府下设的七司三院中分管内宫刑事的要紧衙门,正是拿捏人的地方!这刘明琛心中有鬼,生怕出破绽,一时慌乱中,急命只开一处内厩,把平时待旨上用的优等马匹给上差察看,其余一概掩蔽,刘明琛心下只赌这一局,料想自己与陈其林这个有名无实的上司是拴在一起的蚂蚱,出了纰漏他也会帮忙圆满过去,便佯作镇定也随了出来。
“这又怎样?他得罪了皇上,不是照样开发了。”陈其林不以为然。
这兵部的来人并不傲慢,可那随视的慎刑司郎中却是面若冰霜,径自走在众人前头,冷语道:“几位大人也不必多问,原是如今四海升平,皇上圣恩隆重,眼下正是年了,命礼部主管调拨御马,为的是赏赐满汉王公大臣及外国来朝使臣,事关咱们大清的脸面,咱们内务府要办好,马匹要准时备妥,品相好不好的,请这几位大人定夺,陈大人,有什么难处么?”
“那要看是什么事!下官可是听说,宫里的蕙妃娘娘,和这个成侍中,关系可非同一般哪。”
“呃,不知多早晚来提,要备下多少?”陈其林求那礼部来人一个示下。
“难道皇上褒贬人还用遮掩?我却不信。”
“这个?”这郎中微微递向礼部官员一个眼神,那执事官便胡诌道:“三百?”
“皇上面前,那么些言官,说起话来刺耳的多着呢,哪听说过就贬了哪个?他一个侍卫,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真让他说,那是巴不得的,哪里就能说错了?”
“咳,咳,”郎中掩口思忖道:“定数嘛,要看你们上驷院的储备,若是有了,只管报上来,由着他们挑也就是了嘛,眼下秋狝也完了,宫里头日常用的马匹都是有定数的,算来也不过两三百匹,这不用查账也瞒不住我,下剩的可不净可着这些外事来了?方才在下说了,咱们内务府,要办好!”那神情仿佛他才是此行的关键人物。
“怎么讲?”
“哦,是是是。”论官级正三品的陈其林比这郎中还高两级,可毕竟是顶着圣旨来的,陈其林哪敢不低头:“呵呵呵,成都管,给这位大人报上来听听。”
“依我看,可未必。”
“是,”成德上前,忍住笑低头报道:“眼下京城十八个内厩里,紫禁城内三厩,东安门五厩,这西安门三厩,饔山一厩,连南苑六厩,充厩的御马共有七百二十匹,两厩为驾车骡马,一厩骆驼,此外,走马三百匹,小马一百四十匹,内养马两百匹。外厩盛京大凌河牧场骒马一万四千匹、察哈尔牧场三万匹、另有商都达布逊诺尔牧场的八万匹。”
“宫里来人不是说了吗?恃才傲主,性情乖张,准是在圣上面前说错话,皇上一气之下就发配下来的呗,你不是一向老道的?连这个都想不明白?”
听成德振振有词,陈其林心里稍稍有了底:“上差,依在下看,京中不够使,盛京的近些,不如……”
“大人以为,他一个三等侍卫,怎么就发配到咱们这儿了?”
“暂时不用远调,鞭长莫及嘛,只把你这衙署直管的,先抽出四百匹,选同种同色的,每八匹一乘,备齐鞍辔,凑出五十乘,把外国来使的赏先支了,即刻分拨下去,再者,衙里的,总比外场的好些,是不是?”郎中的语气明摆着带着挑衅。
却听得有人正在后堂向陈大人奏事。
“呃,这?”刘明琛却沉不住气了:“大人,内厩里的马虽不全用在宫里,可毕竟是内马,您知道,这些都是千挑万选的,都提了,以后我们的差不好办了。”
左思右想后,成德还是找到院堂陈其林的后堂来,想着借交讫之名,将已收贡的马匹分类挑拣,统计可用之数,若亏空大了,再作商量,兼探听陈大人的意图,正盘算着,后堂一个笔贴式走来,这小吏知道这位新任右司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人缘极好的,从来不以皇亲的身份炫耀,便好意告诫,谨防背后有人算计,成德诚意谢过,仍径直往后堂来。
“哼哼,千挑万选?有点意思,我今儿正想见识见识,难道内厩里的马匹是没有定例调拨的?若是军需战马需要补充,难道你也这么回?”
“这般不堪,想必有些缘故,还要把话说开才好,不然,上驷院的马匹只为上用,充充门面也就罢了,若是耽误了补充军用战马,事可就大了。”成德玩弄着酒杯心下暗想。
“嗯?”刘明琛不禁有些脊背发凉,奇怪为何这上差的口气竟与当初成德如出一辙,不禁不怀好意地望向成德。
三
成德忙道:“大人息怒,大人说的没错,两月前蒙古的贡马已经接收完毕,每匹马都是烙了印记的,如今按数,各厩都满,对吧,刘大人?”
……
“是,是,满。”刘明琛已经开始擦汗了。
“呸!羽毛?老子就拔你的毛儿!”刘明琛气呼呼捋了一把刚从热水里拎出来的鸡,下手狠了些,烫得一激灵。
成德却在身后窃笑,早命各厩的厩长私下里将所有三处内厩尽开了。
几句话噎得成德面上通红:“刘大人此言差矣,成德并不以出身为傲,况且自知是家声严谨,更要珍惜羽毛,靠着老子出头,难免被人指摘,再风光也不算出人头地,这个道理我还懂,说到底不过是一口吃食上斗嘴,刘大人何必拿这个取笑?!”成德本想开句玩笑拉拢,却不想招来一鼻子灰,心下着实厌恶这小人,索性拂袖而去。
郎中先支开了陈其林去陪礼部来人往后堂叙话,自己则甩开众人直奔内厩,与成德擦肩而过时,会意地瞥了成德一眼——犹如瓮中之鳖的刘明琛哪知曹寅此行正是为朋友解难而来。
刘明琛本就嫌成德碍眼,听这番逗趣儿的话更觉面上无光,便拉下脸来讽刺道:“成大人才是妄自菲薄吧。别说一只野鸡,您在家里什么没有?依我说,何必在姆们这儿受这份罪?在下也不敢说投靠在成大人门下,指着成大人您给向上疏通,可您自己总该看明白些,只一味在我们这堆儿里胡混也不是法子,院堂大人的位子坐得稳,再等几年也未必就轮得着你,要我说,您有明相这样的老爹,还是赶紧动作,别跟这儿耽误您的大好前程。”
内厩里的马,日子很是滋润,每匹马都有单独的食槽,缰绳放得也长些,可以围着马桩来回散步,这会见来了生人,一个个都紧张起来,不断踏步喷气,使马厩前被曹寅、成德二人夹着的刘明琛隐隐感到危机四伏。
“呃,呵呵,刘大人犯不着这样自苦嘛,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虽比人多受些辛苦,好歹还有口福,我等就只能望梅止渴喽。”
“刘大人,这马身上的烙伤,怎么还没好?两个月还不结疤,您这马,怕不壮实吧。”不懂相马的曹寅瞧了半天,不知如何找茬,还是与成德偷换眼神,见其一直盯着马身上的烙印给自己使眼色,才胸有成竹开了口。
刘明琛自然没想到有人早起撞破了自己,抬眼见却是成德,素日的过节不免又使之醋意大发:“呵,我是操心劳力的命,哪像成大人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伺候惯了的。”
“这?刚入冬,气候不好,所以伤口不愈合。”
“哟,刘大人!起得早啊!怎么杀鸡这样的小事,也不交给下头人做,自己动起手来了?”
“胡说!”等得不耐烦的曹寅就等着刘明琛早点认错,见其顶嘴,难免急躁:“蒙古的气候比咱们这儿还冷得多呢,你唬谁?这马品相这么差,分明就算不得上等,你当我眼瞎啦?!”
这日天刚蒙蒙亮,不惯野外露营的成德,早早地又犯了嗽疾,无奈披衣出帐,吸几口新鲜空气,正酝酿着几句新词:“曾记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忽被扑棱棱一阵嘈切之声扰了兴致,循声望去,却是刘明琛正在帐前烧水烫野鸡,成德不由窃笑:原来也是个口是心非的,不知这吃食的来历如何,不如上去揭穿他,免得他再为难人。想到此,便装作偶遇样凑了来打招呼。
“刘大人,曹大人也是自己人,有什么你就说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是有真凭实据,曹大人会诬陷你?”成德把肩顶了顶刘明琛,这一下足以激怒他。
按常例,为防病患,远来的贡马未经兽医验收,不得混入内马厩,分管收讫和接管的左右副都管应出上驷院衙署而亲往口外草场接收,来回就要十几日光景,成德与刘氏便率百十名随从扎营外场,因是公事,官饷又不丰厚,众人都不敢奢靡,连粮米菜肴也相应从俭,几天下来,腹中油水不足,便都各自动起了脑筋,有讨扰近处牧民,强买强卖肉奶的,有打起贡马贡驼主意,调唆蒙古大夫放水杀马的,成德是新任副司,又知道这些下属各自的难处,只教导着不许为难乡民,不许损公肥私的话就放开不管了,听说这话,那些得了手的,便呼朋引伴地聚拢来打起牙祭。偏刘明琛眼里不揉沙子,直骂那起拣羸弱小马小驼下手的小厮混账,叫嚷说那些瘦马拿豆子喂了,仍是壮硕可用的,又可以因之不合标准而压低收买价格,又唬那凑钱从牧民手中买肉买奶的,说这里远离京都,刁民自然漫天要价,既然小的们有钱,索性下月的分例暂扣下也无妨,成德看不过,劝说两句,却落了个白眼。
“纳兰成德!是你!我就知道是你!你血口喷人!这就是数月前接收的蒙古贡马,今年蒙古草场雨水不丰沛,马的长势自然也不好,这也不奇怪,有什么可拿来说的?大人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们这上驷院虽说只跟马打交道,可这里的门道那是多了去了,您别听成都管乱说。纳兰成德!你才来几天,就敢找我这老把式的弊病?还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二
曹寅怒道:“放肆!你还抵赖?这大半夜的要不要牵出几匹来溜溜?让你死个明白?!”
听到此,倒教成德不禁忆起不久前与这左副司的一次交锋——
成德咬了咬牙,压着火儿没发,拦下曹寅,要过马鞭,绕过马桩,双鞭出手左右开弓,拴住一匹马前后两蹄狠命一抖,那马嘶鸣了一声,瞬间被掀翻在地,马腿突突地蹬,成德拿鞭指着一只马掌上的洞质问道:“你看仔细了,分明是挂过掌的乡下驽马,难道每回调来的马匹是没有交讫的?”
“嗨!姜是老的辣呗,院堂大人只求安稳,事事不操心,都交与左司协理,那姓刘的知道自己上了年纪,晋升无望,就把着手里的实权,一味捞银子,净拣那肥差做,什么人缘儿、什么官声,全不顾了,哪还管什么规矩,什么埋怨?”小司辔眼里,这左副都管竟是个一无是处的。
“咱们一同去接收的,马匹质高质低,你难逃干系,却在这里指我?!”
“可我怎么记得,是左司察核京城内外马厩、牧场的马驼牧养、议定赏罚。右司才分管稽察草料和官员的俸饷呢?这样的分工不合规矩呀?”成德更不解了,丝毫没有觉察,仍然细问。
“若不是跟你一同去,我还不知道你私下的勾当呢!”成德扔出早备下的账册,原来早在外场时,为了有所对质,成德就单找蒙古大夫和来朝的蒙古人签了字画了押,全部贡马登记造册,如今马匹被偷珠换玉,刘明琛自然赖不到成德身上。
长些年岁的司鞍长早看出成德年轻,不知自保,好意劝道:“大人,这您就得自个儿留个心眼儿喽!咱们这儿,老规矩,是他刘大人分管充厩,就是从下面收马,您才是管往上头递呢,咱们都知道您这右副都管不好做,都换了几茬了?没几个做长的!他这么干,有几处好:一来他总能骑在新来的副都管头上,自己威风啊,咱们都恨他牙根痒,可是没办法;二来好处他得了,新来的气走了,坏事又都能推到那走了的头上,他落得一身干净!”
见刘明琛瞠目结舌,曹寅抑制了喜色,佯怒道:“你到底中饱私囊了多少?来人!将犯官刘明琛先关起来,等替他算清账目再往慎刑司发落。”
成德倒不解:“省下多少银钱还是小事,那马匹选上去不合规矩,不是要落埋怨?”
“大人!我冤枉!谁敢动我?你们没证据!陈大人!去找陈大人!我冤枉!纳兰成德,你混蛋!你冤枉我!”刘明琛虽仍嘴硬,但却知道“慎刑司”衙门是有去无回的地方,登时吓得魂不附体。
“哎!你小子灌几口黄汤就满嘴跑马,少胡吣!”又是那个机灵鬼儿拦下来不许说。
礼部来人本是受曹寅之意而来,听说内厩里闹起来,自然随声附和,又不肯惹事上身,匆匆别去。曹寅以为敲山震虎之计已成,留下几句淡话唬住了陈其林,又佯向成德正声道:“那小子还不承认,一定要咬陈大人,家丑不可外扬,咱们内务府里的事,能压就压,别让六部看笑话。如今,连我也不便出面告发了,只是这事到底非同小可,成都管你要抓紧办,上头问起来,可是要回明白的!”一面抽身而去。
“那就克扣咱们众人的粮米,中饱私囊?我说咱们压根儿没必要怕他,还替他说什么好话?大人,不是我们背地里嚼说上司,实在是这个人太能算计,你说他一匹马,怎么也能多省下几钱银子来,他攒下来,多少给兄弟们匀着点,至于咱们不给他卖力吗?”司辔的黄发小郎官酒量不足,难掩气愤。
陈其林一听被拉下水的话就皱起眉来,又听说这位曹大人特特地指了成德处理此事,心下即刻掂量起来,低头诺诺着,要送曹寅出去。
“他也是年纪一大把,快回老家的人,养了半辈子马,临了,还只是个副官,咋回家见父老乡亲?咱们养马的,和驻防的八旗兵差得远,一个副都管,连个把总都比不上,俸银十二两,薪银二十四两,总共才三十六两,蔬菜烛炭银、灯红纸张银一概没有,官儿升不上去,银子又攒不下,少不得多寻些外落了。”前番抖机灵的小胡子司鞍心思多,连长官的俸禄也记得,不由成德朝他会心一笑。
“不必了,陈大人您请留步,有成都管相送就是了。”曹寅见陈其林面露不解,眼珠一转,旋即笑道:“实不相瞒,我与成都管乃是故交,这是咱们两衙门交好,我才跟您交个底——我与他一直效力什么人,谅陈大人也有所耳闻,我此番来也并不当慎刑司的职,您可明白?”陈其林自然以为是皇上身边人的曹寅专为宣旨而来,点头称是。“此番放他下来任职,正是器重贵院,”曹寅压低声音,凑近道:“在下可是听要紧的公公提起,有从上驷院的马官里往兵部里提人的意思呢,”又站直叹道:“没想到竟闹出这么一档子来,您可提着神儿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才从几人口中探听着马匹质次的内因。
“是是是,在下一定办好,还请大人回事的时候美言几句,咱们感激不尽。”
看出一些端倪的成德,哪肯就此罢休,到底连拉带扯着请这几个下属吃了酒才罢。因几人都未受过上司这般礼遇,只说不敢,成德无法,便在南苑六厩中的御马苑饲廊里设了小桌,请了随从中无品衔却食饷的一名司鞍、一名司辔和一名司鞍长,算是凑成一席。
“那是自然!”曹寅笑着向成德使了个眼色,乐颠颠出了上驷院。
“没,小的们没甚说的,都是奴才,长官们有吩咐,小的们应差就是,没甚故事。呵呵”一个机灵些的司鞍抢先应道。
笑岔了气的曹寅被成德扶上了马,成德却心有惴惴:“亏得你这么大胆,圣旨都造得假?真替你捏把汗,也不是君子办法,太不光彩了。”
“怎么?我是新来不久,不知道这里的故事,你们说与我听听?”
“我说你是太一本正经了些,对付那样的人,哪还什么君子不君子的?这是你自己的事,就缩头缩脑起来,当初你为张见阳怎么就那么大胆敢得罪你家表姑娘了?你呀,也该多为自己打算了。”
“大人说刘大人?呵呵呵……”几个郎官都窃笑起来。
“能怎么打算,这里的毛病不是一两日了,哪是办了一个刘明琛就利索得了的?”
“看你们,还说是本分,我这右副都管虽说分管遴选御马,可不过是当个名分,并无一点才识,又不懂相马,你们帮衬我,我自然要领情的,只是如那左副都管大人一样的人,又老练又能干,哪里还用你们费心?怎知不是我讨扰了你们?”
“你又痴了不是?解了你自己的围就是了,哪管得了那么多?你只安心过几天消停日子,令尊为避嫌不肯出头救你,可如今皇上又肯正眼瞧咱了,回头等我想个法子去求求蕙妃娘娘,没有不了的!”
“哪里哪里,陪成大人履职是属下的本分。”年轻郎官们都不知成德的来历,只一味奉承。
六
“几位兄弟今儿跟我出来辛苦,本来陈大人派几位下来只为看看就回去,不想竟一鞭子走出这么远,回头我请兄弟们吃酒去!”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些任上的常例后,成德便开始拉拢起来。
院中的内厩里,陈其林早私下溜进来探听刘明琛的动静,听刘明琛苦求说“念在往日为院堂大人四处打通财路,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的份儿上向上差求情”的话,就料定这是棵靠不住的摇钱树,便一扫往日的和颜悦色道:“你说你,也是不知天高地厚,跟他斗什么?事既然闹出来,你先撑着,等我慢慢想办法。只有一条,你若是连我也咬出来,看谁捞你!”刘明琛身陷囹圄,不置可否,只好如砧板上的烂肉一言不发了。
草场上闲逛的马群正由十几个阿敦侍卫来回交替着溜,散漫中倒瞧不出和普通战马有何不同,尤其百十来匹骏马,毛色不一,强弱也参差不齐,成德这样见惯了健美齐整的大内御马的人,心中不免暗暗生疑,辗转巡视了相邻的几处草场,便旁敲侧击地从几位郎官口中了解了一二。
陈其林早知成德是个心善的人,便将刘明琛的家事向成德抖了出来,原来,刘氏家里过得拮据,老母病卧在床多年,老婆早年跟了个为自己母亲治病的土郎中跑了,只有一个弟弟,为了能有个人照顾老母,想方设法给弟弟攒钱娶媳妇,靠朝廷俸禄不够用,只好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这日,刚刚履新的成德,带着陈其林指下的几个主管司辔、司鞍的郎官下草场巡视,兼检视新贡的御马。成德是侍卫出身,日常职司自然少不了骑乘内马,如今入了上驷院,更有为皇上亲自遴选御马的义务,虽然已无心仕途,但以成德素来对任内事务的谨慎和负责态度,仍少不了仔细监视检查。
“刘明琛虽然有错,可他也是一片孝心,连朝廷都要旌表善孝之行的,况且他为咱们院出了这许多年的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曹大人也说家丑不可外扬,我看还是压下的好,这样!他欠下的债,我替他找补回来,驽马的事,成都管辛苦一下,好歹混过去……”
一
成德自然看出陈其林的不耻嘴脸,只是想着若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把事情搞大了又要牵出曹寅矫旨的事来,只好放过陈其林这只老狐狸,偏又不想把做好人的机会让出来,便先勉强答应了,又独自找到刘明琛处来。